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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りんご
[輕小說]文學少女 第三卷 沉陷過往的愚者(1~4章)
檢舉
榛原 深雪 黑鑽會員
文章日期:2010-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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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人不愚昧,
     就不會有藝術和文學了。

    「啊!這本書竟然有缺頁!」某天,遠子發現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本,最精彩的幾頁通通被人割掉了。身為喜愛故事到想把它吃下去的「文學少女」,怎麼可能對此不聞不問呢?為此,遠子與心葉展開一連串的調查,沒想到犯人竟是……
     文藝社打算在文化季以《友情》為劇本,演出一道動人心弦的話劇,孰料參與演出的芥川一詩,陷入了與劇中人相同的桎梏之中,回憶中的黑暗緊緊糾纏住他,情況也一步步走向失控……「文學少女」能夠解放這個被過去束縛的靈魂嗎?

這封信是給你的警告。
  請你快點逃走吧!
  每當你那帶有甜美毒藥的手搖撼我的心臟,我都激動得難以自持。我體內那股想要破壞一切的衝動,恐怕無法再抑制多久了。
  我想要切開你,渴望得全身顫抖。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浮現在我眼皮底下的都是你。
  我想細細切碎你那充滿憎恨的眼睛、凜然地望著我的白皙臉龐,還有那傲慢的纖細咽喉。我想割下你的耳朵、鼻子,挖出你的眼睛。我的心在叫喊,想要在你的胸前刻出無數個十字架,讓暖熱的血液噴灑在你全身。
  快點逃走吧!
  我遲早會把你切開來的。



  序章 代替自我介紹的回憶——當時的我是戀愛中的笨蛋


  她是那樣地清純,美得讓人無法直視……
  雖然有些蹩腳的劇作家會這樣稱讚愛慕的女性,但是國中時代的我還猶勝此輩,深深地陷入了戀愛的沼澤。
  一早醒來,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美羽的臉。想起那深褐色的杏眼、豐腴的雙唇,還有綁成馬尾的茶色秀髮。
  美羽總是帶著惡作劇的眼神,戲謔地盯著我的臉。
  ——早安,心葉。
  ——早安,美羽。
  我每天早上都一定要跟想像中的美羽打招呼。美羽眯細眼睛對我微笑,我的心就會欣喜地撲通亂跳,因此都會興奮地跑向洗臉台,恨不得能早一秒到學校去見真正的美羽。
  美羽今天會用什麼表情對著我笑呢?會用怎樣的聲音跟我說話呢?美羽寫的故事已經進展到哪里了?啊,我好想見美羽,好想快點見到她。我想聽美羽的聲音,想看見美羽的笑容。
  我無法按捺到走進學校,所以都在上學路上的梧桐樹下等待美羽。當美羽在燦爛的晨曦中搖著馬尾走近,我才會裝作剛剛經過的模樣向她跑去。
  「早安!美羽!」
  上課中,我滿腦子也是美羽。美羽換到我後面位置的時候,我一天不知道要回頭多少次,看著她貼在額上的劉海、低垂的睫毛,我就忍不住心跳加速;美羽換到我斜前方的位置時,我也會一直盯著她纖細的後頸和含苞待放般的美麗側臉,即使看上一整天也不會膩。
  美羽通常會攤著藍色的透明文件夾,在活頁紙上寫下故事。
  美羽筆下的世界仿佛夢境一般……
  那是如光輝般閃耀,又像舞蹈般活潑的美麗字句。
  那些故事從美羽口中敍述出來時,還會變得更美麗、更閃亮耀眼,讓我越來越為之入迷。
  ——嘿,這是特別優待。我只讓心葉一個人看喔!
  美羽對我說的每句話,都像砂糖點心一樣甜美。
  那時的我真是個戀愛中的笨蛋,成天都呈現飄飄然、笑容滿面的狀態,是個無藥可救的夢想家。
  我理所當然地認為,美羽也跟我有著同樣的心情,我深信我們的命運緊緊結合在一起,從來就沒有半點懷疑。
  就算升上高中、考上大學,甚至出了社會,美羽也一定會在我身邊寫著故事,經常露出惡作劇般的微笑呼喚我的名字吧!不只如此,我也相信美羽有朝一日必定會成為真正的作家,所有人都會知道美羽的才華和價值。

  但是,在國三那年的春天,我用了井上美羽這個筆名,以十四歲蒙面天才美少女作家的身份堂皇出道,因而失去了美羽。

  然後,到了高中二年級的現在……
  我成為一個平凡的高中男生,每天很普通地上學,放學後就去文藝社的社團活動室,幫不怎麼普通的奇怪學姐書寫「點心」。



第一章 不可以偏食喔

  「《野菊之墓》嘗起來就像剛摘下的杏果。」遠子學姐翻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文學全集,以甜膩的聲音說著。
  「就好比站在夕陽照耀的田梗上,用指尖輕輕捏起染成黃昏顏色的杏果含在嘴裏,慢慢咀嚼的感覺吧!咬破果實的薄皮,溫和的酸味和充滿幸福的甜味就滲透到舌尖,那特有的苦味,還會讓人感到心頭一緊呢!啊,仿佛是青春時代甜美清純的初戀回憶啊!
  《野菊之墓》的作者伊藤左千夫是正岡子規的學生,他于明治三十九年在《杜鵑》雜誌發表的作品,還受到夏目漱石的大力讚賞喔!果然是一篇傑作啊!就像杏樹每年都會結出不同味道的果實,不管吃多少次,每次都有一番新鮮滋味呢!」
  我在老舊的樺木桌上攤開五十張一疊的稿紙,寫著要給遠子學姐當點心的三題故事。
  遠子學姐最近可能是迷上了日本古典戀愛小說吧!她昨天看的是森鷗外的《舞姬》,前天看的是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大前天看的是樋口一葉的《比肩》,而且都是一邊吃一邊興高采烈地大發議論。
  「那本書是公有財產,請別吃下去了。」我拿著自動鉛筆寫字,同時冷靜地提醒。
  「我知道啦,真是的。」遠子學姐鼓著臉回答。這個人以前就曾「不小心吃了」從圖書館借來的書,而且因為不好意思自己去道歉,還硬拖著身為學弟的我一起去。
  「啊,可是看起來好像很好吃耶!」她鬱悶地歎了一口氣。那副模樣簡直就像站在擺滿水果蛋糕的櫥窗前,貼著玻璃流口水的幼稚園兒童嘛!
  「不可以吃喔!」
  「我都說我知道了嘛!啊!這個部分最酸甜,最美味了啦!」
  「真的不可以吃喔!」
  「好好好。我會乖乖等到心葉寫完點心的啦!」遠子學姐露出貓咪曬太陽般的悠閒表情,慢吞吞地回答。
  這間位於校舍西側的教室非常狹窄,舊書堆得到處都是。遠子學姐抱膝坐在窗邊的鐵管椅上,浸淫在由窗口透進的秋季陽光中,用纖細的指頭翻著書頁。掀起的裙擺下面隱約可以窺見雪白的膝蓋,兩根如同貓尾巴的烏黑長辮從她的肩膀披垂到腰間。
  遠子學姐是個吃故事的妖怪。
  她會把書頁或是寫在紙上的文字撕碎,放進嘴裏慢慢咀嚼,然後吞落肚中。
  但是她如果聽到別人把她歸類成「妖怪」,就會很不滿地雙手叉腰,疾聲宣告:
  「我才不是妖怪呢,我只是個普通的『文學少女』。」
  的確,遠子學姐除了異樣喜愛書本,以及會把書本啪嗒啪嗒地吃下去之外,從外表怎麼看都像是個古典清純的千金小姐……
  聖條學園的文藝社,就只有三年級的遠子學姐和二年級的我這兩位社員。
  秋天已經過了一半,其他社團都開始新舊交接了,遠子學姐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引退呢?聖條是一所升學高中,遠子學姐應該也會打算考大學吧?可是她看來完全不像有在用功,真的沒問題嗎?難道她早就打算留級一年,繼續留在這個地方嗎?
  當我正在暗自憂心時,遠子學姐對我說:「下個月就是文化祭了,我的班上要開咖哩屋。心葉的班級呢?」
  「我們要開泡沫紅茶店。只要把桌椅拼好,準備一些即溶咖啡和紅茶包,再弄些漫畫就好,很輕鬆的。反正我對文化祭和運動會沒什麼興趣,隨便做什麼都好啦!」
  「哎呀,別說得這麼冷淡嘛!心葉真不像個年輕人。」
  「我倒覺得會拼命準備文化祭的高中生比較稀奇。」
  「老是擺出無聊表情的話,以後就會變成那副長相喔!」
  鼓著臉頰翻書的遠子學姐突然大叫一聲。
  「啊!」
  剛好畫上最後一個句點的我嚇得抬起頭來。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遠子學姐雙手捧書,瞠目結舌地顫抖著:「這、這本書竟然有缺頁!那句經典臺詞『民子真的仿若野菊』不見了啦!男女主角青澀相片的描寫全都被切掉了。這裏是最好吃的部分耶!啊,還看得見小刀切割的痕跡,太過分了!」
  「遠子學姐。」我無奈地歎氣,把手背貼在額頭上。
  「什、什麼啊,心葉?你那不耐煩的反應是怎麼回事啊?難道你以為缺頁真是被我吃掉的嗎!」
  「我已經再三提醒過你不可以吃掉公有財產了……你根本就是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嘛!」
  「才不是呢,不是我做的啦!我一直跟心葉在一起,應該可以證明我是無辜的吧!」
  「你是趁我寫故事的時候,偷偷撕下來吃掉的吧?」
  「哎呀!你果然在懷疑學姐,真過分!我才不會做這種事呢!就算在書店或是圖書館看到多麼美味的書本,我在肚子餓的時候也只會看著書脊,忍住口水,不管多麼想吃,我都會努力地克制自己啊!」遠子學姐挺起扁平的胸膛,斬釘截鐵地說著。
  「再說,只把最好吃的地方吃掉而留下其他部分,根本是旁門左道嘛!如果我要吃,一定會從頭到尾吃得乾乾淨淨,這才是對作者的禮貌啊!」
  不知怎的,這段話聽起來很有說服力。不管是什麼書,遠子學姐都會高高興興地吃到最後。偶爾我寫出不合她口味的三題故事時,就算再難過,再反胃,她也會哭喪著臉,一字不漏地吃完。
  「說的也是,遠子學姐對食物這麼執著,應該不會偏食吧!」
  我一邊點頭一邊說著,就看見遠子學姐把嘴抿成「ヘ」字,氣憤地看著我。
  「從你的話中感覺不到半點對學姐的尊敬呢!」
  她闔上書本,俐落地從鐵管椅上一躍而起。
  「總而言之,只把最美味的部分吃掉是不可饒恕的行為!就像只把茶碗蒸裏的銀杏吃掉一樣啊!或是只偷吃蛋糕上的草莓!或是只偷吃海鮮焗烤裏的蝦子!這是偷走人家期盼已久的幸福,害人墜落絕望深淵,像惡魔一樣的卑劣行為啊!這是所有美食家——不,是所有讀者的敵人!是文藝社的敵人!無論如何都得把犯人揪出來,好好責駡他一頓不可。快點進行調查吧,心葉!」遠子學姐氣憤填膺地大喊。
  又來了啊?別開玩笑了,我才不要每次都陪遠子學姐玩這種偵探遊戲呢!我把剛寫好的三題故事從稿紙上撕下,交給遠子學姐。
  「點心——已經寫完了,要晚點再吃嗎?」
  遠原本已經要衝出社團活動室,卻又硬生生地停住。
  「呃……」
  今天的題目是「宮本武藏」、「電暖被」以及「盂蘭盆舞」——在我開始寫之前,遠子學姐很高興地抱著椅背說:「一說到秋天就會想到栗子呢!你就寫一篇像栗子蒙布朗那樣香甜的故事吧!」
  當時的她殊不知故事會變成什麼味道。
  看到我捏在指尖晃動的三張稿紙,遠子學姐就像被紅蘿蔔引誘的馬一樣,露出嘴饞的表情緊緊盯著。
  最後,她還是坐回椅子上,綻放出花一般的笑容對我伸出雙手。
  「我現在就要吃。我開動了。」

  編注:
  那篇「像蒙布朗」的三題故事,遠子學姐是一邊哀號一邊吃完的。
  「討厭啦!宮本武藏竟然要跟電暖被比賽跑盂蘭盆舞,而且還被電暖被卷起來烤成焦炭。啊!討厭,栗子都變得熱呼呼,黏糊糊的了。這根本不是栗子,而是櫻島白蘿蔔嘛!還擠上了美乃滋!好噁心啊!嗚……惡……嗚嗚……」
  最後她捂著嘴,渾身無力地趴在椅背上,所以調查一事只好先喊暫停,我也因此倖免於難。

  隔天是個秋高氣爽的大晴天。
  昨天遠子學姐好像受到相當嚴重的打擊,不知道她後來有沒有平安回到家……我一邊想著,正要踏進教室時,剛好看見班上的琴吹同學迎面走來。
  「啊……」
  「井、井上!」
  本來要去走廊的琴吹同學頓時後退一步,表情也變得很僵硬。
  我露出營業用的爽朗笑容,友善地跟她打招呼。
  「早安,琴吹同學。」
  結果琴吹同學橫眉豎目地瞪著我。
  「還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井上幹嘛對每個人傻笑啊?給我讓開。」
  然後她就快步離開了。
  今年夏天,我在醫院聽見琴吹同學幫我說話時,還以為她其實不討厭我。沒想到進入第二學期後,她對我的態度還是一樣刻薄。雖然她是冰山美人的類型,本來就不會討好別人,但是我總覺得,她面對我的時候不管是眼神還是言行舉止,都會變得特別苛刻。
  當時我看見琴吹同學坐在病床上,低著頭快要哭出來的模樣,難道只是錯覺嗎?我很在意琴吹同學當時原本要說的話,但我怎樣都問不出口。
  我歎著氣把書包掛在桌邊,同班的芥川走了過來。
  「早安,井上。」
  「啊,早安,芥川。」
  芥川同學可能也看見琴吹同學的態度了,他還安慰我「不要在意」。
  我無奈地對他笑了笑。
  「謝謝。不過這種情況也不是現在才開始。」
  「是嗎?」
  「嗯!如果琴吹同學突然對我很體貼,我可能會嚇到腳軟吧!啊,要不要來對一下數學作業的答案呢?」
  我們把自己的筆記本攤在桌上互相比對,順便交換著簡短的對話。芥川的筆記總是整理得有條有理,很容易看懂。他認真又穩重的性別也表現在字裏行間。
  肩膀寬闊、身材高大、很酷又很有男子氣概的長相、既冷靜又誠實溫和——芥川擁有我憧憬的所有物質。雖然我們的關係還沒有親密到可以稱為朋友,不過跟他相處真的讓人覺得很舒服。
  這時,芥川放在褲子口袋的手機響了起來。
  「不好意思。」
  他拿出手機看到螢幕,就皺起眉毛。
  他看著手機的表情非常陰沉,散發出一股令人難以接近的氣氛,讓我暗暗一驚。
  芥川以粗厚的聲音向我道歉,然後就到走廊去了。
  會是誰打來的電話呢?
  家人?朋友?還是女朋友?
  可是,我從沒聽芥川談過女生的事。個性那麼穩重的人,竟然有那麼一瞬間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原來芥川也會有這種表情啊……

  此時,我完全沒有察覺到這就是所有麻煩的開端。

  午休時間,我在走廊上漫步時,覺得好像有人正在看我。
  「你是井上同學嗎?」
  聽見這個細微的聲音,我回頭一看,發現有個留著一頭美麗長髮,看起來很成熟的女生站在後面。
  啊,這個女生跟我同年級。雖然不知道名字,不過偶爾會見到。我對她的印象就只有「這個女生長得很漂亮」。她找我有什麼事呢?
  她緊張不已地說:「突然叫住你真是不好意思,那個,我是三班的更科。井上同學是一詩的朋友對吧?」
  「一詩?」
  「啊,對不起。」她白皙的臉頰一下子都紅起來了。「我是說井上同學班上的芥川一詩。我跟一詩正在交往。」
  她是芥川的女朋友嗎?
  我吃驚地盯著她的臉,更科同學也以豁出一切的表情凝視著我。她的頭髮輕柔飄逸,五官清秀又溫和,是個無可挑剔的優等生類型美少女。她跟芥川站在一起一定很登對吧!
  可是,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芥川有女朋友。我早就知道他異性緣很好,還有一次無意間發現他的課本裏夾了一個可愛的水藍色信封,可是當我問他「是情書嗎?」他只是一臉困擾地支吾其詞……
  其實我跟芥川本來就沒有熟到那種程度,連彼此的家人都不太清楚,所以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也不奇怪吧!
  「呃……不好意思,我還不知道芥川有女朋友呢!」
  結果更科同學聽到這句話就沉下臉。啊,難道我說錯話了嗎?
  「一詩沒有跟井上同學提過我的事啊……」
  「不是啦,其實我跟芥川也並沒有那麼熟……」
  我急忙打起圓場,但是更科同學好像沒有把這句話聽進去。
  「一詩他最近很奇怪,好像若有似無地在躲著我……我想,他或許有了其他喜歡的人吧!」
  她說著說著,烏黑的眼睛開始浮現淚光。我最怕人家哭了,無論如何先試著安慰她吧!
  「可能是有什麼誤會吧?我覺得芥川不像是個會腳踏兩條船的人啊!如果你很在意,要不要直接問問他呢?」
  「井上同學可以幫我問嗎?」
  「咦!」
  「如果由我來問,他可能會退縮吧!井上同學跟一詩是朋友,或許他會把真正的心情告訴你。拜託你,井上同學,這是我最重要的請求。」

  我真是太軟弱了,為什麼要答應她呢?
  放學後,我苦思著該怎麼對芥川開口。
  「再見了,井上。」
  芥川就要走出教室了。糟糕!我也急忙追在他後面。
  沒辦法了,討厭的事還是儘快解決吧!我想還是別太嚴肅,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他比較好。
  譬如說「芥川,你現在有沒有交往的物件啊?是認識的人拜託我來問的。」
  不過,我和悠然走在前方的他始終無法拉近距離。芥川是弓箭社的社員,從一年級就活躍在正式選手的陣容當中。我本來以為他要去練習場,沒想到他卻走進圖書館。
  他離櫃檯越來越遠,最後走到房間最角落,在陳列日本文學作品的書櫃前駐足,開始選起書本。他從書櫃上抽出一本書,翻了幾頁又放回去。
  他好像找得很認真,難道有什麼要查的東西嗎?
  可能是我太緊張了,總覺得四周靜得出奇,連自己吞口水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我靜悄悄地躲在書櫃後,正在想要不要開口叫他時,芥川從掛在肩上的書包裏拿出美工刀。
  咦?
  他反刀刃滑出刀身,刀刃閃亮的光芒直躲我的眼中。
  奇怪?他想要做什麼?
  我感覺氣氛很不對勁,掌心開始滲出汗水。我繼續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觀望,然後就看見芥川露出陰沉的神色,把刀貼在書本中心。
  不會吧……
  我仿佛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當他俐落地把美工刀往下拉動時,我感到刀刃像是直接劃在我身上,不由得驚恐萬分。
  我的腦中頓時閃現昨天遠子學姐拿給我看的《野菊之墓》。
  從原本所在處消失的書頁,以及小刀切割過的痕跡……
  芥川就是切掉書頁的犯人!

