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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りんご
[輕小說]文學少女 第二卷 渴求真愛的幽靈
檢舉
木頭ˇ 白金會員
文章日期:201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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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少女 第二卷 渴求真愛的幽靈

為了願望成真,就算把靈魂賣給惡魔都無所謂。
文藝社社長天野遠子,自稱是對故事喜愛到想要吃下去的「文學少女」,每天都跟學弟井上心葉待在一起。有一天,文藝社的「戀愛諮詢信箱」裡出現了一些紙片,上面寫著「憎恨」、「幽靈」、還有一些謎題般的數字。遠子一口咬定,這是對文藝社的挑戰!就拉著心葉一起展開調查,而他們抓到的犯人,竟然是笑著說「我已經死了」的少女!

 

殺了她吧!
他因暴風般的瘋狂渾身顫抖,下定了決心。
沒錯,殺吧,殺了她吧!
為了不讓倒流的時光回到原本的地方,也為了永遠把她捆綁在他的世界裡。
抱著刀子的屍首、啜飲血液、啃食皮肉、枕著骨頭,睡在同一個棺材裡。她的眼睛、鼻子、嘴唇、皮膚、血肉、骨頭,全部——全部都是屬於他的。
他的十隻手指,緊緊地掐住她白皙似雪、寒冷似冰的脖子,以輕柔的聲音呢喃說道:

「……再見了,背叛者夏夜乃。」


序章  代替自我介紹的回憶——當時的我是家裡蹲(注)


這裡是厭惡俗世者的天堂。
雖然有些紳士會說著這種話,跑到鄉下去隱居。不過只是個國三生的我,卻也隱居在自己的房間裡。
我在大白天就拉起窗簾,窩在床上裹著被,一邊叨念著「真希望太陽不要升起,希望明天永遠不要到來」,一邊緊抓著床單,把臉埋在枕頭裡,抽抽噎噎地哭泣著。
日本明明有那麼多國三的男生,為什麼只有我遭遇到這種事?
我到底是做了什麼?我並不是厭惡俗世。我只是因為第一次寫的小說偶然獲得了新人大獎,偶然成為史上最年輕的得獎者,偶然取了「井上美羽」這個像女生的筆名罷了。
但是那本小說卻出乎意料的暢銷,宣傳活動還說我是什麼「謎樣的天才美少女作家」——為此,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我跟從小就很喜歡的一個特別的女孩,已經再也無法見面了。但是世人卻對十四歲的天才少女讚譽有加,擅自猜測著井上美羽的真正身份,出版社的人也不斷催促我快點寫出下一本作品。
美羽已經遭遇到那種事了,為什麼我還得繼續寫小說?
拜託你們放過我吧,我不是什麼天才作家,更不是適合撐著白色洋傘的大家閨秀。我再也不要寫小說了!
我全身冒著冷汗,指尖也變得麻痺,胸口彷彿被萬鈞之力壓迫得喘不過氣,因此我關上房門,緊閉雙眼,塞住耳朵,阻絕一切外來的資訊,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在門外發生的事全都是夢。門裡的世界才是現實,門外的世界全都是謊言。拜託不要有人打開門,不要走進房裡。如果打開門,謊言的世界就會變成怒濤般的現實朝我襲來,我會被那個世界給吞噬而窒息的。
我一邊咬著被汗水浸濕的被,咬到牙齦幾乎出血,一邊打從心底深深盼望時間可以回到過去,盼望一切都能重新來過。
就算只有幾個月也行,如果能回到過去就好了……
如果願望真能實現,我絕對不會再寫什麼小說,也絕對不會去參加新人獎。
我可以繼續保持平凡國中生的身份,繼續待在美羽身邊,看著美羽的笑臉,聽美羽說些像是樹葉篩落的陽光一樣美麗的故事,為美羽寫下的活潑文字而陶醉。只要這樣我就滿足了,也無須畏懼世界和他人,可以平穩幸福地活下去。
我好想回到過去。好想重新來過。
神啊,我請求你,讓我回到寫小說之前的時光吧!
但是,無論我這個國三男生在陰暗的房裡再怎麼認真祈禱,這種投機的心願也不可能會實現。
漫長嚴冬結束後,我蹣跚地爬出房間,去參加考試,成了高中生。

然後,到了高中二年級的夏天……

我在只有兩名成員的文藝社裡,勤奮地書寫「文學少女」的點心。

(註:家裡蹲,原文是指因為社會適應不良而自我封閉,長期把自己關在房裡的青少年,又稱「隱蔽青年」或「蘭居族」。)

 

第一章  食物絕對不能隨便


遠子學姐以纖細的手指撕下稿紙一角,放入口中,開心地笑了。
「好甜唷!」
接著,又一口……再一口……
她用指尖小心撕開以HB自動鉛筆在格子裡填滿文字的稿紙,送進口裡,發出喀沙喀沙的小小聲音咀嚼著,然後吞了下去。
「非常清新呢……甜甜的……」遠子學姐歪著小巧的臉龐,喃喃地說著,嘴巴卻突然癟成「」字形,睜得渾圓的眼中浮現疑惑的神色,表情也越來越緊繃。她的額頭滲著汗水,戰戰兢兢地把最後一小片紙張放到口中的瞬間,整個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辣死人了啦!」
她甩著像黑貓尾巴一樣細細長長的三股辮,流著眼淚攀在折椅的椅背上。
「辣死了——我的舌頭都麻了,眼睛好像要噴火,鼻水也快流出來了。這種故事太辣了啦,心葉!」她氣憤地抱怨著。
我合起五十頁稿紙的封面,把自動鉛筆放回鉛筆盒裡,冷靜地說:「你出的題目本來就很不對味啊,『蘋果園』和『鞦韆』是還好,但是那個『全自動洗衣機』,怎麼樣都搭不上邊吧?」
以三個題目寫成的故事,是遠子學姐最喜歡的點心。
每天放學後,我只要走進社團活動室,遠子學姐便已經拿著銀色的碼表等在那裡了。
「來吧,心葉,今天的題目是『鯡魚子意大利面』、『東京巨蛋』和『處女座的少年』,要寫出非~~~常甜的故事唷!限時五十分鐘。預備,開始!」遠子學姐露出開朗的笑容,按下碼表。
然後就會把我寫好的文章一小塊一小塊撕下來,送進口中細細咀嚼。
「唔唔……中間的味道比較淡。或許可以試著寫短一點,把節奏加快一點可能會比較好。啊,最後一段味道很溫和,很好吃呢,就好像芒果布丁。」還會像這樣發表評論。
這個遠子學姐,是比我大一屆的高三生,也是個會吃故事的妖怪。
就像我們喝水或吃麵包,她津津有味地吃了寫在紙上的文字或印刷的書本,也會一臉幸福地發表感想。
不過,如果當面說她是「妖怪」,她就會氣鼓鼓地反駁說:「我才不是妖怪!我是深受著世上所有故事,喜愛到想要將它吃下去的『文學少女』啦!」
長及腰間的細長辮子、澄澈又富知性的黑色眼眸、白皙的肌膚、沒有高低起伏的纖瘦身材——如果光從外表來說,遠子學姐的確是個古早時代的淳樸文學少女,也像個跟堇花十分相稱的高雅千金小姐。
不過她的內在卻是個貪吃鬼,話很多,好奇心又十分旺盛,是個不管看到什麼都想插一腳的麻煩學姐。
「嗚嗚……舌頭還是麻麻的……我本來期待的是一個甜到滲入心扉,酸酸甜甜的故事。你竟然寫了一個少年跳進全自動洗衣機,到達世界盡頭的蘋果園,每當他蕩起鞦韆,就有長著人類五官的蘋果發出悲鳴,落在地上的故事……嗚……我還以為自己吃的是加入清爽鮮奶油的蘋果派。吃得正高興的時候,蘋果的味道突然變成色澤鮮紅的麻辣擔擔面,肉桂粉也變得像辣椒粉一樣嗆鼻啦!」
大概是人面蘋果的刺激太強烈了,她還是眼眶含淚地吸著鼻水。
「我都是照著遠子學姐的題目寫出來的啊!請不要再抱怨了。」
「心葉真是太冷淡了,雖然外表看起來像『小公子』,其實內心就像『莎拉公主』裡面的名琪院長。」
(註:《小公子》(Little Lord Fauntleroy);《小公主》(A Little Princess),曾改編成卡通「莎拉公主」。兩者都是英國作家法蘭西絲霍森柏納(Frances Hodgson Burnett)的作品。名琪院長,主角就讀的寄宿學校校長,原先拚命討好主角,但是一得知主角的父親的死訊之後,就把她當作女僕壓搾。)
「我哪裡像她了?我又不是金髮碧眼,也沒有穿那種綴滿荷葉邊的衣服。」
「啊,我好想吃艾肯的短篇集來換個口味呢!好想吃《雨滴項鏈》啊!好想吃《包了一塊天空的派》啊!好想吃《三個旅人》啊!好想吃,好想吃喔!」
(註:《雨滴項鏈》(A necklace of raindrops)、《包了一塊天空的派》(There』s Some Sky in This Pie)、《三個旅人》(The three travellers)。三者都是英國童書作家瓊艾肯(Joan Aiken)短篇集《雨滴項鏈》(A necklace of raindrops and other stories)裡的故事。)
遠子學姐跪坐在折椅上,抱著椅背搖個不停,簡直就像在百貨公司玩具部門耍賴的幼稚園兒童。
我看得傻眼了,還一邊問道:「你說的《三個旅人》,是收錄在國語課本裡那個嗎?是說三個在沙漠裡的車站工作的人,輪流放假出去旅行的故事吧?」
遠子學姐一聽,突然變得容光煥發,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嗯,是啊!瓊艾肯是一九四二年在英國出生的兒童文學作家。《威利山莊的狼群》這個長篇系列很精彩唷!裡面出現的小女孩們,就像母親烤得姜餅一樣香脆可口,很值得推薦。不過我更喜歡她的短篇故事!《三個旅人》就像新鮮的水果,好比金黃透亮的柳橙、清香宜人的香櫞,或是珠寶般的麝香葡萄,感覺只要在口中嚼碎就會流出冰涼甜美的果汁呢!」她閉起眼睛,垂下長長的睫毛,從喉中溢出了讚美的言語。每當遠子學姐提到食物的時候,看起來真的很幸福。
(註:《威利山莊的狼群》(The Wolves of Willoughby Chase),描述Bonnie和Sylvia這對表姐妹因為父母外出而被家庭教師趕到倫敦的感化院,過著悲劇的童工生活,並且努力奪回家園的故事。)
這間社團活動室孤單地座落於校舍三樓打西側,因為原本是儲藏室,所以牆邊堆滿一疊疊的舊書。在僅剩的空間裡,還擺了一張表面已經變得斑駁的老舊櫸木桌。
這間活動室只要到了黃昏,就會被夕陽染成一片蜂蜜色,而我就面對著這張搖搖晃晃的老舊桌子,拿著HB自動鉛筆,埋首於稿紙的格子中。
在此期間,遠子學姐會很不雅地屈膝坐在折椅上,帶著幸福的表情翻著書頁。她不時會偷看向我這裡,確認一下點心的製作過程順不順利,然後又眉開眼笑地繼續看她的書。
我在只有兩位成員的文藝社裡,已經幫遠子學姐寫了一年以上的點心了。
「唉,我越來越想吃艾肯的作品了……對了!」
已經陷入妄想的遠子學姐,突然睜開眼睛,笑嘻嘻地探出上身。
「說不定中庭的信箱已經送來了甜蜜蜜的信呢!」
遠子學姐說的信箱是她在中庭非法設置的,上面寫著「幫您成就愛情。需要的人請來信。BY文藝社所有成員」的麻煩東西。
遠子學姐最喜歡的東西,就是親手書寫全世界僅有的故事,其中又以甜美的戀愛故事最吸引她。為了品嚐這個滋味,她還會要求前來做戀愛咨詢的人寫下純純愛戀的報告作為酬勞。為了美食,她還真是不遺餘力啊!
但是,如果把我也捲進去,那就敬謝不敏了。
「我絕對不要再幫人寫情書了。」雖然我一口拒絕,她還是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好好好。」她跳下折椅,心不在焉地回答,就興致盎然地跑去看信箱了。
真是的……
獨自留在活動室的我無奈地歎息著。
微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啪搭啪搭地翻動了櫸木桌上的稿紙。今年的夏天比去年涼快舒適多了。因為活動室裡並沒有冷氣,所以這非常值得慶幸。我現在只希望遠子學姐別再隨便攬上什麼閒事,把我也拖下水,再過一次那種冷汗淋漓的夏天了。
我眺望著被風吹得鼓起的窗簾外的藍天白雲,一邊思考這些事,遠子學姐就垮著細瘦的肩膀回來了。

「好惹人厭的東西啊!你看,心葉!」她把焦黃的紙張丟在桌上,忿忿不平地說道。
遠子學姐拿回來的,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幾張小紙片,形狀歪歪扭扭,邊緣也毛毛糙糙的,上面還有用鉛筆寫的文字。
「憎恨」、「救救我」、「幽靈」、「好恐怖」、「好痛苦」、「快消失」……
看到這些躍然於紙片上的詭異文字,我也忍不住屏息,張大眼睛。
其中一些紙片上只寫了數字。
『43  31』
『42  43  7  14  16  41  1  43  16  43』
『39  11  7  21  47 11  37』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附錄1:
『不要!』
『我才不愛他。』
『我是誰?』
『不想去天堂。』)
「這些數字是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這麼一問,遠子學姐就皺起眉頭,斬釘截鐵地說:「4就是死亡的死。所以『43  31』一定就是『死神(43)降臨,殺到一個也不剩(31)』的意思。這是給我們的挑戰書。」
我被她的鐵口直斷嚇得呆住了,好一陣子之後才回過神來。
「請等一下,你的思考模式會不會跳得太遠啦?說什麼挑戰書的,未免也太誇張了吧!說不定只是普通的惡作劇?而且,給『我們』又是什麼意思?拜託不要把我也扯進去啦!」
「你在說什麼啊,心葉。就算只是普通的惡作劇,竟在我最珍貴的點心箱……不,在文藝社神聖的信箱裡,丟入這種一點都不好吃……不,卑鄙又無聊的東西,這種人絕對不能輕易放過。這可是跟文藝社的存亡息息相關的戰爭。就算我們社團只有兩個人,也不能讓人家給看扁了。一定要讓別人知道我們是重質不重量的精英社團!」
「什麼戰爭……難道你想要去討伐人家?」
「嗯,就是啊!既然決定要做,就得搖旗吶喊、擂鼓鳴金地盛大開戰。」
慘了,她又開始暴走了。現在遠子學姐腦中的妄想鐵定是逐漸茁壯了。要說到妄想,這位「文學少女」的功力可是不輸給任何人。
「期末考就快到了,我要先回家了。」
我迅速收拾好隨身物品,只想逃跑,遠子學姐卻用雙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腕。
「不能走,今天我們要在中庭埋伏。這是學姐的命令,心葉。」
此時我的右手碰到遠子學姐的胸部,在那種幾乎令我感到同情的平坦曲線,讓人懷疑「這真是高三女生的胸部嗎」的扁平身材苦苦哀求下,我實在不忍心揮開她的手,這大概是我最大的敗筆吧!
因此,期末考前寶貴的幾天時間中,我都得跟遠子學姐一起待在中庭埋伏。
後來……

「啊!又有信了!」
上午七點,因為昨晚下過雨,所以中庭草地都變得濕漉漉的。
遠子學姐一邊窺視著聳立在中庭一角的大樹旁,半埋在草地點的妖怪信箱……不,戀愛咨詢信箱的裡面,一邊大喊。
「可惡,虧我特地提早一個小時到學校,昨天也是撐到六點學校關門時才離開!」
「說不定是半夜丟進來的?」
內容幾乎一模一樣,頻繁地出現了「憎恨」、「別過來」、「幽靈」等辭藻,而且也都有意義不明的整串數字……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這串數字好像經常出現,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遠子學姐挑起眉毛,一臉認真地回答:「這個啊,就是『一石落下(14)死在一塊兒(41)下地獄(47 5)殺(3)兩個都得死(24)兩人一起(21)死神(43)兩個人(2)嘻嘻(11)殺(3)去囉(16)死神(43)』的意思啊!」
「我還真搞不懂……」
「你的理解能力還有待加強啦,心葉。簡單來說,就是『從上面砸下大石頭,讓你們兩人一塊兒去見閻王。死神要去囉,嘻嘻!』的意思啦!」
「我越聽越模糊……話說回來,這到底是怎麼解讀出來的啊?」
「怎麼,你不相信學姐嗎?我可是『文學少女』唷!不管是阿嘉莎克莉絲蒂、艾勒裡昆恩,還是赤川次郎的推理小說,我都讀得滾瓜爛熟呢!」赤川次郎應該不是本格派推理小說家吧……不,現在就先別管這一點了。
(註:阿嘉莎克莉絲蒂(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艾勒裡昆恩(Ellery Queen),兩人都是本格派推理小說家。赤川次郎則被分類為幽默推理小說家。)
「那麼,你就慢慢推理出犯人的身份吧!下周就是期末考了,我想要待在家裡好好用功。」
「心葉,在學生時代應該有比背誦方程式或化學記號更重要的事吧?」
「別再詭辯了。」
一大清早就用小混混般的姿勢蹲在中庭的我們,對話內容逐漸朝荒謬的方向演變下去。

「不要,我死都不要!」
午休時間,我拉著拚命抵抗的遠子學姐造訪了校內的音樂廳。擁有足以容納上千人的大廳和幾間小教室的這座豪華建築物,是管絃樂社的地盤。管絃樂社的社員很多,也有實際表演的成績,跟我們那個只能待在倉庫般的小教室裡做些細碎活動的文藝社比起來,有如高級松阪牛肉與黑輪的天壤之別。
這個管絃樂社的社長,同時也擔任指揮的姬倉麻貴,聽了我們說的事之後,就愉快地露出微笑。「呵,竟然有這種事?所以你們才會每天早上和放學後都鬼鬼祟祟地躲在中庭啊?真是辛苦你們了。」
明亮的夏日陽光,從半球型屋頂的天窗灑落下來,讓房間看起來像教會的禮拜堂。牆壁上貼了幾張素描和水彩畫,房間中央還擺了一張擱在架上的畫布。
麻貴學姐翹著腿坐在椅子上,手上握著畫筆。她那有如雕像一般立體有型的五官司、像是陽光下的金色波浪一樣亮麗的長髮,還有跟遠子學姐截然不同、凹凸有致的豐滿身材,全都展現出日本人少有的魄力。事實上,聽說她的母親好像是外國人,所以她應該真的是混血兒吧!
她經常說自己其實想加入美術社,在休息時間和放學後,也一直獨自待在音樂廳的畫室裡面作畫。擁有這般特殊待遇的她,因為是學園理事長的孫女,所以也是擁有各種關係和管道的包打聽。
「一開始便來找我就好了嘛,我一定會立刻幫你調查出來。你也太見外了,遠子。」
遠子學姐被她以戲謔的眼神盯著,忿恨不平地咬緊嘴唇。
我搶在遠子學姐說話之前,先裝出溫馴乖巧的模樣,禮貌地對她微笑說道:「不愧是麻貴學姐,真是太可靠了!」
遠子學姐不滿地盯著我瞧,臉上清楚寫著:「難道我就不可靠嗎?」
麻貴學姐的口氣倒是變得更和善了。「哎呀,畢竟我有不少親戚都是校友,情報來源鐵定少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請盡快……」
我的話都還沒說完,麻貴學姐就曖昧地說:「但是,叫我幫你們調查來信的犯人是有條件的。你應該很清楚吧?遠子?」
聽到這句話,遠子學姐從臉頰到耳根都紅了,她甩著張張的辮子大叫:「你又要叫我當裸體模特兒了,對吧?我才不要呢!」
麻貴學姐……看來好像還沒放棄。
算了,畢竟她說過一入學就注意到遠子學姐了。但是,與其畫遠子學姐那種平板的胸部,我覺得她看著鏡子畫自己的裸體還更有意義……或許人都會羨慕自己沒有的東西吧?
遠子學姐握緊拳頭,露出一臉的憤慨:「討厭,我就說不要來找麻貴嘛!你看她簡直就像在宴會上喝得醉醺醺的色鬼上司,一直叫人家脫啊脫的。我跟麻貴截然不同,我可是純潔柔弱的文學少女,是含蓄矜持的大和撫子唷!即使都是女生,也不會在人家面前隨隨便便脫光!」
(註:大和撫子,大和為日本的別稱,撫子是粉紅色的瞿麥花。借指賢淑端莊,擁有服從之傳說美德的女性。)
大和撫子會屈膝坐在椅子上,或是跨坐在椅子上搖晃大西北,或是在別人面前卡滋卡滋地吃著書嗎?
「哎呀,是這樣嗎?那我就沒辦法幫忙囉!真可惜。」
麻貴學姐無情地回絕了。我笨拙地請求說:「嗯……能不能請你幫幫忙……」
「心葉,不需要這麼低聲下氣!可靠又迷人的學姐就在你身邊啊!」
遠子學姐說著我們走吧,就拉著我的手準備離開。
啊,又要繼續埋伏下去嗎?下周就是期末考了耶……
「抱歉打擾了。
遠子學姐走到門口,鼓起臉頰說完後,麻貴學姐就露出邪惡的笑容說:「嘿,送來謎樣紙張的犯人,那說不定是真正的幽靈唷。我聽校友說過,夜晚會有幽靈在校園裡徘徊,並且到處寫下數字唷!」

「絕對不能相信她的信口胡謅,心葉。世上才沒有幽靈這種東西呢!」
放學後——其實已是晚上,滿天閃爍著星光。
「好好好。我們也該回家了吧,遠子學姐?已經超過九點了耶!」
「不要,在等到犯人出現之前,今天一步都不能離開。」遠子學姐躲在校舍屋簷下的洗手台後面,一邊盯著信箱,一邊強硬地說道:「我們一定要抓到犯人,向麻貴證明這個世上沒有幽靈。」
麻貴學姐說過,十年前好像曾有幽靈在生物教室的牆壁和地球科學教室的桌上寫了數字。
「不過那些字是用油性筆寫的,所以早就被擦掉,已經看不到了。不過這可是我們學校代代相傳的有名怪談,你沒聽校友說過嗎?啊,抱歉,我忘記你們文藝社沒有校友。」
或許是麻貴學姐的這翻話刺傷了遠子學姐的自尊心吧!所以她一走出音樂廳,就宣佈:「心葉!今天我們要通宵埋伏唷!」
看她那種果斷的氣魄,恐怕真的會叫我待到天亮吧!
「既然有吃故事的妖怪,就算有幽靈也不奇怪吧?我們就把這件事當作幽靈做的,別再繼續追查下去好嗎?」我一心想要回家,不耐煩地說道。遠子學姐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才不是妖怪!我只是個會吃書本的普通『文學少女』啦!就算我退讓一百步,承認自己是妖怪,我也不想被拿來跟幽靈相提並論!拿作夢或幽靈這種理由當作結論實在是太膚淺了,根本就是旁門左道。我才不承認有幽靈呢!」
難道遠子學姐跟幽靈有什麼過節嗎?不過,以前她倒是力勸過我「如果遇見幽靈要撒鹽」就是了。
但是,再這樣下去,好像更不可能回家了。唉,我的考試……
媽媽還以為我是去同學家讀書。因為我放學後打掃完教室,就用校內的公共電話打回家。「我要去同學家進行考前衝刺。什麼?是誰……是個叫芥川的人啦!所以我會晚點回家……」
「心葉已經有這麼親密的朋友了啊?真是太好了!」媽媽還很高興地說。
自從升上高中後,我都沒有什麼朋友,因此她大概一直都很擔心吧!一想到這裡,我的胸口就內疚得發疼。而且我還騙母親說要讀書,其實卻是跟這個妖怪學姐一起在玩偵探遊戲。
媽媽,對不起。我心想,多少也該看點書吧,就打開數學的問題集,靠著月光和路燈的光線開始解起題目。
「心葉還滿認真的嘛!」
「遠子學姐不也要考試?」
「我在上課的時候都很專心聽講,所以用不著擔心。」她得意洋洋地說完,就把小巧的臉湊了過來,一起看我的問題集。
她長長的辮子披在細瘦的肩上,紫羅蘭的香味朝我迎面撲來。
「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學姐可以教你唷!」她以閃閃發亮的眼睛仰望我,還用大姐姐般的口氣毛遂自薦。可是,她一看完問題集裡的算式,聲音就突然變得滯塞。
「……哎呀,心葉做的都是這麼困難的題目啊?難不成你讀的是特別升學班?你想要瞞著我偷偷去考東大嗎?」
(註:東大,東京大學,是日本第一學府。)
「我們學校才沒有那種班級。而且,這些明明就是基本題目,遠子學姐去年也學過吧?」
「是、是這樣嗎?我對數字和機械的敏感度一向很差……」遠子學姐眼神遊移不定,一副躊躇不安的樣子。
「對了,遠子學姐吃不吃數字呢?」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就試著問問看。
「也不是不能吃啦……不過我一看見文字就覺得心領神會,所以才會想吃。若是數字就只是數字吧?如果看不出什麼意義,就算吃下去了,也像在吃沒煮過的通心面一樣味如嚼臘吧!」
是這樣啊!
遠子學姐曾經說過,如果叫她吃我們吃的麵包或飯團,也吃不出任何味道。或許是一樣的情形吧!
「英文字母也一樣嗎?」
「嗯,如果不知道單字的意義,就像是在吃有ABC形狀的乾燥通心面吧!」遠子學姐有點悲傷地喃喃說完後,嘴唇就像盛開的紫羅蘭一樣,綻放出小小的微笑。
「但是,如果是外國的作品,還是會想讀一讀原文吧?明明是感動人心的美好故事,卻只看得懂字母,的確讓人有點難過。所以我一定要再努力加強英文,然後,也要好好學習法文、意大利文、德文或是中文。一邊翻字典一邊慢慢閱讀雖然很累,但是把每個字視如珍寶,找尋它的意義,發現它所隱含的光輝,真的會讓人忍不住興奮起來。像這樣努力挖掘出來的文字,是會令人回味無窮的極致美味唷!」她以柔和的聲音娓娓道來。
潔白的月光照亮了遠子學姐白皙的臉龐。此時的她帶有一種神秘感,好像比平時增添了三成美麗,讓我不禁覺得偶爾放縱她的任性也無所謂。
「數學題也一樣,努力到最後而解開答案時,也會有特別的味道。」
「呃,這個嘛……我想,應該不會吧……」看到她紅著臉囁嚅的模樣,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什麼嘛,心葉也會有比較弱的科目吧?」
「是啊,我有時也對漢文很頭痛呢!」
「這就是我的拿手領域。交給我吧,我會好好教導你的!好啦好啦,快點把課本拿出來吧!考試範圍是哪裡啊?」
遠子學姐正高興地搖著我的手時……
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呀!」
遠子學姐嚇得尖叫,我也嚇得抬頭四處張望。
離校時間已經過了,應該不會有鈴聲,但是此時鐘聲卻響起。
我看看手錶,已經將近十點鐘了。
「還不到三更半夜,這幽靈起得還真早。」
「你在說什麼啊,心葉!呀啊!」遠子學姐再度驚叫。
校舍的窗戶玻璃突然同時亮了起來,然後開始閃爍。
而且,好像有人在打拍子,傳來「啪!啪!」的聲響,最後我甚至聽見其中混雜著女性啜泣的聲音。
「……打開……讓我進去……」聽到這個淒涼的聲音,我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感覺也變得很敏銳,四肢和脖子都僵硬了,全身湧起一股寒意,因此空氣反而顯得暖和又沉重。
「犯人果真是幽靈,遠子學姐?」
「才、才不是,不可能,那只是錯覺!那個燈光,一定是因為日光燈太老舊了,剛打開日光燈的時候,不也是會閃爍一陣子嗎?」
「日光燈只要一亮起來就不會再閃了啊!」
認人眼花繚亂的明滅燈光,還有刺耳的拍擊聲都還持續著。尤其是那比什麼都恐怖的啜泣聲,簡直把我們拉入了恐懼的深淵。
「世、世上才、才沒有什麼幽靈呢,才、才沒有!」遠子學姐的嘴唇不停顫抖,反覆念著,她的手也緊緊抓住我的襯衫。
「沒錯,才沒有什麼幽靈……」此時,中庭突然浮現一個人影。
遠子學姐屏住呼吸。
那個人是?
出現在黑暗中的少女,手上拿著黑色書包,身穿制服。但是,那套制服跟遠子學姐身上這套不一樣,並非下擺較短的現代風格水手服和百褶裙。那是更樸素的一件式水手服……沒錯,我在校內掛的老舊照片裡看過。那是改制之前的舊制服!而且現在明明是夏天,她穿的卻是冬季制服!
那個女生像是騰雲駕霧般,踩著輕飄飄的步伐,走到信箱前蹲了下去。然後,她就從書包裡拿出筆記本和文具,在紙上寫了一些東西後,就撕下來丟進信箱裡。

不知何時,明滅的燈光已經消失,也聽不見拍擊聲了。周圍又恢復寂靜,連風聲都聽不到了。
但是,她還待在原處。在銀色月光的照耀下,她默默地繼續在筆記本上寫字,然後把紙張撕成一小塊一小塊。因為那副光景實在是太詭異了,令我忍不住目不轉睛。
她的手臂細得不可思議,簡直就像沒有血肉的假人模型。不,不只是手臂,那細細的腰、纖瘦的肩膀、嬌小的身材、顏色淺到有些透明的栗色頭髮,再加上黑暗中特別顯眼的病態慘白膚色……她全身上下都瘦弱不堪,像是無機物一樣白皙得泛青,怎麼看都不像活生生的人類!
我艱難地吞嚥口水,覺得喉嚨好幹,手心也被汗水濡濕了。
那個女孩到底在那裡幹什麼?把紙張放進信箱的就是她嗎?
「嗚……世上才沒有什麼幽靈……」
突然間,依然緊抓著我的襯衫不放的遠子學姐,就往那女生的方向走走,把我嚇得魂不附體。
「幹嘛拉我一起去啊!」
「你也是文藝社的一員吧?心葉,你去問問那個女生到底在幹什麼。」
「為什麼是我啊!」
「這是學姐的命令。」
就在此時,那個女生轉過頭來了。遠子學姐嚇得停住腳步,我也驚愕地倒吸了一口氣。
那女孩的臉就像洋娃娃一樣美麗,但皮膚卻像鬼火一樣慘白,表情也像人偶一般空洞,完全看不出任何感情……
「你、你到底是誰?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僅是一瞬間的事,她恍惚的眼神突然恢復了生氣。她的臉頰閃耀著玫瑰色的光輝,嘴角也浮現出驕傲到有些失禮的笑容,讓我看得訝異不已。
這女孩是怎麼回事啊!
她以甜美可愛的聲音自豪地回答:「我叫九條夏夜乃,要在哪裡做什麼事是我的自由。我只是在自己喜歡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罷了。」
我還在為她的變化感到錯愕時,遠子學姐就拉著我的襯衫往前走一步。「我是文藝社的社長天野遠子。每晚在我們的信箱裡放入奇怪紙張的人就是你嗎?」
「是啊!我是在寫信啊!如果待在屋子裡,弘庸叔父就會一直監視我。抱怨東抱怨西的,真是煩死人了。」
「寫信?寫給我們嗎?還是寫給別人?」
女孩被這麼一問,就不高興地別開臉。「我才不要告訴你們呢!我要回去了。被你們這麼一打攪,我都沒心情繼續寫了。」
她收起筆記本和文具,闔上書包,站起身來拍拍裙子上的草屑,轉身就要離開。
搞什麼啊,真的就這樣走了……
「等一下!這些數字是什麼意思?」
遠子學姐慌忙地從口袋中掏出紙片,拿給那個女孩看。
女孩轉過頭,惡作劇似的瞇起眼睛。「這是我跟那個人的秘密。」
那嫵媚的目光直直地刺進我的胸膛,我全身都震動起來。這個女孩的年紀看起來應該跟我們差不多,為什麼會有如此成熟嬌艷的眼神。
簡直像是從遙遠的過去一直活到現在的不死人……
「等一下!」遠子學姐拉住了那個女孩的手。
這一瞬間,遠子學姐好像被什麼給嚇呆了。
「!」遠子學姐漆黑眼睛驚愕地餐得渾園,但她還是硬著頭皮繼續問:「那、那個……如果你是因為有什麼煩惱,所以才做這種事,可以跟我們談一談啊……」
「呵呵呵,呵呵,嘻嘻……」女孩出人意料地笑了。那輕柔的笑聲顯得執拗而病態,就連遠子學姐也感到害怕,她放鬆了原先緊抓著對方的手。
女孩迅速地把手抽開,嘴角可愛地上揚,說道:「呵,說了也沒用啊!因為,我已經死了。」
一陣惡寒爬上我的背脊。遠子學姐也睜大眼睛,愕然失語。
女孩一邊笑著,一邊往校門跑去。她披肩的栗色長髮輕柔地搖曳,裙擺也飄逸地舞動,白皙的小腿反映著皎潔的月光。我們就這樣默默地目送她的離去。
直到她那游絲般搖晃不停的纖細輪廓慢慢地融入黑暗,遠子學姐才軟綿綿地癱在地上。
「遠子學姐!」我焦急地查看她的情況。她還是抓著我的襯衫,聲音顫抖地說著:「那……那個女生……手臂好細……就像超過一百歲的老婆婆的手臂一樣又細又硬……幾乎是皮包骨……」
「她是幽靈吧?」
「這個世上才沒有……」她想要站起來,卻又再度癱了下去。遠子學姐蹙起八字眉,用可憐兮兮的表情仰望我,哭訴著:「怎麼辦,心葉?我站不起來了……」

 

第二章  那是誰啊?