  我伸手抓住書架邊緣時,不小心碰到一本書,它又撞上隔壁的書,發出小小的聲響。
  「!」
  芥川猛然回過頭來,睜大眼睛茫然地看著我。
  我則是以不可置信的表情回望他。
  芥川一臉苦悶地皺起眉頭。
  我的腦袋像是麻痹了,幾乎無法思考,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芥川,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這時,有一隻裹在女生制服中的手臂突然從旁邊伸出來,迅速地抓住芥川握著美工刀的手。
  「抓到你了!現行犯!」
  搖曳著兩條貓尾巴似的長辮子、興奮不已地跳出來的,正是身穿水手服的文學少女——文藝社社長天野遠子學姐。



  自從我發現自己有多卑鄙下流以來,我一直努力對周遭人們拿出誠實的一面。
  自從那個割裂一切、溫暖血液飛濺、事情發展到我伸手不可及之外的罪惡之日以來,我隨時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再度做出錯誤的選擇。
  對於你的心願,我自覺已經拿出了最誠懇的態度。
  我一開始想像你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花費了多大的努力才寫出這封信,就覺得胸中像是有烈火灼燒,我感覺非得盡我所能滿足你的要求不可。
  然而你的要求實在太嚴酷了。我已經用我的方式展現誠意,也儘量拿出最大的能力去對待你,但是你依然不滿意。
  我無法滿足你的願望。那是把一切導向毀滅,像惡魔般不忠的行為。



  「說吧,為什麼要割壞圖書館的書?請好好解釋一下吧!」
  在堆滿舊書的文藝社活動室裏,遠子學姐擺出一副連續劇裏兇狠刑警的架勢。表面坑坑洞洞又不平穩的櫸木桌上,放著有島武郎的作品集,還有幾張被切下的書頁。
  芥川沉默地低頭坐在椅子上。
  昨天因為吃了我寫的點心而身體不適,只好暫停調查的遠子學姐,今天放學後似乎立刻跑去圖書館埋伏,等著抓破壞書本的犯人。
  「我的猜測果然很准,犯人真的會再回到現場。我翹掉掃除工作,在書櫃後面餓著肚子蹲了三十分鐘的苦心總算得到回報了。」
  聽到她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我的頭都快痛起來了。
  遠子學姐後來把芥川帶到我們的社團活動室。
  「你切掉的地方是《一串葡萄》中的經典場面喔!主角少年偷了同學的畫具,又在眾人面前事蹟敗露。當他被老師叫出去,正覺得羞恥難當的時候,老師就把一串葡萄放到他的膝上,溫柔安慰他,那可是感動人心的名場面耶!是這個故事最美味的場面耶!你有沒有想過,愛吃葡萄的人吃到只有皮沒有肉的葡萄會有多難過啊!這種行為真是不可饒恕!」
  遠子學姐氣得連聲音都顫抖了。
  「我想一般高中生應該不會有這種想像吧……」我忍不住吐槽。
  「心葉你閉嘴!」遠子學姐瞪了我一眼。
  「就算你是心葉的朋友,這種冒瀆食物……不,這種傷害崇高書本的行為,我這個『文學少女』是不可能就此甘休的。你做出這種事到底有什麼理由?」
  「那是……」
  芥川才正要說話,遠子學姐就突然提高語調大喊:「我的推理是這樣的,你鐵定是自然主義的信奉者,而且最喜歡的書一定是田山花袋的《被》!」
  這句天外飛來的發言讓我跟芥川都呆住了,我們啞然無語地看著遠子學姐。遠子學姐倒是頗為自得。
  「被你割破的《一串葡萄》的作者有島武郎,是成立於明治時代晚期的文人集團白樺派的一員,他們向來高聲宣導人道主義和理想主義。然後,以田山花袋作為代表的自然主義一派,則是跟白樺派對立,專門客觀描寫現實情況的文學派系。其實白樺派原本就是為了反對自然主義而發起的組織。如何?我說的一點也沒錯吧?這一定是由衷支持自然主義的人控制不了年輕的衝動,以及對文學的愛好而使然的暴走吧!」
  暴走的分明就是遠子學姐的想像力吧!
  我滿頭黑線地默默想著,而身旁的芥川則是冷靜地回答:「不,你誤會了。」
  「咦!不、不對嗎?」遠子學姐睜大了眼睛。
  「……是的。」
  狹窄的活動室裏流竄著一股尷尬的氣氛。
  「那麼,你為什麼要割破書頁?」
  遠子學姐表現出不敢置信的模樣。她歪著腦袋的同時期,細長的辮子也從她的削肩滑落。
  芥川可能是已經適應了遠子學姐的裝傻吧?他挺直身體,誠懇地說:「我因為期中考成績不太理想,覺得很焦慮。以前我就有想要破壞什麼——想要切割某些東西的渴望……所以,我想到切書或許可以撫平情緒,就忍不住做了。」
  說什麼期中考成績不理想啊,芥川!你期中考不是拿下全學年第五名嗎?在我們學校有參與社團活動的人,還能夠拿到這種成績已經很了不起了吧?還是說,在芥川心中,全學年第五名只能算是讓人心情苦悶的爛成績?
  不久之前才自豪(?)地說「我的數學從來沒有高於三十分」的遠子學姐,也露出難以相信的表情。
  「因為考試成績不理想,所以你才切書?」
  「是的。」
  「只是因為這樣?」
  「是的。」
  「真的跟自然主義無關?」
  「完全沒有關聯。」
  遠子學姐一臉遺憾地垂下眉毛,辮子尾端也跟著甩動。
  芥川挺直身體站起,然後對我們深深地一鞠躬。
  「造成你們的困擾真的很對不起。我等一下就去圖書館道歉,也會賠償被我弄壞的書。」
  他正要離開,就被遠子學姐叫住了。
  「等一下!既然你有心反省,我們也沒必要把事情搞大。」
  芥川轉過身來,遠子學姐露出了仿佛可以溶化尷尬氣氛的溫和微笑說:「賠償當然要啦,不過你很幸運,剛好我跟圖書委員頗有交情。只要跟他們就書被蟲蛀掉了,請文藝社的畢業校友特地寄來新書替換就好了。這麼一來,文藝社的評價也會上漲,可說是一石二鳥的好方法吧?」
  我也急忙點頭附和:「嗯,這樣的確比較好。就這麼辦吧,芥川。」
  原來遠子學姐也有管用的時候嘛!我正在想待會要寫篇香甜的文章給她當點心時……
  「可是!光是這樣,你本身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為了讓你擺脫所有煩惱,而能過著愉快的校園生活,有件事是必要的。那就是跟同伴們一起揮灑熱情,讓青春的氣息把壓力吹到天邊!」
  為什麼話題又轉到奇怪的地方去了?芥川也不解地揪起眉頭。
  遠子學姐滿臉笑容對他說:「所以呀,芥川,文化祭的時候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演話劇啊?」

  「這是怎麼回事?我從來沒聽說文化祭要演話劇啊!」
  等到芥川表情糾結地回了一句「請讓我考慮一下」而離開後,我才對遠子學姐大聲質問。
  遠子學姐抱著鐵管椅的椅背,開心地抬頭看著我。
  「可是,我已經跟執行委員會申請好了,也敲定了演出時間。」
  「什麼!」
  「因為麻貴跟我炫耀說管弦樂社要在他們專用的音樂廳辦演奏會,還挑釁地說『文藝社今年也很閑吧?』所以我忍心不下這口氣嘛!我們去年也沒有做出社刊,只有展示古典作品……而且,根本就沒有人要來參觀,心葉當時也只是一直玩填字遊戲吧!」
  她講到一半,就開始鼓起臉頰瞪著我。我無奈地說:「沒有做出社刊,還不都是因為遠子學姐把作品吃掉了。」
  「是這樣嗎?總之,今年我們絕對不能輸給只有人數佔優勢的管弦樂社。而且,如果在文化祭上演出話劇,說不定會有人看到文藝社的優點而想要申請入社呢!」
  真要說起來,最後那句話才是重點吧!遠子學姐從以前就一直擔心社員太少,還說過「心葉沒什麼魄力,如果我一畢業文藝社就倒社,那該怎麼辦呢?」為此煩惱不已。
  「聽好了,心葉,這是學姐的命令。你也要以文藝社一員的身份,在文化祭上推廣文藝社的名號。為了增加社員,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遠子學姐的「學姐命令」又來了。我明明比誰都渴望著低調且和平的生活啊……
  「我們只有兩個社員,真的有辦法演話劇嗎?」
  遠子學姐露出燦爛的笑容。
  「所以我才要拉芥川一起來嘛!我剛決定在文化祭演出時,就看准了他有辦法吸引不少女性觀眾。本來我還打算叫心葉去說服他,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這都是靠著我的德望啊!」
  這麼說來,遠子學姐邀芥川入夥的動機,根本不是為了他的煩惱,而是為了自己的方便嘛!想到這點,我就忍不住同情起因為被抓住弱點,不得不加入那種莫名其妙演出的芥川。
  「到底要演什麼話劇啊?」我不耐煩地問著。
  「當然是最適合文藝社,洋溢青春氣息、感人肺腑的文藝巨作啊!從服裝準備的考量來看,還是明治時代之後的日本作品比較好,所以我這個禮拜都很認真地在選擇劇本。」
  原來她是因為這樣才一直看古典愛情小說啊?
  遠子學姐從椅子上站起身,從書堆裏抽出一本書高高舉起。
  「我最後精心選出的劇本,就是武者小路實篤的《愛與死》!」
  「武者小路?他也是白樺派成員吧?」
  我一邊回憶起上課學到的內容一邊說著,遠子學姐就很開心地點頭。
  「嗯,就是啊!芥川割破的同樣是白樺派有島武郎的作品集,這點也讓我感覺到這是命運的安排呢!」
  請不要在這種地方感覺到命運……
  遠子學姐瞬間變得一臉正經,開始說起:「武者小路實篤是在一八八五年——明治十八年五月十二日誕生於子爵家中的老么。雖然出身豪門,但是他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所以家境不甚寬裕,只能過著儉樸的生活。
  進入學習院就讀的他,跟在那裏認識的志賀直哉一起創辦了同人雜誌《白樺》,然後以雜誌中流砥柱的身份,寫下不少描寫人類的美與善的精彩作品喔!只要說到青春,就不能不提白樺派!還有大正民主思潮啊!
  (注1:學習院,一八七七年在東京創辦的貴族子弟學校,從幼稚園到大學部都有。
   注2:大正民主思潮,大正時代為西元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六年,此時風行的自由民主思潮不只影響政治,也影響了社會、文化的面向。)


  尤其是以簡潔知性的文筆寫出《城崎散記》、《小學徒的神明》等等名作,甚至被譽為小說之神的志賀直哉!還有以熱血沸騰的文章,描寫人類命運與情感的有島武郎!還有擅于豐富心理描寫和節奏明快的文體、確立了誠實面對內心渴望之『真心哲學』的裏見淳!
  志賀直哉的作品,就好像名人打制的滑嫩彈牙極品蕎麥面;而有島武郎的作品則像灑上大量檸檬汁的新鮮生牡蠣;裏見淳就像經過慢火燉煮、表面滑溜溜的小芋頭。不管哪一種都是讓人感動的美味,經常讓人不由自主地吃得太撐。有島的《與生俱來的煩惱》和裏見的《極樂蜻蜓》,都是必讀佳作唷!
  
然後,還有一個人絕對不能忘記,那就是武者小路實篤!對我來說,講到白樺派不可不提的就是武者小路!雖然有人看到他堂皇的姓氏和貴族出身,就誤解他寫的應該都是格調高又難懂的文章。但如果實際去接觸他的作品,一定會為他作品的娛樂性之高、文章之清晰易懂感到驚訝唷!
  要說武者小路的特徵嘛,就是大量使用對話,還有輕快的筆調吧!有時人物臺詞甚至會多到寫滿整頁,但是他把節奏控制得很好,所以可以很順暢地一口氣讀完呢!如果要比喻,武者小路的作品就像一流廚師做出來的豆腐料理。不只擁有滑嫩又清淡的口感,同時又可以品嘗到大豆絕妙的甘甜濃醇風味,還帶有畫點睛的微苦。吃完最後一口的瞬間,真會讓人忍不住感歎『太美味了』!」
  遠子學姐一邊說著,就真的閉起眼睛發出感歎,然後又遽然睜開眼睛,興奮雀躍地把臉湊到我面前。
  「他寫的《愛與死》裏面的女主角夏子,是文學史上屈指可數的純情女生喔!像白白嫩嫩的豆腐一樣清爽,就算不沾任何佐料直接吃也很好吃喔!她跟留學中的男主角只有書信往來,但是信中的語句也清楚展露出她的清純可人,讓人看得胸口都要疼起來了。還有還有,關於她的描寫也很可愛唷!例如一群女學生聚集在操場上比賽倒立,夏子則是其中的倒立高手,而且她還會翻筋斗耶!她在哥哥的生日案值上也表演了精彩的翻筋斗,來賓們都拍手叫好唷!」
  「等一下!」我忍不住打斷了講得口沫橫飛的遠子學姐。
  「要叫女主角表演翻筋斗,這也太誇張了吧!這種事誰辦得到啊!」
  「哎呀,只不過是倒立,有什麼難的。即使是翻筋斗,只要反復練習就自然學得會,夏子也是這麼說的,不用擔心啦!」遠子學姐樂觀地笑著說,我則是義正詞嚴地加以駁斥。
  「不可能的。再怎麼說,如果是打排球時會被球打到臉、踢足球時會撞上球門網、玩壘球時會揮棒敲到自己的腦袋、上游泳課時耍帥遊了蝶式,卻因為腳抽筋而溺水的遠子學姐,一定是辦不到的。」
  遠子學姐聽得臉都紅了。
  「為什麼你講得好像親眼目睹了我所有的丟臉事蹟啊!」
  「那是因為遠子學姐成天都在做些丟臉的事啊!請你正視自己是個運動白癡的事實,不管倒立還是翻筋斗,遠子學姐都沒辦法啦!」
  這句話好像刺激到遠子學姐的自尊心了,她氣鼓鼓地說:「才不會呢!只要對文藝社有足夠的愛,無論什麼事我都辦得到。」
  「這跟文藝社有關係嗎?」
  「當然有啊!只要對故事有愛,什麼都是有可能的。管他要倒立幾次都沒問題啦,就讓你見識見識我愛的力量吧!」
  看她轉身面對牆壁,準備開始倒立,我嚇得連忙制止。
  「請別這樣。如果受傷就糟了!而且穿著裙子倒立,什麼都會被看光喔!」
  「別擔心,我裏面有穿體育褲啦!你就擦亮眼睛,好~好地看著吧!」
  遠子學姐高舉雙手,氣勢逼人地往牆邊踏出一步。
  「哇~快停止啊!遠子學姐!」
  只見她的裙擺隨身體翻動而飄起,一雙白細的腳伸到半空中。
  包覆著小小屁股的黑色體育褲在我的視線中一閃而逝,接著遠子學姐翻起的雙腳就向前傾,還發出了慘叫。
  「呀!」
  「啊!危險!」
  情急之下我一個箭步沖過去,抓住遠子學姐的腳踝,但她的右腳還是往前落下,結果就連我也跟她一起撞上了牆邊的書堆。
  高高疊起的書本像雪崩一樣落在我們身上,揚起大片塵埃。而且倒塌的書本還推倒了隔壁的書堆,然後像骨牌一樣,又推倒了旁邊的書堆,搞得整間活動室滿地都是書,情況真是慘不忍睹。
  被壓在大量書本下面的遠子學姐可能是因為吸入了灰塵,她淚眼婆娑地說:「咳咳……我看還是換個劇本好了。」

  該怎麼做才能讓遠子學姐放棄演出話劇呢?
  隔天,我面色凝重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思考這個問題時,芥川走進教室。
  我不自覺地正襟危坐,芥川用平時的穩重表情對我說:「昨天給井上和天野學姐添麻煩了,實在很抱歉。」
  聽到他沉穩的語氣,我也松了口氣,像平時一樣笑著回答:「不用在意啦!雖然我也有點嚇到了,不過無論是誰都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嘛!」
  對了!如果芥川說他不演戲,遠子學姐說不定就會放棄了。
  我探出上半身。
  「關於演話劇的事,那只是遠子學姐一頭熱,如果你拒絕也無所謂。如果要拒絕,我也可以幫你去跟遠子學姐說喔!」
  然而芥川卻一臉認真地回答:「不,我決定接受了。我是個無趣的人,也沒什麼演戲的天份,或許會扯你們後腿,不過我已經決定要好好努力了。以後還請你多多指教。」
  咦咦!怎麼會這樣!

  放學後,當我看見聚集在狹窄活動室中的成員時,再度受到驚嚇。
  「琴、琴吹同學!而且連竹田同學也在!」
  「幹嘛啊?我是因為遠子學姐的請求才答應參加的,跟井上一點關係都沒有。應該這麼說,叫我跟井上共同演出簡直就是在開玩笑嘛!」
  板著臉的琴吹同學身邊,那個頭髮蓬鬆的嬌小女孩則笑嘻嘻說著:「嘿,因為好像很好玩,所以我立刻就說OK唷!」
  竹田同學是擔任圖書委員的一年級學生。以前我曾經當她的打手代寫情書,所以從那次之後,她偶爾會跑到文藝社來玩。
  竹田同學睜著一隻小狗般的大眼睛望著我,可愛地歪著腦袋。
  「咦?心葉學長,你好像不太高興耶!難道你不想跟千愛一起演戲嗎?」
  「怎麼會呢,沒有這回事啦!」
  我慌張地回應後,發現琴吹同學用更甚以往的尖銳眼神瞪著我。對了,琴吹同學也是圖書委員,她應該早就認識竹田同學了吧?仔細想想,琴吹同學以前還說過竹田同學像是「戀童癖者會喜歡的對象」呢!
  這樣的陣容真的沒問題嗎?
  淌著冷汗的我,身邊站著表情認真的芥川。竹田同學看到芥川就大聲嚷嚷:「哇,芥川學長也要參加演出嗎!太棒了,我的朋友一定會羡慕死的,一年級也有很多學長的粉絲唷!啊,我叫竹田同學,經常去弓箭社觀摩。」
  芥川露出親切學長的表情點點頭。
  「啊,我知道,你以前曾經跟井上一起來參觀過。」
  「是啊,因為我們感情很好嘛!」
  竹田同學勾住我的手腕嘿嘿笑著。本來望著旁邊的琴吹同學,突然狠狠地轉過頭來看我。
  「芥川學長和心葉學長,請你們多多指教囉!我,我也希望可以跟七瀨學姐好好相處唷!我可以叫你七瀨學姐吧?」

「不可以。」琴吹同學生氣地眉梢顫抖,迅速回答。
  可是竹田同學卻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好的,那我就叫你七瀨學姐囉!」
  「我不是說過不可以嗎!」
  「呀!七瀨學姐好可怕喔!」
  琴吹同學看見竹田同學攀在我身上,就兇狠地瞪著我。
  「喂!井上,你們是要親熱到什麼時候啊!」
  「哇,抱歉抱歉。」
  看到矛頭突然指向我,我連忙把竹田同學的手推開。竹田同學還很遺憾似的歎了一聲。
  「總、總之,這又不是小學生在玩遊戲,請不要在這裏卿卿我我。」
  琴吹同學面紅耳赤地說完,又把頭轉開了。
  站在一旁的芥川同直用成熟穩重的態度觀望我們的相處模式。
  然後,說到身為元兇的遠子學姐……
  「太好了,大家都已經打成一片了。挑出這些成員的我果然沒有看走眼啊!」
  她竟然沾沾自喜地不斷點頭。我突然好想回家。
  我們在桌旁勉強塞下五張椅子,大家一起坐下,終於開始討論起話劇的事。遠子學姐拿起一本老舊的精裝本,展現在大家眼前。
  「……經過本社內部慎重地再三討論的結果,已經決定演出的劇本是武者小路實篤的《友情》!」
  「哇,太棒了,好像很有文藝氣質呢!」
  什麼再三討論的結果嘛……明明就是因為倒立失敗,才不得不放棄武者小路的代表作吧?
  遠子學姐不以為意地繼續說:「《友情》是作者在大正八年為了大阪每日新聞的連載而寫的作品唷!大家都有讀過嗎?」
  「沒有。」
  「沒看過。」
  「我也是。」
  芥川、竹田和琴吹同學紛紛回答。
  「那麼我就簡單說明一下大綱吧!主要角色有擔任劇作家的野島,野島最好的朋友小說家大宮,野島戀慕的女學生杉子,杉子的朋友兼大宮表妹的武子,還有杉子的哥哥,同時也是野島朋友的仲田,最後是野島的情敵早川——大概就這六個人吧!
  故事從主角野島初次見到杉子開始,野島深信杉子是要成為自己的妻子的女性,為了見她,還經常跑到仲田家,單戀著她。
  野島只把自己的愛慕之情告訴好朋友大宮,而大宮是個既誠實又有男子氣概的男性,他總是認真傾聽野島的話,也一直為野島的戀情加油。
  但是,杉子喜歡的並不是野島,而是大宮。
  處在愛情與友情兩難抉擇中的大宮,為了貫徹友情,決定到海外留學。但是他還是一直跟杉子保持書信往來,結果他最後終究壓抑不住對杉子的感情,把杉子叫來自己身邊。」
  竹田同學聽得雙眼圓睜。
  「哇!這麼說的話,野島豈不又失戀又失去了好朋友?太可憐了啦!」
  「是啊!結局雖然悲傷,不過卻強而有力又感動人心喔!而且野島為了杉子而朝思暮想,時憂時喜的描寫,也很有感染力呢!還有還有,這一幕不是很棒嗎?野島在沙灘下寫下杉子的名字,祈禱如果波浪起伏十次都沒有把字跡沖掉,願望就會實現,很羅曼蒂克吧!」遠子學姐攤開書頁說明。
  竹田同學和琴吹同學夾在兩旁跟著閱讀。
  然後三人就這樣臉貼著臉,一邊翻著書本,一邊聊著「啊,這個部分最棒了」,或是「咦,可是這裏不太好吧」。
  一開始只有遠子學姐在唱獨角戲,她興高采烈地說:「哪、哪,野島真的很可愛吧?你們也可以理解只要愛上一個人就會對全世界改觀的感覺吧?」
  但是琴吹同學和竹田同學卻在半途開始反駁。
  「唔……喳我覺得遠子學姐太誇張了吧,遠子學姐。」
  「我也這麼覺得唷!如果有人這樣糾纏,所有女生都會逃走啦!這個野島還真像情竇初開的小女生呢!」
  「是、是這樣嗎?一般人談起戀愛不都是這個樣子嗎?」
  「你看,杉子在寫給大宮的信裏也提到『我寧死都不想當野島先生的妻子』、『我實在不想在野島先生身邊待一個小時以上』這樣耶!」
  「我可以理解,野島實在是太煩人了,隨便把杉子視為自己的妻子,只要看見杉子跟別的男人說話,就會生氣地想『那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點都不值得我去愛』。這傢伙以為自己是什麼人啊?」
  「就是說嘛!因為野島希望杉子只依賴自己,還擅自妄想自己是國王,把杉子想像成女王,所以杉子才會逃走。」
  「是啊!是啊!」
  面對突然變得意氣相投的這兩人,遠子學姐依然堅持為野島辯解。
  「可是,這就是野島的魅力所在啊!人只要談起戀愛,就會不由自主地在腦中編織各種故事,為了所愛的人,心情也會搖擺不定,有時也會失去自信,陷入憂鬱苦悶,有時還會像小孩一樣無端遷怒。
  如果自己最喜歡的人也同樣喜歡自己,就會覺得自己可以成為更棒的人,好像能夠支配全世界。有時充滿了輕飄飄的幸福心情,有時也會焦慮不安地想要哭泣,夾在這兩種複雜心情中認真煩惱的野島,不是很直率又可愛嗎?」
  遠子學姐笑容滿面說出的意見,卻被琴吹同學果斷推翻。
  「就算是遠子學姐的意見,我也無法苟同。如果對這種喜歡會錯意的男人太好,他反而會糾纏不休吧!」
  「是啊!千愛也這麼覺得唷!而且大宮比野島帥多了,他跟杉子打起桌球毫不手下留情的那一幕,真是太帥太了。」
  「就是嘛!大宮真是個好男人。他要去外國時的離別之言也好感人呢!」
  琴吹同學以十分讚賞的表情點著頭。
  「怎麼這樣說,你們兩人應該好好感受一下野島的魅力嘛!」
  真沒想到她們可以為了小說中的人物興奮成這樣,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跟芥川都沒有加入女生們的對話,只是站在一旁默默聽著,結果竹田同學轉過頭來問道:「心葉學長和芥川學長又是怎麼想的呢?」
  「呃?那個……野島可能真的不太會看人臉色,不過大宮突然在雜誌上刊登他跟杉子的信件,野島看到後心中會作何感想……」
  我還在緊張地思考措辭時,芥川卻以強硬的語氣說:「我認為,大宮不應該接受杉子的感情。不管有什麼理由,他的行為都背叛了依賴自己的朋友,這不是誠實的人該做的事。」
  芥川的表情和聲音一樣嚴肅,他望著半空的眼睛閃爍出強烈的光芒。
  這段突如其來的堅決發言,讓竹田同學和琴吹同學都呆住了。

  我也慌了起來。你是怎麼啦?芥川!
  就在氣氛變得沉重時,遠子學姐將雙手撐在桌上,挺身說道:「哎呀,就是因為誠實男性心中有這樣的糾葛,所以才會產生文學,以及感動人心的力量啊!如果大宮是個喜好玩弄人心的浪蕩子,就不會在寫給杉子的信中表現得那麼猶豫了。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段劇情了,要譬喻的話,就像是『再來一塊豆腐!不,再來三塊!四塊!不,店裏有的全部拿出來吧!還要放上滿滿的生薑!』這樣吧!」
  我又開始頭痛了。
  「這個譬喻太難懂了,遠子學姐。」
  不只芥川僵著不知該作何反應,就連琴吹同學和竹田同學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遠子學姐豎起右手食指左右搖晃,以一副欣喜的模樣說:「呵,簡單地說,就是肚子已經吃得很飽了,卻還想再繼續吃的感覺啊!」
  「我想應該沒人聽得懂吧!好啦,已經快沒時間了,還是繼續討論吧!」
  「哎呀,真的耶!」遠子學姐抬頭望向牆上的時鐘,驚訝地說,「那麼,我們先來決定角色吧!我看野島就讓心葉來演,大宮就交給芥川囉?」
  「不要。我才不想當主角。」我立即回答。光是叫我演戲已經夠麻煩了,我才不想那麼賣命。
  「咦,可是千愛覺得角色這樣分配很適合啊!」
  「就是啊!男生只有芥川和井上,不要抱怨了,爽快地答應吧!」
  「我可以演野島嗎?」芥川也提出要求。
  「這樣不行啦!因為大宮的形象是高大的美男子。如果野島比大宮還帥,這樣杉子喜歡大宮就很沒說服力了。」
  竹田同學的發言很中肯。可是,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不是很失禮嗎?
  結果遠子學姐朗聲說道:「,我知道了!身為文藝社社長的我,在此宣佈接下野島一角。」
  「咦,遠子學姐要反串嗎?」
  「哇,這就是所謂的男裝麗人嗎?還是該說寶塚呢?」
  琴吹同學和竹田同學都驚訝得目瞪口呆。
  芥川好像也嚇了一跳,我更是整個人都呆住了。不過話說回來,她那種貧乏的胸圍的確不用費多少功夫就可以扮男裝了……
  「就交我吧,我這個『文學少女』一定會演出最棒的野島給你們看。所以芥川也願意飾演大宮吧?」
  「好的,如果大家不嫌棄的話。」芥川也點頭了。
  「太好了!就請多多指教囉,芥川!我一直都想找你來參加演出,所以當你答應的時候,我簡直忍不住要歡呼了呢!」
  遠子學姐竟然可以若無其事地笑著說出這種話……雖然她的確很希望找芥川來演話劇,但她只是希望在文化祭上吸引更多女性觀眾吧?芥川不知是困擾還是靦腆,嘴邊浮現了複雜的笑容。
  「那麼,接下來就是女主角杉子。」
  「我要提名七瀨學姐。」
  「啊,竹田!你在胡說什麼啊!」
  琴吹同學顯得很慌張。
  「因為杉子是讓野島一見鍾情的美少女呀,所以由七瀨學姐來演最適合了。」
  「可、可是,那個……我的演技實在……」
  「千愛說的沒錯。如果是小七瀨,一定可以演出很精彩的杉子唷!要不要試試看呢?小七瀨?」
  遠子學姐雙手按著琴吹同學的肩膀,她紅著臉猶豫了好一陣子,然後還往我的方向看了兩三眼,才不好意思地小聲回答:「……好、好的。」
  「琴吹同學,加油喔!
  我本來想幫她打氣,可是原本扭扭捏捏的她卻突然抬起頭來,還強調地說了一句:「我會接受這個角色,跟井上一點關係都沒有。」
  「呃……喔!」
  接下來,又決定讓竹田同學飾演杉子朋友兼大宮表妹的武子,我要飾演的則是野島的情敵早川。我正在慶倖這麼一來戲份就不多了,結果遠子學姐又下令要我寫劇本。
  「麻煩你在下週一交出來唷!我會好好期待的,心葉。」
  離下週一不是只剩五天嗎?她真的想把學弟操到死嗎?
  解散之後。
  我去圖書館借了《友情》,出來後發現校舍牆壁和校園中的櫻花樹都已經染上了夕陽的光輝。如浪濤般滿溢的朱紅與金色光芒中,我一邊感受著微冷的秋意,一邊走出校門。
  然後,就看到芥川的身影出現在不遠的前方。
  他把自行車停在一個紅色郵筒旁,挺拔地站著,好像正要把信投入郵筒。他染上夕暮餘暉的側臉顯得有些凝重,仿佛帶著一絲憂鬱的色彩,所以我也停下腳步,沒有繼續走近。
  「……」
  芥川稍稍皺眉,神情悲傷地看著手上的長方形白色信封。
  片刻之後,他才輕輕把信投入郵筒,坐上自行車準備離開。
  「芥川。」我一邊大喊一邊跑過去,芥川轉過頭來,臉上好像有些尷尬。
  「你現在要回去了嗎?」
  「嗯!我已經去社團露過臉了。」
  芥川下了自行車,我們兩個並肩走在黃昏的路上。
  我試探性地詢問了一直很在意的事。
  「芥川,你是自願演話劇的嗎?真的不是因為遠子學姐的緣故嗎?」
  芥川端正的臉龐還是看著前方,他用仿佛可以穿透人心的沉靜語氣說:「讓你擔心真是不好意思。可是,聽到天野學姐邀請我參加演出時,我也想要做做我平常不會做的事。因為最近心情很煩躁,所以有這種機會我反而很感激。」
  「因為成績的事嗎?」
  我覺得呼吸有點困難。
  我真的可以問這種事嗎?最好還是別太超過,要小心別破壞了原來的平衡……我懷著如履薄冰的恐懼,慎重地選擇辭彙。
  「你是不是還有其他煩惱?好比說……戀愛啦?」
  話說出口後,我的心臟急遽跳動,還感到有些後悔。
  如果他表情出不悅該怎麼辦……可是,芥川的表情一點都沒有改變。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呢?」
  「因為你很有女人緣啊!你有女朋友嗎?」
  更科同學的臉浮上我的腦海。那一頭柔順的長髮,還有清秀又成熟的臉龐,柔細的聲音。
  ——求求你,幫我問問一詩有沒有其他喜歡的人好嗎?
  我認為芥川不像是個會腳踏兩條船的人。可是……
  「沒有。」他回答的聲音有些僵硬。
  「是嗎,真是意外耶!」
  「怎麼會。」
  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更科同學的事嗎?是因為害羞?還是有其他難以啟齒的理由?
  「井上呢?」
  「我?我也沒有啊!我跟你不一樣,就連被女生叫出去的經驗都沒有。」
  「可是你跟天野學姐的感情好像不錯,你們不是情侶嗎?」
  我聽得差點跌倒。
  「你別鬧了,絕對不可能啦!我只不過是負責幫遠子學姐做點心……不,是跑腿。她成天都在使喚我,拼命虐待我這個學弟。那個人太蠻橫了啦!」
  只有這件事我得強烈聲明。
  「是嗎……那麼……」芥川好像正要說什麼,卻突然改口:「不,沒什麼。」
  我很在意他沒說出口的那句話。他到底想要問我什麼事呢?
  「那麼,芥川,你喜歡哪種類型的女生啊?」
  這次我試著問得迂回一點。芥川低頭沉思片刻。
  「倒是沒什麼特定類型,不過……」
  他突然閉上嘴,流露出悲切的眼神。
  「……如果見到女生出人意料的一面,我就會忍不住在意起她。譬如平常看來盛氣淩人的女生,卻在無意間見到她躲起來哭泣的模樣。」
  雖然這只是譬喻,卻讓人感覺很寫實。芥川一定是看過本來以為絕不會哭的驕傲女孩哭泣,心情因而受到動搖吧……
  我也突然想起,放暑假之前去醫院探望琴吹同學時,她躺在病床上的脆弱表情。
  看到向來好勝的琴吹同學含淚低頭的模樣,我也感到內心產生動搖。只要想起當時的琴吹同學,就覺得心情有些浮躁。
  不過,我應該沒有喜歡上琴吹同學吧……
  咦?奇怪?芥川的女朋友更科同學,怎麼看都不像盛氣淩人的類型啊?還是說她外表看來成熟,其實是個像遠子學姐那樣衝動的傢伙?遠子學姐光看外表的話,也只是個秀氣的文學少女。
  「井上呢?你喜歡怎樣的類型?」
  突然被他這麼一問,我也呆住了。
  像遊絲般浮現在腦海,那個令人懷念的可愛女孩的事,我怎樣都無法說出口,胸口痛得像是要裂開一般。
  「我也不知道……」我強裝笑容喃喃說著。
  不覺之間天色已經變冷變暗,街燈在柏油路面上照出兩條黑影。我們之後隨便聊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就各自回家了。



  這已經是我寫給你的第幾封信了呢?
  上次寫給你的信太過情緒化,還提到不少悲傷的事,讓我很後悔。
  我沒有顧慮到現在的你也正處在漫長的辛苦奮戰之中。你一定覺得整個世界都對自己有敵意,就像被冷冽的刀槍包圍了吧?因為幾度遭人背叛、被人傷害,就連最後的希望都被最親近的人切斷了,或許你已經深信,這個世上再也沒有自己的夥伴了吧?
  我現在終於理解,你強韌的意志和烈火般的好強脾氣,都是因為拒絕憎恨這個世界而產生的。我也理解了,對現在的你來說,憎恨是你藉以支撐自己所必需的情緒。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承受被你用充滿憎恨的眼神注視。我真的很想幫助你,想到胸口都會痛。跟你避不見面的我就算說出這種話,或許你也不會相信。可是,我真的很想成為你的戰友。
  如果不是你期望我做出那種不誠實的行為,我一定會高高興興地跑到你身邊。
  所以然,希望你可以冷靜,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希望你能打開心扉。
  如果我說因為我擔心你是不是還在哭泣,擔心到睡不著,你一定會氣得想要甩我一巴掌吧?



第二章 檸檬餅乾是青春的滋味


  決定演員名單後的幾天,我一直在社團活動室裏專心編寫劇本。

  「武者小路的小說,主要是以主角內心的獨白和對話組成,所以要改編成劇本應該很方便吧!心葉一定做得到,加油。」

  雖然遠子學姐說得很輕鬆,可是即使對話再多,也不能原封不動地搬到劇本裏啊!而且演員人數不夠,所以杉子的哥哥仲田和他的朋友都無法出場,非得用合理的方式補上他們的臺詞不可,原本他們會出場的場面也必須改寫。長臺詞在小說裏沒什麼大不了,但是在舞臺演出的話就會變得很不自然,觀眾也很容易聽膩。

  我來回瞪著一本五十張的稿紙以及從圖書館借來的《友情》,苦悶地思索劇本內容,而遠子學姐則是在一旁不雅地把腳踏在鐵管椅上坐著,開開心心地「點菜」。

  「記得把大宮埋藏在心中的思念,還有杉子對大宮的傾慕完整地傳達給觀眾唷!野島、大宮和杉子——這種酸酸甜甜的三角關係,正是這個故事裏最美味的部分。」
  「沉浸在愛上某人的喜悅之中的野島,還有理智上支持朋友的戀情、感情卻不由自主受到杉子吸引的大宮——啊,真是太浪漫了!」

  「大宮雖然故意冷漠地對待杉子,可是杉子反而越來越喜歡這樣的他。野島、大宮、杉子,還有杉子的朋友武子四人一起玩牌的時候,杉子害羞得面紅耳赤,不時發呆和失誤的模樣比什麼都可愛啊!」

  「對了,就像沾上柚子醋的湯豆腐,吃完之後嘴裏吐裏都暖烘烘的。跟野島的心情一起品味的話,就像淡淡的酸味和柚子清香,讓人感到胸口都緊了起來唷!」

  「野島和大宮的友情也要多加描寫唷!就像小七瀨說過的,大宮出國前在車站裏,壓抑著他對杉子的感情,而對前來送行的野島說『我會祈禱你得到幸福的』,那一幕最感人了。就好像舌頭被熾熱的豆腐燙傷一樣疼痛呢!」

  「也有人說,大宮這個角色就是以『白樺派』的成員志賀直哉作為典範。武者小路雖是貴族出身,卻不得不過著貧苦生活,志賀則是資產家的兒子,愉快過著學生生活;武者小路對運動很不拿手,志賀卻是運動高手。成長背景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這兩人,藉著創作成為彼此獨一無二的知己。他們還曾經一起徒步旅行,直到變得老爺爺了,感情都一直很好呢!」

  就這樣,遠子學姐一邊開心地講述著武者小路和志賀的友情故事,一邊撿起我寫壞的原稿,撕成小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唔……臺詞稍微長了點,味道變得有點平淡。節奏就是對白的生命啊,就像拿菜刀削著整根蘿蔔,必須節奏明快地削下重要臺詞。比較有喜劇性質的場面,就要用短促輕快的節奏下刀,像是剁剁剁、剁剁剁這樣。」

  「啊,這裏的感覺很棒,就像冷豆腐從喉嚨裏輕輕滑過。沒錯!武者小路就是這種感覺啊!」
  「嗚……這裏太硬了啦!好像豆腐裏面加了燒焦的蝦子尾巴啦!」
  「哇,這裏暖暖的好好吃喔!就像要含在口中吹涼才能吞下去的感覺。心葉真是個天才!」
  我一丟下稿紙,她立刻撿起來,劈哩啪啦地不斷吃下我寫的劇本。
  「揉過丟掉的東西幹嘛還要特地撿回來吃呢?會吃壞肚子喔!」

  聽我這麼一說,遠子學姐輕輕揚起被窗口射入的夕陽染成蜂蜜色的長睫毛,綻放出笑容說:「不要緊啦!我已經被心葉的『點心』訓練出鋼鐵般的胃腸,不會因為這麼一點東西就吃壞肚子的。而且,這可是非常質樸的美味喔!就像跟麵包店討切掉的吐司邊來吃的感覺吧?偶爾會碰見一角沾有一點草莓果醬或藍莓果醬,那時就會覺得賺到了。」


  我不禁愕然,這個人對於『食物』真的很貪心呢!可是,看著她不斷撿起揉皺的稿紙,開心地撕碎吃下去的模樣,我就覺得胸中興起一種微妙的騷動。
  「對了,芥川後來怎麼樣了?」遠子學姐含著稿紙,口齒不清地問。


  「跟平常一樣,沒什麼特別。」
  從我跟他一起回家那天以來,我們幾乎沒再交談過。總覺得如果知道對方太多事,自己的事也無法隱瞞下去。無論是過去發生了什麼事、喜歡的人是誰、對方現在怎麼了,我都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我也向更科同學道了歉,說我沒辦法問出結果。下課時間在無人的走廊上跟別人的女朋友私會,讓我有種做壞事的感覺。
  更科同學知道芥川要在文化祭演話劇時,好像受到不小的打擊。
  「一詩要演戲?真的嗎?」當時她喃喃問著,眼眶好像還浮現淚光。
  遠子學姐一邊咀嚼寫壞的劇本一邊說:「因為心葉沒什麼朋友,所以一定要跟芥川好好相處喔!」
  這句話讓我心裏湧起一陣寒意。
  我跟芥川算是朋友嗎?
  的確,我們會在教室裏互相比對作業,沒事也會閒聊幾句……可是我們並不像野島和大宮那樣,會暢談彼此的未來,也不會談論感情話題,也感覺不到讓人感動得想哭的友情,更不會為了對方兩肋插刀。
  野島和大宮之間的羈絆既美麗又強烈。但是,如果他們不是這麼親密的朋友,大宮就不必因為愛上杉子而承受那樣的痛苦,野島也不會因為大宮的背叛而受到那麼深重的創傷。
  沒錯,如果不對他人賦予期待,也不跟別人過分親暱,就不會失去也不會絕望了……
  所以我絕對不要像野島那樣相信他人、依賴他人。
  「芥川能夠答應參加演出真是太好了……如果話劇成功,社員也能因此增加就更棒了吧?」
  在黃昏的光輝中,抱著膝蓋坐在鐵管椅上的遠子學姐眯細眼睛,悠閒地微笑。
  「這麼一來,遠子學姐就不能隨興所欲地吃點心了吧!」
  「啊,糟糕,我都忘了。可是我很想要有很多社員……不然文藝社的存亡……可是,我也很想吃『點心』……嗚,好煩惱啊!」
  看她像個小孩一樣哭喪著臉,認真煩惱的樣子,我也覺得心情舒緩多了。

  這個週末,我也在家持續寫劇本。
  星期天中午,當我正在自己房裏專心填寫稿紙的格子時,媽媽敲了房門起家進來。
  「心葉,該吃午餐了。咦?」
  媽媽看到我桌上擺著一大疊稿紙,好像有點訝異。我急忙解釋:「我正在寫學校的報告。因為很難寫,所以可能會寫壞很多張。」
  媽媽溫柔地微笑了。
  「是嗎,真是辛苦。可是麵條放太久會糊掉,還是早點下來吃唷!」
  房門關上,剩下我獨自一人後,我忍不住感到自己的臉熱起來了。不知道媽媽有沒有發現我在說謊?
  其實只要坦白跟她說,我是在寫文化祭準備演出的話劇劇本就好了……
  我的家人都知道我在高中參加了文藝社。
  但我是在入社兩個月之後才告訴家人,而且也沒提到每天都要寫三題故事,只是簡單說了「因為社員很少,也沒什麼大活動,只是跟學姐聊聊文學作品」。
  因為我不想讓家人太過擔心……
  兩年前,當我還是個國三生的時候,我把第一次寫的小說拿去投稿新人獎,結果竟然成了史上最年輕的得獎者。
  從此之後,我的生活有了大幅度的轉變,不只作品以謎樣蒙面美少女作家的身份大肆宣傳,得獎小說還成為暢銷書,讓井上美羽這個名字傳遍了日本。
  但是,這對我來說反而是把自己推入黑暗深淵的不幸事件。我失去了最喜歡的女孩,還罹患了會突然無法呼吸的疾病,因而無法上學,只能縮在家裏,給家人添了不少麻煩。
  就算是現在,媽媽也會為了我假日都不跟人出去、也沒有朋友打電話來找我而擔心,偶爾會用悲傷的眼光望著我。
  每當我看到那種眼神,或是突然想起往事,就會覺得自己實在活得太無力、太丟臉了,喉還會因此糾結起來。
  為什麼我會這麼脆弱?這種情況到底還要延續到何時?
  我再也不要毀壞任何東西,也不想再失去任何東西了。所以,我決定絕對不再寫小說。因為我在國中寫了那本小說真是太錯特錯。
  我闔起五十張一疊的稿紙,懷著鬱悶的心情走下樓,腦中還浮現野島的臺詞。
  「何等高貴的女孩啊!
  我會成為有資格當她丈夫的男人。
  神啊!在那之前請別讓她嫁給別人!」
  我也有過像野島那樣熱戀的經驗。但是,我再也見不到那個女孩了。