她死了……
他回國後知道這件事,不禁愕然。
怎麼了?她為什麼不在了?
他對她的復仇之心日益增加,就是為了把背叛他的她拖進地獄作為懲罰,他才會回到這裡。
但是,她死了?等同他半個靈魂的她竟然死了?
他的世界粉碎了,魂魄墜入洶湧的海洋,墜入無邊的黑暗波濤中。
他握起拳頭,幾度自殘地捶打牆壁,像野獸一樣地痛哭了。

             

「呃……那個……我是怕你誤會才特別提一下,我可不是因為害怕幽靈所以腳軟站不起來唷!只是因為我腰痛老毛病又犯了。」
在遇到幽靈事件的一個小時後的中庭……
我們緊貼著身體,走向深夜的住宅區。並不是像情侶那樣甜蜜地送對方回家,而是因為遠子學姐已經嚇得腳軟,沒辦法自行走路,我才不得已陪她一起走。
「這真的是腰痛,絕對不是因為幽靈唷!只是我從小就有的腰痛宿疾突然發作而已喔!」她緊緊攀住我的手臂,腳步踉蹌地走著,一邊面紅耳赤地不停說著。
更令人無言的是,遠子學姐在這種狀態下還敢說出「我們偷偷跟著幽靈去看看吧」,硬是勉強站了起來,結果跌了好大一跤,一臉撞在草地上,所以她的鼻頭到現在還是紅的。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有這種病呢!」
我左肩掛著自己的書包,左手提著遠子學姐的書包,右肩和右手還要支撐著遠子學姐,所以光是吐槽也氣喘吁吁。遠子學姐低著頭,似乎也稍作反省了。「對不起,我真是個沒用的學姐。」
我是不是對她太冷漠了……不,如果太寵她,她一定會得意忘形。
「如果你有這種自覺,以後就別再做出這種魯莽的行為了。就算是洗衣板,再怎麼說也還是個女孩子……痛!」遠子學姐表情迥變,突然用力捏了我的臉。
「太過分了,這可是性騷擾唷!你對學姐太不尊敬了。」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著我的臉頰拉扯。
「好痛好痛……遠子學姐才過分,老是這樣麻煩學弟。」
「我可以自己走了,送到這裡就好。」
「你明明就還走不穩。」
「不用擔心,走過那個轉角後再一、兩分鐘就到了。」
正當她鼓著臉頰,把臉轉開的時候。

「太過分了!」

近處突然傳來女孩的尖叫。
「我到底算是流的什麼人?」
「就是嘛,我跟這個女人你到底要選哪一個,明確地給個回答吧!」
「喂,你是什麼意思啊,不要忽略我的存在!」
轉角附近,好像有人在爭吵。我跟遠子學姐一起偷看,就發現路燈下有三個女孩圍著一個男孩吵鬧不休。
女孩們都很激動,互相叫罵著「要跟流交往的人是我!」、「你少來攪局我!」、「你自己才是呢!」之類的話。看來似乎是那個男孩腳踏三條船吧!但是身為元兇的他卻毫無制止女孩們爭吵的意思,只是悠閒地站在一邊,面露笑容地袖手旁觀。他長得又高又壯,好像對運動很拿手,髮型和服裝樣式也很隨性,渾身上下散發著很受女生歡迎的氣質。他是個大學生嗎?
「我說啊,你們能不能換個地方?在我家旁邊吵架會讓我很傷腦筋的。」
男孩正在這麼說的時候……
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背後突然僵硬起來。我轉頭朝旁邊一看,發現遠子學姐不知為何咬牙切齒,全身散發出殺氣。
咦?咦?遠子學姐幹嘛這麼生氣啊?
遠子學姐莫名其妙地發起脾氣,然後就從我手上搶走她的書包,氣沖沖地走了過去。
她的腰沒事了嗎?腳也能走了嗎?那些小事都已經在她的盛怒之下煙消雲散,遠子學姐眼中燃燒著怒火,筆直地朝那些爭執中的女孩們走去。
然後她突然舉起書包大喊:「喂!流人!」
「哇,遠子姐!」男孩嚇得睜大眼睛眼睛,遠子學姐對準他的頭砸下!
啪的一聲,書包狠狠地打在男孩臉上,圍在旁邊的女孩們都嚇呆了,我也愕然地呆立原地。
「你這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已經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我們家附近鬧啊!被鄰居看到就太丟臉了。結果你竟然還三劈!你就那麼喜歡拈花惹草嗎?你到底有沒有誠意啊?」她一邊罵著,一邊用雙手不斷捶打跌坐在地上的男孩的頭。
那些女孩都被遠子學姐的舉動嚇得愣住了。我急忙跑過去,拉住遠子學姐安撫她。「請快點住手,雖然我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使用暴力是不好的。總之你就先冷靜下來吧,不然又會腰痛喔!」
「心葉你閉嘴!」遠子學姐揮開我的手,轉頭看著那些女孩凜然說道:「你們也是,與其在這裡為了一個三劈的男人吵架,不如去讀夏目漱石全集還比較有意義。首先就從短篇集的《夢十夜》開始吧!那種如夢似幻的優美故事,就像充分熟成的葡萄酒一樣美味。讓香氣和熱度順著喉嚨落在心裡,為那詩歌般的文章感動吧!你們一定會因為身為日本人而感到慶幸!這個讀完之後,再接著看他早期的三部作吧,還有更深刻的感動等在後頭呢!」
(註:夏目漱石的初期三部作,是《三四郎》、《之後的事》和《門》。)
遠子學姐煞有介事地跟那些發愣的女孩們說完後,就揪起男孩的耳朵。「好了,給我回去吧,流人。」
「痛痛痛,好痛耶,遠子姐!」
就這樣,遠子學姐揪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男孩,悠悠地走在月光照耀的街道上。
「剛……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不、不知道耶?初期三部作品是什麼?」
「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是流的什麼人啊!」
我茫然地站在那群繼續吵鬧的女孩們身旁。
那個男孩,是遠子學姐的什麼人啊?

隔天早上。
我在一樣的時間出門,在上學途中就看到電線桿後面露出了像貓尾巴一樣的辮子。
「……還真巧啊!」拿著文庫本的遠子學姐紅著臉、縮著脖子,神情尷尬地走了出來。「早安,心葉。」
看來她是刻意在這裡等我吧!她面紅耳赤地低下頭。
「昨天真是抱歉。心葉好心送我回家,可是我在氣頭上,就丟著心葉不管走掉了……真是對不起。
遠子學姐好像真的很愧疚吧?看她躲在那本中島敦的《山月記》後面窺視我的表情,似乎很擔心我會生氣。看到遠子學姐專程跑來道歉,我確實感到比較舒服了,不過還是有些事讓我挺在意的。
「那個叫流人的是什麼人啊?看你們好像很親密的樣子?」
遠子學姐有點不情願地回答:「流人是我寄宿家庭的兒子,對我來說就像弟弟一樣。」
「寄宿?你的父母都待在妖怪國度嗎?」
才一說完,我就挨了她的打。
「討厭,不要說什麼妖怪啦!」
之後遠子學姐還是鼓著臉頰,繼續抱怨「說人家是妖怪,會傷害少女脆弱的心靈」、「為什麼你就是這麼不體貼」之類的話。她的雙親也是妖怪嗎?他們是跑到哪裡去做什麼了,才會把女兒丟在別人家裡?遠子學姐寄宿的家庭,到底知不知道她會吃書?雖然我超想問,不過看情況是開不了口了。
我放棄這個念頭,說著「要遲到了」,就先邁出步伐。
「啊,等一下啦!」遠子學姐也急忙追了上來。
「……結果昨天那些靈異現象到底是什麼情形啊?那個女生怪怪的。」
我們一起走在上學途中,我一問了這個問題,遠子學姐就雙手環抱,癟著嘴說:「她一定有什麼陰謀,所以我們絕對要阻止她。」
「什麼!你還想繼續調查下去啊?」
「當然。」她對著呆住的我斷然說道。「那就晚點見囉,心葉。」
遠子學姐在校舍入口處隨便揮揮手,就往三年級的鞋櫃走去。
她完全沒有反省嘛!
因為這件事,我從一大早就覺得全身虛脫。走進教室後,班上的芥川立刻對我說了句「早安」。
「喔,早啊,芥川。」我也跟他打了招呼。最近在教室裡,我跟芥川經常在一起。高大而沉默寡言的他,不只外表成熟,內心也很穩重,既不會說些多餘的話惹人煩心,也很少流露感情,精神就像筆直的大樹一樣安定,跟這樣的他相處起來讓人覺得很輕鬆。雖然不是特別親密的交情,不過對現在的我而言,還是保持適度的距離比較舒服。
「數學功課做完了嗎?要不要對一下答案?」
「喔,好啊!」我們就像這樣,各自攤開自己的筆記本,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此時芥川輕輕點了我的手腕,然後指指後面。
我一轉頭,就看到班上的琴吹同學正斜視瞪著我。
又來了。琴吹同學似乎對我有敵意,老是這樣瞪我。其實我也聽過她跟其他女同學說她討厭我,說我總是露出虛偽的笑容,心裡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讓人覺得很噁心。
但是,就算她看我不順眼,有必要說得這麼難聽嗎?難道我在不知不覺中得罪了琴吹同學嗎?
芥川用眼神示意著「看完了」,就很自然地離開了。
琴吹同學似乎很迷惘地踏了一步又縮回去,一邊還玩弄著塗了透明指甲油的指尖,不過她一發現我在看她,就紅著臉朝我走近。
「有什麼事嗎?琴吹同學。」被我一問,她就不愉快地噘起嘴唇。
「我又沒有要找你。」她用很不客氣的語氣回答。
琴吹同學有一頭染成茶色的美麗頭髮,纖細的腳,還有豐滿的胸部,所以大受班上男生的好評。就算她嘴上不饒人,男生們好像也都把這點解釋成「傲嬌」。不過我從來沒看過琴吹同學「嬌」的那一面。難道琴吹同學一旦站在喜歡的男生面前,就會露出嬌羞的笑容?唔……實在無法想像。
(註:傲嬌御宅族之間的新詞彙。原文指乍看之下驕傲刻薄,內心卻嬌羞可愛的性格。)
「如果你沒事,我就要開始預習數學了。」
「裝什麼優等生,感覺真討厭。」
「……琴吹同學,你是專程來規勸我的嗎?」
「才、才不是!胡說什麼嘛,我何必特地跑來規勸你……我……我只是……」琴吹同學轉移了目光,態度變得柔和一點,欲言又止地說:「你今天是跟天野學姐一起上學吧?」
「啊?」
「少裝傻了,你們是一起來學校的吧?」她上身前傾,緊盯著我。
「我並沒有打算裝傻啊……你還真是清楚呢,琴吹同學。」
「只是碰巧看到罷了,我可不是一直在注意井上同學來了沒。只是看到你們兩個走在一起,很自然地想著你們是不是約好一起來上學……才不是故意在等你還是怎樣,你高興做什麼都跟我無關,只是因為天野學姐曾經幫了圖書委員不少忙,是我很尊敬的人。」
我有點嚇到了。
「咦!你是尊敬我們那位社長哪一點啊?」
遠子學姐有什麼地方值得學弟妹尊敬的嗎?
琴吹同學紅著臉回答:「她讀過很多書,而且圖書館什麼書放在哪裡她都知道,長得很漂亮卻一點都不傲嬌,又很親切。」
唔……
「你那種不認同的表情是什麼意思?難道我不能尊敬天野學姐嗎?」
「哈哈哈……也沒什麼不好的啦!」
不知道事實也是一種幸福吧!難得琴吹同學這麼尊敬她,還是不要破壞她的形象比較好。
琴吹同學絲毫不理會我的客套,氣鼓鼓地把頭轉向一旁。「總之,我只是看到天野學姐跟井上這種人一起上學,才有點在意罷了。」
「我們只是在路上巧遇,才一起上學的啦!」
其實才不是「巧遇」,不過若是詳細說明就麻煩了,所以我才會這樣矇混過去。
琴吹同學斜睨了我一眼。「喔……既然如此,那就算了。」然後她就轉身走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難道說,琴吹同學之所以會敵視我,就是因為看到我跟遠子學姐太親密,所以吃醋嗎?

午休時間,我正在吃媽媽親手做的便當,遠子學姐就突然出現了。
「喂,心葉。」她在教室後門呼喚我,面帶笑容地朝我招手。
「怎麼了?」
跟朋友坐在一起吃飯的琴吹同學,手上拿著吃到一半的菠蘿麵包,不悅地瞪著我看。我在她銳利視線的注目下走出教室,遠子學姐就神采飛揚地拉住我的手。「我找到昨天那個女孩了,心葉!」
「咦?」
「那個女孩不是幽靈。快來,快來,心葉!」
我在走廊上被她拉著跑。
「昨天那個女孩……是說那個叫九條夏夜乃的女孩嗎?你能不能先放開我啊,有夠丟臉的。」
「好好好。」遠子學姐嘻嘻笑著,鬆開了手。「對了,我是在午休去上廁所的時候看到她的,後來我就偷偷跟蹤她。」
「如果有人只聽見這句話,一定會以為你是變態。」
我們來到二年級的教室。聖條學園的學生很多,所以雖然一樣是二年級,這裡跟我的教室卻隔得很遠。
「你看,就是她。」
我跟遠子學姐一起在教室後門偷看。在午休時間擁擠吵雜的教室裡,有個半長髮的女生坐在最中間。其他女生都跟比較好的朋友並起桌子,很愉快地一邊聊天一邊吃飯,只有她沒有把便當放在桌上,也沒有在讀書或寫字。她低垂著臉,像是青白色玻璃製成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就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她的側臉和纖細得很不健康的手腳,都跟我們昨晚在中庭看到的女孩一模一樣。
「嘿,是她沒錯吧?」
「可是她的氣質跟昨天完全不同。昨天的她感覺比較盛氣凌人不是嗎?」
「或許是昨天玩了一晚,睡眠不足,所以才在發呆吧!」
「是這樣嗎?」
週遭都沒有人注意到她。那個女孩一臉空洞的表情站起來,從教室前門走出去了。
「她是不是發現我們了?」
「我不覺得啦!」
「我們跟過去看看吧,心葉。」
「等一下啦,遠子學姐!」
又來了,真是麻煩……我無可奈何地和遠子學姐一起跟上去。
那個女孩輕飄飄地經過走廊,然後踏上往下的樓梯。裙子底下的小腿,就像支撐著白色花朵的細莖一樣,彷彿用手輕輕一扭就會折斷了。
「她要去哪裡啊?」
「會不會是去福利社買麵包?」
「福利社是反方向吧!」
當她走到樓梯的一半,遠子學姐對她叫道「喂,等一下」的時候……正要走完剩下一半樓梯的她突然身體一傾,接著就倒下去了。
我們慌張地跑下樓梯,在她的身邊蹲下。她整個人蜷成一團,雙眼緊閉,全身都變得軟弱無力的樣子。她肌膚在近處看起來更加蒼白透明,從制服的領口中還能看見因為瘦弱而突出的鎖骨。
「喂,你怎麼了?振作一點啊!」不管遠子學姐怎麼拚命叫她,她還是沒有反應,就像斷了線的傀儡一樣橫臥不動。
「心葉,你抬那一邊,我們一起把她送到保健室去吧!小心點喔!」
「好。」
我和遠子學姐一起撐著她的兩臂,把她扶起來。拉起她手臂的時候,那種輕得幾乎沒有重量的感覺讓我大感意外,簡直就像保麗一樣輕。
昨晚我扶著遠子學姐回家時,就在想幸好學姐很瘦,扶起來沒那麼吃力,不過這個女孩根本已經不能形容為纖瘦或嬌弱了,而是好像體內少了什麼東西,肉體的存在感薄弱到讓人害怕。
我們把她扶進一樓的保健室裡,保健室老師就叫著「哎呀,又來了。」
「真是的,我已經跟她說過多少次要好好吃飯了,她還是這樣沒完沒了地節食。」老師一邊說著,一邊讓女孩躺在床上。
女孩睜開眼睛,老師就橫眉豎目地開始說教:「雨宮同學,這已經是你第四次因為貧血被送到保健室來了唷!我不是給過你菜單,指導你正常的飲食習慣嗎?可是你看你,手腳都變得越來越細。你的體重已經比平均值輕太多了,根本沒有必要再減一公克了。就算只是多吃一點點也好,不努力是不行的唷!」
被稱為雨宮同學的女孩從床上爬起來坐著,低頭默默不語。
「你明白了嗎,雨宮同學?」
「……是的,非常抱歉。」她那瑟縮著纖細肢體,小聲小說的模樣,看起來就像草食性的小動物一樣柔弱。
「我給你一些營養劑,你帶回去吃吧!」
老師走到隔壁房間去了。雨宮同學從床上爬下來,把孩童般的小腳套進了白色的室內鞋。然後,她轉頭面對我們,靜靜地鞠躬。「謝謝你們送我來保健室。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她那虛幻得好像隨時會消失的模樣,讓我不禁懷疑她跟昨天那個女孩真是同一個人嗎?遠子學姐好像也很困惑。
「那個,雨宮同學?我是三年級的天野遠子,這位是二年級的井上心葉。我們昨晚是不是在中庭見過面?」
她這樣一問,雨宮同學就一臉恍惚地回答:「沒有啊!」
「可是,我們昨天的確跟一位長得跟你很像的女生說過話……那個女孩說自己叫九條夏夜乃。」
雨宮同學聽了似乎為之一震。
「你想起來了嗎?」遠子學姐探出身體問道。
雨宮同學臉色發青,嘴唇顫抖,卻一直沒有開口回答。
老師拿著營養劑回來了。「這個給你,一定要乖乖地吃。還有,三餐也要正常一點。」
雨宮同學用骨瘦如柴的小手接過藥,就準備走出保健室。
「等一下,我們看見的那個女生真的不是你嗎?」
雨宮同學細瘦的肩膀還在顫抖,她低著頭小聲地說:「我想……那一定是我的幽靈吧。」
遠子學姐倒抽了一口氣,我也感覺室溫彷彿在瞬間降到了冰點。

——因為,我已經死了。

昨天夏夜乃說的這句話,仍在我的腦海深處迴盪著。
所以雨宮同學和夏夜乃其實是同一個人,而夏夜乃只是附在雨宮同學身上的幽靈嗎?丟進我們信箱的紙張裡也寫著「幽靈」一詞。另外,還有「憎恨」和「好痛苦」之類的詞……
那些謎樣的數字,也是附身在雨宮同學身上的幽靈寫的嗎?
雨宮同學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悲傷地咬著嘴唇,低垂著頭,就這樣走出保健室。

                   

他拿著鶴嘴鋤,往她長眠的墓穴挖下去。
藍色的閃電,在黑暗中照亮了他汗流浹背的身影,雨水像子彈一樣激烈地敲擊著他的皮膚。他的頭髮被狂風吹亂了,眼睛充滿血絲,瘋狂地大叫。
夏夜乃,夏夜乃,回來啊!
為了再見你一面,我一定會讓時光倒流!一定會讓死者再度復活
墓地上插了無數的十字架。但是,他渴求的靈魂就只有一個。
雨水和汗水從他的髮梢和臉頰滴落,他睜著有如惡鬼附身的飢渴眼睛,持續挖掘著墳墓。
沒錯,還沒有結束。她背叛了她,踐踏了那個美麗生活的沙盤模型,把一切三十得體無完膚,殘酷地嘲笑了他的理想。但是,他卻無法復仇了。靈魂的一半被打擊得粉碎的絕望與憎恨,是多麼沉重的感覺,她也無法得知了。
我絕對不能容許你丟下我而死!
在他復仇完事之前,絕不能讓她安穩地長眠。
給我醒過來,夏夜乃!
你靈魂的另一半在墳墓上呼喚著你啊!打開棺材,從陰暗的地底爬出來吧!
你要獻上你的身體、聲音、頭髮、嘴唇、靈魂,還有其他的一切,作為對我的補償啊!

                   

「喔,是雨宮螢啊!」
放學後,特地跑來中庭探望我們(其實是故事來問「幽靈出現了嗎?」故意調侃遠子學姐)的麻貴學姐,聽遠子學姐說完從昨晚到今天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後,好像很開心地笑著說:「對了,對了,那一定是超自然現象,遠子。」
「什麼意思?」
還在埋伏的遠子學姐,眼中明顯露出「趕快滾吧」的神色,仰望著麻貴學姐。而我就在遠子學姐身邊,一面想著「下周就要舉行期末考了耶……」一面打開了物理課本。
「雨宮螢在國中的時候,是我美術社的學妹。因為她平常很溫和乖巧,所以很少有機會說上話,不過我倒是聽到她的傳聞。」
「又是傳聞?」遠子學姐皺起眉頭。
「你知道啊?聽說接近她的人,都會遭到詛咒喔!」
「詛……詛咒!」遠子學姐愣住了,我也猛然抬頭看著麻貴學姐。麻貴學姐以虐待狂的興趣偷偷觀察表情僵硬的遠子學姐,然後繼續說:「是啊,雨宮螢的身邊好像經常發生靈異現象。不少跟她有關的人,都遭到可怕的事,甚至有生命危險唷!所以你們兩位最好還是小心一點。不過,你們該不會已經受到詛咒了吧?」
遠子學姐把頭搖得跟波浪鼓動一樣,站了起來。
「不要開玩笑了!什麼幽靈跟詛咒,只有小學生才會害怕這種不科學的東西吧!我認為,雨宮同學一定知道九條夏夜乃的事。雖然我們在保健室問她的時候,她說那是幽靈,但是如果我因此卻步,可是會讓我們文藝社的畢業校友蒙羞的。沒錯,詛咒算什麼,我可是把民俗學的權威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讀得滾瓜爛熟的『文學少女』呢!」
麻貴學姐敷衍地一邊拍手一邊說著:「真了不起。」
我做出絕對不再奉陪的結論,闔上教科書,站起身來。
「你聽好了,心葉。今晚我們也要等在這裡,逮住九條夏夜乃,逼她說出她的陰謀……等一下,你要去哪啊?心葉?」
「去廁所。」
「那幹嘛帶著書包?」
「只是想要修個眉毛,補個腮紅罷了。」
遠子學姐看著我離去的背影,還不放棄地喊著:「騙人,心葉才沒有化妝吧?喂,你在笑什麼啊,麻貴!才、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才沒有被拋下呢!心葉,要記得回來唷!我們約好了唷!喂,你有沒有聽見啊?心葉!心葉!」
我當然一點都不想再回到中庭。
如果說我完全不在意九條夏夜乃和雨宮螢,那是騙人的。昨晚在中庭發生的事,給了我難以忘懷的極大衝擊,雨宮螢那句話也像是別有含義,而我也跟一般人一樣有好奇心。
但是,如果要被捲入更麻煩的事那就免了,再怎麼說期末考已經迫在眉睫,考試前本來就該停止社團活動。遠子學姐可能再過不久也會放棄,然後乖乖回家吧!
當我正在校園裡漫步時,「啊!找到了找到了,井上同學!」一年級曾跟我同班的女生,跟其他幾個女生一起高興地朝我跑過來。
咦?怎麼了?
「我告訴你唷,井上同學,有個很帥的男生在等你呢!快點快點!」那群大呼小叫的女生包圍著我,莫名其妙地把我拖走。我們在命中還跟琴吹同學擦身而過,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離去。
一到校門口,我就看到昨晚被遠子學姐打得跌在地上的男生。
「你好,昨晚真不好意思。」
「你是遠子學姐的……」
「我叫櫻井流人,請多指教,心葉學長。」
他彎下高大的身體跟我打招呼,還滿面笑容地對那些女生說:「謝謝你們幫我找來心葉學長。」
圍在旁邊的女生也俏皮地對他眨眼,說:「那就再見啦!」
「總之,我們先換個比較方便說話的地方吧?」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我走開。
我聽著女生們遺憾的歎息聲從後方傳來,一面慌張地問道:「等、等一下……你……」
「叫我流人就好,因為心葉學長的年紀比較大。」
「我的年紀比較大?」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他昨天穿的是便服,但現在是穿著制服。從校徽可以看出他是就讀附近的男校。既然他的年紀比我小,也就是說……
「你是高一的學生嗎?」
「是啊,今年春天才剛入學。」
有這種體格的人,竟然在不久前還是個國中生!而且,才剛升上高一就有辦法腳踏三條船,還在大馬路上吵吵鬧鬧的,這傢伙是怎麼回事啊?
「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還有,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遠子學姐在家裡都會聊你的事啊!說今天心葉學長又幫她寫了怎樣的文章,有些很甜、有些很辣、有些很苦、有些很酸之類的。」
原來她常常在家裡提起我,想想還睦害羞,不過另一件事更是讓我驚愕得停止呼吸。
「你知道遠子學姐會吃故事的事嗎?」
他凝視著我,稍微揚起了嘴角。「那個啊,我知道啊!畢竟我們住在一起嘛!每天早餐時間,她都會拿著《古利和古拉》或是《歡樂村的六個孩子》,一邊大發議論,一邊笑容滿面地吃下去。」
(註:《古利和古拉》(Guri and Gura),童話繪本,作者為中川李枝子。《歡樂村的六個孩子》(Alla Vi Barn I Bullerbyn),作者為阿林格倫(Astrid Lindgren)。)
聽到他這麼說,我的胸口突然冒出一種不明所以的不悅感受。就算除了我之外還有人知道遠子學姐的秘密,就算這個傢伙比我還要瞭解遠子學姐,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吧!但是,為什麼我會有胃絞痛的感覺?
我輕輕抽走被他拉住的手。
「你也會吃書嗎?」
「這個嘛,你說呢?」
他那極富男子氣概的嘴角稍微往上揚。被那像肉食性動物般的銳利眼神正面盯著,我的身心好像都要顫抖起來了。他的氣質有點類似麻貴學姐。
「那麼,等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飯?這麼一來,也可以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遠子學姐的同類吧?」