  週一早上,我在文藝社的活動室裏交出用電腦打字列印出來的原稿時,遠子學姐扭曲著面孔,近似哭喊地大叫:「討厭啦!為什麼不是手寫的啊!在潔白的稿紙上用鉛筆一字一字寫出來的東西,才像親手製作的美味啊!心葉明知我喜歡手寫的稿子,竟然還給我這種東西,太過分了!」
  「沒辦法啊,因為手寫在稿紙上的劇本很難讀。再說,如果劇本被遠子學姐吃掉不就完了?」
  「我才不會這樣呢!嗚……心葉應該是使用了文書處理機吧?」
  「有必須當然會用啊,這是現代人的常識吧!而且我也會盲打喔!」
  「你這個背叛者!」
  遠子學姐目眶含淚地瞪了我一眼,突然喊了一句「對了」,然後開心地朝我伸出雙手。
  「應該有手寫的原稿吧!請把原稿交出來。」
  「今天是資源回收日,早上我已經把原稿跟漫畫捆成一疊拿去回收了。」
  「太過分了!你竟然做出這種事!你這欺負學姐的壞蛋!惡魔!」
  我毫不留情地對著哭哭啼啼的遠子學姐說:「總之影印和裝訂就麻煩你了。啊,這是文字檔的拷貝資料。」
  我正要把光碟遞給遠子學姐,她就抓著我的袖子說:「給我等一下,心葉。這筆帳我一定會跟你算。等一下我還有更重要的使命要交給你,因為我是心胸寬大的學姐,所以你如果達成任務,劇本的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真是的,她到底要把人使喚到什麼地步才甘願啊……
  午休時間,我抱著未戰先敗的心情,來到了管弦樂社。
  坐落在中庭的廣大建築物中,最主要的是大音樂廳,還有若干個小會館和小房間,而最高樓層就是管弦樂社社長、同時擔任女性指揮的三年級學生姬倉麻貴——通稱「公主」——的專屬畫室。
  「打擾了。
  我推開門走進去,就看見光線充足的房間中央,有位卷起水手服袖子,又套上工作用圍裙的女子,正對著畫板揮動畫筆。
  牆上掛著幾幅水彩畫和素描作品,巨大的桃花心木書櫃上,擺滿了豪華的精裝文學全集。
  「歡迎光臨,心葉。」麻貴學姐牽動她豐厚的嘴唇微笑著說。一頭棕色的大波浪捲髮像獅子鬃毛一樣披散在胸前和背後,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你今天是來幫遠子傳話的嗎?沒關係,先喝杯茶放鬆一下吧!」
  一位身穿黑色西裝的高大男性,以俐落的動作在鋪了桌巾的小桌子擺上三明治、水果,還有盛滿紅茶的茶杯。
  他叫做高見澤,是在麻貴學姐祖父手下做事的人。麻貴學姐的祖父就是這間學校的理事長,麻貴學姐之所以會被稱為「公主」,又能在學校裏享有各種特權,都是因為這個緣故。
  坦白說,我一向很畏懼這位學姐。或許是因為我屬於草食動物類型,而她可說是肉食動物的類型吧!我總覺得只要稍有疏忽,就會被她的尖牙利爪給撕裂。
  「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在麻貴學姐的招待下喝了紅茶,然後抓起三明治。薄薄的吐司夾著鮭魚和小黃瓜製成的三明治咸度適中,相當好吃,但是因為面前有個讓我心存畏懼的人,所以只能說是食不知味。
  「說到遠子啊,她最近只要一看見我,就會生氣地跑走耶!她是不是討厭我呢?」
  從麻貴學姐的語氣聽來,她仿佛還挺享受遠子學姐的反應。
  「都是因為麻貴學姐逼遠子學姐當裸體模特兒吧!」
  「可是我對她真的是一見鍾情啊!像那樣的素材是很珍貴的,我在畢業之前一定要說服她。心葉也想看看遠子的裸體畫吧?」
  「我沒什麼興趣。遠子學姐那種程度的胸部,我已經在鏡子裏看習慣了。」
  「那麼,你想看我的裸體嗎?」
  我一口噴出紅茶。麻貴學姐則是輕輕地笑著。
  「開玩笑的啦!」
  「請不要開這種玩笑,對心臟不太好。」
  「不可以告訴遠子唷,要不然她一定會更討厭我的。」
  「麻貴學姐就是因為這種言行才會被討厭吧,而且還常常諷刺遠子學姐文藝社的社員很少、社團活動室很狹窄、沒什麼存在感。」
  「因為遠子生氣的表情太可愛了,我才忍不住逗她嘛!」
  沒有用,這個人根本沒有半點悔改的意思嘛!趕快把事情處理好然後離開吧,否則好像隨時都會被她給吞了。
  「都是因為麻貴學姐在旁邊搧風點火,害遠子學姐又興致勃勃地惹出一堆麻煩事,所以請你負起責任。」
  麻貴學姐笑嘻嘻地說:「你是說文化祭的話劇演出嗎?雖然已經找到演員了,但是那種狹小的活動室應該沒辦法排演吧?而且也必須準備照明和佈景吧?」
  她大概已經知道我被派來這裏的目的了,想要在這個人面前玩小把戲是行不通的。
  「是啊,因為我們社團的畢業校友太少了,又沒有資源和關係可動用。麻貴學姐可以幫幫忙嗎?」
  我從制服口袋裏拿出幾張照片,排列在桌上。
  麻貴學姐眯細眼睛。
  「比起你上次威脅我,這一次的手段好像比較高明。」
  那些照片拍的是穿著體育服,被排球砸到,倒在地上的遠子學姐,還有穿著學校泳裝坐在游泳池畔,因為腳抽筋而哭喪著臉的遠子學姐。這些照片是從攝影社的男同學那裏買來的,本來我是打算在遠子學姐失控時拿出來,或許可以讓她聽話一點,沒想到竟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麻貴學姐摸著照片上遠子學姐的身體曲線,她手指的動作有點猥褻。
  「不過,還是太天真了。」
  「呃?」
  「比這些更可愛或更驚人的遠子校園生活照,我少說也有幾百張吧!」
  「幾、幾百張……」
  「若是想跟我談條件,就一定要拿出更珍貴的照片來。譬如遠子的裸照,或是私底下的照片。」
  「那是犯罪吧!」
  麻貴學姐吃吃笑著。
  「算了,隨便啦,那麼我就收下這些照片吧!如果要排練場地,只要是空著的會館都可以讓你們使用,照明和其他設備我也會幫你們準備好。」
  「真的可以嗎?」
  我疑惑地望著麻貴學姐。因為此人是那樣的個性,所以一定還有下文。
  「呵,我也很想看看遠子演的話劇啊!你們不是要演武者小路實篤的作品嗎?讓解開辮子穿著古裝的遠子加入我的照片收藏也不賴。」
  看來我還是先別告訴她遠子學姐要反串男角一事比較好吧!
  「就麻煩你了。遠子學姐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一邊暗自盤算,低頭敬禮後就離開了畫室。
  「麻貴答應幫忙了嗎?心葉真厲害,真不愧是我的學弟啊!我就知道你一定辦得到!」
  等在音樂廳外的遠子學姐聽完我的回答,高興得讚賞有加。
  遠子學姐還真會順水推舟。她明明就是不想自己去拜託麻貴學姐,所以才叫我去吧!
  「這麼一來,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今天放學後就開始排演吧!」

  「哇,這個劇本還暖暖的,七瀨學姐你看。」
  「不要把劇本貼在我臉上啦,竹田。哇,真的耶,紙還暖烘烘的。」
  「嘿嘿,因為這是剛出爐的嘛!」
  放學後,我們在麻貴學姐撥給我們使用的小會館集合。在鋪上紅色椅套的五十張座椅前方,有個跟講臺差不多高度的半圓形小舞臺,在這個場地排演可說是綽綽有餘。每個成員都已經拿到剛影印裝訂好的劇本,我們首先對起臺詞。
  「我好像曾在表妹那裏看過一次照片。那位女性還算漂亮吧!」
  令人驚奇地,芥川演起大宮這個角色十分相稱。
  他禁欲主義者的氣質、誠懇的態度、低沉的聲音,原本就很符合這個角色的形象,而他念起古典的臺詞也是疏淡有致,感覺非常自然。
  另一方面,擔任主角的遠子學姐則是……
  「『還算』一詞聽起來好像不太認同。」
  唔……遠子學姐的聲音太做作了……雖然感覺得出她故意模仿男性的語調,但是聽起來就像嘴裏會啣著玫瑰,那種噁心傢伙扭捏造作的聲音。
  更糟糕的是,她的動作實在太誇張了。光是講一句臺詞,又是敞開雙手、又是高舉手臂、又是仰天長歎、又是抱頭呻吟。跟芥川低調的演技相比,實在太不搭了,整個感覺非常詭譎……
  「世上正刮著風暴,那是思想的風暴。我如同一棵大樹屹立在這場風暴之中,一步也不退讓。能夠給予我這份力量的就只有杉子。因為有杉子相信我,我才辦得到。」
  遠子學姐像是狂風中的樹林木,激烈地左搖右擺,然後轉了一圈,雙手交握到胸前,睫毛啪喳啪喳地眨動,故意裝出柔媚的聲音說:「啊!我心愛的野島先生們,我相信您。您一定可以獲得勝利。請讓杉子成為野島先生的妻子呀!」
  「停!暫停一下!」
  我終於按捺不住,沖到越演越激動的遠子學姐面前。
  「幹嘛啊,早川。我正在述說對杉子的熱情,不要打斷我啦!」
  「你說誰是早川啊!就算這是野島的妄想場面,也不需要把語尾拖長成這樣吧,實在是太噁心了。我可不記得自己有在劇本里加過波浪號,再說你的動作未免太誇張了。」
  「因為我太入戲,嘴和身體就自己動起來了。可以變得這麼像另一個人,或許我出乎意料的有女演員的才能呢!」
  「剛才那種表現只像個變態吧!」
  「咦咦,我可以忠實地表現出熱戀青年內心深切的思念呢!」
  「也深切得太過頭了吧!總之,請不要做出多餘的動作,正常表演就好了。」
  「這樣就沒辦法把野島的心情傳達給觀眾了。」
  「傳達得太過火只會打亂整體氣氛吧!」
  我跟遠子學姐爭執的情況,讓琴吹同學看得目瞪口呆,芥川也露出了訝異的表情。我突然驚覺自己不小心恢復成平時跟遠子學姐相處的態度,因而嚇了一跳。
  「總、總之,請好好地依照劇本演出吧!」
  遠子學姐不甘願地回答著「好。」我們又繼續排演。真是不妙,我在教室裏明明可以扮演好成熟冷靜的自己不是嗎?
  「杉子、杉子,你看那朵雲,是不是很像誰的臉?」
  「像誰的臉呢?」
  竹田同學也演得不錯。雖然這角色是個嫺靜的女性,跟竹田同學平時的個性正好相反,不過她卻能演得入木三分。
  琴吹同學不知道是不是太緊張了,演技感覺很僵硬,念臺詞的時候也是一臉羞澀的模樣。或許她比較害羞吧!此時我們眼神交會,她一下子臉都紅了,急忙把頭轉開。
  「心葉,接下來是你的臺詞唷!」
  「啊,好。『啊哈,碰上武子還真是拿她沒辦法。』」
  「哎呀,心葉,你只是在照本宣科嘛!」
  「井上,你笑得太假了。」
  「心葉學長,你可要多加點感情喔!」
  「……」
  我飾演的早川受盡惡評。

  排演結束後,竹田同學笑嘻嘻地跑到遠子學姐身邊。
  「遠子學姐,今天車站前有一家文具店新開幕。我看過他們的傳單了,除了文具之外,還有好多便宜又可愛的商品,等一下要不要一起來?」
  「啊,聽起來不錯耶!小七瀨要不要一起來?」
  「我沒有特別想去……不過,既然遠子學姐要去,那我也去吧!」
  「哇!七瀨學姐也要一起去啊!」
  雖然我一開始曾經擔心,不過,琴吹同學和竹田同學好像處得還不錯。三個女孩離開後,我也和芥川一起走出小會館。
  「唉,演戲還真是不容易。」
  「別在意。我們又不是職業演員,演得不好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芥川很厲害耶,聲音也融入演技,讓我好驚訝。」
  「是嗎?我只是照著劇本念。」
  「你原本的聲音就很適合了。芥川果然很適合扮演大宮這個角色。」
  「……或許真是如此吧!」
  奇怪?芥川的語氣怎麼有點消沉?我明明是在稱讚他啊,難道我說錯了什麼話嗎?
  這時,芥川突然驚訝地瞪大眼睛。
  「!」
  逐漸變暗的校庭前方——在黑暗中隱約顯現輪廓的校門旁,種了幾株樹齡很長的櫻花樹。更科同學仿佛想要隱匿身影似的,躲在伸展著被夜色染黑的葉片和彎曲枝枒的樹後。
  她帶有憂色的眼眸閃現淚光,如同處於嚴冬風雪中,嘴唇和手足都抖個不停。
  更科同學突然跑了過來,撲在芥川臉前,淒切地哭訴著:「一詩……我……我該怎麼辦才好……請救救我……一詩……」
  我的背上爬起一股寒意——我看到了,更科同學抓著芥川襯衫的手指,好像沾了紅色的液體。
  血?不,是夕陽的顏色吧?
  芥川像是要把更科同學藏起來似的緊緊抱住她。他低垂的側臉,蒙上了痛苦的色彩。

  隔天早上,我在上學途中遇到芥川。

  芥川把自行車停在路旁,把白色的長方形信封投入郵筒。
  看到他嚴肅眼神的瞬間,讓我想起了昨天的事。
  我正在猶豫要不要開口叫他,芥川剛好把臉轉過來,跟我四目相對。
  「早安。」我靜靜地笑著打招呼,芥川臉上一瞬間露出狼狽的神情,但是很快又轉為平常的微笑。
  「早安,井上。」
  我抑制著胸中的不安,朝他走近。
  「你在寄信啊?」
  「家人拜託我幫忙寄的,好像是保險之類的俚語書吧!」
  我們一起漫步,持續著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
  走進校門時,芥川低聲地對我說了一句:「昨天真是抱歉。」

      我嚇了一跳——在那之後,我就丟下芥川和更科同學,自己先走了,所以不知道後來他們的談話內容。更科同學可能是說了她為什麼哭泣吧!或許也提到她纖細手指上的紅色液體……
  「那個人是你的女朋友嗎?」
  我假裝不認識更科同學而詢問,芥川愁眉深鎖,很困難地回答:「……現在不是了。」
  「那表示以前交往過囉?」
  「是啊!」
  奇怪?更科同學說他們現在正在交往……
  「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就會提到對方的私事,所以不能再繼續談了。」
  芥川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嘴也緊緊閉上,就連我都感到胸口變得鬱悶。
  「不會啦,我才該道歉呢,我不會再問了。不說這個了,倒是英文作業……」
  我以尋常的語氣轉移了話題。

  放學後,我們在小會館進行排演。
  雖然我說過不會再問,但我就是忍不住,一直掛念著芥川和更科同學之間的事。
  芥川站在舞臺上,完美地扮演了大宮。現在正進行到遠子學姐飾演的野島在暢談戀愛的場景。
  「上天賦予人類『愛情』這麼特別的東西,但是並沒有賦予我們任意糟蹋它的權利。」
  我還在胡思亂想。說不定是芥川打算分手,但是更科同學不願意吧!也可能是芥川有了其他喜歡的物件。
  「無論如此,日本人太輕蔑愛情了。但仲田不是這樣,他只是不想隨便把妹妹交給愛慕她的人,而是要找一個能令自己心安的物件。」
  我看見更科同學的指頭沾染紅色液體,會不會只是眼花看錯了?
  「不好意思,我先去一下洗手間。」
  竹田同學從觀眾席間迅速跑走,其他人也先休息片刻。
  遠子學姐笑著走到芥川身邊。
  「可以耽誤你一些時間嗎?我想跟你說一下大宮在安慰作品遭到批評的野島那一幕。『你只是提前受到報復罷了。我認為沒有人像你這麼堅強,這麼優秀。』這句臺詞,我覺得先暫停一下比較好,可以給觀眾留下更深的印象。所謂『提前』,不就是指未來嗎?所以『提前受到報復』,就是大宮在祝福野島『你將來一定會成功,而成功的代價就是現在必須先承擔這種不順遂』。這是非常能夠表現大宮的人格,還有他對野島的友誼的美味場景,所以不要太快帶過去,稍微強調一下比較適當吧?我也會全力表現出野島的感情,對了,好比說……」
  看來遠子學姐應該是在指導芥川的演技,他也很認真地邊聽邊點頭,我就不是這樣了。遠子學姐說的話,我都只是隨便聽聽。
  我坐在舞臺下的座位,心不在焉地觀望著。不知何時,琴吹同學也坐到我旁邊,悄聲說道:「喂……芥川該不會是喜歡上遠子學姐了吧?」
  「啊?是、是嗎?」
  芥川跟遠子學姐?不可能吧!不管我怎麼看,都不覺得遠子學姐對芥川有半點意思啊!不,她怎麼想都不重要啦……
  琴吹同學探出上身,噘起嘴唇,很不滿地說:「可是芥川會答應演戲本來就很奇怪。去年的文化祭,芥川班上決定演話劇時,所有女生都推選芥川出來演男主角喔!可是芥川卻說他不會演戲,一口氣回絕了。去年跟芥川同班的小森還跟我說她好失望喔!」
  「他們演的是哪一出戲啊?」
  「是『天鵝湖』,大家想推舉芥川演出齊格飛王子。」
  「什麼嘛,那純粹只是因為討厭角色吧?」
  都已經是高中生了,應該沒有人會想扮演王子吧!
  「可是扮演女主角奧黛特公主的,是他們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叫做更科。」
  我的心臟猛地跳了起來。
  更科同學?他們曾是同班同學嗎?更科同學聽到芥川要演話劇時,之所以會流露出那麼挫敗的表情,就是因為這種緣故嗎?
  琴吹同學小聲地繼續說:「他拒絕跟非常受男生歡迎的更科演對手戲,卻跑來文藝社參加演出,真的太奇怪了。不過,如果是芥川對遠子學姐有興趣,就說得過去了。」
  說完之後,琴吹同學窺視著我的表情。
  這個嘛……芥川之所以會答應演出,只是因為欠了遠子學姐人情……我又不能把這理由說出來。
  突然間,琴吹同學換了一副有點失落的表情。
  「可是遠子學姐已經有男朋友了,那芥川不就沒希望了嗎……」
  我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
  遠子學姐有男朋友!那種人有辦法交到男朋友!對方會是個怎樣的怪人啊!
  琴吹同學咬著嘴唇,移開視線。
  「真……真的喔,是遠子學姐親口告訴我的。她說她的男朋友很適合白色圍巾,因為他目前正在北海道獵熊,沒什麼機會見面,所以有點寂寞。不過他最近寄來了親手釣到、親手製作的鹽漬鮭魚,遠子學姐還說非常好吃喔!所以遠子學姐的眼中一定容不下學校裏的男生吧!」
  白色圍巾
  獵熊?
  鮭魚?
  我把這些辭彙仿若三題故事的風格排列在一起,才想起遠子學姐很正經地說過,她去給新宿之母算命之後,被說成戀愛大凶星這件事。
  好像是說在她厄運結束後的夏天,會在叼著鮭魚的熊之前,跟一位圍著白色圍巾的男性陷入情網……
  我的腦中忍不住描繪出一位裹著白色圍巾的青年,向叼著鮭鰉熊投出長矛的景象,頓時覺得頭暈目眩,四肢無力。琴吹同學,遠子學姐只是在吹牛啊!
  琴吹同學似乎很焦急,她很快地繼續說:「所以啊,芥川或許會被甩吧!遠子學姐都有男朋友了,就算喜歡也沒辦法。真可憐啊……我說芥川啦!」
  我垮著肩膀,滿臉同情地聽著她這番話。


  我要在文化祭上演出文藝社的話劇。
  劇本是武者小路實篤的《友情》,你應該有讀過吧?
  我扮演的角色,是愛上好朋友喜歡的女性,最後還奪人所好的大宮。一邊讀著劇本,我就忍不住感到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都跟這個男人的影子重疊了。
  因為我也是背叛了別人信任的卑鄙之人。
  不管我再怎麼後悔,也無法消除那天的過錯。
  我好幾次作惡夢,夢見教室被染成一片血海,有位少女胸前插著雕刻刀倒在血泊裏,好幾次聽見她責備我「為什麼不遵守約定」。每次我都會一身冷汗地驚醒,然後又重複著無盡的懺悔。
  我膚淺的決定招致了最壞的結果,自從我傷害他人以來,我一直很努力當個誠實的人,結果還是重蹈覆轍了。
  雖然我希望自己能更睿智、更小心、選擇更好的選項,但我又讓信任我的人哀傷痛苦、陷入狂亂,
  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
  到底是從何時、從哪里開始錯的?
  如此愚昧的我,或許沒有守護你的資格吧!六年前,我是真的打算守護朋友。雖然那是背叛朋友的行為,但我仍然相信這樣可以拯救她。不過,那只是因為我的無知而導致的誤解。
  我現在也一樣,隨時隨地都在擔心自己是不是又犯錯了。我也害怕實現你的心願,因為沒有人能保證那是正確的。
  可是,如果我放手不管,你會變成怎樣?一想到這點,不管我被你如何唾駡、如何憎恨,還是想到你身邊聽你訴說心願,只是我依然擔心是否選擇錯誤,依然感到煎熬。
  不,不行,那是不誠實的行為。
  希望你不會撕破這封信,而是好好地看完。