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一間裝潢得像西部片裡的酒吧一樣的簡餐店。桌椅全都是焦褐色的木頭做的,牆上還掛著射飛鏢的靶子。
他點了夾有漢堡肉、培根、萵苣、蘑菇和雙層起司,幾乎有十五公分厚的大漢堡,還有堆積如山的羅勒風味炸薯條,另外還叫了大杯可樂。
「請用吧,流。」
「謝啦,晴美小姐。」
他好像認識女士們端來漢堡的小姐,撒嬌地跟人家道謝後,就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
他張大了沾上鮮紅番茄醬的嘴巴,津津有味地吃喝著,還不斷把像拇指一樣粗的炸薯條送進嘴裡。
我把自己點的法國吐司和花茶丟在桌上不管,只顧著睜大眼睛看他吃東西的模樣。
遠子學姐並不是不能吃一般人吃的食物,光是放進嘴裡吞下去也沒問題。但是她也說過,她在吃那些食物的時候,就像我們一般人吃紙一樣,毫無味道可言。
嚴格說來,遠子學姐對於「甜」和「辣」的概念,跟我們認知的那種意義不太相同,因為遠子學姐並不理解蛋糕或蘋果派的味道。她也曾經很開心地說,她只是把自己從書中品嚐出來的味道,用想像的方式替換成一般食物罷了。

——啊,加上鮮奶油的溫熱蘋果派就是那種味道吧!
所以雖然他以無比美味的模樣吃著漢堡,也不能因此就斷定他是人類。誰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戲?
不過……
「你不吃嗎?趁熱吃比較好吃唷!」
「……我好像有種上當的感覺。」
他應該是跟我們一樣,會吃麵包會喝水的普通人類吧!所以我根本是受到他的挑撥,才會跟他一起來吃飯的。
「可別怪我,我只是問你要不要一起吃飯。」
他果然很像麻貴學姐,尤其是笑裡藏刀這一面。
真是的,好不容易從遠子學姐那裡逃出來,結果又落入她寄宿家庭的兒子手裡。唉,我有預感又要捲入什麼麻煩事了。
我把叉子刺進切成四等份的法國吐司,一邊沒好氣的問:「所以呢?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跟遠子學姐有關嗎?」
「不,跟遠子學姐沒有關係啦……我還要拜託你,這件事絕對不可以告訴遠子學姐唷!」
他以拇指擦去路邊沾到的番茄醬,然後直接舔掉。
「我喜歡的女生跟心葉學長讀同一間學校,可不可以請你幫我的忙?」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好不容易把礙事者給趕走,都已經快得到她了,但是為什麼?
一切都照著他的計劃進行。他為了修復已經毀壞的沙盤模型,寧願不擇手段,不惜讓手沾染鮮血,甚至是褻瀆神明。
這個世上本來就沒有神明吧!最常待在他身邊嗤笑的是惡魔,這也是他最值得信賴的夥伴。
沒錯,他從來不曾出錯。但是,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卻要眼睜睜看著一切消失破滅。
沒有時間了……
非得再次讓時光倒流不可……
要讓時光倒流到他跟她相遇那一天。
如果願望可以成真,就算要把靈魂賣給惡魔都無所謂。
沒有時間了……
腦袋昏沉沉的,梗塞的聲音從喉嚨漏出來。胃痛得好像絞起來,也好想吐。
又要被奪走了嗎?又要被背叛了嗎?又要嘲笑他的願望,又要從他用身邊逃走了嗎?
不可原諒!
他把手朝她那夢幻般飄搖不定的小巧臉龐,像是要捏碎番茄一樣用力揉捏。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

               

隔天,第一堂課結束後,遠子學姐一臉不高興地跑到我的教室來。
「你昨天為什麼先回去了,心葉?我可是一~~~~直在中庭等你呢!我一邊看著從圖書館借來的雷蒙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一邊等你,直到整本書都看完了唷!」
(註:《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作者為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
「嗯……可以在中庭悠閒地看書真是太好了。」我面帶微笑地說完,遠子學姐突然呯的一聲敲了我的桌子,直瞪著我看。
哇,班上同學全都在看我了啦!琴吹同學也瞪著我。
「還不只是這樣喔!從你昨天跑掉到今天為止,你知道我經歷了多麼恐怖的體驗嗎?」
「不、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遠子學姐被我這麼一問,竟突然變成泫然欲泣的表情,顫抖著嘴唇說:「因、因為心葉一直不回來,我就跑去社團活動室看了一下,結果竟然看到桌上放了一束黑色的百合花!」
「是你的崇拜者送來的生日禮物嗎?」
「我的生日還早得很呢!而且你聽見黑百合都沒想到任何事嗎,心葉?」
「要想到什麼?」
「黑百合的花語就是『詛咒』啊!」
「也就是說你受到詛咒了?」
遠子學姐立刻用雙手摀住耳朵,拚命搖頭,她長長的辮子也跟著不斷跳動。
「討厭,不要這樣說,我絕對不承認!可是,可是……」她又用可憐兮兮的眼神望著我。「我怕隨便丟掉會受到更嚴重的詛咒,就想去化學教室借個燒杯當花瓶,沒想到又聽見女孩的哭聲。可是當我打開門後,卻看不到任何人在外面。我想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聽吧,把門關起來後,又聽見外面傳來啜泣聲。後來我試著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輕輕地把門打開,外面還是半個人都沒有。因此我想這絕對是我自己的幻聽,就決定回家。可是在回家的路上……」
我聽得都屏息了。遠子學姐繼續蹙著八字眉說:「有三隻黑貓突然從我面前衝過去啦!」
聽完之後,我整個人倒在桌上。
「而且還有整群的烏鴉從我頭上飛過去。」
「……因為是黃昏啊,烏鴉也要回家吧!」
「今天早上我發現我的鞋櫃裡有這個東西。」遠子學姐拿著一個白色的信封。
「是情書嗎?」
「才不是。」她從裡面取出信紙,攤開給我看,原來是幸運信。一周內如果不把同樣內容的信件傳給五個人,就會遭遇不幸,就是諸如此類的東西吧!
「這可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幸運信呢!」
「我也是啊,從小學時代那陣流行風潮以來第一次看見。你看看寄信者的名字,心葉。」遠子學姐用顫抖的手指指著,上面寫著「幽靈敬上」。
這種東西與其說是詛咒,不如說是惡作劇……
「而且啊,今天早上信箱裡又出現奇怪的紙張了。對方已經火力全開了啦!」
遠子學姐讓我看看那些所謂「火力全開」的紙張。
「唔……」的確是火力全開了。帶有燒焦痕跡的紙張上,用自來水筆寫著「惡魔附身的豬群」、「我回來了」、「我要讓你吞下這把切肉刀」之類的可怕詞句。
「如果我們不先下手為強,惡魔附身的豬群就會來攻擊文藝社了,而且下次送來的說不定不是黑百合,而是扎上緞帶的刀子呢!文藝社現在已經面臨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心葉。」
「我覺得我們社團早就在生死關頭了啊……」畢竟只有兩個社員,簡直比同好會還不如。
遠子學姐凶狠地瞪著我。「認真思考一下吧,心葉。今天放學後,要立刻到社團活動室去,我們得針對這件事討論出一個對策來。就這樣約好了唷!」
宣告休息時間結束的鐘聲響起,遠子學姐不放心地再三叮嚀後,才慌慌張張地離去。
在我們談話時,琴吹同學從頭到尾都瞪著我,真叫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然對遠子學姐有些過意不去,但是我放學後已經有其他計劃了。
課堂中,我一邊望著窗外,一邊想起昨天流人所說的話。
他說:「我喜歡的女生跟心葉學長讀同一間學校。」
還說:「跟心葉學長一樣都是二年級,名叫雨宮螢的女孩。你認識她嗎?心葉學長?」
什麼認不認識——不就是我跟遠子學姐一起送去保健室的那個女生嗎?我不禁啞然。
接著流人又說出更令人吃驚的話:「其實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太合得來,好像沒辦法順利交往。」
「什麼!可是你不是有其他女朋友嗎?而且有三個吧?」
「喔,我跟她們也在交往啊!另外還有兩、三個……不,應該是四、五個人吧?因為更換的速度太快了,我也不太確定。」流人大言不慚地說完,就哈哈笑了起來,我忍不住賞他一個白眼。
「既然你有那麼多女朋友,如果其中一個沒辦法順利交往也沒什麼大不了吧?還是說,你真的很喜歡雨宮同學?」
「唔……正確地說,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將來可能會變得超級喜歡她吧!」
「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愣了一下,流人眼睛發亮地說:「因為她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很合我的胃口。」
「你喜歡危險的人嗎?」我越來越搞不懂了。
但是,就像一提到書本就會開始長篇大論的遠子學姐,流人也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我沒辦法跟普通的女生交往。但是如果是會因為獨佔欲強而殺了自己喜歡的男人,還會親吻他的人頭——就像王爾德在《莎樂美》裡描寫的那種書生,我卻會無法自拔的愛上她。還有會化為蛇身,追逐深受男人的清姬,以及為了跟喜歡的男人兩次相見,寧可縱火的蔬菜店阿七,我也好希望有人可以那樣深刻而執著地愛著我、恨著我。我或許是我有點受虐傾向吧!每當女孩用愛恨交加的目光凝視或是痛罵我,我幾乎都會興奮得發抖。因為,人類最強烈的感情就是憎恨吧?就算愛情會在時間的消磨下逐漸減少,但真正的憎恨可不是這麼簡單就能忘記的。而且經過的時間越久,恨意也越強大,不是嗎?所以包含了憎恨的愛情,也持續得比較久。因為還有愛,所以會憎恨,因為憎恨著,所以能一直愛下去。我是這樣認為的。」
(註:安珍清姬傳說,出自《今昔物語集》,清姬因為追求僧人安珍不成,憤而化身為大蛇將他絞死。阿七(八百屋阿七),她在火災避難時在寺廟認識了吉三郎,為了再見對方一面而蓄意縱火,因此被處死刑。)
這番完全不像高一男生會有的戀愛觀,讓我震驚到說不出話來。雖然我一邊聽一邊還在想,這傢伙問題真不小,但是當我聽到「人類最強烈的感情就是憎恨」時,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
我彷彿陷入一種錯覺,在我面前大發議論的流人似乎變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孩的身影,她銳利的目光朝我直射而來。
美羽!

在美羽自己先回家那一天,我在路上對她大叫「等一下」時,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的目光……
就像寒冷削成的刀劍,又冰冷又銳利的眼神……
在那之前,美羽跟我一直都很要好。她總是喜歡跟我開玩笑,或是帶著幸福的笑容,以開朗的語氣說:「我最喜歡心葉了。」
但是,美羽當時凝視我的眼神,就像要完全抹煞掉我們一起度過的時間,充滿了憎恨。為什麼美羽會用那種眼神看我?為什麼她會那麼恨我?
每當我想起美羽,心臟就會痛得揪起來,痛苦得幾乎無法喘息。
不可以再想美羽了。不可以再想起那個眼神了。
我拚命地說服自己,努力揮開那幾乎感覺得到呼吸心跳、活生生的美羽的幻影,集中精神繼續聽流人說話。
「你之所以會同時跟這麼多女生交往,就是因為想被她們憎恨嗎?」
我握緊了麻痺的指頭,極力忍耐不讓聲音變得顫抖地詢問後,流人喃喃回答:「或許吧!每個女生都是毫無例外地會嫉妒別人,想要束縛我,但是螢跟她們不同。她就算跟我交往,對我也沒有那麼強烈的執著。她常常發呆,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你是怎麼認識雨宮同學的呢?」
「大概是一個月前吧……在一個颳大風下大雨的深夜,我看到她獨自在公園裡蕩鞦韆。她穿著樣式很老舊的水手服,天上不停地打雷閃電,她的頭髮和衣服也都濕透了,卻還是不以為意地繼續蕩鞦韆。我一看到這樣的她,就覺得她好迷人……」
在狂風暴雨中蕩鞦韆的雨宮同學突然放開手,整個人跌在地上。流人跑過去抱起她,他們就這樣認識了。
流人探出上身,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笑容。「該怎麼說呢,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嗎?我當時想著,我終於碰到了理想的女性,有一種『她將來一定會成為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的預感。像螢這樣的女孩,為了得到打從心底渴望的東西,一定會不擇手段。就算男人害怕地逃開,她也會不斷追上去,甚至是把對方殺死而啃食。如果真的碰上這種女孩,就算以後我的身邊只有她一個也無所謂,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流人的話雖然很聳人聽聞,但是他的臉上卻露出了天真無邪的欣喜神情。
此時我才初次意識到,他跟我一樣,只是個高中男生。
美羽跟其他人不同,是個特別的女孩,我在國中時也是這樣想的。
對我而言,美羽是最初、也是最後一個讓我有這種想法的人。
有美羽的地方就有我,我也認為這種理所當然的生活方式會永遠持續下去……
「我問她『跟我交往好嗎』,她也回答『嗯』,所以我覺得她應該是正在跟我交往。但是,她好像完全沒有對我著迷嘛!她的眼中好像根本就沒有我的存在,但她還是跟我交往,也跟我約會,我親她的時候她也不躲開。很奇怪吧?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跟我交往?我總是忍不住這樣想,一直搞不懂。不過,自從我跟螢開始交往後,就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呢!」
「奇怪的事?」
我突然想起麻貴學姐在中庭所說的話,「聽說接近她的人都會受到詛咒」。
「好像有個戴墨鏡的奇怪男人在跟蹤我,年紀大概四十歲吧?穿著西裝,頭髮染成淺色,外表是不難看,可是給人的感覺很陰沉,好像看不出是活人還是死人……大概就像死神那種感覺吧!我跟螢見面的時候,常會發現那個人在不遠處監視我們。螢好像也知道這件事,她跟我在一起時,還會發抖地抓住我的手,用快要哭出來的語氣請求我『拜託……不要回頭,也不要離開我的身邊』。但是當我問她『那個人到底是誰』時,她卻不肯回答我。
還不只是這樣,我半夜走在路上,還會有像是約翰斯維爾和他的夥伴們之類的壯漢包圍住我,叫我跟螢分手,然後就對我拳打腳踢,在夜晚的街道上追著我跑,甚至還想開車撞我……一個月裡就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
(註:約翰斯維爾(John Sliver)和他的夥伴們,是《金銀島》裡的海盜。)
我嚥了一口口水。
「真、真虧你還有辦法繼續跟雨宮同學交往。」
流人稀鬆平常地回答:「我就是喜歡驚險的生活,這反而讓我充滿鬥志。」
他果然是愛好平凡生活的我無法理解的人種。
此時流人皺起眉頭。「無論是被跟蹤還是被打,我都無所謂。可是螢本人倒是讓我覺得不妙。」
「不妙?是指她的個性嗎?」
「不,我並不覺得她的個性有什麼問題,重點是,她完全不吃東西。我好幾次帶她來這家店,但是不管我怎麼勸,她都說『不要』。就算我想要餵她,她也一口都不吃,就連水都不喝。有一次我們約會的時候,她就餓得倒下去。後來我送她回家,發現她住在一間很豪華的洋房,但是裡面好像沒有人,我問她『你的家人呢』她也只是沉默不語。而且,她有時好像會變成另一個人。如果她晚上走到陰暗處,就會突然變得很外向、很不耐煩,還會說自己叫『九條夏夜乃』。」
這讓我嚇了一跳。
真的嗎?雨宮同學真的說她是『九條夏夜乃』嗎?雨宮同學跟九條夏夜乃是同一個人?」
「心葉學長也看過『夏夜乃』嗎?」
流人也大吃一驚,我就把至今發生的事全都告訴他了。
從遠子學姐設置的戀愛咨詢信箱被丟入奇怪的紙張開始說起。還有我跟遠子學姐埋伏在信箱旁看到的靈異現象,以及穿著老舊制服的女孩出現,在筆記本上寫字,撕下來丟進信箱等等的事。最後說了那個女孩自稱「夏夜乃」。
流人面露嚴肅的表情。
「或許這是我造成的吧!我曾經跟螢說過『你知道文藝社在學校中庭放了一個信箱嗎?他們有幫別人做戀愛咨詢喔』……」

不知不覺間,我和流人開始認真討論起雨宮同學的怪異行為。
「如果讓遠子學姐知道我碰上這樣麻煩的局面,她一定會跟我囉嗦的,所以能不能請你對她保密?還有,能不能麻煩你在許可的範圍內盡量幫我調查螢的事?」
看他這樣誠懇地請求,雖然我心想又要惹上大麻煩了,但嘴上還是回答他:「雖然我幫不了什麼忙,不過至少可以跟雨宮同學的同班同學打聽看看。」

「我的座右銘應該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吧……」
(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指自重自愛,不接近危險的地方。)
午休時間,我歎著氣走在走廊上。
我叫住了去年跟我同班,現在跟雨宮同學同班的森下,問過之後才知道,靠近雨宮同學就會受到詛咒的事是真的。跟她交往的男生,不是被車撞了,就是從車站的樓梯上摔下來,遍體鱗傷地被送進醫院。
「雨宮同學看起來就是很乖巧的模樣,沒想到跟那麼多人交往過啊?」
「雖然我承認她算是個美少女,但是她反應遲鈍,個性又不好相處,感覺很陰沉,一看就知道她沒有朋友。而且她在午休時間都會一直發呆,不吃飯,從來沒有人看過她帶便當,或是去福利社買麵包耶!那會不會就是所謂的厭食症啊?」
森下也跟我說了雨宮同學幾位前男友的事。
「光是我聽過的就有五、六個人吧?大概從高一最後那段時間開始,她突然跟好幾個人交往。其中有的像花花公子,有的像流氓,好像都不是什麼正經的人。雨宮還曾經鼻青臉腫地來上學喔,一定是被男人打的吧!」
為什麼雨宮同學會在短時間內跟那麼多風評惡劣的男生交往?而且,為什麼那些人都陸續地遭到意外?
流人說過,曾有戴著墨鏡,像是死神一樣的男人在跟蹤他,還有像《金銀島》裡的海盜一樣的人威脅他,要他跟雨宮同學分手。跟雨宮同學交往過的男生,也都碰過一樣的事吧?但是,為什麼會這樣?
唉,我好像陷得越來越深了。我明明就沒有當偵探的能力。沒辦法了。總之先把今天打聽到的事告訴流人吧!
至於遠子學姐那邊……
「我連續兩天放遠子學姐鴿子,她一定氣炸了吧?」
一想到她再三囑咐「約好了唷」,還氣鼓鼓離去的模樣,我不禁把手撐在走廊牆上喃喃自語。
我實在很怕遠子學姐又哭喪著臉跟我抱怨什麼。但是,跟流人聯手應該比較有效率,好像也可以快點解決掉這件事吧!
此外,我也大概猜到是誰製造靈異現象和送黑百合了。如果我猜得沒錯,遠子學姐應該不會遭遇什麼危險。再說,如果遠子學姐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幽靈身上,對我來說也比較方便。
做出這個結論後,我一放學就前往跟流人相約的地方。
我走進昨天那家店,剛好看到流人被一個女生賞了一巴掌。
「你太差勁了!」
一位像大大學生的女性,拿起杯子把水潑在流人頭上,然後大步跨出簡餐店。
「你、你沒事吧?」
「沒什麼,這是常有的事。這巴掌還真有力,打得我渾身舒暢。」他心平氣和地回答,然後很自然地接過服務生小姐遞過來的毛巾。
「不好意思,晴美小姐。」
「我早就習慣了。」她聳聳肩膀,苦笑著說。
我這旁觀者反而詫異地說不出話來。這種事也可以習以為常嗎?
桌上放著吃了一半的漢堡、燉豆子和可樂。
「你來得真早。你們學校已經開始期末考了吧?」
「不,我上午就早退了。」
「你是說蹺課嗎?」
「也可以這樣說啦!」
我一邊感到頭開始隱隱作痛,一邊說起在學校打聽到的情報。
「喔,她經常跟一些風評不佳的男人交往啊?」
其實你自己也是大有問題的高中生吧?
「我也查過九條夏夜乃的事了。十七年前的學生名冊曾出現這個名字,好像是一、二年級的時候在我們學校就讀。但是畢業紀念冊裡並沒有這個名字,可能是在二年級的時候輟學吧!」
「是這樣啊……」
就在我們談話時……
「流,我來了。」
「讓你久等了,阿流!」一位穿著學校制服和短裙的女孩,以及一位穿著迷你裙,像粉領族的卷髮女人一起向流人打招呼。
仔細一看,短裙女孩後面,還有一個穿著相同制服的乖巧女生,躊躇不安地站在那邊。
「難道你又腳踏三條船了?」我不禁失聲叫道。流人只是苦笑著回應「別老是用這種色眼光看人嘛,心葉學長」,然後就一臉和悅地跟她們聊了起來。
「啊,小岬,謝啦!這位就是瀨川園子小姐吧?你好,我是櫻井流人。不好意思,突然把你找來。」
「不、不用客氣。」看起來很乖巧的女孩面紅耳赤地搖搖頭。
「喂,瀨川同學可是很純情唷,不要隨便誘惑人家!是因為流拚命拜託我,我才帶她來的。」
「好好好,我知道啦!啊,佐枝子小姐,害你上班早退真是抱歉。」
「哎呀,沒關係啦,反正公司今天也很閒,來這裡還比較有趣呢!」那位粉領族小姐對流人眨眨眼,坐在流人為她拉開的椅子上。
「對了,這位是我的學長井上心葉,是聖條學園二年級的學生。」
「你好,我是寶女二年級的加賀岬。」
「嗯,我是跟加賀同學同班的瀨川園子。」
「我叫橘佐枝子,是個上班族。」
眾人自我介紹過後,我也很生硬地說「我、我叫井上」,並對大家點了個頭。
流人到底打算做什麼啊?叫來這麼多女生,是要辦聯誼嗎?我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流人,他又露出肉食動物般的犀利表情,對我笑了笑。
「瀨川小姐在國小的時候是螢的同班同學,跟她感情很好唷!」
我驚訝地望向瀨川同學,她也客氣地跟我點了頭。
「我就住在小螢她家附近,也一直跟她同班。」
光城繼續對吃驚的我說:「這位佐枝子小姐在螢她姑丈的公司上班。我是在中午的時候跟她搭訕,然後請她過來的。」
搭訕!而且還是今天!
「呵,被搭訕了,阿流真強硬。不過,偶爾由年輕男生主導也挺新鮮的。」
「流也真是的。」
加賀同學好像在桌子底下踢了流人一腳,流人喊了一聲「好痛」。我不由得對這樣的流人感到刮目相看。
短短兩天內就可以找來這些跟雨宮同學相關的人,這可不是誰都能辦到的。
加賀同學還在抱怨著「流可要好好彌補我唷」,光城也隨口說著「會啦會啦」安撫她,然後又轉過來面對大家,以輕鬆的語氣說:「那麼,就從瀨川小姐開始說起好嗎?螢從很久以前就什麼都不吃了嗎?」
跟雨宮同學很有交情的瀨川同學搖搖頭。「沒有,她在小學的時候吃東西都很正常。每週兩天的便當日,她也會帶著女管家做的豪華便當來學校,還會分給我一些呢!」
從瀨川同學的話中,我得知雨宮同學的母親在她國小一年級的時候生病去世了,家裡的事都是女管家在打點。雨宮同學似乎是跟父親、姑媽三個人住在那間很大的房子裡。
雨宮同學國中一年級的時候,姑媽因為結婚搬了出去。不久,她父親因為心臟病發去世,兩個星期後,姑媽也因意外身故。
雨宮同學頓時失去所有的家人,她的監護人就變成了姑丈——也就是雨宮同學姑媽的先生。
瀨川同學以陰鬱的表情繼續說:「那個人把女管家和司機全部辭退了,還把房子賣掉了。小螢會變得那麼奇怪,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雨宮同學好像是從跟姑丈一起生活後,才開始出現厭食的情況。她一開始只是會剩下一點食物,後來吃不完的份量越來越多,漸漸地就變成什麼都不吃了。
「小螢好像很害怕吃飯,吃午餐的時候,她就像在害怕什麼一樣畏畏縮縮的,還會突然轉頭,一直盯著窗戶看……有時甚至咬了一口麵包就突然站起來,臉色發青地衝到廁所去。可能是吐得太用力吧!她走出廁所時都是一副虛弱無力的樣子,我看了也很難過。
我曾問她『是不是跟姑丈處得不好』,但小螢只是繃著臉,沉默不語。之後,她彷彿有心躲著我,常常獨自一人。後來她還變本加厲,像個人偶一樣,完全不管身邊的事,總是露出恍惚的表情,心不知道飛哪去了。」瀨川同學像是認真思考著雨宮同學會變得那麼奇怪是不是跟她的姑丈有關,一臉凝重地沉默了。
緊接著,粉領族佐枝子小姐也興致盎然地說了起來:「喔,這麼看來,我們的董事長殺害自己的太太和小舅子而奔走公司的這個傳言,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囉?」
她輕描淡寫的語氣,令我大吃一驚。
雨宮同學的姑丈叫黑崎保,而那間公司,原本是雨宮同學已過世的父親所掌管。他死了之後,擁有最多股份的黑崎先生就繼任了董事長一職。
「他都對外宣稱,自己是一直在國外工作的精英分子。不過,他也真的是個手腕高明的人才啦,所以自從他擔任董事長後,公司的業績蒸蒸日上。而且,他好像很受女性職員的歡迎唷,因為他年紀不算太大,又是單身,長得又英俊,氣質好像也很能吸引女性的目光。雖然他把頭髮染成淺茶色,也不知道是眼睛不好還是怎樣,老是戴著淺色的墨鏡,但是那樣還挺帥的,很適合他喔!比較資深的職員好像都很在意他的髮色,不過在我們年輕女職員之間還頗受好評呢!他還沒繼任董事長前好像一直是黑髮,但是在就任那天,卻頂著那種頭發出現,所以員工們都嚇到了。
算了,反正他的工作表現很搶眼,本來就很容易樹敵吧!至於他殺害前任董事長的謠言,也是從他就職以來就時有所聞,如果哪天董事長真的遭到警察的逮捕,大家也不會覺得奇怪吧!說不定還會覺得『喔,果真是這樣』呢!」
竟然說成這樣。看來雨宮同學的監護人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啊,可是啊,最近董事長好像有點反常。」
「反常?怎樣反常?」流人探出上身問道。
「我是聽秘書課的人說的啦!他這一個月以來的飲食好像都不太正常。不過,他最近好像真的忙到要在公司附近租間公寓來加班,所以可能只是沒時間好好吃飯。跟人談生意時不是常常要吃飯應酬嗎?聽說他去應酬的時候,只要一吃完東西,就要立刻去廁所吐掉。那個秘書課的人還說,看過董事長的手指上有吐繭呢!」
(註:吐繭,厭食症患者長期將手指伸進喉嚨催吐,所以指根部位出現了門長磨出來的繭。)
我跟流人驚愕地面面相覷。
吃了東西會吐出來,不就是厭食症嗎?原來不只是雨宮同學,連她的監護人都有相同症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佐枝子小姐蹙起她端秀的細眉。「還有……大概是在今年年初吧?好像是醫院打電話給董事長,然後董事長就氣得大吼大叫,像是『給我重新檢查』啦,或是『不可能的』之類的話……董事長平時都很冷靜,也不太會表露感情,但是他當時卻非常激動,所以我也嚇了一跳。
還有,上個月不是有一天下大雨嗎?就是整天都在狂風暴雨,連電車也停駛的那個恐怖日子啊!當天秘書課的人走進董事長辦公室,發現董事長打開全部的窗子,看著外面。風雨都飄了進來,整個辦公室變得亂七八糟,董事長也已經全身濕透了,可是他嘴裡還不停念著『混帳』、『沒時間了』之類的話。聽那個秘書課的人說,看當時的氣氛,覺得董事長彷彿隨時會從窗口跳下去,所以她嚇得不敢出聲,就悄悄走掉了。
我想,董事長或許是生了什麼病吧?而且很可能是不治之症,已經活不了多久。所以或許他會在還沒被警察逮捕前,就先吐血身亡吧!」
雖然佐枝子的語氣十分戲謔,但是我和流人都笑不出來。

流人向佐枝子小姐她們道謝,送她們走出店外後,就回來坐著,環抱雙手,面色凝重地說:「跟蹤我的男人,應該就是螢的蜂房人黑崎吧!明亮的髮色、淺色的墨鏡——還有高大的特徵也都相符。我送螢回家時,感覺她家沒有人,我就很驚訝地想著,難道她一個人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她跟姑丈住在一起的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因為螢很不喜歡說到這個話題……」
「為什麼雨宮同學的姑丈要跟蹤你?」
是因為擔心雨宮同學嗎?不,每次約會都跟在後面監視未免也太離譜了。僱用流氓威脅流人,還讓雨宮同學的前男友們受傷,也都是他做的好事嗎?
跟雨宮同學有過交情的瀨川同學,說了「小螢自從跟姑丈一起生活後,就開始出現厭食的情況」,還有雨宮同學的姑媽,在她父親過世的兩星期後意外身亡,這兩件事難道都只是純粹的巧合?
粉領族佐枝子小姐說到「董事長或許得了不治之症」時,我也很在意。黑崎先生所謂的「沒時間了」,如果就是字面上這個意思,那他打算在剩下的時間內做什麼呢?
另外,雨宮同學的住所也很可疑……黑崎先生把雨宮同學原本住的房子賣掉後,還特地為她準備了新房子,一定有什麼意義吧?如果只有兩個人住,住在普通的公寓不是比較合理嗎?但是從流人的形容聽來,她的新家應該是一棟豪宅吧……
我思考得越多,就越覺得胸口彷彿積了泥水一樣滯塞,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結果……夏夜乃到底是誰?」我喃喃地說著,正在皺眉沉思的流人就抬起視線。
「啊,我還沒告訴你吧?我調查螢的家族成員之後就知道了,九條夏夜乃是螢的母親,九條是她娘家的舊姓。」

                  

沒時間了……
他把臉貼在馬桶上,吐出酸苦的胃液,一邊喃喃自語。
怎麼吐都還是覺得不夠。他在想要把胃裡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的衝動驅使下,把食指伸進口中。
將手指插入喉嚨深處,用指甲搔刮著柔軟的肉壁催吐。
空蕩蕩的胃開始痙攣,喉嚨發出乾嘔的聲音,摻雜了唾液的黃色液體不斷從嘴唇滴落。他看見其中還還混雜絕色的血絲,胸口就像揭起黑暗的波濤,生出激烈的憤怒與恨意。
就像沙漏裡面緩緩流逝的沙子,結束的時間逐漸逼近。
想要多一點時間。
地位和財富都已經得手了。時間——就只有時間還不夠。
嘔吐感逐漸上湧,胃部拒絕了一切。這種如同燒灼全身的飢餓和疼痛到底要持續到何時?沙子流逝的聲音在耳邊徘徊不去!
門的另一端傳來了女秘書叫他的聲音。
秘書對他的瘋狂感到恐懼,但她還是忠實地執行了自己的職務。秘書以顫抖的聲音,向他報告大學醫院的阪田醫生來訪。
他隔著門朝外面大叫。
把他趕走!
然後他抱著頭,跪在地上,吐出了詛咒的話語。
混帳,混帳……絕對不能饒恕。混帳……背叛者、妓女、母豬……所有人都去死吧!