  大概又過了兩個星期。
  那天之後,芥川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所以我想更科同學的問題一定是解決了吧!
  這天放學後,大家依舊去排演話劇。
  「真正陷入熱戀的,是絕不能接受失戀的。那實在太寂寞了,寂寞得幾乎令人無法承受。」
  芥川的演技依然精湛,淡淡的語氣卻透出一絲悲切,會不會是因為他也正在談一場辛苦的戀愛?
  另一邊,遠子學姐扮演的野島,也依然情緒亢奮得很詭異。她好像已經把臺詞背起來了,不用看劇本,就像奇怪的外國人一樣,用誇張的動作熱烈演出。
  「我的戀愛觀和仲田不同,我不認為戀愛就像在畫布上作畫,因為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我真希望她在念詞的時候,不要加入「唔~」或是「姆~」那種用力的語調。
  在杉子家打乒乓球的場景裏,遠子學姐的動作也很怪異。
  打乒乓球的場景共有兩幕,第一次是野島去杉子家玩,杉子在跟他對打時故意放水的愉快場面。第二次是杉子哥哥的朋友們聚在她家開乒乓球大會,杉子陸續打敗對手,贏得眾人喝彩,但是大宮一上場,就毫不留情地痛宰她,因此這兩幕是野島和大宮作為對比的重要場景。
  因為不能叫演員真的打球,所以只是揮空球拍做做樣子,然後播放打球的音效。
  遠子學姐一邊揮著球拍,還一邊「啊哈」地尖聲高叫。
  「我現在正在跟杉子打乒乓球。杉子的球技比我厲害,不過她並沒有給我難看,反而為我費心,特地做球給我。這叫我怎能不感受到杉子的溫柔體貼呢!」
  遠子學姐高舉球拍,「喔!」地大叫著。
  「世上怎會有如此純潔、如此窩心、如此可愛的女孩呢!神讓她出現在我面前,如果最後卻不讓我得到她,那就太殘酷了!」
  遠子學姐的激動演出,讓扮演杉子的琴吹同學有點畏縮。
  「您真厲害,野島先生。」
  原本應該是一出充滿大正時代浪漫氣氛的青春故事,但是只要遠子學姐一開口,就變成了喜劇。連有名的場景都弄得像搞笑節目一樣,讓人不禁擔心起正式演出會變成什麼德行。
  到了休息時間,琴吹同學雀躍不已地打開粉紅色的便當蓋,遞給遠子學姐。
  「嗯,我烤了一些餅乾,請大家一起吃吧!」
  鋪著可愛花朵圖案烘焙紙的便當盒裏,放滿了以杏仁和藍莓果醬裝飾的可愛小餅乾。
  「哇,是七瀨學姐親手做的嗎?真是厲害,看起來好好吃喔!
  「謝謝你,小七瀨。大家就一起吃吧!」
  遠子學姐除了文字以外的東西都嘗不出味道。她以前說過,就像我們一般人吃紙也吃不出味道。那不是糟了嗎?
  在我心慌意亂的注視下,遠子學姐把手伸往前面的便當盒,捏了一塊加了杏仁的圓餅乾放進嘴裏。
  遠子學姐咀嚼了一陣子,臉上逐漸綻開笑容。
  「真好吃。杏仁和香草的味道在嘴裏巧妙地融成一體,就像輕快又和諧的演奏喔!」
  「真是的,遠子學姐說得太誇張啦了!」
  琴吹同學的臉紅得像是火在燒。
  「啊,可是真的很好吃耶!七瀨學姐,甜度剛剛好,就算男生吃了,也會覺得很合胃口吧!」
  竹田同學也開心地吃著餅乾。琴吹同學聽到她的稱讚,臉變得更紅,聲音也變尖了。
  「因、因為,嗯,我最近正在減肥,所以故意減少砂糖的份量。」
  直到此刻為止,我一直在想著遠子學姐的事。
  「啊,那我也不客氣了。」
  我慌張地拿起葉子形狀的餅乾放進口中,手工餅乾的堅硬口感,還有意想不到的酸味在嘴裏擴散,這是檸檬口味嗎?
  「嗯,很好吃喔,琴吹同學。」
  琴吹同學移開視線,結巴地回答:「是、是嗎?我可沒有故意配合井上的喜好喔!」
  遠子學姐繼續把餅乾送進嘴裏,而且還吱吱喳喳地講個沒完。
  「這個是藍莓口味吧!果醬的襯托也恰到好處,真是美味呢!甜甜的果醬好像在舌上溶化散開!呃,這個咖啡色的是什麼?」
  「那是可哥和堅果。」
  「沒錯!可哥!這個味道就是可哥!稍微帶點苦味,再加上堅果的酥脆和芳香,真是太棒了!
  「遠子學姐真像個甜點評論家。」
  「嗯!我最喜歡甜食了!」
  遠子學姐接連吃著餅乾,還不斷發表感想,害我在旁邊都忍不住為她捏把冷汗。
  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太招搖比較好吧……若是太得意忘形一定會出錯的。再說,吃那麼多嘗不出味道的東西,胃腸不會有事嗎?要是讓我吃紙,一定會搞壞肚子的,反過來想,這種情形也會發生在遠子學姐身上吧?
  「哇,這個葉子形狀的餅乾也好甜、好好吃喔!
  「咦,很甜嗎?」琴吹同學露出詫異的表情。「可是那是檸檬餅乾,我想應該挺酸的吧?」
  啊,果然出事了。
  遠子學姐慌張地解釋:「不、不是啦,有時總會有幾塊做得特別甜嘛!嗯,的確挺酸的,不過,酸味之後的回甘正是青春的滋味啊!」
  看起來好像是蒙混過去了,讓我松了一口氣。
  此時我突然發現,芥川非常嚴肅地盯著那個裝了餅乾的便當盒。
  他那淒苦的表情,簡直像看到了什麼不想看的東西……
  我心中一驚。
  「芥川,怎麼了嗎?」我這麼一問,芥川就像嚇了一跳,回答「沒有,沒什麼」,然後露出複雜難解的笑容,抓起可哥口味的餅乾來吃。
  「我一向不太喜歡甜食……不過這些餅乾我倒是吃得慣。味道很不錯。」
  剛才他那苦澀的表情,只是因為不喜歡甜食嗎?我覺得事情絕非如此單純,胸中不由得隱隱騷動。
  芥川再次把手伸向餅乾。他吃完一個又拿一個,表情平淡地持續吃著。那副模樣反而讓我更不安,簡直像在逼自己吃些不想吃的東西。
  另一邊,遠子學姐也歡欣喜悅地吃著餅乾。
  芥川和遠子學姐……這兩人真的覺得餅乾好吃嗎?
  芥川我是不確定,但是遠子學姐的舌頭本來就嘗不出甜味啊!
  便當盒裏剩下最後一塊葉子形狀的檸檬餅乾,當遠子學姐正要伸手時,我從旁邊迅速抓住她的手腕。
  「遠子學姐,你吃得夠多了,這塊就留給我吧!」
  遠子學姐睜大了眼睛。
  我抓起最後一塊餅乾放進嘴裏。
  芥川和竹田同學也驚訝地望著我。
  琴吹同學紅著臉,凝視著我吞下餅乾的模樣。
  舞臺上一片沉默。
  「啊,那個……對了!因為琴吹同學的餅乾太好吃了,所以我忍不住想多吃一點啦!」
  我慌忙解釋後,琴吹同學杏眼圓睜地瞪著我:「在胡、胡說什麼啊,就算聽井上說些客套話我也不會高興的。」
  「啊!七瀨學姐害羞了。」
  「你少囉唆啦,竹田!」
  琴吹同學紅著臉瞪了竹田一眼,竹田同學卻笑了起來。
  我的臉也熱了。啊,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嚦,練習啦!我們開始練習吧!」
  我話才剛說完,芥川褲子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
  芥川嚇了一跳,低頭看看自己的口袋。他拿出手機看過螢幕之後,表情變得更僵硬了。
  「抱歉,我有點事,請容許我早退。」
  他說完之後敬了個禮,就拿起書包走出去。
  「發生什麼事了?」
  遠子學姐和琴吹同學都露出疑惑的臉色。我也很好奇是誰打的電話,難不成是更科同學?
  總之,我們還是重新排演,芥川飾演的大宮就暫時由我代替。
  演到大宮和杉子對話的場景,琴吹同學還紅著臉抱怨了好幾次:「討厭,井上的演技太差了,這樣要怎麼排演下去啊?」

  傍晚時分,排演結束後,遠子學姐好像忘了預錄新聞節目的美食單元,所以慌慌張張地先跑走了。
  竹田同學也說著「明天見囉」,揮揮手就離開了,只剩下我和琴吹同學兩人。
  我把劇本和筆記本塞進書包,剛收拾好就看見琴吹同學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怎麼了?琴吹同學,你還不回去嗎?」
  「要回去了啦!」她口氣不佳地回答後,突然有點害羞地轉開目光。
  「那個……餅乾真的好吃嗎?」
  「啊?」
  「井上看起來好像沒有吃夠。」
  「嗯,的確是很好吃。不過烤餅乾很費工夫吧?琴吹同學真是辛苦呢!」
  「沒、沒有啦!我、我還滿喜歡下廚的,雖然功力不太夠。而且遠子學姐好像也很喜歡吃。」
  「呃……」
  你看吧,遠子學姐。明明嘗不出味道,還故意裝得好像很喜歡吃,才會淪落到這種下場。這下不妙了,該怎麼辦呢?要不要乾脆讓自作自受的遠子學姐再多吃些沒有味道的餅乾呢……還是……
  當我正在猶豫時,琴吹同學露出不高興的表情說:「什麼嘛,那果然是客套話。」
  「呃,不是這樣啦……」
  「井上就是這種人。不管對誰都裝出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其實肚子裏在想什麼都沒人知道。」
  我感到胸口像是被一支冰柱,心一下就涼了。
  「真是夠了,有夠差勁。」
  琴吹同學背起掛著粉紅色兔子吊飾的書包,咬緊嘴唇快步離開。
  我又惹她生氣了……為什麼琴吹同學老是這個樣子?
  她那句「差勁」不斷在我腦中打轉,我也只能無奈興歎。
  「哎唷!七瀨學姐真是太可憐了,沒想到心葉學長這麼遲鈍。」
  應該早就離開的竹田同學突然從門外探出頭來,讓我嚇得差點窒息。
  竹田同學若無其事地朝我走來。
  「我忘記拿東西了,可是回來之後看到你們的氣氛那麼好,就不好意思打擾你們。」
  「所以你就躲在外面偷看嗎?」
  「要這樣說也可以啦!」
  她嘿嘿地笑了笑,在觀眾席的椅子邊蹲下,撿起一本文件夾。
  「七瀨學姐都已經做得這麼明顯了,甚至焦急到忍不住表現出欺負人的態度,但是心葉學長為什麼就是不懂?難道心葉學長沒看見七瀨學姐書包上掛著的兔子吊飾?」
  我疑惑地歪著頭。
  「兔子?我是看到了,那又怎樣?啊,難道琴吹同學喜歡芥川?」
  因為琴吹同學好像很在意遠子學姐和芥川,所以我立刻想到這裏來了,可是竹田同學卻誇張地垮下肩膀歎氣。
  「心葉學長就是這樣,難怪七瀨學姐要說你差勁。算了,怎樣都好啦!心葉學長以後慢慢想吧,反正這樣的心葉學長也挺可愛的。」
  「呃?咦?可不可以說清楚一點啊?」
  「不行,這是秘密。」
  竹田同學抱著文件夾嘻嘻笑著。那個鵝黃色的塑膠檔夾上,印著一對白色的天使羽翼圖案。
  我驚訝地倒吸一口氣。
  「那個檔夾……」
  「嘿,很可愛吧?這是上次跟遠子學姐一起去逛文具店買的。這叫做天使系列,在女生之間很受歡迎喔!另外還有粉紅色、天藍色和綠色。七瀨學姐也買了同系列的筆記本,不過是綠色的。」
  我知道。
  因為美羽也喜歡這個系列,她還買過天藍色的筆記本和檔夾。
  往事像一陣黑色的波濤,不斷拍擊著我的心。
  喉嚨似乎被塞住般難以呼吸,因此我拼命地想要把美羽的容貌趕出腦海。
  我強逼自己不動聲色,努力擠出一句回應。
  「我在想,如果竹田同學開心就好。竹田同學也變了,感覺比以前活潑多了。」
  可是,就像面具浮雕落,笑容從竹田同學的臉上斂去。
  「我不覺得開心。」

  竹田同學簡直像變了個人,用沉靜的眼神看著我,周圍的空氣也仿佛急速降溫。
  「我一點都不開心,只是假裝開心。因為我不想破壞氣氛。」
  非常平淡的口吻。
  現在站在我面前的,並不是那位像小狗一般天真活潑的竹田同學,而是另一位因為不懂人心而深感孤獨的竹田同學。
  我想到這裏,頓時啞口無言,但是竹田同學又恢復天真的表情,可愛地笑著說:「掩飾內心的演技沒什麼了不起,大家都辦得到。而且跟心葉學長和遠子學姐在一起感覺也不壞啊!」
  無法喘息的感覺依然延續著,我勉強地笑著說:「是嗎,那就太好了。」
  這不是虛假的笑容,但也不是真正開心的笑容。
  這是對我和竹田同學來說「必要的」笑容。為了不破壞兩人之間的氣氛,也為了保持表面的和平。
  「我們一起走吧,心葉學長!」
  「嗯!」
  我提起書包,關上電燈,離開了黑暗的小會館。我們用同樣的速度走著,竹田同學仿佛很高興地開始聊起班上的事和朋友們的事。
  我也假裝不知道竹田同學的秘密,面帶微笑地回應她。只是心情仍像鉛塊一般冰冷沉重。
  不過,或許大家都是這樣。
  不只是竹田同學,就連芥川、琴吹同學、遠子學姐也是……或許大家都只是假裝開心,其實內心世界並不是這樣。在社會上和學校裏,為了保持一種危險的平衡,或許所有人都非得隱藏真心不可。
  「差勁」這句話還留在我的耳中,令胸口隱隱作痛。
  不管對誰我都是笑嘻嘻的,不會太接近,也不會太疏遠,保持著適當距離——我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因為我受不了再度失去任何重要的東西,我也討厭傷害別人或是被傷害。
  我現在的生活過得非常平穩,我實在不想失去這種既溫馨又悲傷、既無趣又和平的生活用品。
  所以,我和竹田同學都一定會繼續說謊下去吧!
  建築物外,就像世界末日似的變成一片昏黃。
  我們正要走過校舍。
  竹田同學突然拉拉我的袖子。
  「那個不是芥川學長嗎?」
  校舍後方的牆邊,佇立著三條細長的黑影。
  人影淋浴在昏黃的夕暮中搖曳著,其中一人舉起手,另外兩人顫抖著靠在一起。
  那是芥川和更科同學——還有一位元我不認識的男學生,三人像是在談論什麼重要的事情。
  更科同學哭喪著臉不停發抖,芥川同學仿佛要保護她,擋在她的前方。另一位體格壯碩的男學生以銳利的眼神盯著他們,似乎還用激烈的口氣在責駡他們。芥川很痛苦地皺緊眉頭,看著對方,緊抿的嘴唇偶爾有小小的動作。
  「怎麼回事啊?氣氛看起來很糟。」
  竹田同學吐出細微的話聲時,男學生突然握拳,往芥川的腹部揍了下去。
  芥川整個上身彎曲,腳也顫抖起來。
  更科同學雙手掩口,發出細細的驚呼。
  我和竹田同學也都嚇到了。
  那個男學生不斷對芥川拳打腳踢,而芥川只是忍耐著站穩腳步。更科同學想要衝過去制止,卻被芥川伸手擋住。然後他又繼續挨打,忍耐著站直身子。
  該怎麼辦?該不該去叫老師來?可是,我的腳完全無法移動。我無法把目光從芥川身上移開。
  更科同學攀在芥川背後。芥川輕輕推開更科同學,在草地上緩緩跪坐,然後低下頭。
  在昏黃的夕陽下,額頭貼地跪在地上的芥川,看起來簡直就像耶穌基督。
  傍晚殘照中,身穿黑色制服的少年,承受著痛苦的殉道者……
  我的掌心滲出汗水,口中變得好幹。
  意識到看見了不該看的事,讓我的腦袋微微刺痛。
  男學生的面孔悔恨似的扭曲著。他用力踹了芥川的肩膀一腳,叫喊了幾句,就離開了。
  更科同學崩潰似的跪下,貼在芥川的背後啜泣著。
  太陽已經下山,冷冷的薄暗夜色遮蔽兩人,而芥川仍然動也不動地跪在原處。
  我們只是屏住呼吸,震撼地看著這幕戲劇般的光景。


第三章 想要切割的東西

  我收到你的信了。
  才開始讀起信,我就感到胸口疼痛欲裂,腦中一陣昏眩。
  你完全不理解我跟你保持距離的用意。整封信中充滿了對我膽小行徑的唾駡、你獨斷地命令我去做什麼事的話語、對過去的詛咒,還有威脅我的語句。
  希望你能明白,會輕易寫出要割腕、跳樓、服毒這些事,只是降低自己價值的愚蠢行為。
  你應該是個更高傲的人吧?
  我明白,在你看似堅強的外表下,隱藏著玻璃般易碎的心。我也明白,正是這種脆弱傷害著你、逼迫著你,也知道你受到過往束縛,因此想要復仇。你所有的痛苦、絕望、奮鬥和淚水,我都一直看在眼裏。
  我打從心底希望你能幸福。正因如此,我更希望你能明白,滿懷惡意而不誠實的行為,只會更甚地撕裂你的心。如果你能得到幸福,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贖罪,所以如果你的心願是正確的,我也會高高興興地為你盡上一份盡力。
  但是,我並不是你的奴隸。
  我不會因為你的威脅而恐懼,或是受到驅動。
  你污蔑了我。而我並不為此感到憤怒、難過或是悲歎。
  如果要說出我心中如今最期望的事,你恐怕會害怕得停不住顫抖吧!就連我自己都不敢在此寫下這個期望。
  我的忍耐已經快達極限。我快要忍不下去,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雖然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但是預料不到的後果越來越多,讓我幾乎每晚失眠。
  從那個事件以來,我一直覺得自己非誠實不可。但是我現在卻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要對誰誠實。
  對父親?
  對母親?
  對朋友?
  對過去?
  對未來?
  還是對你?



  隔天早上,我在教室裏看到的芥川好像非常疲憊。我試著叫他一聲,他抬起頭來,微笑著說:「早安,井上。」
  他的表情太過平靜,我覺得胸口像被揪緊一樣鬱悶,也生硬地回了他一句:「早安,芥川。」
  昨天竹田同學冷冷地說:「心葉學長最好還是當做沒看見吧!也請當我不知道這件事。」
  或許這才是正確答案。既然不是朋友,就沒必要那麼關心別人的事,我還是像平常一樣對他就好。
  但是,每當我看到芥川的臉,都會想起昨天的事,所以就連閒聊時也無法靜下心來聊。
  另一邊,琴吹同學好像還在生氣,她一看到我就生氣地別開臉,跑到小森身邊。這種情形讓我更覺苦悶。
  這天的第五堂課是班會,剛好用來準備文化祭要推出的泡沫紅茶店。大家一起忙著裝飾招牌、製作展示用的動畫圖片和放漫畫用的書架。
  我負責制作書架,因此要用美工刀切割紙箱。
  芥川則是負責幫展示圖片的底板上色。
  幾位女生跑到芥川身邊,好像在拜託他做什麼。芥川點點頭,放下手中的木板走到招牌旁,把釘在招牌背後腳架上的釘子拔掉,然後重新漂亮地釘好。
  「謝謝你,芥川同學。」女生們高興地向他道謝。芥川一臉溫和地回答幾句,又回到木板那邊去了。女生們還繼續看著芥川,開心地騷動不已。
  「啊!芥川還是一樣很受歡迎呢!」
  在後面工作的男同學也發表了類似的評論。
  「可是,芥川好像沒有女朋友。」
  「一年級的時候,不是傳過他跟班上女生交往嗎?你知道嗎,就是更科那個美女啊!」
  一聽到更科同學的名字,我的手就滑了一下。此時我正拿著美工刀往下割,結果拉得太用力,一不小心就劃上按著紙箱的左手手背。
  「好痛!」
  「哇!井上!你在搞什麼啊!」
  「喂,你的手流了好多血!」
  同學們驚嚇地轉了過來。女生們看到我的手背流出的血染紅了紙箱,都害怕地發出尖叫。
  有個人說了一聲「沒事」,便走過來用灰色手帕按住我的手背,拉起我的臂膀扶我站起來。
  這個人就是芥川。
  「我們去一下保健室。」
  他跟班長報備了一聲,又低聲問我:「還好吧?」
  「呃……嗯!」我點點頭。
  「要好好壓緊。」
  芥川抓著我的右手蓋在左手上,然後抱著我的肩膀一起走出教室。
  離開教室時,我看見琴吹同學臉色發青,愣愣站著的身影。

  老師好像出去了,保健室裏沒有半個人。
  芥川讓我躺在床上,他則是坐在椅子上,用沾了消毒水的脫脂,小心地幫我擦拭傷口。
  「不好意思……我已經是高中生了,竟然還會割傷自己,真丟臉。」
  「你是不是有心事?」芥川幫我消毒傷口,蓋上紗布,再拿醫療用膠布固定,然後低聲問道。
  我說不出是因為在思考他的事,所以只是沉默不語,沒想到低著頭的芥川竟然繼續問:「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我感到心臟好像被人一把捏住。
  他溫暖的大手緊緊抓住我的左手。
  「你從早上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的態度有這麼明顯嗎?想到自己的演技如此差勁,我不禁連耳根都羞紅了。
  我緊張地喘息,聞到了保健室裏充滿藥味的空氣。好一陣子,我才吞吞吐吐地小聲說:「昨天,我在無意間看見你在校舍後面被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揍了。更科同學也在。」
  芥川正貼著膠布的手指停住了。他沉重地歎了口氣。
  「原來如此……井上當時也在啊?」
  「抱歉。我本來想當做沒看到……而且,更科同學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她……是芥川的女朋友吧?」
  低著頭的芥川,表情變得更灰暗。他眼中的陰翳,還有眉頭深深的皺痛都讓我感到心驚。
  「……更科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以前也這樣說過……那麼,更科同學為什麼要跟我說,她跟你現在正在交往?昨天打你的人又是誰?為什麼你明明挨打了,還要跟對方下跪?」
  我一開口就停不了。芥川像是喉嚨被堵住一樣,艱難地回答:「全部……都是我不好,因為我做了本來就該挨揍的事。對更科……還有對五十嵐學長都是……我是個卑鄙的人,所以遭到兩個人的憎恨也是無可奈何。」
  芥川自責的模樣,讓我難過地不忍卒睹。
  我一邊迷惑著該把事情問清楚,還是該裝做事不關己比較好,一邊笨拙地安慰他:「真正卑鄙的人,應該不會說自己卑鄙吧……芥川會不會是自我要求太高了?你是個既認真又誠實,也很體貼的好人,不過老是這樣也太辛苦了。偶爾放鬆一點會不會比較好?」
  芥川抬起頭來的瞬間,我嚇呆了。
  那對閃爍著深邃光芒的眼睛正怒視著我。他向來沉靜的表情,如今竟變得怒不可遏。
  「我沒有井上想像的那麼了不起!」
  他的怒吼響徹整間保健室。他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緊緊握住我剛包紮好的左手,貫穿腦髓的痛讓我差點忍不住大叫。
  芥川繼續叫喊:「什麼認真又誠實又體貼的好人!才不是!我才不是那種人!井上什麼都不明白!」
  他以毫不留情的國務部長緊緊握著我的手,還漸漸把臉貼近。透露出怒意的眼神、嘴裏吐出的痛苦喘息、蒼白而不住顫抖的嘴唇,都讓我感到一股狂亂的殺氣,我害怕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想要退後逃開。
  「我在很久以前就把別人的人生搞得一塌糊塗,就像大宮那樣,表面上偽裝得很誠實,其實卻是最卑鄙最下流的人,甚至背叛了信任自己的人們!」
  好恐怖,手也好痛。我被他的激情震住了,全身動彈不行。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漆黑的濁流,漸漸注入我心中。
  「我不能有絲毫的縱情享樂,非得嚴格地自我戒持不可,但是我抑制不了自己的衝動。現在我在想些什麼,你知道嗎?井上?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是怎樣嗎?知道我真正的願望是什麼嗎?知道我正在想的事有多卑鄙嗎?你不知道吧?我是多麼污穢的人類——井上,你……你根本一點都不懂吧!」
  他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殺氣騰騰地瞪著我。
  這個人到底是誰?

  他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芥川……

  芥川終於放開我的手,轉變成悲傷痛苦的表情。
  「我一定傷害了你吧!希望你能忘了這件事,不要再管我了。」他沙啞地說完,就站起身來。
  「對不起。
  難過地道歉後,芥川離開了保健室。
  被獨自留下的我,感到腳底竄上了一陣寒意,全身喀嗒喀嗒地顫抖,我忍不住以雙手抱緊自己的身體。
  只有剛才被他抓緊的左手傷口火辣辣地發熱著。紗布被染紅的色塊漸漸擴張。
  ——井上什麼都不明白!你根本一點都不懂!
  他這幾句話貫穿了我的胸口,我感到呼吸困難、皮膚痛得像火在燒,同時腦中封閉的記憶也鮮明地重現了。
  心葉、心葉,這個愉快呼喚我的聲音。用戲謔的表情仰望我的甜蜜眼神。搖晃不已的馬尾。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在屋頂欄杆旁回過神來,寂寞地對著我微笑,喃喃說完這句話就後仰倒下的美羽。
  那天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但美羽的臉卻重疊上芥川的臉,讓我感到一陣茫然。
  刺骨的寒意依然無法停止,抑制不住的恐懼逐漸麻痹了我的腦袋。
  不行……
  我受夠了。
  不可以再接近芥川了!



  一天之中,我的體內會幾度湧起野獸般的暴躁情緒。
  我一想到自己遲早會放縱情感傷害某人,眼前就變得一片黑暗,全身都會冒出冷汗。
  要怎麼做才能壓抑這種焦躁的情緒?
  請不要再逼我了,我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在圖書館割書時的觸感,反復浮現在我的腦海。
  離櫃檯遠遠的,也聽不見人聲,處在只聽得見自己的喘息和翻書聲的寂靜中。我感覺好像獨自待在世界的角落,既孤獨又恐怖。也為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愧疚得渾身發抖。
  那時,我從書包裏拿出美工刀,對準書本中心往下劃開。把書頁從書上切離時,我感覺自己的心不可思議地得到解脫,整個人都變輕鬆了。
  想要切開。
  書本……不,是更柔軟、更溫暖、更純淨的東西……
  這麼一來,積聚在我胸口的焦慮痛苦一定可以獲得解放吧!
  或許也可以不再聽見每晚責備我的聲音。
  請你一定要諒解,這樣的我真的沒辦法見你。現在的我正站在一個搖搖欲墜的危險場所。


  我在第六堂課開始前回到教室。跟擔心我的同學們敷衍幾句之後,就回到座位上。
  芥川正在自己的位置上翻著筆記。我悄悄看他一眼,心裏猛然一驚,很快又轉型視線,把課本拿出來放在桌上。只是跟他共處一室,我就緊張得快要無法呼吸了。
  掃除時間,我拿著拖把走到走廊,琴吹同學也跟了過來,鼓著臉頰對我伸出手來。
  「借用一下。」
  「呃……」
  「那樣的手沒辦法用力,拖了也是白拖。」
  她從疑惑的我手中搶走拖把,開始拖起地。
  「竟然會割到自己的手,井上真是有夠拙,笨死了。」
  「呃……嗯,謝謝你。」
  「我又不是想幫你,只是想要快點打掃完。」
  琴吹同學噘嘴說完,就轉身背對我。
  「井上……你跟芥川吵架了嗎?」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芥川先回來了,你們後來也沒有再說過話。」
  「是你多心了吧!」
  我以軟弱的聲音回答後,琴吹同學猛然轉頭,生氣地瞪著我。
  「算了,反正跟我又沒有關係。」
  對了,芥川現在好像不在教室。他去了哪里?不,還是不要深究比較好。我不該再跟芥川牽扯太深。
  「井上,你今天會去排演話劇吧?」
  「呃,嗯!」
  我猶豫地回答著。芥川在保健室裏叫我忘記這件事,但是我真的能保持跟以前一樣的態度嗎?我現在只要一看到他的臉,就會怕得全身顫抖。
  琴吹同學拖完地之後,我們走進教室。
  她瞥見自己掛在桌旁的書包,突然睜大眼睛。
  「奇怪?」
  她專注地盯著書包的背帶部分。
  「怎麼了?」
  「兔子不見了。」
  「啊?」
  「那是我跟遠子學姐一起去文具店買的。怎麼辦……到處都找不到。」她垂下視線,好像就快哭出來了。
  「要不要我幫忙找?」
  「不用了,你先去排演吧!」
  「可是……」
  「你快去啦!」
  琴吹同學堅持地說著,我只好先走了。
  我懷著凝重的心情,往會館慢慢走去。途中,我的視線不自覺地飄往校舍後方,結果竟然發現芥川的背影,我頓時有種晴天霹靂的感覺。
  「!」
  芥川挺拔地背對著我。
  他的右手好像拿著什麼蓬鬆的白色物體。
  仔細一看,那是一隻兔子。
  並不是吊飾,而是真正的兔子。
  兔子覆蓋著柔軟毛皮的頸部滴下鮮紅的血液,連芥川抓著兔子耳朵的手都被染紅了。
  我突然很想吐,急忙逃離那個場所。
  那只兔子怎麼了?芥川到底做了什麼?我的腦中盤旋著諸如此類的疑問時,全身也湧上一股寒徹心扉的恐懼,恨不得能早一刻離開他。
  好可怕!
  芥川好可怕!
  我沒有去小會館,而是跑出校門直接沖回家。

  我進入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坐在書桌前抱著頭。
  心悸還是停不下來,腦中不斷浮現芥川在保健室中目露凶光的模樣,跟美羽憎恨地望著我的眼神互相交錯,我忍不住大叫:「快停止!」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之間本來只是會閒聊幾句,偶爾互相對對作業答案的和諧關係啊!
  為什麼要讓我看見你的激情?為什麼對我發怒?
  美羽……美羽也是一樣。
  就像野島深愛著杉子,我也為美羽癡迷不已,我一直深信美羽也喜歡我。我們相處得十分愉快,每天都在歡笑中度過。但是,國三那一天,美羽卻在我面前從校舍頂樓墜落,只留下謎一般的這句話。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我的世界,在那個夏天崩毀殆盡。
  為什麼美羽會做出那種事,我直到今天還是不瞭解。美羽會跳樓是因為我的緣故嗎?我對美羽做過什麼嗎?
  「!」
  胸口突然一緊,仿佛被她白細的手指捏住心臟似的,我痛苦難耐地按住胸口。喉嚨好幹,視線如遊絲般晃動,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我腳步蹣跚地往床鋪倒下,重複著短促的呼氣吸氣,拼命抑制發出悲鳴的身體。
  回過神之後,我發現自己閉著眼睛,肩膀顫動不停喘息。汗水把我的頭髮和襯衫都浸濕了,我感覺很不舒服。
  我至今仍然無法忘懷美羽。
  我再也受不了了。再也無法忍受跟一個人心靈交會、相信著兩人的未來,而這份關係卻突然被切斷的情況。
  美羽已經讓我受夠了。
  我微睜的眼睛,看見了那本《友情》躺在地上。可能是我從椅子上爬起來時,不小心弄掉的吧!
  我懷著痛苦的情緒,被汗水遮蔽的視線凝視著那本書。
  用充滿絕望的陰暗眼神看著我、責備我的芥川,也一定像大宮那樣,守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獨自受苦吧……
  不過,那個秘密到底是什麼,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因為我們並非朋友。我不可以再想芥川在保健室時情緒為什麼那麼激昂,更不可以在意那只兔子發生了什麼事……

  這天我沒什麼食欲,晚餐剩下了一半以上。
  我對擔心的媽媽解釋:「我……好像有點不舒服。沒事的,明天一定會恢復的。」
  當妹妹撒嬌地纏著我說「哥哥,再繼續玩遊戲嘛」,我只是摸摸她的頭,向她道歉說「明天再跟你一起玩,對不起唷,舞花」,然後又把自己關進房裏。
  我關上電燈,躺在床上,用耳機聽著柔和的抒情曲。此時媽媽打開房門走進來。
  「心葉……你睡了嗎?天野學姐打電話來了。」
  我拔下耳機,坐直身體。
  「謝謝,我現在就接。」
  媽媽走出房間後,我拿起電話分機。
  「喂。」
  我的聲音軟弱無比,連自己聽了都覺得丟臉。
  遠子學姐一定是因為我翹掉排演,所以專程打電話來興師問罪吧!
  果不其然,話筒另一端傳來了響亮的聲音。
  「喂,心葉,怎麼可以背著學姐偷偷翹掉社團活動!小七瀨也很擔心你喔!」
  「對不起,我離開教室之後突然覺得很不舒服。」
  「真的嗎?
  遠子學姐沉穩詢問的聲音,就像我剛才在聽的抒情曲,輕柔而溫和地響起。
  「就算你說謊也騙不了學姐。你是因為不想看見芥川吧?」
  我吃驚地問道:「芥川跟遠子學姐說了什麼嗎?」
  遠子學姐噗哧一笑。
  「果然是因為這個啊!今天的排演芥川也遲到了,他一聽見心葉還沒來,就表現出很難過的模樣,說了一句『是這樣啊』。看來他好像知道心葉沒來練習的原因。所以,我試著『想像』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竟然設計我說出來,遠子學姐太過分了。」
  「你可別小看我這個『文學少女』。」
  聽到遠子學姐得意洋洋的聲音,我整個人都虛脫了。啊,為什麼我老是敗在這個人的手上?真不甘心,太沒道理了。
  「呵,你就覺悟吧,對學姐從實招來。」
  在她開朗的催促下,我只好把我跟芥川的事都一五一十說出來。
  遠子學姐一邊聽我傳述,一邊也不時輕聲應對。等我全部說完後,她就以神秘的語氣說:「那個啊,我今天在圖書館聽見又有人割破了書。包括珍?尤蘭的作品集、北原白秋詩集,還有椋鳩十的童話集和小松左京的短篇集……而且,更早之前我還聽生物社的人說,他們養的兔子少了一隻。」
  我握著話筒的手霎時變冷。
  圖書館的書又被切了?而且,還有兔子失蹤……
  「可是,我認為破壞書本的並不是芥川。這次和上次都不是。」
  遠子學姐突然語氣果斷地這麼說,我不禁為之啞然。
  「怎麼樣?要不要跟我一起找出『事實的真相』,心葉?」



  母親,為什麼我會如此愚蠢地重蹈覆轍?
  我覺得自己最近寫的信件內容都很不正常。但是如果停止寫信,就好像無法繼續抑制我體內那種狂暴的衝動。
  今天我對井上怒吼了。我明知他沒有惡意,也知道他是在擔心我。但是,他脆弱而易受傷的個性卻讓我莫名焦躁起來,所以我還是忍不住傷害了他。
  井上放學後沒有來排演話劇。我本來一直在煩惱要用怎樣的面貌對待他,所以老實說,我反而覺得松了口氣。
  另外,那個女孩的精神狀況好像越來越糟,我已經快要無法掌握了。我把被割斷咽喉而死去的兔子埋在校園的櫻花樹下。就算洗了再洗,我還是覺得手上的血腥殘留不去,自己都很想吐。
  母親,我最近寫的信一定讓你擔心了吧?一定讓你覺得不知所措吧?可是,這些事我只能告訴母親一個人。
  母親生我的時候因為太過操勞,才會把身體搞壞。
  所以,我一定要成為一個不會增加母親負擔的獨立孩子。為了不讓你擔心,為了不讓親戚看不起生下了我的你,也為了不讓你因為生了我而感到悲傷。
  但是,六年前的那天,我做出不在這之前的行為以致毀了別人的人生,那件事的懲罰就是讓我失去你。
  然而,我如今又要做出不誠實的行為了。
  母親,母親,你的兒子到底要愚蠢到什麼地步才會甘心呢?



  隔天的白日做夢時間,我拿著媽媽做的便當走到文藝社活動室,發現遠子學姐已經先到了,她把腳踏在鐵管椅上坐著吃「飯」。
  她把莎岡《你喜歡布拉姆斯嗎?》的文庫本放在膝上,翻著書頁,不時撕下一小塊,發出小小的聲音咀嚼吞下,然後露出吉祥的笑容。
  (注:莎岡(Franc』oise Sagan),法國女作家。《你喜歡布拉姆斯嗎?》(Aimez-vous Brahms?)。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1897),德國古典樂作曲家。)
  「莎岡的作品擁有明快的都市風味,就像法國料理的鴨肉派開胃菜一樣美妙、清涼又優雅的味道呢!
  一位女性夾在熱情愛慕自己的年輕美男子和喜歡拈花惹草的年長戀人之間,那種心情遊移不定的微妙心理描寫,真是太了不起了!
  一邊品味法國派纖細的口感,一邊享受鴨肉的豐富味道,再加上旁邊配的琥珀色湯凍,在口中速成深奧的美味,就像味道直接滲入心胸啊!莎岡雖然在十八歲時,以一本描寫十七歲少女心情的《日安憂鬱》出道,但是她寫下這個三十九歲中年女性的故事時,才二十四歲。」
  我就這樣聽著遠子學姐的議論,一邊低頭默默吃著媽媽幫我準備的便當。
  「昨晚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啊?」
  我小聲地問了之後,她就開朗地回答:「你是說『要不要跟我一起找出事實的真相』嗎?」
  「不是啦!」
  我抬起頭出言否定。
  因為看見遠子學姐溫柔的微笑,我不由得面紅耳赤,再度低下頭,尷尬地小聲說:「我說的是『破壞書本的並不是芥川』那一句。遠子學姐不也跟我一樣,都親眼看到芥川用美工刀割書嗎?」
  我今天在教室裏也沒辦法跟芥川好好說話。當他問我「手還好嗎?」的時候,我光是要平靜回答,就得費盡全身精力,而他看來也同樣很勉強。我明明已經決定再也不要多管他的事,為什麼又接受遠子學姐的邀約來到這裏?
  遠子學姐把吃到一半的書本闔起。
  「我們確實都看到芥川割破有島武郎的作品集,但是心葉,你看這個。」
  遠子學姐拿起那本書翻給我看。
  她大大敞開書頁被切掉的地方,然後繼續翻頁,又出現了被割破的地方。就這樣重複兩次、三次……
  「看到了吧?被切掉的地方不只一處。當時芥川切下來的只有一頁吧?可是,你看這個地方。」
  遠子學姐指著缺頁處的下一頁,我仔細一看,發現距離書本中心五公釐處還有一條凹痕。
  「每一個切掉的地方,都是沿著書本中心割斷的,這些切痕也都會印在下一頁。但是,這個位置也留下一條痕跡,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遠子學姐指著兩條平行凹痕,以神秘的口吻說道:「我在想,這可能不是美工刀,而是用其他工具切的吧?而這本書也一定在芥川下手之前就切過了。但是,芥川被帶到我們社團活動室時,卻什麼都沒說。從他的口氣聽來,仿佛是第一次做出這種事。所以,我覺得真正的切書兇手應該另有其人。其他被切的書很可能也不是芥川,而是那個人做的吧!」
  「也可能全都是芥川做的,因為沒有證據。」
  「是啊!可是,芥川應該不會毫無理由做出這種事來吧?」
  「那只是遠子學姐自己的『想像』吧!真正的芥川,或許跟我們平時看到的模樣完全不同。」
  我一想起他在保健室裏那種憎恨扭曲的面孔,身體就冷得直打顫。
  「而且,芥川在我們眼前割破書本,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芥川如果不是真正的犯人,那他為什麼要特地做這種事?相較之下,他說切割書本是因壓力太大,這個理由我還更能接受。」
  遠子學姐低聲說:「說不定他想要包庇誰吧!」
  然後,她有點悲傷地望著我。
  「我從參加弓箭社的同學那裏聽到一些有關芥川的事。芥川在一年級的時候,好像遭到二年級學長的排擠。他被迫一個人打掃,還被安排除了勞累之外沒有任何意義的練習專案,譬如打赤腳跑操場幾十圈……聽說他當時真的很可憐……」
  「哪個學長啊?」
  「就是心葉在校舍後面看到的,叫做五十嵐的三年級學生。」
  我回憶起那位比芥川更魁梧,全身都是肌肉的男學生。芥川在校舍後面忍受他的毆打,還對他下跪。
  「五十嵐一開始好像對芥川很好,經常找芥川說話,也很照顧他。芥川似乎也很尊敬五十嵐。」
  「那麼五十嵐學長後來為什麼會排擠芥川?」
  我的腦中一時閃過了更科同學的臉。在校舍後方,更科同學曾經趴在芥川的背後哭泣,所以她跟這件事一定脫不了關係。
  遠子學姐的回答確實不出我所料。
  「弓箭社的人告訴我,五十嵐的女朋友好像被芥川搶走了。就是二年級的更科同學——去年跟芥川同班的女生。」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氣。
  果然是因為更科同學。
  仔細回想,芥川似乎很討厭背叛朋友跟杉子交往的大宮。當我稱讚他很適合扮演大宮的時候,他曾經流露苦悶的表情,尤其是遠子學姐她們在熱烈討論大宮和野島時,他還嚴厲地批評了大宮。
  當時芥川一定是在想著五十嵐學長和更科同學的事吧?他一定是因為把大宮跟自己重疊在一起而感到痛苦吧?
  「聽說把更科同學介紹給五十嵐的就是芥川。去年夏天他們三人的感情還很融洽,都會一起出去玩。可是秋天結束後,五十嵐對芥川的態度突然迥變。因為五十嵐做得太過火了,看不下去的三年級同學問他理由,結果五十嵐就回答『芥川搶走了我的女朋友』……而芥川也沒有否認,只說了『五十嵐學長說的沒錯,全都是我不好』。後來五十嵐就退出弓箭社了。」
  遠子學姐垂下眉梢。
  剛才她說的那番話,不過就是一段三角關係。喜歡上學長心儀的對象,或是瞞著朋友跟他的女朋友約會,這種事不是常有嗎?小說和連續劇也充滿了這種題材吧!
  大正時代也有這種三角關係,甚至在更久以前——從神話時代開始,人類就不斷上演著搶奪與被搶奪、熱戀然後分手,諸如此類的愚蠢愛情故事。
  但是對當事者來說,這種感情無法輕易割捨。
  就像大宮對野島感到愧疚,芥川也在拼命責備自己吧?芥川在保健室裏說過,全都是因為他不好。