 


第三章  你我的邂逅


週六,我在家裡悠閒地度過。
「哥哥,媽媽炸了地瓜球,要我來叫你去吃。」安詳的午後,我在準備期末考之餘拿起桌上的書來看,剛讀國小的妹妹就跑進我的房間說。
「嗯,我知道了。」
「哥哥,你在看什麼書啊?」妹妹從我的手臂下方伸長脖子偷看,發現有很多看不懂的漢字,就眨著一雙大眼睛問道。
「這是舞花不需要看的書。我再借你看其他的書吧!」
我闔上了寫著「飲食障礙——厭食症、暴食症——」的書頁,把書本放在書架高處。
這本叫做《心理性疾病》的書,是我在國中畢業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裹在被裡的時候會讀的書。不過當時我看的,都是「恐慌症」、「過度換氣症候群」、「強迫性精神官能症」之類的項目……
(註:恐慌症(Panic Disorder),焦慮症的一種,會突然感到強烈的恐慌或焦慮,造成心跳加速、呼吸困難、輕微頭昏。過度換氣症候群(Hyperventilation syndrome),日文是「過呼吸」,指急性焦慮引起的生理、心理反應,發作時會身體麻痺、頭暈胸悶、心跳加快、肢體痙攣,甚至是昏厥。強迫症(Obsessive compulsive disorder),患者會反覆出現一種無意義或負面的想法與行為,且無法控制。)
心和身體是息息相關的。心靈變脆弱了,身體也會逐漸虛弱。這種事我自己就很有經驗。
雨宮同學既然會對進食這項維持生命最基本的行為產生抗拒,那麼她的心靈究竟脆弱到什麼地步了?要怎麼做才能讓她的心靈重新擁有活力?還有,黑崎先生之所以會把胃中食物全部吐出來,或許不是因為身體生病,而是心理問題吧?
跟我素未謀面的黑崎保這號人物,讓我產生了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哥哥,人家比較喜歡看有動物的故事。」舞花笑嘻嘻地說著。
「那麼吃完點心後,我們一起來找找看吧!」
「嗯!」
我拉著興高采烈的舞花的手,一起走下樓梯。地瓜球甜美的香氣竄入鼻中,我的肚子不禁咕嚕嚕地叫起,口中也開始分泌唾液。
現在的我,理所當然地感受得到食慾。
我那顆曾經一度毀壞的心,雖然偶爾仍會失控,但是大致上還能正常運作。
這件事常常讓我感到痛苦得有如脖子被掐住。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發現美羽的面貌在我心中已經越來越模糊了吧!
我的心情很矛盾。即使平常我想起那段回憶時會忍不住逼自己快點淡忘,但我還是不想忘了美羽。

吃完晚飯後,我騎著腳踏車到百元商店,去買已經用完的自動鉛筆筆芯,也順便幫母親採購一些瑣碎的食材。回程,我突然覺得心血來潮,就去了一趟學校。
或許是下過雨的緣故,空氣很涼爽,濕答答的地面被月光照得閃閃發亮。深沉的黑暗裡,校舍白色的輪廓清晰浮現。
遠子學姐不會連週六也跑來埋伏吧?
我一邊擔心地想著,一邊跨在腳踏車上眺望校園。
此時有輛黑色的高級轎車停在校門口。車門打開,一位纖瘦的女孩走了出來。
那個女孩!
我嚇得心臟差點從嘴裡跳出來。那個手上拿著黑色書包,身上穿著舊式的水手服,以輕飄飄的步伐走進校園的女孩,分明就是雨宮同學。
轎車飛也似的從校門前開走了。我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駕駛的長相,但八成是個又高又瘦的男性。
難道那個人就是黑崎先生?可是黑崎先生為什麼要載雨宮同學來學校?難道他明知雨宮同學的奇特行為,卻任由她繼續?
我奮力踩著腳踏車到學校後門,把車放在停車場後,就往中庭走去。
雨宮同學正坐在濕濡的草地上,在筆記本寫字後撕下,丟進信箱裡。那柔弱的背影,纖細的頸項,都跟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怎麼辦?我該不該叫她?
我還在猶豫,雨宮同學已經提著書包站起來,走了出去。她並不是往校門的方向,而是繼續往穿廊走去,進入了校舍。
咦?校舍的門沒有上鎖嗎?怎麼會?
再繼續遲疑就會跟丟了,所以我慌忙地往她追去。
深夜的學校走廊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來像一條黑暗的運河。運河之上,雨宮同學彷彿乘坐著狹長的平底小船,隨著水波搖搖晃晃地前進。
雨宮同學爬上樓梯,繼續在走廊上漫步,來到化學教室前。她轉身面對教室的拉門,然後就走了進去。
教室的燈打開來了。
我貼著牆壁,幾度吞嚥口水,屏息傾聽教室裡的動靜,結果就聽見喀喳、喀喳、叩咚的碰撞聲。
這……是金屬的聲音吧?她打開鐵櫃了嗎?她從鐵櫃裡拿出什麼?為什麼又有水聲,還有拉椅子的聲音?
奇怪?裡面突然靜了下來。
我有點好奇,就輕輕拉開一條門縫往教室裡偷看,竟然發現雨宮同學消失了!
我全身都冒出冷汗。
怎麼可能!她跑到哪裡去了?這裡可是三樓耶,難道雨宮同學打開窗子跳下去了?
我拉開拉門走進教室,裡面的電燈還是亮著的,窗戶和窗簾也都關得好好的。教室裡充滿了化學藥品的刺鼻味道,前面掛了黑板,後面是放置指示器和教學用具的架子,黑色的耐熱桌和椅子整齊地排列在中央。
她果然不在教室裡!難道真的碰上幽靈了……
我感到一陣令人顫慄的恐懼,一面走在耐熱桌之間。
就在這時,我的腳好像碰到了什麼溫溫軟軟的物體。
「!」我當場就要吐出慘叫,但是在此同時,我也聽見腳邊傳來女生的一聲驚叫。
我低頭一看,原來穿著舊式水手服的那個女孩蹲在桌底下。
「啊,雨宮同學!」
我原本以為瞬間消失的雨宮螢,此時一手拿著抹布,一手拿著噴嘴式的清潔劑,半個人都塞在桌子底下擦拭後面的牆壁。
「你、你在幹嘛啊?雨宮同學?」因為太過震驚,我完全忘記隱藏自己的驚訝就脫口問道。她一聽,就鼓著臉頰瞪著我說:「我不是雨宮同學,我是夏夜乃,九條夏夜乃啊!我應該跟你說過我的名字了吧?」
那不是你母親的名字嗎?雖然我心裡這麼想,但是現在這種狀況實在不太適合吐槽。
「抱歉。這種時間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啊,九條同學?」
「我要把訊息擦掉啊!」
雨宮同學——不,夏夜乃一臉陰沉地轉頭看著牆壁。桌子底下的牆壁有些才擦到一半的數字。
『42  46  43  42  43  7  14  43  36』
(附錄2:『我愛著蒼。』)
「我還以為已經擦乾淨,一點都不剩了呢……結果竟然還有這些藏在桌底下……這種東西,早就沒有必要了……」她一邊喃喃說著,一邊繼續用後面把數字擦掉。
「為什麼沒有必要?」
「……因為,我和他都已經死了。」
「可是你看起來不像幽靈啊?」
已經擦完數字的夏夜乃從桌子底下探出頭來,保持四肢著地的姿勢,笑著對我說:「哎呀,你剛才看到我的時候不是嚇得臉都綠了嗎?你一定以為我是幽靈,所以害怕得兩腿發抖吧?」
「那……那是因為……」
夏夜乃看到我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就笑嘻嘻地站起來。她現在的笑聲跟之前在中庭那種病態的笑法不一樣,而是顯得天真又開朗。她調侃似的望著我的眼光,跟我心中那個女孩十分神似。

——就算你說謊我也看得出來,所以你就坦白一點吧,心葉?
——心葉不管在想什麼,都會立刻顯露在臉上。不過,我就是喜歡會認真聽我的願望,又不懂得說謊的心葉。

我沉浸在夢見往事一般的奇妙心情中,胸口甜蜜地揪緊了。
美羽也經常像這樣跟我開玩笑。像這樣看著我,露出燦爛的笑容。
當然,站在我面前的並不是美羽。已經無法再見到美羽了。
不過,就算是錯覺也無所謂,我只想繼續沉溺在這種懷念的氣氛中。謊話也好,作夢也罷,如果可以回到當初……
現實世界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
但是,但是,如果真的可以……
「九條同學,你為什麼要把紙張放進文藝社的信箱?那些數字有什麼含義?『他』又是誰?」
夏夜乃把抹布和水桶收回鐵櫃裡,白皙雙手的動作不時發出「喀喳喀喳、叩咚叩咚……」的細碎聲音。她一邊收拾,一邊用聽不出感情的冷靜語氣說:「真想知道的話,明天再來這裡一趟吧!只要你來,我就給你提示。」
她的唇邊縮放出小小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像是發出邀請似的直視著我。
我還懷著身在夢中的心情,沒有開口回答,只是呆呆看著她走出化學教室。
輕飄飄的腳步。在膝下搖曳著的制服裙擺。
剛才她對我提出邀約了嗎?

隔天星期日,我從一大早就開始想著夏夜乃的事。她今天真的也會去那裡嗎?
我直到傍晚都在思考這些事,入夜後,我就懷著不安的心情往學校去了。走上了跟昨天一樣的走廊,爬上樓梯,走到化學教室。
一打開教室的門,我就看到沐浴在月光下的夏夜乃站在窗邊。電燈是關著的,窗戶和窗簾全都拉開了,冷冽的銀色月光充滿了整間教室。
夏夜乃看見我來了,就可愛地露出微笑。
「晚安,心葉。」
我發現,她叫著我名字的口氣跟美羽很像。
在耳邊繚繞的甜美聲音……
她並不是美羽。不僅哪些,她根本就是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了,可是我的心中仍然不由自主地猛然一震。
「你答應過要告訴我的,你放進信箱的紙張,上面寫的數字是什麼意思?」
「哎呀,我不是說過只會給你提示嗎?」
「那麼就請你告訴我提示吧!」
夏夜乃將裙擺一翻,坐在耐熱桌上。
「提示就是我的名字,『夏夜乃』(Kayano)唷!」
「我不明白。」
「嘻嘻,你好好想想吧,名偵探。」
「我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哪有辦法光靠這點提示推理出答案來啊?沒有其他提示了嗎?」
「那我就把他的事情告訴你吧!」
她以蘊含愛意的目光看著我,輕聲地說:「他比誰都更貼近我的心,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半身』唷!我們不管分隔多遠,不管各自在做什麼,兩顆心都是在一起的……」
從窗口照進來的清朗月光,喚醒了遙遠過往的回憶。
時間的碎片化為潔白的羽翼,和月光一起飄落在我身上。
我們也是一樣,不管分隔多遠,不管各自在做什麼,我們的兩顆心也是在一起的。美羽也是我靈魂的半身。至少,我是這樣看待美羽的。
「我跟他曾有過一段很快樂的時光。但是……」夏夜乃神情落寞地垂下眼簾。「後來他生我的氣,就銷聲匿跡了。我們以後就再也沒見過面了。」
我的胸口感覺到貫穿心臟般的痛楚。
我也一樣,再也見不到她了。
美羽用充滿憎恨的眼神看著我,拒絕了我。雖然是那麼喜歡,卻無法再次相見。
「嘿,心葉,你知道怎樣才能拿回失去的東西嗎?」夏夜乃凝視著我,認真地問道。
我緊緊抓住襯衫胸口的部位,以顫抖的聲音回答:「……那是不可能的。失去的東西,就再也拿不回來了。」
夏夜乃垂下目光,淡淡的說:「不,其實很簡單。只要讓時光倒流就好了。這麼一來,就不會再犯下相同的錯誤了。」
這句話簡直就像惡魔的低語。
如果可以讓時光倒流……如果可以回到過去的那一天……
在那漫長的嚴冬裡,我躲在房間裹著被,心裡無數次祈禱的就是這件事。
如果可以回到寫小說之前的時光,如果可以回到美羽從頂樓跳下去那天……
神啊,我請求你,讓我回到過去的時光吧!
如果可以不再失去美羽,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要了!
神啊,神啊!
但是,時光仍然沒有倒流。而我現在還是獨自一人。
「……不可能的,時光是不可能倒流的。」
夏夜乃看著全身顫抖的我,露出了哀傷的表情輕輕地說:「……是嗎……心葉也有……想要讓時光倒流的往事吧!」
她從耐熱桌上跳下,朝我走了過來。她伸出雙手,輕輕抱著我的頭,貼在她單薄的胸前。
不明白,她這個舉動是發自怎樣的心情。
但是,她似乎非常悲傷,還隱約地顫抖著。纖細的身體像雪一樣冰冷,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清潔香味。
我感受著些許的安慰和苦澀的疼痛,依靠在這個如夢似幻的擁抱之中。
就算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也無妨,我這麼想著。
但是,沒過多久,夏夜乃就退開一步,喃喃地說:「我該走了,還有人在等我。」
看著她走出教室,我才回過神來。我們什麼都還沒說啊!我不想讓她就這樣離開!
「等、等一下……呃,那個,要、要不要跟我去吃點什麼?」
天啊,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邀請啊!我就不能說得更有技巧一點嗎?
夏夜乃回過頭來。
「……不行唷!我只能吃他給我的東西。」
此時的夏夜乃跟剛才抱住我的時候完全不同,她忿忿地丟出這句話,就從教室裡走出去了。

                  

時光是有可能倒流的,她這樣說著。
終究還是不可能吧!這可是違逆神之旨意的惡魔行徑。但他還是決定去做了,他跟惡魔訂下契約,把她從墳墓裡帶了回來。他把不可能化為可能,可能,她就在這裡。
月光照耀的夜晚世界,她瘋狂地舞著。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像是歌唱般說著,日復一日,她逐漸變成了另一個她。在她的體內,另一個她日漸茁壯,原本的她卻慢慢消失。不是她的那個她,藉著她的身體、她的聲音,去笑、去歌唱、去愛。
她向他伸出手,對他輕聲細訴。
她對著自己體內的她,悲痛地懇求著。
求求你,不要再讓他碰觸了,不要再對他微笑了。不要再渴求他了。
因為,「我」恨那個男人,憎恨到簡直想殺死他。

                    

隔周的星期一,遠子學姐一大早就氣沖沖地跑來找我。
「我已經叮嚀你那麼多次了,你星期五竟然還是爽約了!心葉!」
雖然我早就猜到遠子學姐一定會來,但是沒想到她竟然一大早就發動攻勢,害我根本來不及逃走。
「那個……因為我的宿疾突然發作,打嗝打個不停,所以就去醫院了。」
「我才沒聽說過心葉什麼時候有那種宿疾呢!我在等待心葉的期間,跑了三趟圖書館,把歐亨利的短篇集,、芥川之介的短篇集,還有星新一的極短篇故事集都看完了唷!」
(註:歐亨利(OHenry),美國著名短篇小說家。芥川之介,日本的知名文豪。星新一,日本的科幻小說家。)
「為什麼都是短篇集啊?」
「為了在心葉來到之後可以立刻停止閱讀,我才特地選了短篇集。可是,我卻怎麼等都等不到你。鮮花邱比特又送來了超大的黑百合花束,而且我從圖書館回來後,還看到社團活動室的牆上貼著好大的紙張,用紅色的筆寫上了『我回來了』……」遠子學姐把今天送來信箱裡的紙張拿給我看。「你看,今天的來信又更凶狠了,上面還沾了血跡耶!」
(註:鮮花邱比特,日本一間大型的連鎖花店。)
泛黃的紙張上灑了點點血跡,還用自來水筆寫了「不祥的鳥」、「在牆壁塗上鮮血」、「巢中的細小骸骨」這些語鋸,我看了都覺得有些暈眩。
「而且,還有這些呢!」
撕碎的筆記本紙張上,並列著幾串數字。
『5  16  43  47 14』
『42  13  12  24  43  13  14』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附錄3:
『別過來。』
『快走開。』
『不想去天堂。』)
——這些數字到底代表什麼意義?雖然夏夜乃說過,提示是她的名字……
我一邊看著紙張,一邊回憶週末的事,突然感覺到旁邊射來的視線。
一把起頭,我就發現肩膀上掛著書包的琴吹同學正瞪著我。因為已經對上目光了,我只好對她笑了笑。結果,她就像受到驚嚇似的睜大眼睛,然後就貌似不悅地轉開臉。
唉,為什麼她會這麼討厭我呢?
「心葉,你又是微笑又是歎氣的是在幹嘛?還有,你在看哪裡啊?」
遠子學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我的鼻子。
很幸運的是,拯救我的上課鐘聲響起了。
「哎呀,真是的,我午休時間再來好了。不可以逃走喔!知道了嗎?」遠子學姐幾次回頭叮嚀我,就走出去了。

「抱歉了,遠子學姐。」午休時間一到,我就小聲地道歉,迅速地跑到圖書館避難。
我記得遠子學姐說過,「肚子餓的時候到圖書館真是有夠痛苦的,眼前明明擺滿了美食,卻只能看不能吃」,所以逃到這裡應該是最安全的。但是我一走進去,卻看到琴吹同學坐在櫃檯,實在很想當場掉頭就走。
我的媽呀,今天是我的噩運之日嗎?
她也是一注意到我,就立刻噘起嘴,丟給我一個白眼。
室內應該有冷氣,但是我卻覺得非常悶熱,甚至還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樣冷汗直流。我對她輕輕點了頭,從櫃檯前面走過。
琴吹同學瞬間變得橫蛋豎目。在她開口攻擊之前,我就加快腳步,朝著閱覽區走去。
挑選座位時,我突然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坐在窗邊。

夏夜乃?不,不對。是雨宮同學……

她拿著一本硬皮封面的書,正翻著書頁閱讀。她低著頭的白皙側臉,就像冬天的湖面一樣平靜無波。
我輕手輕腳地走近雨宮同學身邊。
「雨宮同學。」
她聽到我的叫喚,猛然抬起頭來。此時我無意間朝那本書掃視一眼,看見了封面內側寫了一些細小的數字。
雨宮同學慌張地把書闔上,戰戰兢兢地縮起身體。從她怯懦的眼神,就看得出她不是夏夜乃,而是雨宮同學。嚇到了內向的雨宮同學,讓我有些愧疚,所以沒有詢問她正在做什麼事,只是對她露出了開朗的笑容。
「你好,你還記得我嗎?」
這麼一問,她就把書本緊抱在胸前,點點頭說:「你是……井上同學對吧?那天真是謝謝你了……」
夏夜乃所做的事,雨宮同學都沒有記憶嗎?還是她其實都知道,只是裝作不記得?目前我還無法判斷出來,所以決定不動聲色的說:「太好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啊?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請坐。」
謝謝。
我坐在她的隔壁。雖然我在化學教室跟夏夜乃見面時,因為被不平常的情況所迷惑而沒有注意到,但是現在仔細一看,雨宮同學比起我們送她去保健室時好像又更瘦了一點。肌膚已經拍板到有些泛青,手臂上的血管清楚浮現,她抱著書本的纖纖細指好像一折就會斷掉似的。
「打擾你看書真不好意思。你在讀什麼什麼書?」
「喬治麥克唐納的……《日之少年與夜之少女》。」
(註:《日之少年與夜之少女》(The Day Boy and the Night Girl),作者為英國文學家喬治麥克唐納(George Macdonald,1824~1905),收錄於《輕輕公主》(The Light Princess)的短篇故事。)
「喔,就是那個奇幻兒童文學作家吧?我也看過他的《北風的背後》。」我說謊了。其實我只是在遠子學姐一邊大發評論一邊吃書的時候,看過這本書的書名。
(註:《北風的背後》,原名「At the Back of the North Wind」。)
「那本書說的是什麼故事呢?」
雨宮同學囁嚅地說:「……嬰兒時期就被邪惡的巫婆抓去關在山洞裡,只知道夜晚世界的女孩……和只知道白晝世界的男孩……相遇的故事……」
「喔,好像很有趣。我也想讀讀看。」
不知道能不能借此看看封面內側的數字。
但是,她細瘦的肩膀不停顫抖,抱著書本的手也抓得更緊了。看到這種情形,我只好打消念頭。
我若無其事地退後了一點,像在閒話家常一樣話說:「奇幻小說最棒了,你是《納尼亞傳奇》或《說不完的故事》這類在異世界冒險的故事都充滿夢想,讓人讀來興奮不已。」
(註:《納尼亞傳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作者為英國著名文學家CS路易斯(CSLewis)。《說不完的故事》)(The Neverending Story),作者為德國童話作家麥克安迪(Michael Ende)。)
「……是啊!」雨宮同學輕啟嘴唇。
「我也覺得可以去別的世界很棒……就像這本書的女主角……如果我也能去白晝的世界就好了……」雨宮同學彷彿在跟自己說話,用飄忽、哀傷且絕望的口吻說道。
跟夏夜乃相較之下,現在的雨宮同學顯得更脆弱,我忍不住探出上身,注視著雨宮同學白青色的臉龐和低垂的眼睛。「那個……呃……雨宮同學,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如果你願意,可以跟我說說看啊!」
雨宮同學仰起頭,凝視著我。
她眼中的神色並不像先前那般飄邈虛幻,而是幾乎會把人吸進去似的,充滿了深深的哀愁。
「井上同學真是個好人。你……最好不要再接近我了。」
「雨宮同學……」
雨宮同學仍然把書抱在胸前,迅速站起,對我點個頭就離開了。
如果我也能去白晝的世界就好了……這句話依然在我的耳邊繚繞。
雨宮同學拿的那本書好像已經很舊了,封面也褪色了。寫在裡面的細小數字——會是什麼呢?
週六的晚上,夏夜乃也用抹布擦去牆上的數字。我想那些數字一定包含了某種重要的意義。

——提示就是我的名字,「夏夜乃」唷!

難道不只是夏夜乃,就連雨宮同學也懂那些數字?
雨宮同學又為什麼會變成夏夜乃?
之所以會發生這種事,是因為怎樣的契機?
雨宮同學跟黑崎先生一起住之前,也只是個會在午休時間一邊跟朋友聊天一邊吃飯的普通女孩。
那麼,她又是為何不再吃東西了?
答案一定跟黑崎先生有關吧?把雨宮同學關在夜晚世界的邪惡巫婆,難道就是他?

——不行唷!我只能吃他給我的東西。

我也很在意夏夜乃說的這句話。
另外,雨宮同學說「最好不要再接近我了」,又是什麼意思?
「啊,怎麼想都想不出來啊!」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抱頭興歎。
一開始我只是想要幫助流人的忙,但是如今,「夏夜乃」和「螢」的秘密已經奪走了我全部的心思。
一定是因為夏夜乃在化學教室跟我說過那些話的緣故吧!

——心葉,你知道怎樣才能拿回失去的東西嗎?

夏夜乃說那其實很簡單,只要讓時光倒流就好了。現實之中不可能會有這種事。
夏夜乃也有想要讓時光倒流的往事嗎?那麼,她已經實現心願了嗎?如果真是哪些,為什麼夏夜乃每晚還是得在黑夜之中徘徊?
不行了。再怎麼想還是陷在僵局裡,只是讓自己更加苦悶罷了。
午休時間就快結束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此時我突然感到一股殺氣從櫃檯的方向飄來,轉頭一看,原來是琴吹同學板著臉在瞪我。
「我看見了喔!」
聽到她責備似的話語,我頓時停下腳步,還差點摔倒了。
什、什麼啊?幹嘛這樣看我?琴吹同學在生什麼氣啊?
「差勁透頂。」
啊?
我還搞不懂自己哪裡差勁,為什麼要被人家這樣辱罵時,琴吹同學就咬著嘴唇撇過頭去,從櫃檯走掉了。我只覺得丈二金剛摸不差頭腦,呆呆地看著她離去。
我真搞不懂琴吹同學。

               

她在十六歲生日那天,見到了懷念的人。
是當她還活在天堂般的世界時,對她付出毫無保留的愛情,非常溫柔的那個人。那個人給了她一本舊書。
寫在裡面的是秘密文字。
那是會把寄托了「說不定」、「或許有一天」等等希望的未來,從活在黑暗世界裡的她身上奪走,甚至讓她落入絕望黑夜深淵的詛咒之語。
再也得不到救贖了。不能再抱著期望了。她已是戴罪之身。
她獨自待在教室裡,眺望著如同黑色顏料繪製而成,融入黑暗中的景色,喃喃地說道:「如果打開門就可以前往另一個世界,不知道該有多好。如果去了另一個世界,說不定我就能過著跟現在截然不同的生活了。」
如果能夠遇見日之少年,說不定就可以再次回到令人懷念的地方。

                  

「心葉!」
看到拿著拖把的遠子學姐突然出現在窗戶另一邊,讓我嚇得差點腳軟。
現在是放學後的掃除時間,我正站在走廊上,拿著抹布擦窗子。
「你為什麼會在我們的教室啊?而且還拿著拖把……」我膽戰心驚地問道。
遠子學姐就一手拉開窗戶,滿臉怒氣地說:「因為心葉一直躲著我,所以我特地蹺掉打掃工作跑來。聽說你午休時間去圖書館搭訕女孩,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意思啊?」我睜大了眼睛。難道遠子學姐指的是我跑去跟雨宮同學說話嗎?我唯一想到的只有這件事。但是,遠子學姐怎麼會知道?
「不要再裝傻了,小七瀨都告訴我了。」
「咦?」
此時,噘著嘴唇環抱雙手的琴吹同學出現在遠子學姐身邊。「絕對不會錯的,遠子學姐。我看得一清二楚,井上副色瞇瞇的樣子跑去找女生說話。」
媽嗎,是琴吹同學跑去跟遠子學姐打小報告?而且,她們是什麼時候變成了互稱「小七瀨」和「遠子學姐」的關係啊?
「還不只是這樣,井上之前也被女孩簇擁著跑去玩了。」
「喔,是這樣嗎?當我正在為文藝社的未來感到憂慮,一邊苦苦等著心葉的時候,原來心葉已經跟女生去約會了?心葉原來是這種孩子?就算文藝社遭到豬群攻擊,就算牆上被塗滿了血,心葉也覺得不痛不癢吧?」
我急忙出言解釋。「請等一下,這也扯得太遠了吧?請別再幻想了,一切都是誤會啊!我才沒有跟女生跑去玩,也沒去約會啦!」
「那你都跑到哪去了?」遠子學姐好像更生氣了,她以不滿地眼神瞪著我。
「那、那是……」
「說不出來就是心裡有鬼,遠子學姐。」
「琴吹同學,我說你啊……」
「嗯,你說的一點都沒錯,小七瀨。」
遠子學姐和琴吹同學一起對我投以責備的視線,我終於忍不住逃走了。
「抱歉,我還有急事!」我把抹布硬塞給琴吹同學,迅速衝進教室,從座位旁一手抓起書包,就朝著走廊衝出去。
「啊!心葉!」
「太卑鄙了!」
聽著兩人怒罵的聲音,我還是腳底抹油溜走了。

琴吹同學也真多事,不管再怎麼看我不順眼,也沒必要專程去找遠子學姐打小報告吧?唉,遠子學姐一定氣壞了。
我到先前的那家店裡,滿心憂鬱地等著流人。沒多久,就看到他帶著一位七十歲左右的矮胖老婦人走了進來。看到流人體貼地為老婦人開門,她也一副高興又害羞的模樣,我不禁為之顫慄。
難道這個老婆婆也是他搭訕來的嗎?
流人以平常的態度走過來,對著瞠目結舌的我介紹那位女性。「嗨,心葉學長。這位是和田佳枝女士,是在螢家裡工作的超級女管家唷!」

                   

再也無法繼續壓抑。
所以她寫了信。
寫給他,也寫給另一個她,還寫給司掌人類命運的某位崇高神神祇。
她把秘密的文字寫在筆記本上,撕碎之後丟入信箱。
請明白我的心情。
請傾聽我的聲音。
請實現我的心願。
『好恐怖』
『好痛苦』
『幽靈』
『別過來』
『42  43  7  14  16  41  1  43  16  43』
『46  15  44  6  41  32  36  7  14』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附錄4:
『我才不愛你。』
『爸爸原諒我。』
『不想去天堂。』)

               

我打開化學教室的門,看到夏夜乃坐在耐熱桌上,對著窗戶眺望籠罩在黑暗中的景色。
她低垂的寂寥眼神,又讓我想起午休時間在圖書館碰到的雨宮同學。「今天,我跟一個認識你的人見了面唷!」我這麼說道,她則是轉過頭來,靜靜望著我。
「女管家和田女士,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你們』的事。」
流人帶來的和田佳枝女士,是在雨宮家待了很多年的女管家。從雨宮同學的父親還是小孩的時候,她就在那間屋子裡工作了。
「是嗎……我想她一定不會說我什麼好話吧!」夏夜乃淡淡地說:「和田一定是說我什麼事都丟給她做,自己整天只會跑出去吧……或是說我又蠻橫又任性,只要一發起脾氣,就會摔破碗盤,拉開嗓子破口大罵對吧……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她會在我背後偷偷地說『太太又在發佈颱風警報了』。她一定是說高志先生很有紳士風度又很溫柔,妹妹玲子小姐也是又優雅又可愛,兩個人都很親切很好相處,房子又大又豪華,每天的伙食也好吃,簡直就像住在天堂……明明就沒有半點讓人感到不滿的理由,但是『我』為什麼還是非得發脾氣不可……」
高志先生是夏夜乃的丈夫,玲子小姐則是高志先生的妹妹。對雨宮同學而言,就是她的父親和姑媽。
和田女士說過「先生雖然有點懦弱,不過個性很穩重,又很溫柔」,還說他深受著自己的太太,愛到簡直連她走過的地面都想要崇拜似的,而兩人的女兒螢小姐也是非常可愛……
她還說「太太也很疼愛女兒,只有對螢小姐不會發脾氣,也常常帶著螢小姐回娘家。其實太太的雙親很早就過世了,那個房子也早就沒有人住了。所以先生總是對太太說兩個女子住在那麼大的屋子裡很危險,勸她不要經常回去。」
她又說「太太可能是因為太想念自己成長的家庭吧,她在生病過世之前,一直吵著要回家要回家,讓先生傷透了腦筋。」
當我問和田女士,那麼雨宮太太娘家的房子現在怎麼樣了,她就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吉利的事情,低聲告訴我:「螢小姐和黑崎先生現在住的地方,就是太太的娘家。」
她還說「太太死了之後,那間屋子就重新裝潢租給別人。黑崎先生還是特地把那些人趕走才住進去的。那麼大的屋子,只有兩個人住根本就很不方便吧?他到底在想什麼呢……」和田女士很不能接受地皺起了眉頭。
我也覺得很難理解。為什麼黑崎先生要把雨宮同學原先住的房子賣掉,特地搬進那麼大的豪宅?而且那間屋子還是夏夜乃的老家,難道這只是巧合?
她又說「我一開始就不太相信黑崎先生那個人。從玲子小姐第一次帶那個人回家開始,我就不怎麼喜歡他。那個人外表看起來雖然好像是個誠實可靠的紳士,但是他的用餐習慣實在有點奇怪。吃豬排的時候,從不加上調味的檸檬,就直接用手抓起來咬,吃完後還會舔自己的手指。怎麼看都不像是在有教養的家庭裡成長的紳士。」
「黑崎先生的眼睛似乎不太好,所以總是戴著淺色的墨鏡。但是我有時看見他藏在墨鏡下的眼睛,就會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感覺……該怎麼說呢,就好像嘴巴明明在笑,眼睛卻沒有笑意……或是飢餓的猛獸正虎視眈眈地盯著獵物的感覺……總之就是不祥的眼神。」
「先生好像很反對玲子小姐跟黑崎先生結婚。但是玲子小姐非常迷戀黑崎先生,還說如果先生不允許,就要跟他私奔,所以先生最後只好答應。沒想到後來竟然發生那種事……」
「太可憐了……螢小姐的財產全都被那個人控制住,可以保護她的親戚也都不在了,就這樣獨自一人過下去。」

「和田也很疼愛螢。好像把她當作親生的孫女一樣,非常照顧她。『就算在我死後』也一直如此……」夏夜乃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輕地說著。
「看來真是這樣,和田女士也很關心雨宮同學唷!她說去年秋天——雨宮同學十六歲那年的生日曾跟她見過面。她看到雨宮同學簡直瘦到不成人形,擔心得不得了。」
「……」
「她說刀子在當時把你托付給她的某樣東西交給了雨宮同學。」

「因為封住了,所以看不出裡面是什麼東西,大概是這麼大的箱子吧!」和田女士這麼說著,就用雙手比出筆記本大小的尺寸。
「太太過世前囑咐過我,要等到螢小姐十六歲的時候才能給她,要我先好好保管。」

「『你』叫和田女士轉交給雨宮同學的是什麼東西?」
夏夜乃瘦弱的肩膀開始發抖,好像在忍耐什麼似的,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
「……那是秘密。」她的聲音很不尋常地顫抖著。「不可以告訴別人。」
她的姿勢、表情、纖細的指頭、白皙的腳,全部虛幻得彷彿隨時會消失……因此我不由自主地叫出:「雨宮同學?」
雨宮同學突然仰起臉來,然後就出現了夏夜乃的笑容。
驕傲且志得意滿的微笑。
「不,我是夏夜乃。因為,螢對誰來說都是不必要的。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無論如何,夏夜乃和螢都即將消失……」
「這是什麼意思?」
夏夜乃突然轉變成哀傷的臉色,她跳下桌子,喃喃地說:「因為我要跟這個世界告別了。你想,靈魂的一半已經因為罪過而落入地獄,剩下的另一半還需要繼續留著嗎?怎麼可以只有一半獲救而進入天堂呢?」
不明白她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她至今所說過的話,此時全在我的腦海裡轉個不停,我覺得越來越混亂了。
如今,我應該朝她走去,向她問個清楚才是。
你為什麼感到痛苦?你真正的希望是什麼?你為什麼想要回到過去?雨宮螢又為什麼非得變成九條夏夜乃不可?
還有,「他」到底是誰?
但是,我的嘴和雙腳都僵硬得無法動彈。如果現在不問她,說不定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我到底在猶豫什麼啊!
她搖曳著一頭輕柔的栗色長髮,從我面前走過去。
我又聞到了那個味道。那是不知曾在哪裡聞過,讓人感到不安的清潔香味。
就像是目送著幻影經過,我沒有開口說話,就這樣呆立原地,看著她離去。

 


第四章  過去的亡靈


期末考的第一天,我睡過頭了。
考試前一晚,我一直想著在化學教室裡發生的事,根本就沒辦法靜下心來讀書。
後來想得累了,就直接趴在桌上休息,結果醒來一看時間,都已經是早上了。
「遠子學姐有來嗎?」我一路狂奔到教室,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芥川問道。
「她只留下那個。」芥川指著我的桌子回答。
我低頭一看,自己的桌上放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貓》。
戰戰兢兢地翻開書本,我就發現裡面夾了一張淺紫色的書籤,上面還用簽字筆大大地寫著「心葉大笨蛋!」這幾個字。
此般毫不講究詞彙和文法,完全不像出自文學少女手筆的直率唾罵,讓我看得哭笑不得。啊,這人為什麼老是做些孩子般的行為?看來遠子學姐一定是真的動了肝火吧……
琴吹同學還是一樣不時地瞪著我,我的麻煩真是沒完沒了。

「放心啦!遠子學姐是很單純的,兩三天過後,她就好了啦!」慘烈的期末考首日結束後,我又去了那間簡餐店。流人喝著可樂,毫不在意地對我說。
「不,遠子學姐是很固執的,一定會像跟吉伯特做出絕交宣言的紅髮安妮一樣毫不留情的。」
(註:紅髮安妮(Anne)、吉伯特(Gilbert),都是《清秀佳人》(Anne of Green Gables)裡面的人物。)
「喔,沒想到你還挺瞭解遠子姐的嘛,心葉學長。」流人以事不關己的模樣笑嘻嘻地說,令我一時冒起心頭火。
「我一直都很想說,這些事原本就是因你而起的吧?你為什麼非得把我捲進來不可?」
「因為心葉學長剛好跟螢讀同一間學校啊!」
我緊盯著一臉輕鬆的流人說:「不只是因為這個理由吧?我這幾天一直在觀察你,就有了這種疑惑。你的行動力很強,口才又好,腦袋也很靈光。你跟我不一樣,如果是你,一定能夠勝任偵探小說主角的工作。所以,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幫忙吧?但是你又刻意拉我進來,到底是為什麼?不會是為了保持你身為偵探的神秘色彩,所以才要找一個人來扮演脫線的華生吧?」
(註:華生醫生(Dr.Watson),名偵探福爾摩斯的助手。)
流人聳聳肩膀苦笑著說:「我還不至於那麼惡劣啦……我只是很想知道,遠子姐的作家是怎樣的人罷了。」
我的臉霎時熱了起來。我是遠子學姐的作家?什麼跟什麼啊?
「那是什麼意思?」我隱藏著內心的激動問道。流人就撐著臉頰,凝神地注視著我。
「就是那個意思。我想要知道心葉學長的事。當遠子學姐對你說『心葉你閉嘴』的時候,我才發現你就是遠子姐經常提起的那個『心葉學弟』。因為遠子姐跟我說過很多關於你的事,所以我對你一直很好奇。自從那次見過面後,我就更在意了……所以後來才會跑去你們學校找你。會拜託你幫忙調查螢的事,其實也只是想要認識心葉學長的借口罷了。」
「你該不會是喜歡男生吧?這聽起來簡直就像泡妞的說辭。」
流人那張很有男子氣概的臉上,漾開了孩童般無憂無慮的笑容。
「才沒有呢,我最喜歡女孩子了。」
「我只是遠子學姐的跑腿,負責幫她寫點心而已。當她啪搭啪搭地吃著我寫的三題故事時,還會一邊肆無忌憚地批評味道平淡啦,鹹度不夠啦,還是結構太雜亂,口感一點都不柔和,有時還會大喊『好辣』,然後又叫又跳,一直吵著說要吃艾肯的故事來換換口味耶!結果她竟然說我是作家……」
突然間,美羽那種銳利如箭的目光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讓我的心揪了起來。
頓時傳來的激烈刺痛,令我忍不住咬緊牙關。
不行!我不想再有那種感覺了。我絕對不要再次成為作家。
「算了,無所謂啦……結論就等到將來再說吧!我也還沒有看過心葉學長寫的作品呢!」
流人以含蓄的口氣說完,就咬著吸管喝起可樂。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讓自己的心情穩定下來,然後從書包裡掏出遠子學姐留下的紙張,放在桌上。
「……言歸正傳,這些就是放進我們信箱的紙張。雖然有些沾了血跡,有些還有燒焦的痕跡,但是我覺得很可能都是雨宮同學寫的,所以都拿過來了。」
流人看著那些寫了「憎恨」、「幽靈」的紙片,也忍不住皺起眉頭。他抓起一張張的紙片仔細看著,當他看見寫了「43  31」的紙片時,好像有些訝異地瞇細了眼睛。
「這個數字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遠子學姐說是『死神(43)降臨,殺到一個也不剩(31)』的意思。」
「這……還真是有趣的猜測呢!」流人露出了苦笑。
「算了,我們直接問她本人吧!」
「啊?」
我還搞不清楚狀況,流人就抬起頭來,笑著說:「你來啦,螢。」
我愕然地轉過頭去,雨宮同學正帶著一臉的迷惑站在我後面。
流人站起身來,摟著雨宮同學的肩膀走回座位,然後就硬拉著她坐在自己隔壁的椅子上。
「為什麼……井上同學也在這裡?」雨宮同學看著我,像是囈語似的小聲問道。
我在化學教室跟夏夜乃見面的事,還有在圖書館跟雨宮同學說話的事,我都沒有告訴流人,所以我現在簡直是手足無措,不知該以怎樣的表情面對她。
流人臉上還是帶著笑容,以輕鬆的口氣回答:「因為我們交情很好啊!對吧,心葉學長?」
「……我跟流人是最近才認識的。沒有事先告訴你真是抱歉,我並不是想要隱瞞,只是還沒有機會告訴你。」
雨宮同學聽了就低下頭去。
「總之你先吃點東西吧,螢。」
「……對不起,我已經飽了。」
「不可能吧?我今天一定要讓你吃點東西。晴美小姐,我要點雞肉沙拉、玉米濃湯,還有法國吐司。」流人向服務生小姐點了好幾道菜。雨宮同學纖細的手指在裙子上交握,蹙起眉頭,一臉哀傷地縮起身子。
「對了,螢,把這個丟進文藝社信箱的人就是你吧?」流人拿起寫了「救救我」的紙張給雨宮同學看,她稍微仰起臉龐,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然後又低下頭去。
「……我不知道。」
「你用那樣的表情否認誰會相信啊!這就是你寫的吧?你是因為聽我說了信箱的事,所以才跑去看,然後就每晚投函吧?我問你,為什麼你要做這種事?你希望有人聽你說話嗎?你希望有人能救你嗎?既然如此,那就跟我說啊!我一定會幫助你的。你到底在煩惱些什麼?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你又為什麼會穿著老舊的水手服,在雨中蕩鞦韆呢?」流人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難道,這一切都跟你的監護人有關?」
雨宮同學的肩膀劇烈地晃動起來。看到她依舊低垂著臉,緊緊咬著下唇的模樣,我也開始難過起來。
「我是不是該迴避一下比較好?」
我這麼一問,雨宮同學就搖搖頭說:
「不用了……井上同學繼續坐吧!我……我要回家了。」
然後,她累積了深邃憂鬱的美麗眼睛望向流人。「謝謝你跟我交往到現在,流人。我今天是為了跟你道別而來的。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流人一聽睜大了眼睛,焦急地逼近了雨宮同學。「你在說什麼啊!為什麼突然說這種話?難道是你的監護人說了什麼嗎?跟蹤我的那個戴墨鏡的男人,就是你的姑丈吧?我會被流氓盯上,也是因為他的緣故吧?是不是這樣啊?螢!」
雨宮同學用十分微弱的聲音說道:「……流人就跟我以前交往過的男友一樣……如果你不願意分手……以後會更麻煩的……」
「這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
雨宮同學提著書包站起來的時候,餐點剛好送過來。流人拉著雨宮同學的手,讓她坐回座位。
「吃吧!如果你把這些食物吃得一點也不剩,那我就認真考慮分手的事。」
流人流露出憤怒的神情,雨宮同學雖然用哭喪的表情回望他,卻還是乖乖地低下頭,拿起湯匙。
她戒慎恐懼地望著冒出芳香熱氣的玉米濃湯,全身變得僵硬,顫抖的手握著湯匙逐漸靠近。
銀色湯匙伸入金黃色濃湯的瞬間,雨宮同學拿著湯匙的手頓時握得更用力。如果不這樣,湯匙一定會從她的手中滑落吧!
然後她稍微遲疑了一下,但終究還是下定決心,舉起湯匙,把濃湯送入口中。
此時突然發生了異狀,雨宮同學就像吃了什麼即時發作的毒藥,她掩住了嘴,從椅子上跌落,倒在地上縮成一團。她拿在手上的湯匙也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音。
雨宮同學的手依然捂著嘴,睜開眼睛,接著就全身抽搐。
「喂,螢!」流人也趕緊離座,跪在地上把雨宮同學抱起來。「你要去廁所嗎?」
雨宮同學搖搖頭,回答:「沒關係,不用了。」接著她突然轉頭看著店裡某個方向,眼睛就睜得更大了。
「!」
她的臉上出現了十足的驚恐表情。
雨宮同學突然推開流人,抓起自己的書包。
「對不起,我一定要回去了。對不起,對不起……」她臉色泛青,不停地道歉,然後就往門口跑去。
流人跟著追過去,我也站了起來,追上他們兩人。
雨宮同學還沒跑出門,就被流人一把抓住肩膀。「因為我勉強你吃東西,所以你生氣了嗎?是我不好,對不起。你好像不太好,我送你回家吧!」
「不行!」雨宮同學以虛弱的聲音叫道,又伸手推開流人。她的模樣焦急不已,就像是恨不得可以早一秒離開這裡。
「不要再跟我扯上關係了。再見。」雨宮同學說完,就跑出了店門。

「混帳……」流人回到座位上,雙手抱頭靠在桌上。
「我好像失敗了,心葉學長……我不是故意把她逼得那麼緊的……」
他意志消沉地縮著又高又壯的身體。看著這樣的流人,讓我不由得感到他畢竟只是個高中生。
我行我素、很受女生歡迎、又果斷又有行動力,簡直就像偵探小說主角一樣堅強的他,還是有做不到的事,也還是會有失落的時候。
「打起精神來吧,流人。你對雨宮同學的關心,她一定會理解的。我明天到學校再幫你跟雨宮同學說說看吧!」
「那就麻煩你了……」流人這麼回答著,還是繼續把臉靠在桌上好一陣子。
雨宮同學推開流人之前流露出來的驚恐神情,讓我非常在意。
雨宮同學到底看見了什麼?她當時的確往那方向望了一眼……
我想起了她當時的視線,也隨意往那方向看了一下,那邊放了一個盆栽,後面還有一張桌子。桌上擺著一個咖啡杯,但是位子已經空了。
好像沒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吧……我做出這個結論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那個咖啡杯還冒著熱氣。裡面還有咖啡,而且好像才剛送過去不久。
我再度凝神望著。桌上和椅子上都沒有放置任何隨身物品。
看來,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好像完全沒喝過那杯溫熱的咖啡就離開店裡了。

                  

來訂立規則吧——他這麼說。
從今以後,你除了我給的東西,其他食物一律不能吃。
第一天,她吃了學校裡面的營養午餐。因為沒有被允許吃早餐,所以她飢腸轆轆,不停流口水,實在是撐不下去。而且,如果只有自己不吃午餐也太奇怪了,所以她還是吃了。
他懲罰了她,把她關在地下室並且上了鎖,連續三天不給她東西吃。
在緊緊鎖上的門內,她抱著空蕩蕩的肚子,拚命忍受著你昌刮磨胃壁般的飢餓和口渴。她得靠著地下室裡沖水馬桶箱儲存的水,才能維持生命。
第四天早晨,他打開門,為她送來食物。他親手餵她喝了香甜的蔬菜湯,還有包了栗子的蒸糕。
後來,她在學校喝了三口營養午餐的濃湯,吃了半個奶油餐包那次,他也對她興師問罪,又將她關在地下室,連續三天沒打開門。
她因過度飢餓而意識模糊,在昏暗的房裡,她似乎見到了死者的幻影,還聽見了怨恨的哭聲。
——他要殺掉我們了。
——他是來復仇的。
——他是惡魔。
他發現她虛弱地倒在地上,就把她抱起來,餵她吃了加入白肉魚和各種蔬菜熬成的粥,還用銀色的湯匙餵她用糖煮過的蘋果和柳橙。

就算只是偷吃了一小塊餅乾碎片,他也絕不輕易饒恕。
他以平淡而冷靜的口氣,指責她吃了朋友遞給她的食物。她哭著乞求原諒,他仍然拖著她的手,把她帶到地下室,鎖上門。
她在裡面過了五天。喉嚨渴得幾乎像是火在燒灼,胃部好像被一隻無形的魔掌用力揉捏,令她感到難耐的疼痛。她出現耳鳴,出現幻聽,彷彿還看見白色的鬼火在四周飛舞。她連哭的哭不出來了。

——對不起,以後除了你給我的食物,我絕對不會再吃其他東西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絕對不會再偷吃了,我發誓。對不起。

對,絕對不能再偷吃了。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能夠滿足她空虛的胃。
她經常感覺得到他的視線。
走廊上、教室裡、中庭、樓梯,他一直都在監視她。
牆壁也似乎會浮現出無數張他的臉,以燃燒著青色火焰的眼睛——充滿憤恨的眼睛——責備著她。
絕對不能偷吃。絕對不能偷吃。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在陽光燦爛的公園裡、在情侶聚集的電影院裡,她只要一回頭,都會發現他就站在那裡。擦身而過的人都變成了他,在公園裡面遊玩的親子、坐在長椅上聊天的情侶、在電影院螢幕上出現的演員,全都變成了他的臉。
摘下了淺色墨鏡,凝視著她的他。
帶著灼熱的怒意和冰冷的瘋狂,像鬼火一樣搖曳著的眼神。
他在看著。他正朝這裡看著。他睜大了眼睛在看這裡。他在看著。持續地看著。他在看著。他在看著。他在看著……

                 

隔天早上,我去雨宮同學的教室找她,卻發現她請假了。
我無可奈何,只好走回自己的教室,結果一到教室附近,就看見遠子學姐和琴吹同學站在走廊上竊竊私語。
「好,那就放學後見了。」
「謝謝你了,小七瀨,我安心多了。」
「不用這麼客氣啦,可以幫上遠子學姐的忙,我也很高興啊!」
發現了我的琴吹同學又豎起眉毛瞪著我。遠子學姐也轉過頭來看我。
我無計可施,只好對她們露出微笑。如果遠子學姐的心情已經恢復了就好。但是這種投機的期待,比遠子學姐硬塞給我、超級甜蜜的禾林出版社系列羅曼史《沙漠新娘》裡面女士們阿拉伯王子還要天真。
(註:禾林圖書出版公司(Harlequin),加拿大最大的羅曼史小說出版社。)
遠子學姐用右手食指按在眼下,吐出粉紅色的舌頭,對我扮了個鬼臉。
她只丟下一句「放學後再見囉,小七瀨」,然後就甩著兩條細長的辮子走掉了。
我都已經是高中生了,竟然還會在走廊上看到女生對我扮鬼臉!我一邊壓抑著內心的衝擊,一邊笑著對琴吹同學說:「你放學後要跟遠子學姐做什麼啊?」
琴吹同學被我一問就別開了臉。
「我才不告訴井上呢!這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她以無比刻薄的語氣回答,然後就丟下我走回教室了。
可惡,我好想知道啊!她們兩個放學後到底想要幹嘛啊!

打掃工作結束後,我環視教室一周,發現琴吹同學已經不見了。
「請問你知道琴吹同學去哪裡了嗎?」我問琴吹同學的朋友。
「不知道耶,現在還是考試期間,應該不需要去圖書館值班啊!」
「她急急忙忙跑出去了,或許是去約會吧?因為七瀨很受歡迎嘛!」得到的都是諸如此類的臆測答案。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去了社團活動室,那裡果然空無一人,只有焦褐色的桌上留下了一些散亂的紙片。其中有從筆記本撕下來的紙張,還有以前收到的奇怪泛黃紙張、有燒焦痕跡的紙張,還有沾了血跡的紙張……
大量的紙張旁邊,還有一大束插在大燒杯裡的黑百合、以前的學生名冊、學生文集、校刊,還有各式各樣印了奇怪店名的面紙。
學生名冊、學生文集和校刊的年代,都是夏夜乃在本校就讀的那兩年。她們一定是在調查雨宮同學口中的九條夏夜乃這個人吧!
名冊上還放了一張稿紙,上面用簽字筆大大寫上:「我再也不管心葉了,我要用自己的方法去調查。By 遠子」
看到這張紙,我不禁感到愕然。
唉……遠子學姐果然氣炸了。雖然我有自己的苦衷,不過什麼都不告訴她就爽約了那麼多次,可能真的太過分了。
我從書包裡拿出遠子學姐昨天留在我桌上的《我是貓》,放在桌上。然後,就在寫了「我再也不管心葉了」那張稿紙旁,用自動鉛筆寫了一行小小的「對不起」。
如果遠子學姐看到這些字會息怒就太好了……話說回來,紅髮安妮到底是漠視了吉伯特幾年啊?
結果,我還是不知道遠子學姐和琴吹同學去了哪裡,所以我只好去找女士們彷彿無所不知的人。

「哎呀,你是第一次自己來找我吧?」正在畫室裡對著畫布作畫的麻貴學姐,停下了繪畫的手,笑著對我說。
「難道你被遠子丟下不管了嗎?」
我對這位好像什麼都看得透的學姐有些頭痛。
她在學校裡一向被大家譽為「公主」,這種尊貴的待遇並非只是因為她的血統或是人脈,而是因為她是個難以應付的狠角色
我拿出營業用的笑容,對著她請求:「既然知道,就請你告訴我吧,麻貴學姐為遠子學姐提供了什麼情報,對吧?我知道遠子學姐正在調查九條夏夜乃的事。我們女士們社長把我班上的同學也扯進去,到底打算做什麼?」
麻貴學姐彷彿很開心地對我說:「如果我告訴你,你要給我什麼好處?如你所說,我是給了遠子一些情報,但是她也乖乖地付了報酬給我唷!」
報、報酬……不會吧!我緊張地吞了一口口水。
「真的畫了嗎?遠子學姐的裸體照?」
我忍不住往那張畫布瞄了一眼,上面畫的是以黑色和綠色為基調,給人一種陰暗印象的風景畫。地點應該是在外國吧?夜裡荒涼的山丘上,只有晚風吹拂著草木。我四處張望,都沒有看到像是遠子學姐裸體畫的東西。
「呵,你說呢?不過你這麼一說倒是提醒我了,你也挺有可看性的嘛!」麻貴學姐以慫恿的語氣說著。「那你呢,心葉?你要不要也脫了?如果你肯脫,我一定把你畫得十分唯美,就當作青春的紀念如何?」
「如果是裸體就免了。但是,如果麻貴學姐願意告訴我遠子學姐的行蹤,我就答應不把麻貴學姐對遠子學姐做的事說出去。」
「喔?我做了什麼?」麻貴學姐故作輕鬆地問著,我則是以沉著的口吻回答她:「幽靈出現的騷動,是麻貴學姐搞的吧?我和遠子學姐在中庭埋伏的時候,也是麻貴學姐讓校舍的燈光一閃一閃,還用音響播放了拍擊聲和女人的啜泣聲吧?還有,送黑百合花束和幸運信給遠子學姐,又把沾上血跡的紙張放進我們信箱,這些事不都是麻貴學姐做的嗎?」
麻貴學姐放下畫筆,雙手抱胸,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唔……你有證據嗎?」
「看到這種大手筆,隨便猜就猜得到了。如果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惡作劇,特地去買那麼大一束黑百合未免太浪費了。至於操作校舍燈光這一點,對於身為理事長孫女的麻貴學姐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吧!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戲弄遠子學姐能得到好處的,就只有麻貴學姐一個人。」
「我會有什麼好處?」
「麻貴學姐光是看到遠子學姐那種害怕的模樣,就覺得很高興吧?正是因為抱著這種心態,才要卯足了勁替紙張加上焦痕或是血跡吧?再說,遠子學姐為了找出幽靈的真面目,說不定還會來拜託麻貴學姐提供情報。這麼一來,麻貴學姐就可以向遠子學姐提出要求,達成自己的心願。而事實上你也這麼做了吧!」
麻貴學姐的臉上還是保持著笑容。
「然後呢?」
「如果遠子學姐知道了,一定會抓狂的。」
「如果我告訴你遠子的行蹤,你會保密吧?」
「是的。」
「很可惜,看來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我聽到麻貴學姐這麼說,不禁錯愕地發出「咦」的一聲。
麻貴學姐就像看著愚蠢猴子的釋迦牟尼,表情輕鬆地說:「就算你對遠子掀出這件事也無所謂。」
「什麼……遠子學姐可是會氣得頭頂冒煙唷!說不定會記恨一輩子,就此跟你絕交唷!那個人可是會在學校走廊上對人家扮鬼臉,個性就像小孩子一樣呢!」
「聽起來挺不錯的,我也想讓遠子氣鼓鼓地瞪著,或是看她對我扮鬼臉。她生氣的模樣,也可愛得讓人好想拓印下來保存呢!你難道沒有欺負過自己喜歡的女生嗎,心葉?一想到遠子會恨我一輩子,我簡直要興奮得難以自持呢!」
我不由得大驚失色,同時也感到無力。
真糟糕,麻貴學姐的嗜好竟然跟流人一樣。對付這種人,用我們這種小老百姓的理論是行不能的。
麻貴學姐看到我垂頭喪氣的模樣,笑嘻嘻地說:「你想威脅我還早了一百年呢,心葉學弟。」
「我已經有慘痛的體悟了。」
「不過呢,看在你膽識過人的份上,我就告訴你一件事吧!遠子去見艾倫迪恩了。」
艾倫迪恩?這是我從來沒聽過的名字,是外國人嗎?
我還一頭霧水,麻貴學姐就快活地說:「好了,我還有事要要忙,請你快點離開吧!最近要做的事太多,我都快要胃痛了。我那了不起的爺爺可是非常囉嗦,就連人家的興趣都要管東管西的,真是拿他沒辦法。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很纖細敏感的。」

艾倫迪恩到底是誰啊?跟九條夏夜乃有關係嗎?
遠子學姐去見了那個人嗎?但是,為什麼要帶琴吹同學一起去?
我一邊思考一邊漫步出校門,流人突然氣急敗壞地衝了過來。「我等好久都沒有看到人,所以乾脆跑來學校。心葉學長都不帶手機的嗎?遠子姐也一樣,你們都太跟不上時代了吧!」
「嚇我一跳……」
「螢現在如何?」流人一臉認真地問著。
「今天雨宮同學請假了,所以我沒有看到她。」
「她身體不舒服嗎?」
「我問過雨宮同學班上的人,不過大家都不太清楚。」
「……說不定又是餓得太過頭而昏倒吧?」
「如果真是如此,她的姑丈應該也會送她去醫院吧!」
「天曉得。姑丈原本就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啊!」
流人好像非常焦急,他皺緊眉頭,焦躁地咬著指甲,然後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我們去她家看看吧,心葉學長。」

                       

遊戲開始囉,他這麼說。
在陽光絕對無法照入的淒冷房間,他在燭光的映照下,緩緩地揚起嘴角。
「以後,只要在這個房裡,你就要叫我——」
他跟她說的,是一個已經死去男人的名字。那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秘密名字。然後他又指示她:「而我要叫你——」
「我不是——」
「不,你就是——」
「不是的,我是——」
「——是不會用那種害怕的眼光看我的,也不會使用那種卑微的詞彙,不會像這樣恐懼退卻,被我碰觸時不會像這樣畏畏縮縮,聲音也不會像在哀求一樣發抖。不是這樣的——是不會這樣笑的。再一次,不對,這樣還是跟那個膽小的丫頭沒兩樣。不行,如果沒辦法做出——那樣的笑容,我就不給你飯吃。我只會為——準備食物,如果是『你』就沒東西吃。來吧,換上這件衣服吧——是不會穿綠色衣服的。」