  ——我是個卑鄙的人,所以遭到兩個人的憎恨也是無可奈何。

  奇怪?更科同學為什麼要憎恨芥川?五十嵐學長是因為女朋友被搶走,這還說得過去,可是更科同學呢?從更科同學緊攀著芥川那一幕來看,我不覺得她憎恨芥川啊!
  怎麼想都不對。難道芥川和更科同學還有更深的糾葛……
  心生疑惑的同時,我也感到心底湧出一股不安。不行!我不是已經決定再也不要管他了嗎!
  我開始呼吸不順,小聲地說:「遠子學姐,剛才你不是說過芥川可能在包庇誰嗎?從剛才的話聽來,芥川打算包庇的物件——他覺得愧對的人,應該就是更科同學和五十嵐學長這兩個人吧!」
  「嗯!」遠子學姐點點頭。
  「遠子學姐認為哪一個才是芥川包庇的人呢?」
  「我覺得啊……」
  遠子學姐櫻花色的嘴唇猶豫地動起來時,她的口袋突然發出嗶嗶聲。
  她從口袋裏拿出來的不是手機,而是她愛的銀色碼表,似乎也有普通的報時功能。
  「哎呀,再過五分鐘就要上課了。」
  她一看碼表就嚇了一跳。
  我們慌張地起身離開活動室。走在走廊上的時候,遠子學姐很快地說著:「我還不知道切書的真正犯人是誰,也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在我們分手前,遠子學姐在樓頂口停下腳步。
  「我想心葉可能會害怕,所以有件事一直沒有說。其實今天早上生物社養的兔子又少了一隻,他們都很擔心。」
  我回想起那只被揪住耳朵,滴著鮮血的兔子,不禁愕然屏息。遠子學姐用力拉著我的手臂,像是要鼓勵我似的,在我耳邊說:「心葉,今天大家要試穿戲服,所以你絕對不可以翹掉排演。一定喔!約好了喔!」
  溫暖的氣息吹進耳裏,柔軟的嘴唇瞬間碰觸我的耳朵又離開了。
  「那就放學見啦!如果你敢偷溜,我可要去你家抓人喔!」
  遠子學姐笑著說完後,就三步併作兩步跑上樓梯了。
  我看見了……遠子學姐的裙底。裏面穿著體育褲……不,不是體育褲。
  是白色的。
  我臉紅得連耳根都發燙了,趕緊也跑回自己的教室。
  就在此時。
  我突然看見芥川在走廊上。
  我本來火燙的臉頰像被潑了冷水,瞬間變得冰冷。
  第五堂課就快開始了,這時他要去哪里?難道芥川想要翹課?
  不,不可以,還是假裝沒看到吧!絕對不能跟去,不能再跟他牽扯太深了!
  我在內心激烈地天人交戰,但是我的腳卻背叛了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走向他離去的那個轉角。
  走過轉角,我聽見下樓的腳步聲。我一邊屏息傾聽,我一邊追了上去。這時響起了第五堂課的上課鐘聲。我心裏焦急地想著一定要回教室,但是腳卻無法停止,還是不斷前進,我緊張得脖子滲出冷汗。
  最後到達的地方,是並列著鞋櫃的校舍入口。我隱身在鋁制鞋櫃後,一邊找尋著芥川的蹤影。
  然後,我終於發現他站在我們班的鞋櫃前。
  芥川表情凝重地低頭望著手上的信封。那是他剛從鞋櫃裏拿出來的嗎?
  那並非我之前看過的長方形白色信封,而是印著一對白色天使羽翼的藍色信封——跟竹田同學的檔夾是同一個系列,也是美羽愛用的那種。寄來這封信的應該是個女生吧?
  我感覺芥川眼中似乎燃燒著怒火,忍不住渾身顫抖。
  我上次看見芥川站在郵筒前的時候,他的表情看起來既悲傷又痛苦。
  然而,如今芥川的眼神卻帶有烈火般的憤怒。
  芥川把信撕碎了。
  沙啦一聲,讓我的心跳停了半晌。
  他把撕成兩半的信疊在一起,再從中間撕開,然後往鞋櫃旁的垃圾桶走去,就要把信丟進去。
  可是,此時他停下動作。
  「唔……」
  芥川沉吟片刻,頗為迷惘地眯起眼睛。他咬緊牙關,粗魯地把撕碎的信揉成一團,塞進褲子口袋。
  我只看到這裏,因為我無法壓抑胸口的鼓動,所以逃回教室了。
  回到教室時,老師還沒進來。
  過了十分鐘左右,芥川才在上課途中打開後門走進來。
  「對不起,我在圖書館找資料花了太多時間,所以遲到了。」
  他向老師道歉後回到座位上。我的目光飄往他的褲子口袋,但是從外表看不出什麼特別的地方。
  那封信會是誰寄來的……
  這樣的疑問,以及不願繼續深究的想法,在我的心中興起了激烈的交戰。


  ——你喜歡我對吧?
  你直截了當地在信裏寫下這句話。
  自從那個事件以來,我一向避免跟異性太親近,也下定決定不再談感情。
  但是,當我在那個冬天看見你的時候——你像是看著世上最污穢、最卑賤和東西,對我露出輕蔑憤恨的眼神。當你痛駡我的時候,我有種痛徹心扉的感受。
  你怒駡著我的模樣非常美麗。你臉頰上的紅暈、既閃亮又銳利的眼神,讓我一看就再也轉不開視線。
  我比誰都清楚,你完全不想接受我的感情。你唯一想要的,只有滿足你內心陰暗殘酷的渴望。
  我並不是有資格獲得你芳心的好男人。
  可是我仍舊忍不住想接近你,想見到你,想被你那冷冷的眼神凝視,也想聽你怒駡我的聲音。
  或許,我根本在期待受到你的責備。
  身邊的人經常稱讚我誠實可靠,但是,事實並非如此——或許我想讓大家知道,其實我是個理當受到唾駡的卑劣之人。
  你常會問我學校的事。
  每天在學校都是怎麼度過的?有朋友嗎?有女朋友嗎?
  你會隱藏話中的敵意這樣詢問我,表情僵硬地聽我回答,而最後一定會臉色不悅地說:「你走吧!」
  對照過去發生的事,我越來越忍不住要說出醜陋的話語,我總有一天會被迫做出決斷。溺在過去的記憶裏,一邊承受著痛苦煎熬,一邊持續奮戰。
  我想要實現你的心願。
  因為那也是對我自己的救贖。
  可是,如果我拯救了你,我就會成為卑劣的背叛者。
  你的心願是污穢的!是不正確的!是會傷害別人的!
  所以你依然希望我這麼做嗎?你還是想命令我做出這種不誠實的行為嗎?
  請你不要再寄信給我,也不要再寫下試探我心意的話了。
  你的輕忽和傲慢,都讓我憤怒得幾乎顫抖。
  我確實受到你的吸引,這點我承認。但是,我絕不能因此變成更愚蠢的人。


  「哇,小七瀨和千愛都好可愛喔!」
  遠子學姐看著換上振袖和褲裙的琴吹同學與竹田同學,興奮地又叫又跳。
  (注:振袖,袖子下擺長至腰間的和服,是未婚女性的傳統禮服。褲裙,原名「袴」(HAKAMA),是穿在和服外的褶裙,多為重要場合穿著的服裝。)
  綁了兩束馬尾,並且系上紅色蝴蝶結的琴吹同學顯得扭扭捏捏,好像很害臊。
  放學後,我正在猶豫要不要直接回家時,琴吹同學雙手環抱,橫眉豎目地站在我面前說:「今天要試戲服,絕對不能偷跑。」
  「芥川也一樣,不要再拖拖拉拉了!快去排演吧!」
  我跟芥川就這樣被她趕鴨子上架地帶去了小會館。
  穿上杉子服裝的琴吹同學簡直變了個人,她面紅耳赤地低著脖子。衣服是跟茶道社的三年級學生借來的。我正在感歎女生換了衣服竟會有這麼大的轉變時,琴吹同學就噘起嘴瞪著我看。
  「怎、怎麼啊……幹嘛一直盯著我,你想批評我什麼嗎?」
  「沒有啦,我只是覺得你很適合這種打扮。」
  我老實說出來後,她的臉又變得更紅。
  「少來了!井上就只會信口胡謅。反正只是客套話。笨蛋!笨蛋!笨蛋!」
  「呃,我是說真的啊!」
  「咦!」
  琴吹同學啞然無語。我微笑著說:「琴吹同學和竹田同學都很適合這種服裝。」
  「哇!謝謝你的讚美,心葉學長。」

      頭上綁著深藍色大蝴蝶結的竹田同學甩起長長的袖子,嘿嘿地笑了起來。
  相反地,琴吹同學卻不高興地咕噥:「井上最差勁了!」然後把臉撇開。
  呃?為、為什麼生氣啊?
  我覺得滿頭霧水,而遠子學姐則是開心地跳上跳下。
  「呀!我本來還很煩惱,要是穿千金小姐風格的長袖和服好呢,還是穿仿西式的褲裙好,看來我是選對了!大正浪漫果然得綁蝴蝶結、穿褲裙!」
  遠子學姐穿著立領的魄襯衫,外面披上和服男外套,我跟芥川也換上了相同的服飾。
  「嘿嘿,遠子學姐的男裝扮相也很棒喔!」
  「呀,真的嗎?千愛!」
  「是啊!我都快迷上學姐了。」
  「太棒了。說不定會收到很多女生寄來的情書呢!」
  遠子學姐似乎開始想像她設置在中庭的戀愛諮詢信箱塞滿了甜美的手寫情書,眼神都迷蒙起來了。她包覆在襯衫和和服外套下的胸部非常平坦,跟我預料的一樣適合男裝,不過她還掛著兩條不斷搖來晃去的長辮子,所以怎麼看都不像古代的日本男子。當我正如此心想時,她就戴上一頂深褐色的軟呢鴨舌帽,把兩辮子纏起來塞進貼裏。
  「怎樣,這麼一來就更像個美少年了吧?」
  「是啊!是啊!讓人真想稱呼一聲遠子先生呢!」
  「叫吧!叫吧!」
  「遠子先生~」
  「千愛!」
  她們兩人作態抱在一塊,還開心地叫著。
  「竹田同學未免太激動了吧!」
  琴吹同學苦著一張臉,結果竹田同學也撲過去抱她。
  「真是的,人家也愛七瀨學姐啦!姐姐。」
  「呀!別這樣!快放開我啦!」
  被抱住的琴吹同學嚇得大叫。
  在這片歡樂的氣氛中,我悄悄看了芥川一眼。
  芥川滿臉憂鬱的神情,好像正在思考什麼。他高大的身材跟暗色系的和服外套很搭,那種男性魅力又帶有一種禁欲味道的吸引力。女性觀眾們一定會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吧!但是,他低垂的目光裏籠罩著一片陰影。
  我的胸口好疼。若是一直看著芥川,仿佛就連他心中的痛苦都會傳遞給我,我連忙移開視線。
  「我們開始排演吧!」
  在遠子學姐的喝令下,大家身著戲服開始排演。
  這一幕是杉子和大宮的乒乓球對決,杉子陸續打敗了哥哥的朋友們,因而受到眾人的讚賞。
  「接下來該野島上場了吧?」
  野島受到情敵早川慫恿,只是閉口不答,因為他的乒乓球實在打得不好。當周圍人們開始鼓躁,非得叫野島跟杉子分出勝負時,大宮走了出來。

  「我來代替野島上場吧!」

  芥川穿著和服的胸口突然發出震動。
  他的表情僵硬無比,我也驚嚇得屏息看著他。
  「對不起。
  芥川小聲道歉,然後從胸前掏出手機,看著螢幕。
  下一秒鐘,他就驚愕地睜大眼睛。
  「我要離開一下,很快就會回來,真的很抱歉。」
  他迅速說完,就咬住嘴唇走下舞臺。
  「啊!芥川!」
  他不顧遠子學姐在後面呼喚,繼續從觀眾席中穿梭而過,走出了會館。
  被拋下的我們不安地面面相覷。
  「芥川也曾經看過手機後就跑掉吧?」
  「他到底有什麼事?」
  竹田同學偷偷向我拋來一個眼神。我想起芥川在校舍後面對人下跪的事。當時芥川毫無抵抗地挨五十嵐學長痛打。
  如果,傳簡訊的是五十嵐學長……
  不,這跟我沒有關係,怎樣都無所謂。不可以再想了。
  我的眼前突然有個東西飄過。
  當我發現那是遠子學姐的和服袖子時,她已經從舞臺上沖下來了。她的鴨舌帽掉落,飛出兩條辮子。
  「心葉!我們走吧!」
  「去哪?」
  我愕然地問著,遠子學姐拉起和服下擺,在大腿部位綁了一個結,一邊回答:「去追芥川啊!」
  她以這副露腿的打扮,從觀眾席間的走道跑出去。
  我也急忙跳下舞臺,追在遠子學姐後面。琴吹同學和竹田同學看到我們的行動,也直接穿著振袖和褲跟上來。
  經過小會館外的走廊、經過大廳、狂奔到建築物外的遠子學姐,已經不像男裝麗人,也不像溫柔婉約的文學少女了。現在的她簡直就像古裝片裏帶著秤桿的魚販,或是沖到火災現場的女消防員。
  我已經決定不再跟芥川牽扯更深了,為什麼還要特地跳進這個大坑裏頭?我該不該就此停止?我一邊跑,一邊想著。
  但是,只要看到甩著兩條辮子的遠子學姐繼續跑,我就沒辦法停下來。如果我不盯著遠子學姐,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啊!
  擦身而過的學生們都詫異地望著我們一行人。
  「等一下!請等一下啦!遠子學姐!」
  遠子學姐仿佛沒聽見我的聲音,還是繼續邁足狂奔。雖然我不是很在乎,不過遠子學姐真的知道芥川去哪里了嗎?她只是隨便挑個方向跑吧?
  但是,遠子學姐好像看穿了一切,跑到校舍附近就直接繞到後面。她想去的就是這個地方嗎?
  此時,遠方傳來撕裂空氣般的慘叫聲。
  「呀啊!」
  是女生的聲音!難道是更科同學?
  繞過建築物轉角後,遠子學姐終於停下腳步,仿佛腳底生根一般呆立不動。
  當我看到這貼惡夢般的光景,也感到心臟仿佛被刺了一刀。
  我也聽到身後傳來琴吹同學驚悚的吸氣聲。
  芥川手拿雕刻刀站在那邊。V字形的刀刃滴著鮮血,他面前有位身材壯碩的男學生倒在地上。芥川以恍惚的目光低頭看著地上的血泊逐漸蔓延。
  在芥川身邊,制服前面濺上鮮血的更科同學跪在草地上,抱頭哭叫著:「呀啊!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一定是那個女人吧!都是那個女人害的!是那個女人刺殺學長的啊!」
  我的手臂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是琴吹同學。
  看到琴吹同學睜大眼睛不住發抖,腳步踉蹌得像是隨時都會跌倒,我趕緊扶住她。
  竹田同學只是冷靜地望著這副景象。遠子學姐還是背對著我佇立不動。
  很多人因為聽到更科同學的哭喊而聚集過來。後面不時聽得見女生的驚呼,不久老師們也撥開人群跑了過來。
  眾人看到這副慘狀,都嚇得說不出話來。芥川還是站得筆直,用不帶一絲感情的口吻說:「是我刺傷了五十嵐學長。」



  我快要受不了。我整晚都睡不著,就算躺在床上蓋著被,就算身體已經疲累不堪,腦袋還是異常清晰,像是心裏有只兇暴的生物到處肆虐。
  我今天又收到了你的信。要寫出這封信,一定耗費了你不少時間吧?即使如此,你還是心懷怨恨地寫了嗎?真的這麼生氣嗎?真的不能諒解嗎?拜託你,不要再責備我了。我很脆弱,我真的無法再承受更多責難了。
  我試著用美工刀割了房間的榻榻米、床鋪、筆記本、課本和兔子。試著把英語課本切成碎片,把紙花從頭上撒下,在床鋪上切出十字,也切斷了兔子的手腳。
  但是,那片濃霧還是揮之不去,我胸口的咆哮怒吼還是停不下來,胸前插了雕刻刀的少女也還是繼續責備著我。
  想要切割、想要切割、想要破壞一切,所有的一切,想要把你把世界把過去把未來把謊言把真實全部切碎、全部切碎、全部切碎……

  母親,我已經陷入瘋狂了。


       第四章 來自過去的少女

芥川的家位於從學校搭乘巴士三十分鐘,再步行十分鐘才會到達的寧靜住宅區,是一棟日式建築。
  隔天,我和遠子學姐一起去他家拜託。
  喉嚨和胸口都被雕刻刀刺傷的五十嵐學長,在醫院接受治療後,已經回家療養。聽說他的傷勢雖然不算嚴重,但是他後來都絕口不提這件事。
  更科同學可能受到極大的驚嚇,隔天並沒有上學。導師要告訴芥川,要他暫時待在家裏反省。
  班上同時都聽說這件事,教室裏從一大早就騷動不已。
  竹田同學和遠子學姐專程跑來我們的教室探視,再加上前一天曾發抖靠在我身上的琴吹同學,三個人的臉色都十分凝重。

  「是嗎,芥川今天沒有來啊?」
  「我還是不相信芥川會刺傷別人。」
  「芥川學長……因為更科同學的事而被五十嵐學長叫出去,然後就刺傷了學長,他是這麼說的吧?」
  「嗯!可是芥川為什麼會有雕刻刀?」
  「就是說嘛,這太奇怪了。我明明記得芥川學長從會館跑出去的時候什麼都沒拿啊!」
  「欸……芥川現在不知道怎麼了……」
  「話劇要怎麼辦……」
  遠子學姐像是要安慰低潮的琴吹同學和竹田同學,拍著胸脯說:「放學後,我跟心葉一起去芥川家裏看看好了。」
  聽到這句話,我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跟遠子學姐並肩仰望一旁掛有「芥川」墨書門牌的大門。
  「好氣派的房子啊!」
  「是啊!」
  老實說,我真的很想立刻掉頭回家。
  就算見到芥川,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更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我覺得胃快要痛起來了。
  討厭……我不想再前進一步了。
  但是遠子學姐卻果斷地走進大門,踏著半埋入地面的石板,走到玄關前按下門鈴。
  「來了,請問是哪一位?」
  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回應著。遠子學姐表明要探望芥川,玄關的門就打開來了。一位留著茶色半長頭髮、身穿牛仔褲、二十歲出頭的漂亮女性走了出來。
  我跟遠子學姐向她打招呼,她也自我介紹說:「我是一詩的二姐,叫做綾女。」然後笑著對我們說:「謝謝你們這麼關心一詩。」芥川的家人想必也為了這件事感到心痛吧!
  「請稍等一下,我立刻叫一詩過來。」
  她說完就走上樓梯。
  「一詩,有你的客人喔!你聽見了嗎?」
  樓上傳來紙門開啟的聲音,接著綾女小姐的尖叫刺入我的耳中。
  「你在做什麼啊!一詩!」
  遠子學姐立刻脫掉鞋子沖進去,跑上樓梯,我也急忙跟了過去。
  綾女小姐臉色蒼白地站在打開的紙門前。
  這間四坪大的和室,簡直變得慘不忍睹。
  貼在牆上的幾張獎狀、床鋪、鋪紙的木格子窗,到處都有切割的痕跡。掉在榻榻米上的書本、筆記本和課本,封面以及內頁也都被刀割得亂七八糟。
  而且,還有一些像是手制的餅乾和小蛋糕裝在皺巴巴的袋子裏,外面系著可愛的粉紅色緞帶,蛋糕表面活現猶如屍斑,一塊塊紫色的黴菌。
  我好想吐,忍不住捂住了嘴。
  芥川身穿襯衫和家居褲坐在房間中央。
  他的眼睛像死魚般毫無生氣,半開的嘴唇顯得很乾燥,右手還握著美工刀。刀尖正在滴血。他卷起袖子的左手手腕有好幾道傷口,鮮紅血液汩汩流出。神情恍惚的他身邊還滾落了頭和四肢都被切斷的粉紅色兔子吊飾,手上滴落的血液逐漸沾濕兔子。
  「一詩,你……你到底在做什麼……你的手怎麼受傷了……」綾女小姐聲音顫抖地說著。
  芥川雙眼無神,冷淡地回應:「我只是……試著割割看。人類的皮膚……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能割開。」
  綾女小姐露出恐懼的表情。
  「要、要趕緊包紮才行……」
  她戰戰兢兢伸出的手,卻被芥川揮開了。他死氣沉沉的臉龐可怕地扭曲,蒼白的唇中吐出了沙啞的聲音。
  「不行!這是我的贖罪。鹿又還沒有原諒我!鹿又的傷還沒有痊癒!」
  綾女小姐肩膀震動了一下,她一動也不動地呆呆站著。遠子學姐從她身旁走過,一把抓住芥川握著美工刀的手。
  這是轉瞬間發生的事,我連想阻止都來不及。芥川以困惑的表情仰望著遠子學姐。
  「天野學姐為什麼在這裏?」
  「因為你讓學姐和朋友擔心了啊!」
  遠子學姐趁芥川因驚訝而鬆懈時拿走美工刀,然後遞給我。
  「心葉,這個先讓你保管。」
  我連忙接過那把美工刀。
  「綾女小姐,麻煩你去拿一盆水和幾條毛巾!還有,心葉,你快去叫計程車!」


  為什麼我們要相遇?
  孩提時代,在那小小的教室。
  我真正想切開的,是跟過去的我相同的你。
  責備著我、命令我做出不在這之前行為的你……
  從不對我敞開心胸的你……
  總是拒絕我的你……
  我想用刀子切開這樣的你。
  想要切開你,直到你蒼白的臉上沾染鮮血,皮膚劃上無數傷痕,連底下的肌肉也割得七零八落。
  想要切下你的腳、你的手、你的指頭,連皮膚也一併削落。
  只有這樣我才能感到安寧。
  母親,我可以去看你嗎?