這是讓時光倒流,令死者重生的儀式。

在沒有窗戶的灰色房裡,她每一夜都等待著他的到來。
她會屏息傾聽他慢慢走下樓梯的腳步聲,然後成為他所期望的她,用他期望的表情、他期望的態度、他期望的聲音去迎接他。
只有蠟燭搖曳的微弱光芒,照亮了雙手抱住他脖子的她白皙的臉龐。
陽光是到不了這裡的,因為這裡是冰冷的墳墓,而自己是幽靈,她這麼想著。如果不是在夜晚,幽靈就無法存在。所以白天的我是死的,只有在夜晚的世界裡,我才是活生生存在著。
灰黑斑駁的牆壁,出現了好幾張她的臉。
她看著她笑著。
她握著筆,在她的臉上和牆壁上寫下文字。
像是要把在心中興起滔天巨浪的話語從喉嚨裡吐出來,無論是早晨、中午、晚上,她都持續寫著。
但是,絕對不能告訴他這些話。也絕對不能讓他翻開那本舊書。

                     

雨宮同學的家,是蓋在高地上的西式建築。
我們爬上了漫長寂寥的坡道,終於來到門口,從門前往裡面望去,可以看見庭內鬱鬱蔥蔥的草木。此時天空佈滿烏雲,又開始刮起風,樹葉沙沙搖擺的景象就跟恐怖片一樣令人害怕。
「我說啊,我們這樣突然拜訪不會給雨宮同學帶來麻煩嗎?而且她的家人可能也在……」
「黑崎這種時間都是待在公司啦!而且,他好像也很少回到這個房子,所以用不著擔心。我以前曾來過兩三次,每次來都感覺裡面沒有其他人。」
「可是,如果雨宮同學是因為生病而請假,現在說不定還在睡呢?」
老實說,我還真不想奉陪。昨天雨宮同學都已經提出分手了,如果現在衝進她家,不是會把她逼得更緊嗎?我認為,某些人在難過的時候是會想要獨處的……
「那我先打個電話看看。」流人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上面還掛著一個可愛小兔子的手機吊飾,真不知道是誰的喜好。
雨宮同學好像很快就接了,流人看來總算放下心中大石,說道:「是我啦……我聽說你今天請假,所以就來看你……喂?螢?螢?」
怎麼了?流人突然臉色大變,不停呼喚雨宮同學。
可能是雨宮同學把電話掛斷了,流人焦慮地說:「不太對勁。她的語氣很激動,好像還在哭。」
這時,並傳來玻璃破裂的聲音。流人往門口衝了過去,我也跟在他的身後跑去。庭院外的拱形大門並沒有上鎖,一下子就打開了。
又聽見了玻璃破碎的聲音。這次比剛才還清晰。
我往庭院的方向一看,一樓房間的窗戶已經破了。破裂窗戶的後方,有個舉著細長棒子的人影一閃而逝。
玄關的門也沒有鎖上,所以我們直接走進房子。刺耳的玻璃破裂聲持續傳來,流人鞋子也沒脫就衝過去,我也拚命地追著他。
通過長長的走廊後,流人打開房間門。結果,我們的眼前出現了一副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
面對陽台的落地窗已經變得粉碎,置物櫃和書櫃的玻璃也全都破了,薄地毯上撒滿了像沙粒一樣的透明碎片。撕裂的窗簾被窗外吹進來的強風高高捲起,像是遇難的船帆一樣猛烈飄舞。書架裡面看來很昂貴的精裝書,也全被掃落在地。
掛在牆上的畫框也裂開了,好像隨時要掉落似的傾斜著。鹿角的裝飾品也折斷了,淒慘地滾在地上,被割裂的沙發露出了裡面的填充物。擺在邊桌上的餐具全都碎了,就連桌子好像也到處都有凹痕。
在這之中,只穿了一件白色睡衣的雨宮同學手上還揮舞著高爾夫球桿,敲打破壞著房裡所有的東西。
她用力咬著嘴唇,咬得幾乎流血,彷彿有火焰燃燒著的眼跳滾落了淚滴,像枯木一樣的纖細手腕舉起球桿,繼續敲打著時鐘和液晶電視。
雨宮同學?
夏夜乃?
不,應該是雨宮同學吧!
雨宮同學的雙手、雙腳,還有臉頰上都鮮血淋漓,大概是被飛散的玻璃碎片劃傷的吧!但是,她對此毫不在意,還是咬牙切齒地揮著高爾夫球桿,往一尊身穿傳統禮服的陶瓷人偶打去。人偶的頭頓時斷裂飛開!她還像在敲西瓜一樣,繼續敲打剩下的身體,把陶瓷人偶打得粉碎。
地上已經躺著兩根斷裂的高爾夫球桿了。
「住手!螢!」流人從雨宮同學身後抱住她,搶過高爾夫球桿丟到一旁。
雨宮同學像貓一樣,粗暴地抓著流人的臉。
「放開我!」
「你怎麼了,螢!發生什麼事了?」
雨宮同學目露凶兆,聲嘶力竭地大喊:「給我滾!不要過來!你早就已經死了!別過來!給我滾出去!你為什麼還要回來!你的身體早就不在這裡了,這是我的身體!給我消失!快走開!不要再出現了!」
流人的胸口貼在雨宮同學背後,緊緊抱住她。
「冷靜一點,螢,我是流人啊!你明白吧,螢?」
「螢?沒錯,是螢,我是螢喔,我才不是夏夜乃!我才不是媽媽!」
「是啊,沒錯,你是螢。我可以保證,你就是螢!雨宮螢!」
雨宮同學激烈地搖頭。「不是,不是的,我是夏夜乃。夏夜乃得彌補自己犯下的罪過,夏夜乃把一切都毀壞了,夏夜乃把那個人的心打碎了……太可憐了……他明明那樣深愛著夏夜乃……不是,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破壞一切的……應該是那個人。是他奪走我的一切,是他讓我變成幽靈的!他奪走了我的白天,奪走了我的陽光,把我關在夜晚的世界裡。爸爸和玲子姑媽,也都是那個人殺死的!」雨宮同學露出恐懼的表情,開始強烈打顫。「好恐怖……那個人的眼睛好恐怖……他一直在看我……好恐怖……真可恨……都是因為那個人,我才會變成這樣。我已經什麼都沒辦法吃了,已經連餓的感覺都沒有了。太可恨了……但是,又無法抵抗。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我看到邊桌上面擺著碎裂的餐具。
白色的湯碗、麵包籃、透明的沙拉碗、藍色的玻璃杯……
湯碗裡還殘留著爭成薄片的紅蘿蔔,從破裂的沙拉碗裡流出來的醬汁,把桌上染出一塊褐色的污漬。
餐具已經空了。
有人在這裡用過餐。而且,應該是不久前的事。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流人……」雨宮同學終於呼喚流人的名字了,也比較沒哭得那麼厲害,變得和緩些了。流人撫摸著雨宮同學的頭髮和背部,溫柔地對她說:「沒事了,螢。我就在這裡,我一定會盡力保護螢的。螢……如果你願意信任我,願意依靠我,我絕對不會背叛你的。」
雨宮同學也伸出細細的手臂,抱住了流人的背,小巧的臉龐靠在流人胸前輕輕啜泣著。
「流人……流人……」
我從頭到尾都像在看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只是呆呆地望著這副光景。
彷彿心裡變得越來越空虛,身體也變得越來越透明,有一種自己快要像霧一樣散去的疏離感,讓我的胸口感到陣陣的刺痛。
雖然我不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雨宮同學到底怎麼了……但是,想必是有很嚴重的事吧……
這裡已經不需要我了……
就像我在夜晚的化學教室裡只能目送夏夜乃飄然離去一樣,對我來說,她們就像幻影,面對她們來說,我只是個擦身而過的路人,像是透明人一樣毫不重要的存在。
我無法繼續忍耐下去,也停止不了胸口的苦悶。因此我悄悄離開了房間。

用完晚餐後,我躺在訂小,用耳機聽著寂寞的抒情曲。
看著天花板,我又想起抱著雨宮同學纖細身體的流人,還有攀在流人身上哭泣的雨宮同學。
那真是非常美——但是又悲傷得讓人心痛欲裂的畫面。
因為,我已經無法像流人那樣,抱著自己喜歡的女孩了……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那一天,在國中的頂樓上,美羽露出寂寞的微笑喃喃說道。然後,就在呆立原地的我的眼前,後仰著摔了下去。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吧!

我什麼都做不到。雙腳僵立在原處,連心也僵住了,整個人一動也不動。我就連伸出手去拉她都做不到。
每當我回想起那一天,就有一種天翻地覆、全世界都陷入黑暗的恐怖感像我襲來。
如果我能像流人他們那樣,抱著美羽安慰她,我的人生也會有所改變吧!
但是,要怎樣才能安慰痛苦的人?
任何悲傷痛苦都是那個人自身的心情,並不是我的心情。難道就算不瞭解對方的傷痛,只要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去勸告對方,或是隨口說些安慰之辭,就有辦法分擔對方的痛苦嗎?我才沒有那麼了不起!
不過,或許這些都只是膽小的我說給自己聽的借口……
當流人說要去雨宮同學家裡看她時,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去。並不是因為我體貼雨宮同學,我只是不想再被捲入任何慘事。
每次看到夏夜乃離去,我都無法制止。也是因為擔心自己太深入她們的內心會無法自拔,所以才感到害怕,所以沒辦法踏出一步吧?
如果時光真的能夠倒流,讓我回到過去,我能保證同樣的事不會再發生嗎?在美羽墜樓時,我也會依舊呆呆地看著不是嗎?
「嗚……」我感到喉嚨緊縮,忍不住發出呻吟。不經意把頭轉向旁邊,我竟發現自己正緊緊抓住床單。
我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全身冒汗,呼吸變得紊亂。
別再想這些事了,想想其他事吧!我拚命地在腦中喚出其他影像。吵雜的教室、聊天笑門的同學們、沉默的芥川、噘著嘴瞪我的琴吹同學,此外,還有屈膝坐在折椅上,一臉幸福地翻著書頁的遠子學姐……
紙張摩擦的聲音,以及白皙纖細的手指,引導著我的記憶回到從前。
啊,對了。以前也發生過一樣的事。
那是在我高一的夏天。
那年夏天十分炎熱,太陽就像要連漫長嚴冬的份一起為大地加溫似的,毫不留情地把熱辣光線傾注到人們頭上。
那天也是個會讓人熱昏頭的大熱天。午休時間,我在擠得水洩不通的福利社前,突然覺得無法呼吸,連午餐的麵包都不買了,便腳步踉蹌地離開現場。
每次我的病要發作,就會像帶著尖爪利喙的大群烏鴉從天而降,毫無預兆地來臨。手指變得麻痺,喉嚨像壞掉的笛子一樣發出咻咻的聲音,還會無法呼吸。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腦海中噗通作響,身體也變得好沉重。
為什麼會突然在這裡發作——是因為想起了美羽嗎?因為美羽也很喜歡吃奶油麵包——怎麼辦?要去保健室嗎?不,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病。升上高中後,好不容易才恢復正常的生活。在同學們面前,我是那樣努力著不惹人注目,努力讓大家覺得我只是個普通人。
我不想受人注目……
為了找尋一個可以讓悲慘的自己躲起來的地方,我死撐著跨出腳步。
我的額頭和後頸滿是汗水,咬緊牙關來到三樓西側的文藝社活動室。本來還以為沒有人在,結果一開門,就看到遠子學姐正坐在堆積如山的舊書之中用餐。
她穿著水手服,規矩很差地把腳踩在椅子上屈膝坐著,一隻手翻著一本放在白皙膝蓋上的文庫本,另一隻手撕下書頁放進口中,慢慢咀嚼著,然後喉頭微微震動,一口吞了下去。
狹小的房裡塵埃遍佈,從窗口照進來的光線中,細細的灰塵如夢似幻地輕柔飄舞。烏黑的三股辮披散在肩膀上,低垂的纖長睫毛把淡影撒在澄澈的眼睛裡。
遠子學姐用纖細的指頭把撕下的書頁磅進口中的模樣,不管看多少次都讓人覺得奇妙。但是,此時正因痛苦而喘息的我,卻覺得遠子學姐用餐的模樣顯得非常和平與神聖。
金色的塵埃裡,穿著水手服,綁著辮子的奇怪學姐正在吃「飯」。這個人吃起書來怎麼會有那麼安詳、那麼幸福的表情啊?怎麼會有那麼喜悅、那麼深情、那麼溫柔的表情……
遠子學姐抬起頭來看著我。
此時我的呼吸已經稍微順暢了點,但是全身冒出的汗水急速冷卻,讓我覺得有點寒冷。濕透的制服襯衫都黏在身上,很不鄶,想必我的臉也一定慘白得像蠟燭一樣吧!
遠子學姐擔心地蹙起眉頭,問道:「你怎麼了,心葉?」
「沒事……什麼事都沒有。」我從奪去的喉嚨裡擠出這些話。
現在到底是立刻離開好呢,還是乾脆癱在地上,痛快地大哭一場,讓自己輕鬆一點比較好,我實在無法判斷,只是繼續顫抖地呆立著。而遠子學姐也一定覺得我很奇怪吧!她明亮的黑眼睛浮現出悲哀和同情的神色,靜靜地凝視著我。
最後,她好像終於想到了什麼,就把內頁撕得破破爛爛的文庫本遞給我,說:

「……你不嫌棄的話,要吃嗎?」

「我才不吃那種東西。」我立即這樣回答。
緊繃的心在這一刻頓時舒緩,我好像當場就要癱下去了。
「是嗎?可是這本書真的很好吃耶!」遠子學姐有點落寞地喃喃說了。但是,她的手還是對著我伸得直直的。
我也朝她走近,問道:「這是什麼書啊?」
遠子學姐光彩滿面地回答:「這是國木田獨步的短篇集唷!獨步是活躍於明治時代的作家,他非常崇拜英國詩人華滋華斯,也寫下很多像女士們詩人的作品一樣含韻深遠的寫景抒情作品。像是他的代表作《武藏野》,就是不可不讀的名作。他彷彿在武藏野散步,淡淡地描述沿途所見的風景,是篇比較長的文章。一開始讀起來可能比較不容易進入狀況,但是,如果仔細咀嚼每個文字,一邊閱讀一邊在服中描繪書裡敘述的景色,就會覺得好像連自己也漫步在武藏野的樹林裡,一邊聽著風聲和鳥鳴聲呢!
(註:國木田獨步(1871~1908),擅長將新體詩轉寫為小說,是自然主義文學的先驅。威廉!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英國浪漫派詩人。)
這本書不可以讀太快,非得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品味不可。就像在沉靜的雜木林裡,坐在長滿青苔的石頭上,吃著只加上薄鹽的五穀米飯團。不可以匆匆忙忙地塞進嘴裡,而是要從旁邊一小口一小口咬下,這麼一來,質樸得令人懷舊的滋味就會在口中緩緩散開。不知不覺間,就會發現自己已經吃飽了。沒錯,《武藏野》就是這樣的作品。」
遠子學姐垂下白皙的眼皮,以輕柔澄淨的聲音背誦著:「……『在武藏野散步的人,對於迷路並不以為苦。不管是哪一條路,信步所至都一定會有應該看、應該聽、應該去感受到的收穫。武藏野的美就是從數千條縱橫交錯的道路,漫無目的地行走當中得到的。』——你看,很精彩吧?這就是最美味的地方唷!這就跟包在飯團裡芳香誘人的柴魚有類似的感覺。」
我接過那本因為被撕得破破爛爛而變得很輕的書,隨便翻了幾頁。
「……『武藏野』已經被遠子學姐吃掉了,沒得看了。」
「呃,因為那篇是放在最前面嘛!而且我也是個美味食物務必首先吃完主義者!不過,不過……《詩想》還有剩啊!這也是非常浪漫的作品,我個人大大推薦唷!另外還有《初戀》嘛!這一篇也很可愛,是在描寫一位生氣盎然的十四歲男孩跟住在附近的頑固漢學家爺爺之間的爭執,最後一段文章就像酸酸甜甜的櫻桃口味。啊,還有《小春》也是啊!這跟《武藏野》一樣是隨筆風格,也是像華滋華斯作品那樣自然優美的佳作唷!」
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坐在遠子學姐身邊,兩人各自拿著撕破的書的兩端,而我一邊聽著遠子學姐的高談闊論,一邊翻著書頁閱讀。
這種情形,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跟遠子學姐一起坐在和風吹撫的武藏野的雜木林裡,兩人正啃食同一本書似的。
午休時間結束,我回到教室,雖然什麼都沒吃,但是我卻覺得肚子好像已經被填飽,全身也變得暖烘烘的了。

我持續躺在床上思考。
那個時候,應該是遠子學姐安慰了我嗎?
遠子學姐並沒有詢問我的煩惱,也沒有抱著我,或是拍拍我的肩膀鼓勵我。她只是待在我身邊。
雖然僅是如此,但是一定就是令我獲救的方法。
並不是做了什麼特別或困難的事,純粹只是坐在我身邊,翻著書頁給我看……

——我只是很想知道,遠子姐的作家是怎樣的人罷了。

流人說過的這句話突然在我的腦海響起,讓我連耳根都熱了起來。
我才沒有那麼了不起呢!在遠子學姐眼中,我應該只是個負責幫她寫點心,非桀驁不馴的學弟吧!
對我來說,遠子學姐也只是個會卡滋卡滋地吃書,常常給人惹麻煩的學姐罷了。
沒錯。就是這樣……應該吧……
「……遠子學姐到底帶琴吹同學去哪了……她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啊……」我看著天花板喃喃自語。
此時母親突然打開我的房門走進來。「你在聽音樂啊!我在樓下叫了你好幾次,有你的電話唷,心葉。是你的天野學姐打來的。」
我聞言急忙跳下床。「謝謝你,媽媽。」
母親看到我摘下耳機,拿起電話分機,就微笑著離開房間。
「喂,我是心葉。」
「是心葉嗎?」咦?遠子學姐好像很沒有精神。
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罹患重感冒躺了三天的黑猩猩一樣虛弱,讓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遠子學姐接下來竟說出讓我更錯愕的話。
「我現在在警察局,拜託你來接我好嗎?」

 

第五章  「文學少女」的報告


「我說過了嘛,我跟小七瀨好好地走在路上,結果有好幾個長得很可怕的大叔叫住我們……我還以為他們是要來找援交的,就把書包砸在其中一人的臉上,然後拔腿就跑……結果,那些大叔們露出更可怕的表情追了過來,我們只好爬上圍牆,準備從另一邊逃走。小七瀨跳過去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下,然後就摔倒了……」在警察局的某個房間裡,遠子學姐坐在椅子上,兩手疊放在膝蓋上,身體縮得小小的,面紅耳赤地解釋她之所以被「逮捕」的原由。
「誰知道那些長得像是放高利貸的可怕大叔竟然會是警察,就算是身為文學少女的我也想像不到嘛!」
「我們長得一副像是放高利貸的長相還真是不好意思啊!你用書包砸在我們的臉上,不管是誰都會變得更兇惡吧!」
中年的警察先生不高興地把臉湊過來說著。嗯……的確是可怕到被叫住時會想逃走的長相。看他這種兇惡長相加上魁梧體格,如果再拿著竹刀,一定會讓人誤以為是反派摔角手。
「看到穿著制服的年輕女孩走在那種可疑的鬧區,就警察的職務來說,叫住你們問一下也很正常吧!結果你竟然隨便拿書包打人……」
「……對不起。」遠子學姐深深地低頭道歉,她長長的辮子都快拖地了。
不過,遠子學姐為什麼會跑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還有,琴吹同學現在又怎麼了?
我一問之下,遠子學姐的頭就垂得更低了。「……小七瀨已經被送進醫院了。是腳骨骨折,要一個月才能痊癒……」
哇塞!我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警察先生斥責遠子學姐:「我明明要你打電話叫監護人過來,你把學弟叫來幹什麼?快打電話給你的家人啊!」
我也誠懇地勸告她:「是啊,遠子學姐,快打電話回家吧!」
遠子學姐卻只是用力搖頭。「不、不行。我不能叫櫻井阿姨來警察局接我啦!」
她說的櫻井阿姨,應該就是流人的母親吧?這種事的確很難對寄宿家庭的人開口。
「那要不要我請我媽來一趟?」
「不可以啦,如果你這樣做,我好不容易塑造出來的可靠學姐形象就要毀於一旦了,而且以後我也不敢再打電話給你了啦!」
……遠子學姐在這種奇怪的地方倒是很虛榮。不過話說回來,我母親從以前就經常稱讚遠子學姐是個禮儀端正的好女孩。
「那你到底要怎麼辦?再這樣下去根本沒辦法回家。」
「……心葉,你沒有認識一些可以在這種時候幫得上忙的大人嗎?像是擁有赤子之心的考古學家叔叔之類的。」
「才沒有咧!就算真的有,那種叔叔現在也一定在亞馬遜某處挖掘古代遺跡,四年後才會回日本吧!」
「那嬸嬸也行啊,你有那麼多親戚,總會有一個在擔任鋼琴老師,像聖母瑪麗亞一樣溫柔的嬸嬸吧?」遠子學姐用求助的眼神死命盯著我。
「怎麼可能。對了,我倒是想到了一個人,她擁有各方面的管道,在警界又吃得開,一邊在管絃樂社擔任指揮,一邊還勤於繪畫,雖然有點壞心眼,但卻是很可靠的學姐唷!」
我一說完,遠子學姐立刻露出欲哭無淚的表情。

一個小過後,麻貴學姐跟警察局的人說了幾句話,遠子學姐就被無罪釋放了。
「麻貴,你聽清楚了,是心葉把你叫來的,可不是我唷!這跟我本人的意志一點關係都沒有,完全是基於心葉自己的判斷唷!如果你要收取酬勞,千萬別找我,去找心葉就好了。」在回程的車上,遠子學姐再三地對麻貴學姐強調。
「好好好,我就去叫心葉脫光給我畫吧!」請司機開禮車過來的麻貴學姐平淡地回答。
「我鄭重拒絕。」
真是的,哭喪著臉求人家來警察局接人的明明就是遠子學姐,到最後怎麼會是要我脫啊?
不對,真要說起來,如果不是麻貴學姐故弄玄虛,捏造假的紙張,還送了黑百合過來,遠子學姐也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吧!
麻貴學姐看著遠子學姐那張被屈辱染紅的臉,好像還很開心的模樣。
唉,我身邊的人怎麼都那麼唯恐天下不亂啊?
「然後呢?遠子學姐到底跟琴吹同學幹什麼去了?為什麼跑到那種會被警察逮捕的可疑場所遊蕩?」
「那、那是因為……」遠子學姐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此時麻貴學姐很得意地說:「如果方便的話,待會兒就來我的畫室一趟吧?我也很想聽聽讓遠子苦惱不已的幽靈到底是怎麼回事。」

「哎呀,是珍奧斯汀呢!」遠子學姐一踏進麻貴學姐的畫室,就興高采烈地歡呼著,往嵌在牆中的整面書櫃衝過去。
(註:珍奧斯汀(Jane Austen),《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的作者。)
「狄更斯、夏綠蒂勃朗特、艾蜜莉勃朗特、瑪莉雪萊、維吉妮雅吳爾芙、曼斯菲爾德、毛姆——所有知名英國文學家的作品一應俱全,真是太壯觀了!我最推薦還是這一本啊!」她一邊說著,就從書櫃中抽出了珍奧斯灑的《傲慢與偏見》。
(註:狄更斯(Charies Dickens,1812~1870),代表作為《孤雛淚》、《雙城記》、《小氣財神》等。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1816~1855),代表作為《簡愛》。艾蜜莉勃朗特(Emily Bronte,1818~1848),代表作為《咆哮山莊》。瑪莉雪萊(Mary Shelley,1797~1851),代表作為《科學怪人》。維吉妮雅吳爾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代表作為《歐蘭朵》、《燈塔行》、《戴樂威夫人》等。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代表作為《花園宴會》等。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ne,1874~1965),代表作為《人性枷鎖》等。)
「奧斯汀是一七七五年出生的英國女作家,她的風格明朗輕快,就像在蔚藍的天空下,坐在維多利亞式的庭院裡,一邊跟朋友聊天,一邊吃著水果加乾果做的小糕餅和鮭魚火腿三明治的感覺!真不愧是愛情小說的始祖,伊春市和達西的戀情也讓人看得臉紅心跳呢!如果要簡單說明一下大綱……」
遠子學姐滿面笑容地正要展開長篇大論,我就冷冷地打斷她;「請不要再轉移話題了,遠子學姐。我又不是專程來聽英國文學講座的。」
「哼……」遠子學姐鼓磁卡臉頰,不高興地瞪著我。
我想,遠子學姐八成還在記恨我三番兩次放她鴿子,不陪她一起去調查幽靈事件,所以不想這麼簡單就把她辛苦的成果告訴我吧!
不過麻貴學姐慫恿地說:「就是啊,名偵探,別再讓我們焦急下去了,快公佈你的調查成果吧!」
遠子學姐當下就把《傲慢與偏見》放回書櫃,挺起她扁平的胸膛,以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說:「嘿……真拿你們沒辦法。既然你們這麼誠心誠意地拜託,那我就說吧!心葉,在你蹺掉社團活動跑去跟女生廝混期間,我一直悄悄地持續調查這次的幽靈事件,也已經快要追查到幽靈的真正身份囉!」
我才不覺得這是「悄悄」呢……明明就是每天都跑來我的教室大吵大鬧不是嗎……總之,我也只能附和著說「喔,是這樣啊」。
「首先,我從學生名冊裡調查『九條夏夜乃』這個名字,鎖定了十七年前在本校就讀的學生。深入調查後,發現她在高二的時候休學結婚,還生了一個女兒。她的結婚對象就姓『雨宮』。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心葉?」
「……也就是說,雨宮同學就是九條夏夜乃的女兒。」因為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連一絲感動的語氣也沒有,只是回以平淡的語氣。遠子學姐反而更提高了聲音說:「就是啊!小螢的母親是在小螢還在讀國小的時候過世的。所以幽靈的真正身份就是小螢的母親。也就是說,身為母親的夏夜乃的幽靈附身在女兒小螢身上唷!」
……遠子學姐,你不是說世上才沒有幽靈,還一口咬定這是什麼陰謀嗎?怎麼現在會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而且竟然還親熱地叫起人家「小螢」……遠子學姐不顧我的愕然,還繼續滔滔不絕地說:「我的想像力告訴我,這一定是因為夏夜乃還有心願未了。所以,我就針對夏夜乃再繼續展開深入調查,然後我藉由『某種管道』,得知曾在九條夏夜乃的娘家工作,看著夏夜乃從小長大的女管家目前正在經營Cosplay酒吧,所以就跑去找她了。」
這是什麼某種管道嘛——麻貴學姐明明就坐在她的眼前,她還真敢說。還有,怎麼又是女管家?雨宮同學家裡也有和田女士這位管家,難道夏夜乃那邊也有這樣的人?
可是,無論我有怎樣的疑問,都被「Cosplay酒吧」給蓋住了。
「Cosplay酒吧!你還真的跑到那種地方去啊?」
對了,我曾在社團活動室桌上看到一些印著奇怪店名的面紙……不過話又說回來,女管家為什麼會突然跑去經營Cosplay酒吧啊!這位女管家到底發生了如何戲劇性的轉變!
「我也覺得害怕啊!那些店家附近,都不是正經的女生可以獨自漫步的危險地方,可是那些店又不會在白天營業,所以只能在晚上過去……」遠子學姐憤恨地看著我。
如果心葉也來就好了……她的表情似乎這麼說著。什麼嘛,我也不想在這種年紀就去Cosplay酒吧廝混啊,再說我也沒有那種興趣。
「可是,小七瀨知道後就說她要陪我一起去。」遠子學姐的臉上恢復了光彩。「小七瀨真是個超級體貼的好孩子唷!當我在圖書館抱怨著:『心葉真是太過分了』的時候,她也拚命點頭,回答我『嗯,我能理解』。我們在說心葉壞話的時候,還真是意氣相投呢!」
到底是誰比較過分啊……哪有人會跟別人抱怨自己的學弟,還抱怨到意氣相投啊?我忍不住認真考慮要退出文藝社了。
先別管這個了,還是先把話題拉回遠子學姐和琴吹同學兩人親親熱熱地一起去Cosplay酒吧這件事吧!
「你們為什麼要穿著制服去?」
穿著制服去那種地方,當然會被警察叫住盤問。
「去拜託他人的時候,本來就該穿制服吧!這可是學生手冊上標明的常識唷,心葉。」
是這樣嗎……
「而且,穿著便服進去豈不是更像去玩的客人?」
「我倒是覺得穿制服比較容易被認為Cosplay的店員。」
「討厭,你怎麼會知道?就是說啊,竟然還有頭上戴著貓耳的奇怪大叔過來問我『你是新來的啊?叫什麼名字?來坐我的櫃好不好啊?』」
麻貴學姐忍不住噗哧一笑。
遠子學姐瞪了麻貴學姐一眼,然後生氣地瞥開臉,繼續說:「總之,經過這麼辛苦的調查,我們終於從九條家以前的管家若林小姐那裡問出了夏夜乃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所以你已經知道九條夏夜乃未完的心願是什麼了嗎?」
「嗯!夏夜乃從小就有一個互許終身的對象。」
我的心臟彷彿漏跳了一拍。
此時,我想起坐在黑色耐熱桌上,淋浴在月光之中微笑著的夏夜乃的身影。

——我就把他的事告訴你吧!

——他比誰都更貼近我的心,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半身」唷!

遠子學姐說的那個人,難道就是……
「那個人叫國枝蒼,好像是從小就住在夏夜乃家。夏夜乃的父親在出國任職時,帶回一個完全不會說日語的男孩。那個男孩是個孤兒,父親好像也是日本人,他在一個很嚴酷的場所工作。夏夜乃的父親發現他後,就把他帶回自己家來照顧。
國枝這個姓,是依照當時在九條家工作的管家姓氏取的,而蒼這個名字則是他來到日本後,夏夜乃親自幫他取的。
蒼的年紀比夏夜乃大一歲,兩人就像親生兄妹般融洽地一起長大。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外面,都常常親密地黏在一起,還會用數字當暗號交換日記。若林小姐有一次問夏夜乃『這個數字是什麼意思?』夏夜乃就笑著回答『這是我跟蒼的秘密唷』。」

——這是我跟那個人的秘密。

「夏夜乃」在中庭說著這句話的甜蜜聲音,又在我的耳中復甦。
那些數字原來就是夏夜乃和青梅竹馬的男孩之間使用的秘密語言啊!
奇怪?既然如此,雨宮同學又怎麼會知道?
我可不覺得真像遠子學姐所說的,是雨宮同學被母親的幽靈附身。就算雨宮同學沒有自己在身為夏夜乃時的記憶,夏夜乃和雨宮同學畢竟還是同一個人,所以夏夜乃口中說出的話,一定也是雨宮同學知道的事吧。
那麼,雨宮同學是在什麼時候,又是從哪裡得知國枝蒼和暗號的事?難道是她母親生前就告訴過她?
「這兩人的命運產生劇變是在夏夜乃國小五年級,蒼國小六年級的時候。夏夜乃的父親突然得了急病去世,夏夜乃的母親不久也過世,從此沒有家人可以照顧夏夜乃。因為夏夜乃當時尚未成年,所以需要一個管理財產的監護人。因此,後來夏夜乃父親的表弟就以監護人身份住進她家。」
這段聽起來很隔離的話,從我的心底深處挖出了另一段記憶。
失去保護的女孩。以監護人身份住進家裡的男人。
這不是跟雨宮同學一模一樣嗎?
這是怎麼回事啊?原本就緊密連結的親生母女,竟然連命運都這麼相似?
夏夜乃的監護人叫後籐弘庸。他以暴君姿態統治九條家,還把夏夜乃唯一戰友的蒼趕到地下室去,後來更變本加厲,把他從房裡趕出去。夏夜乃為了阻止叔父,還絕食抗議。
她說:「我除了蒼煮的東西以外,一口都不吃。如果蒼不在這個家裡,我也會跟著餓死喔!這麼一來,弘庸叔父也會很頭痛吧?」
當時,蒼都是在廚房裡幫忙煮飯,而且從夏夜乃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夏夜乃就常常向蒼撒嬌「肚子好餓喔」,要蒼做蛋包或是烤小蛋糕,然後很開心地吃掉。
她凜然地向大人們宣告,如果不這樣,將什麼都不吃。後來她也真的信守諾言,如果不是蒼煮的東西,就什麼也不吃。
不管她肚子有多餓,甚至是餓到昏倒,也頑強地不吃別人拿來的食物。
夏夜乃倒在床上緊抓著床單,還是意識朦朧地呼喚著「我只吃蒼煮的東西。蒼在哪裡?把蒼叫過來。讓蒼把我的食物送過來。」
她的叔父不得不妥協。後來,蒼還是以傭人身份一直住在九條家。
「若林小姐說,他們兩人的感情好到讓旁人看了都會害怕。但是,夏夜乃升上國中後,就認識了當時已是大學生的雨宮高志。好像是因為她去了位於信州的別墅,在散步時不小心受傷,剛好開車經過的高志幫了她。因為有這個契機,後來高志就開始約夏夜乃出去玩。
當時夏夜乃還是個國中生,所以兩人一開始只是像兄妹那樣的關係。但是當夏夜乃逐漸成長之後,高志也漸漸愛上她。
夏夜乃一定感覺到又有錢又溫柔、對自己言聽計從、不管走到哪都會隨侍在側的高志,就像王子一樣有魅力吧!而只是個傭人的蒼,不可能送她漂亮衣服或是貴重的珠寶,也不可能帶她去豪華的派對或是別墅吧……
蒼也一定發現夏夜乃和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心裡想必也是越來越寂寞吧!」遠子學姐想像著蒼的心情,也跟著寂寞地垂下目光。
「夏夜乃是在高中二年級跟高志訂婚的。隔年,夏夜乃就不讀高中,跟高志結婚去了,成為雨宮夏夜乃,還生了小螢。」
蒼當然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夏夜乃變成別人的妻子。
結婚典禮前夕,他就從房裡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哪。夏夜乃還是在結婚典禮後才知道這件事。
夏夜乃陷入了半瘋狂狀態,到處尋找蒼的下落。但是還沒有找到蒼,夏夜乃就染上重病,連生產都有性命之憂。

——後來他生我的氣,就銷聲匿跡了。我們以後就再也沒見過面了。

夏夜乃說這句話時,流露出無比哀傷的神情。既然她這麼在乎蒼,為什麼還要跟別人結婚?還是她對蒼的感覺並不像情侶之間的愛,而是家人之間的親情?
言歸正傳,在高志衣不解帶的辛苦看護下,夏夜乃總算度過了流產的危機,生下一名可愛的女孩。高志為這個女孩取名為「螢」,足見他令人動容的慈愛。
個性強硬的夏夜乃,雖然動不動就大發雷霆,但是夫妻的感情還是很好。高志對於這個任性的年輕妻子,只是以徹底的溫柔去包容她。
「但夏夜乃還是忘不了失蹤的蒼。她經常跑回老家,緬懷他們的過去。也說不定是因為想到現在的幸福生活,就覺得對蒼很抱歉吧……」遠子學姐的話語深深刺進了我的胸中。
每當我感到現在的生活十分和平安詳時,就會感到對美羽的歉意像針一樣刺痛了自己的心,想必夏夜乃也體會了跟我一樣的痛苦吧!
承受著煎熬的夏夜乃,是在死前不久才收到了蒼在國外身亡的通知。
「對於努力跟病魔搏鬥的夏夜乃來說,得知蒼的死訊,等於受到了足以奪走她生存意志的巨大衝擊吧!夏夜乃從這天起就不肯再吃東西了,然後還不到一個星期,她就辭世了。」
蕭瑟的氣氛在畫室裡靜靜流動。
遠子學姐和麻貴學姐都一臉哀淒地看著牆壁或地板。就連我都重新體認到,夏夜乃已非活在世間的人了。
夏夜乃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就是想要回到和蒼一起度過的少年時代嗎?
此時,遠子學姐突然抬起頭來,說話的單調頓時提高:「所以我都知道了,幽靈的真正身份,就是夏夜乃的鬼魂太過思念跟自己分離的蒼,所以附身到女兒小螢身上。」
我聽得差點跌倒。原本一臉嚴肅地看著牆壁的麻貴學姐,也像是被遠子學姐嚇到一樣直發愣。
遠子學姐握緊拳頭,徹底釋放出她的妄想說:「附身在小螢身上的夏夜乃,為了追尋蒼的影子,就跟很多男生交往。而且每晚還會出現在學校,把要寄給蒼的信丟進文藝社的信箱。沒錯,這是一個跨越時空的壯闊愛情故事啊!」
喂……話題竟然可以在轉眼間從怪談大幅跳躍到奇幻,我真的承受不住了。
雨宮螢的背景,還有她所抱持的煩惱,都是遠遠超過遠子學姐所能想像的深刻及複雜。但是,那又是怎麼發生的——雨宮螢為什麼會變成她的母親夏夜乃?我還是搞不清楚,而且也一直找不到插話的時機。
「所以啊,心葉。為了安撫夏夜乃飄蕩不定的靈魂,就寫一篇以夏夜乃和蒼為主角的喜劇愛情故事,然後在夏夜乃的墓上吧!就交給你囉,心葉。」
「什麼,叫我寫!」我愕然大叫。遠子學姐兩手叉腰,板著臉對我說:「這是當然的啊,就當作是你蹺掉社團活動的處罰吧!我都已經這麼努力調查了,心葉多少也要貢獻一點心力嘛!」
然後她的表情迥變,頓時換成了一張有如春天花田般和煦的笑臉。
「你就寫一個超~~甜美的故事,以慰夏夜乃在天之靈吧!這麼一來,過去的事我也可以一筆勾銷喔!」
「唉……」麻貴學姐終於忍俊不住,噗哧地笑了出來。
「幹嘛啊,有什麼好笑的,麻貴。」
「嘻嘻,沒什麼啦!我只是在想,如果幽靈能成佛就太好了。」
遠子學姐對她吐吐舌頭,就拉著我的手走出畫室。
被扮了鬼臉的麻貴學姐,也露出一臉滿足的表情。

「我問你唷,心葉。你在蹺社團活動時,真的跑去跟女生約會了嗎?」一走出音樂廳,遠子學姐就擔憂地看著我問道。
「才沒有。我是去跟流人見面。」
「你說流人?」遠子學姐突然放開我的手,詫異地睜大眼睛。
「因為碰巧在學校附近見到,一聊之下發現很合得來……」天哪,說謊還真是痛苦。
但是遠子學姐不僅對我的說辭不疑有他,反而像是更在意其他事情,嘴巴一張一合地猶豫說:「是、是這樣嗎?那麼……流人沒有跟你說什麼奇怪的事吧!」
「像是一大早就一邊大發議論,一邊吃著《古利和古拉》嗎?」
「那、那是無所謂啦……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遠子學姐的臉就算在月光下還是清楚地泛紅了,然後隨口念著「沒說什麼就好」,一個人漫步在前方。
她想問的難道是那件事?說我是遠子學姐的作家那件事……我的臉頰也呼地熱了起來。但我還是決定先把這件事埋在心中,然後快步追上遠子學姐。
「剛才的事我要先聲明,我絕對不寫什麼愛情故事唷!」
「什麼嘛,小氣鬼。我本來還想借心葉幾本禾林羅曼史作為參考呢!」
「不用了。遠子學姐以前拿的那些我已經看得夠痛苦了。」
「真是的,心葉如果不試著多瞭解女孩子,情人節的時候是收不到真命天女送的巧克力的唷!」
「我不需要,跟巧克力相比,我更喜歡吃羊羹。」
「那你也收不到真命天女的羊羹唷!」
「會在情人節磅人家手工羊羹的女孩也挺討人厭的。」
「心葉實在太任性了。」
我們就像平常一樣對話,走在夜路上。走到家附近的轉角時,遠子學姐停下腳步。
「好了,之後我自己走就行了。」
「不用送到家門前嗎?」
「別擔心,如果有色狼,我會用書包打他的。」遠子學姐笑著說完後,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襯衫下擺,有點怯懦地歪著腦袋問道:「心葉……明天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探望小七瀨嗎?」

                     

從懂事起,他就已經待在那個陰暗骯髒且危險的地方了。
他沒有受過任何教育,每天都得餓著肚子,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工廠裡辛苦工作,後來有個從東洋島國來的紳士救出他,還把他帶回自己家。
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日本人。他那種不像一般孩子的特質——對世上的一切都抱持懷疑和憎恨的表情,吸引了女士們與眾不同的紳士。這就是那位紳士收養他的理由。
那位紳士有個小他一歲,又驕傲又可愛的女兒。
「爸爸,這個髒小孩是誰啊?」
女孩跟他初次見面說了這句話,她蹙起高傲的眉毛,仔細端詳他,然後就綻放出鮮花般的笑靨。
「這就是爸爸帶回來的土產啊?對了,這個小孩雖然髒,但是仔細一看,他眼睛的顏色很漂亮呢,所以我就收下吧!」
「我決定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弟弟唷!」
她不顧自己的年紀比他小,就傲慢地宣佈了。
彼此之後,兩人不管走到哪裡都黏在一起。早上、中午、黃昏、晚上,他們都手牽著手,像是連體嬰一樣親密地生活。
「蒼、蒼,我肚子餓了,幫我烤個蛋糕嘛!我要加很多蜂蜜唷!」
「我的手酸了,你餵我吃嘛,蒼。」她都會像這樣可愛地張開小嘴,讓他用銀湯匙舀起切成小塊的蛋糕餵她。然後她就會幸福地露出微笑。
「好好吃唷,蒼真是天才。比起高級商店的豪華餐點,我更喜歡吃蒼做的東西唷!」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保護這兩人的紳士因為急病過世……

                   

放學後,我和遠子學姐帶著水果果凍禮盒和綁上緞帶的花束,一起去探訪琴吹同學。
「真的很對不起,小七瀨。」遠子學姐雙手捧著果凍禮盒,深深地鞠躬。
我也捧著花束,站在一旁跟著向琴吹同學行九十度禮。
「這次我們的社長給你添了很多麻煩,真的非常抱歉。」
琴吹同學身穿水藍色睡衣,坐在病床上,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別、別這麼說……這樣道歉我哪擔當得起……而且原本就是我自己說要跟去,可是卻笨手笨腳的,還從圍牆上摔倒,害遠子學姐被警察抓了……我才覺得抱歉呢!」
琴吹同學伸出雙手,接下果凍禮盒。
「我……我就收下了。」
琴吹同學的臉頰變得更紅了,戰戰兢兢地看著我手上的花束。她一直把果凍禮盒抱在胸前,好像很不知所措,愣愣地看著紅色的薔薇花蕾、粉紅色的香碗豆花,還有旁邊點綴的滿天星。
「你不喜歡這些花嗎?」我抬起頭,有點擔心地問了,她卻噘起嘴搖搖頭。
「我又沒有這樣說,而且『我收下了』和『謝謝』都是對遠子學姐說的,又不是對井上說的。」琴吹同學說著,就一把抓過花束,跟果凍禮盒一起輕輕地抱在懷裡。
「啊,我也帶了花瓶唷!我把花插起來吧!」
遠子學姐拿出經過百花商店時買的花瓶,琴吹同學就滿臉捨不得的模樣,把花束交給她。
「……嗯……那就麻煩你了。」
「好,我去裝水囉!」
遠子學姐走出去了,病房裡只剩下我跟琴吹同學兩個人。
琴吹同學滿臉不悅的表情,不時用手梳一梳頭髮,或是拉一拉睡衣的衣襟。
「……跟你同病房的人都不在。」
「……今天早上有個人出院了,另一個去做檢查了。」
「這樣啊……」
「喂……那些花是遠子學姐挑的嗎?」她並沒有轉過頭來面對我,只是滿臉不耐煩地問道。
「……哼,我就知道……因為看起來很有品味。就是說啊……怎麼可能會是井上挑的呢……」她用低沉的聲音喃喃說著。
是我多心了嗎?總覺得她的語氣彷彿帶點失望的感覺。
「嗯……害你受傷真的很抱歉。這樣也沒辦法去考期末考了。」
「老師已經答應讓我補考了,不用擔心。」
「可是……」
「井上不需要跟我道歉吧?」
「話是這樣說沒錯……」
「井上,你為什麼要來?」
「……抱歉,我不來會比較好嗎?」
琴吹同學的臉頰又紅了起來,她含糊地回答:「我又沒有這樣說……只、只是,如果事先通知我一聲……我就可以先把睡衣換掉……也可以梳洗一下……總覺得身上有股汗臭味……」
「我又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啊!」琴吹同學突然對我發出怒吼,但是一下子又臉紅地把頭轉向一邊。
「我、我可不是在意井上唷,才不是這樣……」
「呃……嗯!」
琴吹同學咬緊嘴唇,再次陷入沉默。病房內一片寂靜。
氣氛好沉重啊!遠子學姐怎麼不快點回來?
我不知該看哪裡好,就無意識地望向窗外。這間病房在七樓,可以看見進出醫院的病人們。天空看起來陰陰的,好像隨時都會下雨。
這時,我看到一位穿著本校制服的女孩,被一個穿著西裝的高大男人攙扶著走出醫院。
咦?那會不會是雨宮同學……
我正想把身體探出窗外,看個仔細,琴吹同學就低聲地說:「……你一定覺得我很討人厭吧!」
「什麼!」
我反駁說「我才沒有這樣想」,一邊慌張地把頭轉向琴吹同學。哇!真是不得了,她還是噘著嘴,低垂的臉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哇!到底怎麼了,琴吹同學!
我驚嚇得屏住呼吸,琴吹同學則是緊緊地抓住被一角,輕輕地說:「不……不需要否認了。我總是瞪著井上,你一定很討厭我吧……可是……井上還是……還是一點都不記得了……我、我啊……在國中的時候……」
國中?琴吹同學就讀的國中應該跟我不一樣吧?
我還是搞不懂她到底想要說什麼,正覺得越來越困惑之際……
「哈囉!我們來看你了,七瀨!」班上的女同學突然跑進來。
「我們聽說你在車站的樓梯上摔倒骨折了,都嚇了一大跳。咦?井上?」
女同學都睜大眼睛看著我。
「哇啊,太意外了!井上同學竟然會來探望七瀨!」
「真是嚇了我一大跳呢!」
「因為七瀨明明覺得井上……」
明明覺得井上很討厭——她應該想要這樣說吧!但她還沒說出來,就被另一位女生用手肘撞了一下,連忙閉上嘴。
琴吹同學臉色陰沉地說:「請不要想到奇怪的地方去。井上是遠子學姐的跟屁蟲,所以才黏著她一起來的。」
「喔,原本如此。不過說人家是跟屁蟲未免太過分了啦!」
「七瀨就算住院了,嘴還是一樣壞。井上太可憐了。」女同學們都毫無心機地笑了。
我和琴吹同學不約而同尷尬地轉開目光。剛才琴吹同學想要說的,到底是什麼事?
「我們心想七瀨可能很無聊,所以帶了好多東西過來。」
病床上逐漸堆起漫畫和推理小說。
在那堆小山中,我突然看到某本書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藍色封面,差點停止呼吸。
琴吹同學也睜大眼睛盯著那本書。
其中一位女生突然興奮地大喊:「啊!這不是井上美羽的作品嗎?好懷念啊!我在國中讀過,超感動的。」
「嗯,我也是。可能是因為作者也是國中生吧,感覺裡面描寫的心境好真實,讓人好有共鳴。七瀨,你說你沒有讀過井上美羽的作品對吧?」
琴吹同學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變得有些驚慌,還猶豫地回答:「是……是啊!」
木村拿起美羽的小說,滿臉笑容地遞給她。「拿去吧,趁這個機會把它讀完。七瀨絕對會愛上這本書。不管是對白還是文字的描述,都好像寫到自己的心坎裡去了,讀後感也是超棒的,會讓人有種『啊!我真是讀了一本好美的作品。』的感覺。」
「我懂我懂,雖然我平時不怎麼喜歡看書,但是也超迷美羽的。你們不覺得這就像是青春時代的聖經嗎?電影也好好看唷!畫面都拍得好有透明感、好羅曼蒂克,跟原作的氣氛一模一樣,我至少讀過三次唷!」
「井上美羽為什麼不寫第二本小說?明明有這種才能,真是太可惜了。」
我看著自己的鞋尖,顫抖著聲音說:「她才沒什麼才能。」
這句話冰冷得連我自己都忍不住打顫,就像無情揮打在融洽氣氛中的寒冰鞭子。
女同學們都吃了一驚,轉頭望著我。
我感到喉嚨和耳根都熱得像是有火在燒,緊握的雙手也不停顫動。
「這種書有什麼好看?文筆爛,組織雜亂,就跟腦袋不好的國中生寫的詩一樣可笑。大家只是難得看到十四歲的女生得獎,才會這麼大驚小怪吧?這跟貓熊或海豹是一樣的。我討厭死這個井上美羽了。」我吐出的惡毒之言,以十倍的強度反擊著我自己的心。
沒錯,這本書裡寫的全都是謊言。
什麼無限延伸的透明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於現實之中。那只是一心期待夢想實現,從未見識過人間悲苦的幼稚孩子不負責任的玩笑話。
真正的世界是更加狹窄、沉重且陰暗的。
人心也並非像晴朗的天空一樣簡單明快,而是一踏進去就會越陷越深,終至無法自拔,還充滿了令人欲嘔的腐味。
全部——全都是假的!井上美羽寫的故事都是假的,連她本身也是假的!
病房回歸寂靜,大家的臉上都凍結了驚愕的表情,只有琴吹同學像是喘氣一樣微微動著嘴唇。
現在得打個圓場,但是我的表情硬得像石頭,喉嚨也在顫抖,不管怎麼努力就是笑不出來,耳朵好熱,呼吸也好痛苦。當我正想從房裡走出去時,就看到遠子學姐拿著插好花的花瓶站在門口。
她一定是聽見我那些醜陋的話語了吧!遠子學姐帶著悲傷又擔憂的眼神看著我。
在遠子學姐還沒開口前,我努力地從灼熱的喉嚨裡擠出這句話:「……對不起……我要先回去了。」
然後我就像沒有看到遠子學姐似的,從她面前走過,快步地走向醫院大廳。
太失敗了!
我全身上下都在發抖,沉重的後悔幾乎令我的腦袋轟轟作響。
太失敗了!
太失敗了!
我不是聽到什麼都只是微笑以對,努力讓別人覺得我很平凡嗎?
我不是刻意把自己塑造成絕對不會像那樣吼叫,也絕不惹人生氣的溫和形象嗎?長久以來死命搭建的高牆,竟會因為一本書就整個崩壞了。
我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跑起來的,我只想盡快回到自己的房裡,關上門,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只有這個念頭在我心中激盪澎湃著。
回到家後,我沒有換下制服就鑽到床鋪裡,把毛毯蓋在自己頭上。
我受不了了。從今以後,每當我看見或聽見美羽的名字,就一定得像罪犯一樣畏懼地逃跑嗎?我非得永無止境地為了自己做過的事而後悔嗎?
為什麼我要承受這一切!我又不是真的想得獎!又不是真的想成為作家!
我只希望美羽能待在我身邊,對我微笑——就算那只是虛偽的樂園,就算那只是謊言堆砌成的空殼,我也覺得無所謂。我還是可以愛著那個空殼的世界,幸福地生活著。
但是,美羽卻用那樣充滿憎恨的眼神瞪著我,微笑地說著「心葉一定不懂吧」,然後就後仰著從頂樓落下。
為什麼人類要吃下智慧果實?
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就可以永保愚昧又幸福的赤子之心了。
夏夜乃說,如果想拿回失去的東西,只要讓時光倒流就好了。我回答她,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真的嗎?真的不可能嗎?時光真的無法倒流嗎?
如果神不願意為我實現願望,我寧可去找惡魔!
無論要我付出靈魂還是什麼都行,讓時光倒流吧!
這麼一來,我就可以把那滿篇謊言的小說撕碎,跟廚餘一起丟棄,從此之後再也不寫什麼小說。
我全神貫注地祈禱著跟兩年前一樣的心願,也跟兩年前一樣緊緊抓住床單,把臉埋在枕頭裡,咬緊牙關忍耐著身如刀割的痛楚。
母親在晚餐時間來叫我了,但只是繼續蒙在毛毯裡,回答「我不想吃飯,我身體不舒服,想再多休息一下」。
然後,就像沉入沼澤似的,緩緩地睡著了。

隔天早上,我因為飢餓和疲勞而腳步蹣跚地走下一樓客廳,媽媽立刻告訴我遠子學姐打電話來。
「你覺得怎麼樣?今天要不要請假在家休息?」
「我要去,期末考還沒考完。」
「是嗎……不要太勉強唷!」
媽媽憂心的眼神刺進我的胸口。看到媽媽的臉,我更覺得羞恥。
我就只會讓家人操心。而且,連遠子學姐也……
桌上已經擺了白飯、味噌湯、昨晚吃剩的羊棲菜漢堡肉、番茄和爐荀做的中華沙拉,我默默吃完後就去上學了。

一走進教室,我就發現昨天在醫院碰見的女同學們表情都很僵硬。
我調勻呼吸,提起中氣,親切地對她們露出笑容。
早安。
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昨天……真抱歉。因為……我正在因為其他的事煩惱,所以態度不太好。」
結果她們好像鬆了一口氣,臉色變緩和了,還開朗地回答:「井上同學看起來不像是會發脾氣的人嘛,所以我們都嚇了一跳。」
「我也是。可是,七瀨已經告訴我們了。在我們還沒來之前,她跟井上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吧?所以井上才會不高興地回去了,七瀨是這樣說的唷!」
「……琴吹同學是這樣說嗎?」我疑惑地問著。
「嗯,七瀨好像很消沉,應該是在反省了啦!雖然七瀨的嘴巴很壞,但她的心可不壞唷!可能只是突然住院,所以累積了不少壓力吧!你可不要跟她計較。」
琴吹同學竟會幫我向大家解釋?為什麼?
回想過去琴吹同學對我的態度,我就越來越搞不懂,她怎麼會寧可讓自己扮演壞人也要幫我說話?我滿腦子問號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芥川就從後面探出身來悄悄跟我說「你學姐來了」。
遠子學姐站在後門外,躲在牆壁後面朝教室裡探頭探腦。
我站起身來要走出教室,她的肩膀霎時一震,整個人又縮回牆壁後面,像貓尾巴的細長辮子還搖啊搖地從牆邊露了出來。
我懷著緊張的心情走到遠子學姐面前。
「聽我媽說,遠子學姐打過電話給我。昨天我先離開了,真是對不起。
遠子學姐只是擔心地看著我。
「不會啦,我也有不對的地方,考試期間還硬拉你陪我出去,對不起唷!還好心葉今天有來學校。」說完後,遠子學姐還是一副難以釋懷的模樣,垂下了眉毛。仔細一看,她的眼睛都紅腫了。
「怎麼了?」
我一問,遠子學姐就無精打采地喃喃說道:「……流人從前天就沒回家了。如果只有一天也就算了,可是他從來不曾像這樣整整兩天沒跟家裡聯絡。而且,昨天還是流人很期待的DVD寄來的日子。心葉,你最近常跟流人見面吧?有聽他說過什麼事嗎?」
前天……就是我跟流人一起去雨宮同學家拜託那天嘛!
流人後來沒有回家?難道……
此時上課鐘聲響起。
「不好意思,等考完試你再來一趟好嗎?」
第一堂課的休息時間,我在人煙稀少的走廊上向遠子學姐說明了至今所發生的事。包括流人和雨宮同學正在交往、我們兩人一起調查了雨宮同學,還有我們前天一起去過雨宮同學的家……
遠子學姐的眼睛睜得渾圓。
「怎麼會……流人竟然跟小螢交往……可是,那孩子明明有很多女朋友啊,到底是腳踏幾條船啦?真叫人不敢相信。心葉也真是的,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因為流人拜託過我,叫我務必對遠子學姐保密啊!這是男人之間的約定。」
遠子學姐好像很不能接受,漲起臉頰,氣鼓鼓地瞪著我,但好像又想到現在已經不是該責備我的時候,所以又恢復為擔心的表情。
「那麼,流人和小螢應該在一起吧!不知道小螢今天有沒有來學校?」
這時鍾聲又響起,我們只好先各自回教室。
第二堂課的休息時間,我跟遠子學姐去了雨宮同學的教室。
問了她班上的女生後,對方回答:「雨宮同學啊?她從昨天就沒有來上課了。對了,我還聽說她決定結婚,所以不繼續讀書了。」
結婚!我跟遠子學姐驚恐地面面相覷。
「這是小螢親口說的嗎?」遠子學姐用異常高亢的聲音問道。
「不是啦!好像是誰在教職員辦公室裡聽到的,說我們班上有很不得了的流言。好像是說雨宮同學跟三年級的姬倉學姐陷入三角關係,被『公主』給盯上了,所以不得不退學。」
「等一下,等一下,你說麻貴和小螢陷入三角關係,這是怎麼回事?」我也跟遠子學姐一樣愕然地探出身去。三角關係?而且還是跟麻貴學姐?
「這個嘛,因為最近常有個穿著西裝的高大男人開車來接雨宮同學,也有人看過姬倉學姐坐在那輛車上,所以雨宮同學和姬倉學姐分明就是跟同一個人交往。」
「遠子學姐,麻貴學姐有男朋友嗎?」
「我從來沒聽說過。」遠子學姐搖頭否認。
之後,我們去了麻貴學姐的教室,但是到處都找不到麻貴學姐,就連音樂廳也鎖上了。
上課鐘聲響起,我們又慌忙地各自回教室。
我在走廊上跑磁卡,腦袋一邊思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雨宮同學要結婚了?為什麼這麼突然?她要跟誰結婚?開車來接雨宮同學的男人就是黑崎先生嗎?還是雨宮同學的新男朋友?那個人真的是麻貴學姐的前男友嗎?另外,流人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我想起穿著沾上血跡的白色睡衣,瘋狂揮舞著高爾夫球桿敲打房裡所有東西的雨宮同學臉上那種淒涼絕望的表情,背上不禁冒出冷汗。
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放學後,遠子學姐臉色發青地跑來我的教室。
看來她還是沒找到麻貴學姐。
「心葉,我想去雨宮同學家裡看看,說不定流人現在還在那裡。」

 

第六章   因為這裡是秘密房間


她喘著氣,望著滴落的鮮血。
不行!不可以再跟我說話!不可以再牽我的手!不可以再接近我了!
他的臉頰、手臂,還有頭髮,都滴著鮮血。他橫陳在她的腳邊。
吸收了血液的地毯,逐漸被染成一片紅色。
燒灼的喉嚨和飢餓得扭曲的胃,都發出了悲鳴。她的視線中充滿了整片鮮紅。
他的腹部滿是傷口。啊,血越流越多,已經止不住了。
他明明是那樣溫柔,明明是那樣體貼,明明就像太陽一樣絢爛耀眼。即使看到她沉著臉,也不會不高興,還是一樣朗聲對她說著大膽到讓人吃驚的話,或是告訴她很多有趣的事。只要跟她在一起,他的臉上永遠都是興高采烈的欣喜表情。跟她走在人群之中,他也會牽著她,對她笑得瞇細了眼睛。他牽著她的那雙手又大又溫暖。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就像永遠待在陽光燦爛的白天。
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我竟然殺了他!