  芥川在醫院接受治療期間,我和遠子學姐還有綾女小姐一起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等待。
  「謝謝,幸虧有你們。」綾女小姐餘悸猶存地說。
  我只是叫了計程車,用毛巾綁住芥川手腕幫他止血,以及把他硬推上計程車的都是遠子學姐。
  「一詩到底怎麼了,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綾女小姐傷心地說。「這孩子以前就是個優等生,比我們這些姐姐還要懂事,從來沒有反抗過父母,也從來沒跟我們這些姐姐吵過架。可是,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遠子學姐輕聲問道:「芥川同學好像有什麼煩惱。綾女小姐你們知道緣故嗎?」
  綾女小姐皺起那張神似芥川的漂亮臉蛋,仿佛快要哭了。
  「……一詩他……從來不會把心事告訴我們,有事也不會找我們幫忙……」
  她的聲音十分悲哀。遠子學姐也難過地垂下眉毛。
  「嗯……芥川說的『鹿又』是誰?綾女小姐認識嗎?」
  綾女小姐聽到這句話,肩膀震動了一下,濕潤的眼睛出現動搖的神情。
  「可以的話,請告訴我好嗎?」
  在遠子學姐追問下,綾女小姐才輕聲說:「鹿又是一詩國小五年級時的女同學。但是,她在第二學期就因為某些緣故轉學了。」
  「某些緣故?」
  綾女小姐欲言又止地說:「好像是被班上同學欺負得太過分了。她的課本和體育服都被切得破破爛爛……後來,她就在美勞課時用雕刻刀攻擊欺負她的同學。」
  雕刻刀!
  我驚訝地屏息,遠子學姐也瞪大了眼睛。
  綾女小姐低下頭,用力握緊放在膝上的雙手。
  「沒多久,鹿又就轉學了……可是他們當時的導師,好像在全班同學面前對一詩說『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一詩當時沒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家人,我們是在很久之後才從別人那裏得知,都嚇壞了。那個人也是因為弟弟跟一詩同班才知道的。」
  「說是芥川同學害的,又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綾女小姐搖搖頭。
  「我只聽說是因為一詩對老師說謊,鹿又才會被欺負……我們知道的時候,事情都已經發生半年了,所以也不好再去追問一詩。而且,事情發生後我們的母親就住院了。母親的身體一向不太好,總是在醫院進進出出,但是這次入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她越說越小聲。
  「一詩或許覺得母親會變成這樣都是他害的吧!因為母親自從生下一詩之後,身體就變差了……所以那個孩子一向不讓母親擔心,自己的事都做得好好的,從來不把心裏的煩惱說出來……」
  我覺得胸口好鬱悶。
  我認識的芥川既認真又優秀,總是很穩重,又受到大家信賴。這些表現都是為了他母親才努力做出來的嗎?
  「所以……一詩在學校聽到老師說了那種話,以致母親長期住院,他的心裏一定很痛苦吧!可是,我們光是為了母親的事和自己的事就已經忙不過來了,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顧及一詩。雖然一詩很成熟懂事,但是當時的他也只是個還在就讀國小五年級的十一歲男孩啊……」
  我從綾女小姐低垂臉龐上的表情,充分體會到她對弟弟的愧疚,因此胸口揪得越來越緊,喉嚨也幾乎無法呼吸。
  不能再聽下去了。
  不安的情緒在我心中逐漸擴張。
  再聽下去就無法回頭了。
  「聽到一詩拿雕刻刀刺傷人的時候,我立刻想起他在國小發生的事。之前聽到他說出鹿又這個名字,我更覺得腦袋隱隱作痛……我想……一詩可能一直被那件往事糾纏著吧!」
  遠子學姐愁眉苦臉地聽著綾女小姐的話。
  此時,手腕包著繃帶的芥川回來了。
  「一詩!」綾女小姐跑到芥川身邊。
  芥川的表情平靜得很不自然。
  「讓你擔心真是抱歉。不是什麼重傷,很快就會痊癒了。」
  可能是因為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了,綾女小姐開始啜泣。
  「你這孩子,真是的……明明是優等生模樣,卻做出這種傻事,說什麼抱歉嘛!你真是,真是……」
  芥川用一隻手輕輕抱著哭泣的綾女小姐。雖然引發騷動而被送到醫院來的是芥川,但是目前他們的立場倒像是倒過來了。芥川抱著綾女小姐的肩膀,對我們低頭致歉。
  「我也給天野學姐你們添麻煩了。雖然學校還沒決定對我如何處分,但我現在還在閉門思過,以後有機會再好好談一談吧!」
  他淡淡的語氣透露出委婉的拒絕之意。
  令人意外地,遠子學姐也很乾脆地決定收手。
  她面帶微笑,抬頭看著芥川。
  「我知道了。但是,如果你有什麼煩惱,一定要說出來喔!我跟心葉都很想幫你的忙。」
  我連一句「是啊」都說不出口,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睛。

  離開醫院後,天色已經變暗,還刮著刺骨寒風。
  我們在站牌旁等待巴士。
  持續沉默一、兩分鐘之後,遠子學姐開口了:「我想還是調查一下鹿又的事情吧!為何芥川會對那件事如此介意,他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所苦……我總覺得,他破壞圖書館的書,還有拿雕刻刀刺傷五十嵐學長,全都跟那件事有關。」
  「我反對,這太多管閒事了。我們沒有權利這樣探人隱私吧!」
  遠子學姐垂下眉梢。
  「心葉老是這樣。芥川又不是別人,他是心葉的朋友吧!」
  我簡直就想沖口大叫。
  ——那只是遠子學姐你擅自想像的吧!我跟芥川才不是朋友!我永遠都不想交朋友!
  可是,如果我真的說出這種話,遠子學姐一定會用更悲傷的表情看著我吧!在我一年級剛加入文藝社時,她就經常用那種表情看我,讓我不知該如何應付。
  遠子學姐看我沉默不語,就轉為堅毅的表情說道:「等到發生無法挽救的事情,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如果心葉不想去,那我就自己去芥川就讀的國小。」


  這封信是給你的警告。
  請你快點逃走吧!
  每當你那帶有甜美毒藥的手搖撼我的心臟,我都激動得難以自持。我體內那股想要破壞一切的衝動,恐怕無法再抑制多久了。
  我想要切開你,渴望得全身顫抖。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浮現在我眼皮底下的都是你。
  我想細細切碎你那充滿憎恨的眼睛、凜然地望著我的白皙臉龐,還有那傲慢的纖細咽喉。我想割下你的耳朵、鼻子,挖出你的眼睛。我的心在叫喊,想要在你的胸前刻出無數個十字架,讓暖熱的血液噴灑在你全身。
  快點逃走吧!
  我遲早會把你切開來的。



  週五放學後,我還是跟著遠子學姐一起造訪了芥川的國小母校。
  遠子學姐那句「我就自己去」根本是在威脅嘛!這麼胡作非為的人,叫我怎能丟著不管?
  在收發室,遠子學姐親切地笑著說:「我是這裏的畢業生,請讓我進去參觀。」接著就換上室內鞋走進去。
  學校好像正在舉辦秋季繪畫比賽的展覽,牆上掛滿學生的畫作,得獎作品還另外貼上金色的紙。
  「首先去教職員辦公室看看吧!或許還有知道那件事的老師。」
  「就算知道,他們會隨便告訴不相關的人嗎?」
  「只要拿出誠意拜託,一定沒問題的。」
  遠子學姐握緊拳頭。
  她往牆上望了一眼,表情突然緩和下來。
  「可是,真令人懷念耶!我也好想去自己就讀的國小看看。嘿,心葉,你以前是怎樣的小學生呢?」
  「很普通啊!上美勞課的時候就認真地捏黏土、切圖畫紙,擔任飼育委員的時候,也會定時喂金魚。」
  我突然想到,我跟美羽也是在國小認識的。
  小學三年級的夏天,美羽轉進我的班級。

  ——我不喜歡人家叫我朝倉,也不喜歡被叫小美羽。你叫我美羽就好了,我也要直接叫你心葉。

  ——可是,這樣會被大家笑吧?

  ——你會怕嗎?真是個膽小鬼。不想叫就隨便你。

  ——不,我答應,我就叫你美羽喔!

  我的眼中浮現出幼年的美羽和我牽手跑過走廊的幻影,不禁感到一陣目眩。
  我一邊隱藏內心動搖,一邊反問:「遠子學姐呢?一定是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常讓老師和父母覺得頭大吧?」
  沒想到遠子學姐卻正經八百地回答:「在國小三年級以前,我都是個內向乖巧的小孩。真的喔!只是每到午餐時間就很憂鬱。我一想到去學校就得吃營養午餐,有時還會煩惱到肚子痛呢!」
  本來正等著吐槽的我,默默地閉上嘴。
  對我們來說很平常的味覺,遠子學姐都感受不到。
  當她興高采烈發表書本感想,並且換成我們熟悉的味道來比喻時,也只是藉著她自己的想像。
  這種事,一個國小女生真的能接受嗎……
  大家都很愛吃的濃湯和布丁,卻只有自己嘗不出味道。遠子學姐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是作何感想呢?
  遠子學姐輕柔地微笑著。
  「但是,一回到家,媽媽就會等在玄關對我說『營養午餐有吃完嗎?真乖,你很努力,很了不起喔』,然後摸摸我的頭,還會寫好甜的點心給我吃。媽媽的『點心』真的很好吃……我跟爸爸最喜歡的就是媽媽寫的東西了。」
  遠子學姐現在寄宿在別人家裏。她的父母去哪了呢?從剛剛的話聽來,遠子學姐的父親難道也跟她一樣會吃紙?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家庭啊!
  遠子學姐突然眼睛發亮,跑進了二年級的教室。
  我以為她發現了什麼線索,結果是因為看到書櫃上擺著兒童書籍而興奮不已。
  「你看,你看,心葉,是班級書櫃耶!好懷念啊!這裏還有雨果的《悲慘世界》簡約版呢!這個版本的故事只說到尚萬強和柯塞特幸福地一起生活。後來讀了完整片,我還很驚訝尚萬強竟然會發生那種事。啊,這裏也有《小婦人》,我最喜歡的就是她們在耶誕節送食物到貧苦人家那一段,還重複看過好多次喔!啊,這是《艾莫的冒險》和《魔奇魔奇樹》耶!好懷念,好想吃啊!」
  我趕緊喝止她:「你忘記自己是來幹嘛的嗎?」
  遠子學姐抱著那本《魔奇魔奇樹》,遮住自己半張臉。
  「對不起嘛……」她難為情地道歉,然後突然睜大眼睛,低頭看著書大叫:「對了,我知道了!心葉!」
  「怎麼了?」
  「至今被切過的書啊!不都是課本收錄的作品嗎?」
  遠子學姐滔滔不絕地說。
  「珍?尤蘭被收錄在課本裏的是《月下看貓頭鷹》對吧?國小的國語課本裏收錄了椋鳩十的《大造爺爺和野雁》、小松左京的《外星人的課題》、還有北原白秋的《海雀》。另外,有島武郎的《一串葡萄》和伊藤左千夫的《野菊之墓》,則是暑假的讀書心得指定讀物。沒錯,的確是國小五年級的書目。」
  聽到遠子學姐說出這一長串書名,我也覺得有些印象。《月下看貓頭鷹》就是那個小女孩和父親在冬夜裏去找貓頭鷹的故事吧?
  「也就是說,圖書館裏的書並不是隨便被挑出來割破的囉?」
  「應該是這樣。但是,為什麼要割這些書呢……」
  遠子學姐把手指點在唇上,陷入了沉思。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啊?」
  我嚇了一跳。
  有位抱著一疊檔的五十幾歲女性疑惑地看著我們。
  「對、對不起,嗯,我們是……」
  我還在吞吞吐吐地解釋,遠子學姐就往前走去。
  她以認真誠懇的表情走向驚訝的教職員,然後流暢地說起:「我們是貴校畢業生芥川一詩的學姐和同班同學。因為我們很想知道有關一詩的某些事,所以才來打擾。拜託你!現在事態非常緊急,能不能請你幫我們這個忙?」

  該說是那番熱誠的說辭打動了對方,還是遠子學姐的優等生外表帶來的加成效果……
  那位女性帶我們到以木板隔成小房間的諮詢室,請我們坐在白色沙發上。
  答應遠子學姐請求的山村老師,曾有兩年的時間擔任芥川的導師,所以她對那件事印象很深。
  「當時芥川同學的導師是桃木由佳老師,她是既年輕又熱心的老師,不過她也因此對學生寄予過高的期望。我想,她應該很難接受自己班上有學生受到欺負,或是學生在上課時拿出雕刻刀攻擊同學吧!不管桃木老師有什麼理由,她在那個時候對芥川同學說的話,對身為教師的人來說都不可原諒。桃木老師應該也是這麼想,所以非常後悔……雖然她後來也向芥川同學道歉了,但是話一旦說出口,就再也無法收回。她大概是認為自己沒資格繼續當老師,所以不久就向學校請辭了。」
  遠子學姐問道:「為什麼桃木老師要責備芥川?芥川到底做了什麼?」
  山村老師臉色凝重地說:「他向桃木老師報告,班上有同學被欺負……其實擔任班長的芥川同學會報告這種事也很合理,他沒有理由遭受任何責難。但是,事實上並沒有人受到欺負。那位被懷疑欺負人的孩子因為忿恨難平,後來就真的開始欺負起同學。因為有那個孩子帶頭,班上半數的學生都聯合起來漠視一個女生,有時把她的東西藏起來,有時還故意絆倒她。」
  山村老師述說的這些往事,讓我的心情越來越沉重。
  這並不是芥川的錯。
  但是,如果我也跟他站在相同立場——因為自己的發言而導致欺負事件,而且還因此受到導師責備——我一定會感覺心好像被冰冷的利刃切開,一定永遠都無法忘記這個創傷吧!
  遠子學姐也露出悲傷的表情。
  山村老師歎了口氣。
  「受到欺負的鹿又同學跟芥川同學的感情很好,兩人常常一起去圖書館讀書。鹿又同學常常一個人獨處,我記得只看過她跟芥川同學笑著說話。所以芥川一定更難過吧……」
  ——鹿又還沒有原諒我!
  我又想起芥川手上淌血,五官扭曲激動大叫的模樣,頓時覺得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
  「我知道的事只有這些,如果可以多少幫上芥川同學的忙就好了。」
  「非常感謝你。還有,方便的話,可以讓我看看當時的班級合照嗎?」
  山村老師似乎有點猶豫。
  「……請你們稍等一下。」
  她說完就站起來走到房間另一邊,從櫃子裏拿出一大捆報紙又走回來。
  那是校內每個月發行的報紙,版面只有普通報紙的一半。她翻了一下子就停下動作。
  「這是五年三班的照片。」
  這張照片很像遠足的合照,有很多背著背包的孩子並排在摩天輪前。當時應該是現在這個季節吧?大家都穿了長袖上衣和背心,外面還披了一件羊毛衫。
  「這個孩子就是芥川同學。」
  山村老師指著站在照片最左邊,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的少年。
  然後她的手指移向旁邊那個人。
  「這位就是鹿又同學。」
  看到這位好像很乖巧的長髮女孩,我突然愣了一下。
  我總覺得這個女孩有點像更科同學,是因為髮型呢,還是因為整體感……
  還不只這樣,那個女孩提著的包包還掛著一個似曾相識的兔子吊飾。
  淡粉紅色的兔子……
  這跟掉在芥川房間地上、頭腳都被切斷的兔子吊飾很像。不,我好像更早以前就看過同樣的東西……

  ——兔子不見了。
  ——啊?
  ——那是我跟遠子學姐一起去文具店買的。怎麼辦,到處都找不到。

  對了!是掛在琴吹同學書包上的兔子吊飾!
  一想起這件事,我的心中就因疑惑而急速冷卻。難道芥川房裏的兔子,就是琴吹同學的兔子?
  不,就算真的是同一只,或許只是芥川在無意間撿到,不知道那是琴吹同學的東西,所以才帶回家吧!
  遠子學姐看著照片,伸出白皙手指指著站在照片最右邊的女孩。
  「這個女生是誰啊?」
  我又差點脫口驚呼了。
  那是一位表情冷淡的短髮女孩。這位不高興地抿著嘴唇的女孩,掛在肩上的書包也吊著一隻跟鹿又同學相同的粉紅色兔子。
  冷汗從我背上滴落。這只是單純的巧合嗎?
  山村老師聽到遠子學姐的問題,表情突然變得很僵硬。
  她狀似為難地說出短髮少女的名字。
  「……這位是小西同學。她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看見她有一隻跟鹿又同學一樣的兔子吊飾,所以我想她們或許感情很好吧!」
  「是嗎,我也不太清楚。鹿又同學應該沒有芥川同學以外的朋友了。可能只是因為當時的女生很流行這種兔子吊飾吧!」
  山村老師用不太可信的理由結束了這個話題。

  「心葉,你怎麼想呢?」我們走向校門時,遠子學姐問道。
  「鹿又同學跟小西同學擁有相同的兔子吊飾,真的只是巧合嗎?還有,我覺得山村老師的樣子有點奇怪,她好像不想告訴我們小西同學的事耶!」
  「……我也這麼覺得。」
  遠子學姐停下步伐,以澄澈的眼神看著我。
  「我認為,小西同學很可能就是欺負鹿又同學的人。」

  * * *

  最先說出「我們兩人不該相遇」這句話的人是你嗎?還是我呢?
  至少我們在這件事是懷著同樣的心情,也同樣感到後悔和痛苦吧!
  跟你四目交接、心靈相通的體驗,讓我感覺幼年時代在那間教室裏立下的約定之事只是虛渺的幻影,這也是我愚蠢的錯覺吧!
  我們都同樣只注視著自己,不管物件是誰——不管對方內心有什麼秘密,都完全不理解。
  而且,也不理解潛伏在自己體內的怪物
  現在的我們,擁有同樣的痛苦。
  我們只是因此才互相靠近。
  但是,你黑暗的欲望卻不斷逼迫著我。
  母親,我好想得到解脫。


  星期日,我在家裏陪舞花玩耍。
  「哥哥,再玩一次嘛!」
  我央不過妹妹的要求,只好陪她一起在電視機前玩格鬥電玩遊戲。看到舞花沒有丁點混濁的大眼睛靈活轉動,又是歡呼又是大笑的模樣,我就有種很特殊的感覺。我在孩提時代也是這般天真嗎?
  如果不是因為美羽那件事,我就不會變得懷疑他人、畏懼他人,而能維持純潔又堅強的心嗎?
  每一次失敗好像都會讓人變得膽小,也變得卑鄙。
  小學時代的芥川也經歷過慘痛的失敗,如今的他仍然為當時的記憶所苦。
  只要想起美羽就會難過得無法呼吸的我,以及對鹿又同學持續抱著自責心情的他其實非常相似,我滿心苦楚地這麼想著。

  「我出門了。」
  隔天是星期一,因為跟遠子學姐約好在社團活動室見面,所以我很早就出門了。
  週末去拜託芥川母校的歸途中,遠子學姐執著地對鹿又同學和小西同學掛在書包上的兔子吊飾念念不忘。
  當我說出琴吹同學掉了兔子一事,遠子學姐有點訝異地喃喃著:「是嗎……小七瀨的兔子不見了?」
  「芥川房裏,也有一隻四肢被切斷的兔子。」
  「是啊……」
  遠子學姐沉默片刻之後,把手指點在嘴唇,一邊思考一邊說:「那種兔子是一直熱賣的人氣商品,不同的顏色還有不同的意義喔!」
  「意義?」
  「紅色代表讀書運、黃色代表財運、藍色代表交友運。」
  「粉紅色呢?」
  「是戀愛運。聽說只要把粉紅色兔子吊飾帶在身邊,就可以跟喜歡的人兩情相悅。所以賣得最好的就是粉紅色。」
  發現琴吹同學這麼在意戀愛運,還真讓我嚇了一跳。她平時不都是對男生不理不睬嗎?
  另一方面,鹿又同學和小西同學都有祈願吊飾這件事,也在我的心中延伸出更大的謎團。
  遠子學姐說,欺負鹿又同學的人很可能就是小西同學。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芥川和鹿又同學、小西同學三人之間的關係一定更複雜吧?
  小西同學為什麼要欺負鹿又同學?最關鍵的理由到底是……
  「直到現在我還是認為破壞圖書館的書、刺傷五十嵐學長的不是芥川。但是這麼說的話……」
  遠子學姐說到這裏就陷入沉默。我也知道她在想什麼,所以更感到墜入黑暗深淵般的不安。
  離別之際,遠子學姐說:「周一早上班會課開始之前,先來文藝社一趟吧!在這之前我會先進行調查。」

  我承受著晚秋的刺骨寒風和透明陽光,走在平常的上學途中,突然看見站在郵筒前的芥川。
  出其不意的相遇,讓我嚇得心跳差點停止。
  芥川穿著學校制服。他把自行車停在路邊,站得筆直,低頭看著手上的長方形白色信封。
  他那富有男子氣概的側臉滿布憂容,而凝視著信封的眼神更是哀傷淒切,讓我看了都覺得難受。

  不可以靠近。
  不可以出聲叫他。
  我表情僵硬,咬緊嘴唇,拼命地對自己說。
  但是我的腳卻像受到吸引,自動往他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一定是受到綾女小姐和山村老師說的話影響。
  「芥川。」我發出細如蚊鳴的呼喚,拿著信封的芥川驚訝地轉頭看我。
  「……井上。」
  我無法裝出笑容,而是以凝重的表情說:「你今天要上學了嗎?」
  芥川的表情也很僵硬。
  「嗯……總之先去上學。」
  「那太好了。」
  沉默在我們之間流竄。過了一會兒,芥川才躊躇地說:「……先前煩勞你和天野學姐來探望我,真是對不起。
  「不會啦!你的傷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只要把手舉高還是可以洗澡。」
  「是嗎……」
  我們再度沉默。
  這次換我先開口了。
  「那個……」
  芥川表情淒苦地看著我。
  「信……」我硬把塞在喉嚨的聲音擠出來。「我經常看見你在寄信……是寄給誰的?」
  芥川的視線似乎開始遊移。
  「……」
  持續的沉默幾乎讓我緊張得胃痛。
  「還是家人拜託你寄的嗎?」
  我口氣軟弱地又問了一次之後……
  芥川歎了一口氣。
  「不,這是我的信。之前的也都是。」
  他以寬廣的背對著我,把信封投入郵筒。
  然後他轉過身來,以帶著悲切的沉靜表情說:「井上,陪我去一個地方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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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Moe)本來是指草木初生之芽等義,但是後來日本御宅族和其他的動漫喜好者用這個詞來形容極端喜好的事物,但是通常都是對(尤其是動漫的)女性而言,因此,萌え(もえ)現在也可以用來形容可愛的女生。現今,樣貌可愛、討人喜歡的男性甚至非生物也可用這.........<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