                  

天氣突然變差,天空開始降起雨,也刮起風來。
座落在高地的房子上方覆蓋著黑雲,越是爬上坡道,風就吹得越猛烈,好像要把傘從我們的手中奪走。
撐著紫色雨傘的遠子學姐,還有撐著藏青色雨傘的我,各自握緊了自己的傘柄,好不容易走到門前,按下門鈴。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門鈴壞了,裡面沒有任何回應。
跟我前天來的時候一樣,大門還是沒有上鎖,輕輕一推就打開了。
打擾了。」遠子學姐小小聲說著,就帶頭走進去,我也跟著踏出步伐。
面對一樓陽台的窗戶玻璃全都碎了,被扯下一半的窗簾在狂風中搖擺不定,遠子學姐看見這副景象,嚇得倒吸了一口氣。
我們手上仍撐著傘,稍微探頭進去看看屋裡的情況。
屋內跟我前天看到的景像一模一樣,地上滿是玻璃和瓷器的碎片,電視和書櫃上都有醜陋的裂痕。丟置在邊桌上的破碎餐具也還是維持原狀。不,可能是因為外面正在下雨,看起來似乎更加陰暗淒慘。
遠子學姐握著傘柄的手輕輕顫抖著。
此時,頭上閃過一道雷電。
「哇!」遠子學姐嚇得縮起脖子。
狂風夾帶著大粒雨滴,像落在熱帶雨林的暴雨一樣傾注在我們頭上,雨傘都啪嗤啪嗤地哀嚎起來了。
「啊!」遠子學姐又大叫一聲。她收起雨傘,就穿著鞋子直接從窗戶爬進去,衝進房裡。
她蹲在地上,撿起了某樣東西。
「怎麼了?」我跟著爬進去,對遠子學姐問道。她顫抖著嘴唇,把手上的黑色手機拿給我看。
兔子造型的手機吊飾。這是流人的手機啊!
白色的兔子沾上了紅色的污漬。我凝神一看,發現地毯上竟然還有血跡。
「這是流人的手機啊……流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些說不定是雨宮同學的血吧,因為她四處敲碎玻璃,可能被割傷了。」
我為了讓遠子學姐安心才這樣說,其實我的心中卻像籠罩在頭上的雨雲一樣,席捲著不安的漩渦。流人說過黑崎先生會跟蹤他,而且還有像流氓的人跑來威脅他,甚至還曾經差點被車子撞到。
難道說,在我離去之後,黑崎先生回來了?
遠子學姐把手機放進制服口袋,站起來走出客廳,四處尋找流人。她一邊喊著流人的名字,一邊漫漫打開一樓房間的門。
「流人!流人!聽到的話就回答我啊!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嗎?」
每次雷聲響起,遠子學姐就嚇得縮成一團。
我們依次找過客廳和廚房,卻不見半個人影。
「這扇門不知道是通往哪裡?」
遠子學姐正要走上二樓,突然發現樓梯的後面還有一扇門,就喃喃說道。
「會不會是儲藏室啊?」
遠子學姐轉動門所,打開門。裡面是一條往下延伸的樓梯,但是黑得看不見底。
遠子學姐吞了一口口水。
「下去看看好了。」
「太危險了吧!」
「那麼心葉就在這裡等吧!」
「這怎麼行?啊,遠子學姐!」
遠子學姐明明害怕得牙齒打顫,卻還是慢慢走下樓梯,我只好趕緊跟上去。
我感覺此時有如在深夜中潛入了無底沼澤,冰涼而濃重的空氣緊緊貼著皮膚。仍在外面轟隆作響的雷聲,逐漸被我們拋在身後。
因為沒有一絲光線,我們只能把手按在牆上,用腳尖一步步摸索,連呼吸都要壓低似的緩緩前進。按在冰冷牆上的手指,也不由得緊張地直發抖。
「遠子學姐,請打開手機的電源,應該可以拿來代替手電筒。」
前方傳來沙啦沙啦的聲音,遠子學姐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咦?奇怪?要按哪裡啊?我……我對機械實在是一竅不通……」
「讓我看看吧!」
一打開電源,手機螢幕的畫面和數字霎時從一片漆黑裡浮現。
我們靠著這微弱的光線繼續往下走,不久就看到一扇好像很沉重的灰色門扉擋在眼前。
遠子學姐敲敲門,沒有人回應。
「打……打擾了。」她以細如蟲鳴的音量通報之後,就拉開那扇門。
房裡太黑暗,讓人看不太清楚,不過好像還擺了床和書櫃。我們戰戰兢兢地走進去,舉高手機試著照亮四周景象,結果,一陣恐怖的感覺就像尖銳的冰箭從我的頭頂貫穿到腳底。
毫無裝飾的灰色牆壁上,密密麻麻地寫了一大堆數字。
『42  46  43  1  31  20』
『42  46  43  40  42  43  7  14  43  36』
『47 8  13  15  43  13  7  33』
『45  43  45  41  17  23  11  35  2  35』
『31  29  14  5  16  43  47 14』
『43  31』
『1  45  13  14  2  14』
『42  43  7  14  43  36』
『21  16  6  16  43  1  31  20』
『42  46  43  42  46  43  42  46  43  42  46  43』
(附錄5:
『蒼。夏夜乃。』
『我愛著蒼。』
『永遠在一起。』
『永遠都是兩個人。』
『走開,別過來!』
『不要!』
『回來吧。』
『我愛你。』
『不要離開我,夏夜乃。』
『蒼。蒼。蒼。蒼。』)
紅色的字、黑色的字、大字、小字、用心書寫的柔和的字、寫得很激動而潦草的字。
在牆上那一大片帶有可怕魄力的數字之中,我彷彿看見無數張雨宮同學滴著鮮紅血液的臉,搖曳不定地注視著我。

「呀啊!「遠子學姐發出慘叫的瞬間,我們背後的門竟然關上了!
因此遠子學姐又慘叫了一聲。
我跑回門邊,轉一轉門把,但是門把光是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卻轉不動了。門被鎖了了!
「開門啊!快開門啊!」
沒有回答。只聽見有個腳步聲往樓梯上跑走了。
到底是誰把門鎖上的!
意想不到的事態,讓我的呼吸變得沉重紊亂,血液直衝腦門,開始有些暈眩。不行,現在不是該發作的場合!我用力捏著自己的手背,拚死維持著清晰的意識。
我僵硬的手拿起手機對著牆壁,一邊試著讓快要爆發的心臟鎮定下來,一邊凝神細看。
牆上除了紅色和黑色的大量數字之外,還貼了幾十張照片。每一張照片裡都有雨宮同學,而她的臉部被紅色簽字筆打上大大的「X」。我剛剛看見的流血臉,原來就是這些照片。
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另一種新生的恐懼跟寒意一起湧上來,讓我拿著手機的手變得冰冷。
「奇怪,這些照片……」
我總覺得那些照片裡的女孩有點不對勁,想要問問遠子學姐的意見而轉過頭去。
結果我一回頭,就看到遠子學姐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耳朵,把臉埋在膝蓋裡不停發抖。那看起來不像普通的發抖,簡直就像在寒冬的暴風雨中只穿了一件夏季水手服,整個人激烈顫動著。
我嚇了一大跳,趕緊在遠子學姐前方蹲下。
「遠子學姐,你沒事吧?」
「好討厭……幽靈……好可怕……我對恐怖片……最害怕了……」遠子學姐以前所未有的脆弱哭聲斷斷續續地說著,我聽了忍不住仰天長歎。
「什麼嘛!你不是一直意氣風發地說要把幽靈揪出來嗎!而且還真的每天都去埋伏。而且你也說過什麼幽靈啊詛咒啊都是不科學的東西不是嗎?還說你絕對不相信呢!」
遠子學姐頭也不抬,只是搖搖頭說:「如、如果心葉知道我最怕的就是幽靈,一定會故意寫恐怖故事給我吧?所以我才要故意裝出不怕幽靈的樣子嘛!」
「你在說什麼啊,我才不會做那種事。」
真是搞不懂她……不,我轉念一想,說不定我真的會像遠子學姐所說的,越來越常寫恐怖故事或怪談吧?
從我剛加入文藝社,就經常故意寫些奇怪的故事,讓遠子學姐發出「好難吃啊」的哀嚎。一想到這點,就覺得她會對我有所警戒也是情有可原。
這麼一說我又想到了,我在有奇怪紙張投進信箱那天,寫了一個人面蘋果紛紛掉落的故事,遠子學姐當時的確是哭著哀嚎說好辣好辣。
既然害怕就不要吃嘛!不過我寫的東西,遠子學姐從來沒有一次沒吃完。雖然會抱怨說好難吃、好酸、好鹹,但她終究還是會吃得乾乾淨淨,一點也不剩。
我想,就算我真的每天都寫和幽靈有關的恐怖故事,遠子學姐也一定會哭著吃下去吧……
遠子學姐一邊發抖,一邊像是啜泣似的說道:「男、男生都一樣……流人也是,小時候都會跟在我後面叫著『遠子姐、遠子姐』,一副天真可愛的樣子。但是後來卻長得那麼大只,腳上還長了腿毛,還變成那種不可一世的囂張個性……每次被我教訓之後,還會故意朗讀恐怖小說作為報復。心葉一定也是那樣,一定會忘記學姐平日百般照顧你的恩情,像惡魔一樣拚命寫些人頭啦,幽靈作祟啦,詛咒啦,像《八墓村》或是《獄門島》之類的故事給我看。」
(註:《八墓村》和《獄門島》,皆出自於日本知名推理作家橫溝正史筆下的「金田一耕助系列」。)
「……平日百般照顧的恩情……我倒是覺得都是我在照顧遠子學姐。」
我只說了這麼一話,遠子學姐就吸著鼻水哽咽地說:「你看,你現在就說這種話了。」
可是這都是事實啊!
「……我、我正在煩惱要怎麼從幽靈的魔掌中守護文藝社時,心葉也是瞞著我跟流人往來,偷偷調查小螢的事……根本就把我……嗚嗚……當作是外人……嗚嗚……」
「……我哪有把你當成外人啊?」
低頭露出發漩,一直哭個不停的遠子學姐,看起來就像個小女孩,令我心中出現一種難以言喻的酸甜感覺。就像手上捧著小小的難為,雖然有些不安,又令人感到溫暖,是很不可思議的感覺。
為什麼我老是這樣,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蹲在遠子學姐前面,歪頭偷看她的臉,靜靜地說:「我是不想讓遠子學姐遭到危險啊!因為遠子學姐動不動就暴走,做些很亂來的事……所以我很擔心啊!我想流人一定也有著跟我一樣的想法吧!畢竟遠子學姐是女生。」
說出這番話後,我才真的注意到,我的確不希望遠子學姐被捲入危險的事。
「什麼暴走嘛,我……」
「可別說你從沒做過那種事。」我冷靜地吐槽後,遠子學姐又哽住聲音,繼續哭了起來。我不由自主地心軟了。
「……要我借你手帕嗎?」
「我、我自己有。」
「是嗎……」
「不過還是跟你借吧!」遠子學姐低著頭說道。我從書包裡拿出母親燙過的水藍色手帕,遞給遠子學姐。
「給你,擦一下臉吧!」
遠子學姐白皙的手接過手帕,按在臉上。
「嗚……都是心葉害我哭的啦!」
對不起。
「你真的好好反省了嗎?」
「……是。」
「嗚……」
「啊,不要用那個擤鼻涕唷!」
「嗚……心葉真是冷漠……」
在這樣的對話中,遠子學姐終於停止哭泣,有點畏縮地從手帕後面露出臉來。
「哭成這樣真是抱歉。手帕我會洗乾淨再還給你。」
遠子學姐細心地把手帕折好放進口袋,有點不好意思地站起來。
「好了,現在應該來思考怎麼離開這這裡了。」她面帶笑容地說完,一轉頭看見牆上的照片又慘叫一聲蹲了回去。
「我、我都忘了,討厭啦!有好多幽靈!」
「看仔細點,那些不是幽靈,只是照片啦!」
「咦……」遠子學姐膽戰心驚地望向牆壁,我也拿起手機照著那個方向。
遠子學姐鬆了口氣,然後站起身來走向牆邊。
她用手指拂過寫在牆上的數字,然後用理性的目光凝神著那些被打上「X」的照片。
「這些照片上的女孩……雖然看起來很像小螢,其實並不是小螢。」
「是啊,表情和髮色都有微妙的差異。而且,衣服款式看起來很老舊……這件水手服就跟雨宮同學在中庭的時候穿的那件一樣。」
穿著水手服站在校門口,臉上浮現燦爛笑容的少女。
穿著白色連身洋裝,拿著水管,正在庭院灑水的少女。
穿著鮮亮和服,坐在皮製沙發上的少女。
雖然跟雨宮同學很像,但又不是雨宮同學。
「這個女孩……應該就是九條夏夜乃。」
恐怕是吧!照片中的夏夜乃,跟我在化學教室碰到的夏夜乃有著相似的神情。我一想到這才是真正的夏夜乃,就有種異樣的感覺。
但是,為什麼這面牆上會貼滿夏夜乃的照片?而且,她的臉上還被紅色的筆打了大大的「X」。
「這些數字跟寫在那些紙上的一樣。」
遠子學姐看著用紅色簽字筆寫的那些字,喃喃說道。
「夏夜乃和蒼既然會用數字當暗號互通訊息,那麼這些數字說不定就是他們兩人寫的吧!你看,有兩種不同的筆跡。夏夜乃的父親過世後,蒼就被夏夜乃的叔父兼監護人趕到地下室去住。說不定這個房間……」遠子學姐掃視著房間的各個角落。
我也跟著移動目光。
被灰色牆壁包圍的這個房間,沒有任何窗戶,傢俱只有一張書桌、一張桌子、一個書櫃、一張床、一個衣櫃。除了出口外,還有另一扇門,打開來一發現只是盥洗室。桌上有一個爐台,上面插了三支用過的蠟燭。
「這裡會不會是蒼的房間?」
「可是,我聽說夏夜乃過世後,這間房子為了租給別人重新裝潢過。那麼當時寫在地下室牆上的文字,應該不可能還保留下來吧?」
「是啊……那麼,這個房間和牆上的數字,都是黑崎先生和小螢搬進來後,才變成現在這個狀態的吧!所以寫上這些數字的,也不是夏夜乃或是蒼,而是小螢和……」遠子學姐說到一半突然打住。
住在這個家裡的,就只有雨宮同學和她的監護人黑崎先生,而寫在牆上的筆跡有兩種,所以能推論出的答案就只有一個。
「這些字……是小螢和黑崎先生寫的。」
「為什麼黑崎先生要做這種事?」
遠子學姐的表情黯淡了下來。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黑崎先生為什麼要跟蹤小螢的男朋友,甚至把人家弄傷……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如此監視小螢,束縛小螢……」
「遠子學姐,要跟雨宮同學結婚的會不會就是黑崎先生?現在他雖然擁有監護人身份,得以掌管雨宮同學的財產,但是只要雨宮同學成年了,他的任務也就結束了,黑崎先生說不定是打算跟雨宮同學結婚,把財產全部據為己有。很可能就是這樣,他才會在雨宮同學未滿法定結婚年齡之前看緊她,不想讓其他男人接近她。」
一想到這點,我發現所有狀況都很符合這個猜測。
遠子學姐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灰暗。
「如果真是如此……那流人現在一定很危險。」遠子學姐的語氣充滿了流人的擔憂。她像是想要揮開這個不祥的念頭似的用力甩頭,然後自言自語地說:「不會的,流人才不會這麼簡單就被解決掉。他從以前就是個麻煩的孩子,常常讓大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是後來都會平安回家。去勢強到無法擋呢!」
這麼說來他跟遠子學姐很像嘛……
「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找出逃離這裡的方法。心葉,能不能打電話叫人來救我們?」
「不行啦,地下室收不到訊號。」
「那麼,我們來找找有沒有什麼能用的工具吧!像是鎯頭啦、電鋸啦,還是塑膠炸彈之類的……」遠子學姐開始翻起桌子的抽屜。
「普通孩子的房間裡,應該不會有那種東西吧!」
「這裡看起來像普通孩子的房間嗎?再說,只要抱著希望去找,就一定可以找到想要的東西。」
「是這樣嗎?」
「好啦,心葉別光是站在那裡看,一起幫忙找啊!」遠子學姐已經完全恢復平時的態度,開始對我發號施令了。我看著她搖來晃去的辮子,忍不住歎氣,心想「這個人就是這種德性」,然後也只得一起跟在房裡翻箱倒櫃。
因為找到打火機,所以我們點亮蠟燭,房間變得明亮一點。話雖如此,不過貼在牆上的照片表面反射了燭光,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起來也變得更陰森恐怖……
遠子學姐站在書櫃前,感歎地說道:「哎呀……是麥克唐納的童話全集。《北風的背後》、《公主與妖精》、《公主與柯迪》、《妖精的酒》、《輕輕公主》、《金鑰匙》——哇塞!這套童話早就絕版了耶!啊,竟然會在這種地方讓我碰上。保存狀況也非常良好,看起來好好吃唷!」
(註:《公主與妖精》(The princess the goblin)、《公主與柯迪》(The Princess and Curdie)、《妖精的酒》(The Carasoyn)、《金鑰匙》(The Golden Key)。)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遠子學姐對「食物」的熱愛還是分毫未減,她幾乎要把臉頰貼在書上摩擦似的,熱烈地暢談著:「喬治麥克唐納是十九世紀蘇格蘭的兒童奇幻作家,就連《納尼亞傳奇》的作者CS路易斯和《魔戒》的作者托爾金都受到他深厚的影響,而且也是他挖掘出的路易斯凱洛的《愛麗絲夢遊仙境》,他對這本書的出版有重大貢獻唷!尤其是CS路易斯,他對麥克唐納的喜愛程度已經到了甚至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他,還曾在他的自傳裡大力讚揚麥克唐納的《仙綠》呢!在麥克唐納的作品中,生與死,光和影都是並存的。一翻開他的書本,帶有魔力的字句就會像站起來神聖的音樂一樣響起,把我們四周的景色染上了破曉前的淺桃色和黃昏時分的褐紅色唷!
(註:《仙綠》(Phantastes, A Faerie Romance for Men and Women)。)
麥克唐納的書,簡直就像妖精做的麵包,在舌上的觸感柔滑細緻,一入口就芳香四溢,咬起來又有嚼勁,好像是平時就吃慣了的東西,卻又別有一番風味。吞下去之後殘留在嘴裡的味道也很濃醇呢!」
我聽著遠子學姐慷慨激昂的感想,同時想起在圖書館碰到雨宮同學時她讀的那本書。
那本在封面內側寫了細小數字的書,也是麥克唐納的著作。
此時遠子學姐突然訝異地說:「奇怪?少了一本耶!沒有《日之少年與夜之少女》……如果那本也在,就是完整的麥克唐納全集了。啊……不過這裡有《輕輕公主》呢!這是另一間出版社的《輕輕公主》文庫本,裡面也一併收錄了《日之少年與夜之少女》這個故事。嗯……真可惜,整套就只差這一本。」
「那本書被雨宮同學拿走了。」
我這麼一說,遠子學姐就迅速轉過頭來。
「咦?小螢拿走了?心葉怎麼會知道?」
我把在圖書館碰到雨宮同學一事告訴遠子學姐,也說出雨宮同學帶著極為哀傷的表情,說自己也很希望能像書中的女孩一樣走到白天的世界……然後,還說了我跟夏夜乃在化學教室談過的那些話……
「所以心葉根本不是在搭訕女生嘛!」
「那是琴吹同學誤會了啦!」
「是這樣啊……誤會了你真對不起。」遠子學姐不好意思地低著頭。「不過,原來小螢說過那樣的話……夏夜乃說的話也讓我很在意……」遠子學姐一邊喃喃說著,眉頭也皺得更緊了。她開始把麥克唐納全集一本一本抽出來,仔細檢查裡面有沒有寫上什麼文字。
「唔……這本也沒有,那本也沒什麼特別的……啊、啊、討厭……我忍不住讀起故事內容啊。啊……這邊的翻譯跟我讀過的版本不一樣耶……啊,這個部分好像很美味……」
「你可別真的吃下去。」
「嗚……我會忍耐的。」
真的忍得住嗎?我懷著不安的情緒,開始在衣櫃裡面搜索。
「對了,遠子學姐到底是付了什麼酬勞,才從九條家女管家那裡得來情報?」
我一時心血來潮,問了這個問題,遠子學姐就以非常明顯的驚愕聲音反問:「你你你你你說什麼?」
「遠子學姐從麻貴學姐那裡問出情報了對吧?一定不是白白獲得的吧?」
「那、那個跟現在的事又沒有關係……」
「你脫了衣服嗎?」我稍微往後一瞥,繼續追問,遠子學姐就強烈地否認了。
「才不是啦,我才沒有脫衣服呢!只是……只是要穿上女僕的衣服,戴上貓耳的頭飾,拿著托盤,跟她說一句『主人,請問您決定好點什麼了喵?』這樣而已啦!」
遠子學姐看到我整個人愣住,臉頰變得越來越紅。
「……喵?你真的說了嗎?還戴上了貓耳?」
「不、不要再讓我想起來了。」
遠子學姐轉過身去,又繼續翻起書。
「嗚……這實在可以列入我這輩子最屈辱回憶的前三名。我絕對、絕對不要再拜託麻貴任何事了!」
從她的肩膀和辮子不停顫抖就可以看出,這件事真的讓遠子學姐非常懊悔。麻貴學姐也一定開始到不行吧……
我一件件翻著掛在衣櫃裡的老式洋裝,一邊歎氣。
「真是的……遠子學姐會答應的確認我不敢置信,不過麻貴學姐也太壞心了。我問她知不知道遠子學姐去哪裡的時候,她只是笑笑地說『去見艾倫迪恩了』,而且還被傳出跟雨宮同學有三角關係,這個人真是令人難以捉摸啊……」
我感覺到遠子學姐轉過身來了。
「艾倫迪恩?麻貴是這樣說的嗎?」
我回頭一看,發現遠子學姐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
「是啊!」
遠子學姐聽到我的回答,又垂下眼睛,啪搭啪搭地翻起書本,她的眼睛並沒有盯著文字,好像在思考其他的事。
我從衣櫃裡找到一個又大又扁的箱子,一邊試著打開堅固的扣環,一邊問道:「對了,艾倫迪恩到底是什麼意思啊?應該不是若林小姐的本名吧?」
那個扣環好像很不容易打開。
「不,不是的。艾倫迪恩是……」
「哇!」
扣環突然被我扳下,箱子大大敞開,裡面掉出一大堆繪畫用具,還有一本素描簿。看來這應該是裝畫具用的箱子吧!
「呀!你沒事吧?」
遠子學姐也被我的驚呼嚇了一跳。我慌慌張張地收拾好掉落的畫具,也撿起素描簿。
「對不起,嚇到你了。這好像是雨宮同學的素描簿,裡面寫著一年B班雨宮螢。我們學校的班級是用數字區分,不是英文字母,所以這應該是她國中時候的東西。」
打開一看,裡面有好幾張花朵的素描,是以炭筆畫出草圖,再用水性顏料著色。雨宮同學的畫技挺不錯的,畫得就像照片一樣精確。
「啊……」
「怎麼了?」
遠子學姐走到我旁邊,一起看著素描簿,然後就跟我一樣睜大了眼睛。
這一面畫的是一位十歲左右的男孩,他有著蓬鬆的淺茶色頭髮,還有玻璃珠般的眼睛。那透露出孤獨感的雙眼,是淡褐色之上又加了一抹青色的神秘色彩。
再翻開下一頁,則是畫了這個男孩長大一點,大約是十四、五歲的模樣。再翻開一頁,少年又年長了些,這張看起來像是十七、八歲。
「這個男孩……難道就是蒼嗎?」
「可是,這本素描簿是雨宮同學的,畫也是雨宮同學畫的,所以雨宮同學在國中的時候就知道蒼這個人了吧!」
「唔……或許吧……」遠子學姐閉目沉思。
我繼續翻到下一頁。
然後,我發現裡面夾了一張對折的紙。打開一看,上面寫了平假名的五十音「……」。最前面寫了「從夏夜乃的『夏』開始」,而五十音第二行的「」旁邊還標上了一到五的數字。


從夏夜乃的「夏」開始

    

1  2  3  4  5
    

    

~~~~~~~~~~~~~~~~

我突然想起夏夜乃說的「提示就是我的名字唷」,心瞬間加快。
「遠子學姐,這會不會就是夏夜乃他們使用的暗號的對照表啊?」
「讓我看看。」
從夏夜乃的「夏」開始……遠子學姐應該也發現這句話的意義了吧!她拿著剛才找到的紅色簽字筆,開始在其他的平假名旁邊寫上數字。

1  2  3  4  5
    

6  7  8  9  10
    

11  12  13  14  15
        

~~~~~~~~~~~~~~~~~~~~

「」是1,「」是2,「」是3……所以「」是6,「」是7——然後回到最前面,「」是42,「」是43。
然後,寫在稍遠位置的「」(濁點)」是47,「°(半濁點)」是48。
全部寫完後,我們拿著這張紙走到牆壁前,一個字一個字地對照著這張表解讀出來。
「……『42()  46()  43()  1()  31()  20()』……『1()  45()  13()  14()  2()  11()  33()  1()  31()  20()』……『42()  46()  43()  40()  45()  43()  45()  41()  17()  42()  43()  7()  14()  43()  36()』……『47 8()  13()  15()  43()  13()  7()  33()』……」

「,」——回來吧,夏夜乃。

我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似的全身顫抖。
寫下這些數字的,就是黑崎先生和雨宮同學……還有,滿滿貼在牆上的夏夜乃的照片,和素描簿上的圖畫……我試著在腦中組織起這些事時,突然冒出一種想法。
如果……如果被認為已經死亡的國枝蒼其實還活著……如果他為了復仇,還先改名易姓才回來……如果跟夏夜乃非常相似的雨宮同學,被當成了夏夜乃的代替品……
遠子學姐臉色發青地凝視牆壁,她顫抖著嘴唇,用硬擠出來的聲音說:「心葉,我……我一直在想,我好像曾在哪裡讀過這個故事……這件事跟我知道的那個又哀傷、又淒涼、又痛苦的故事簡直如出一轍……雖然目前還不確定,但是……但是,如果他是蒼……而他的目的就是要對嫁給高志的夏夜乃以及週遭所有人復仇,跟那個故事幾乎是完全地……」
此時一股燈油的味道衝進牌子,我訝異地轉頭望向入口。
緊閉的門扉下方,逐漸流進某種液體。
「遠子學姐,你看那邊!」
「呀!那、那是什麼?漏水了嗎?還是洪水?」
「不,那是燈油啊!」
「咦!」
門的另一邊好像有人,聽得見潑水聲。
我和遠子學姐終於理解對方想要幹嘛了,兩人都嚇得臉色大變。
「不、不要,快住手啊!」遠子學姐一邊敲門一邊叫喊,對方卻完全不加理會。這時傳來了點頭火焰的聲音,一股臭味撲鼻而來。
「好燙!」遠子學姐放開了握住門把的手。
「危險啊!快退後,遠子學姐!」
我抓著遠子學姐的肩膀,將她往後拉的同時,紅色的火舌從門扉下方像大量蚯蚓般爬了進來。

                 

她把裝了燈油的桶子搬到地下室,在地板和牆上都灑滿燈油。
在二樓窗口看見他們走進來時,她的心幾乎揪成一團,身體也熾熱地顫抖。
那是穿著水手服的少女,還有穿著夏季襯衫和長褲的少年。看起來就像她在老舊照片上看過的他和她。
那兩個人來了!
蒼和夏夜乃!
他們從宇宙般深邃的黑暗裡爬出來了,從遙遠的過去變成幽靈在此甦醒了!
蒼和夏夜乃打開一樓的門,四處找尋她。如果被找到了,他們就會把她的靈魂從體內拉出去,然後佔據她空蕩蕩的軀體。
雷電交加,狂風幾乎要吹斷樹木,大雨激烈地敲打著窗子。
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得躲起來不可,非得逃走不可。
她的胃劇烈地絞著,骨瘦如柴的手指緊緊交握在一起。
啊,腳步聲逐漸走遠了,他們往地下室走去了。去到他和她的秘密房間。
天上電光一閃,雷聲震耳欲聾。彷彿是那道光芒為她帶來天啟似的,她從房裡飛奔而出,在傾盆大雨中也不撐傘,就直接走到室外的儲藏室,抱起裝著燈油的桶子。
一切都要結束了。這次她一定要把攪亂自己命運的那兩個人斬草除根。
大雨之中,她赤腳踩在泥濘的地上,激動地喘著氣,抱起桶子走向地下室。
殺吧,殺吧,殺死那兩個人吧!
潑灑燈油時,她的耳中似乎聽見了「住手,快住手」的呼喊。就算求饒也沒有用。他們已經死過一次,再把他們趕回地獄又有何不可?
她劃了一根火柴,丟在流滿燈油的地上,終於露出滿足的笑容。
「再見了,蒼。再見了,夏夜乃。」

                

「哇啊!」遠子學姐抓起床上的被,試著撲滅火焰。
但是,黑煙卻不斷從門縫中冒進來。我也拿起坐墊和遠子學姐一起滅火,還一邊拚命咳嗽。遠子學姐的眼中也浮現出淚水,一樣咳個不停。
「再這樣下去就死定了,遠子學姐!」
「不行啊,這樣連珍貴的麥克唐納全集都會被燒光啊!雖然我已經看過新譯的文庫版,但是我一直都夢想著可以吃到一整套的精裝本啊!我絕對不要眼睜睜地看著美食在我面前化為焦炭啊!」
「與其擔心書會變成焦炭,不如先擔心自己變成焦炭吧!」啊,都這種時候了,我竟然還有心情跟遠子學姐抬槓!
狹窄的房裡到處瀰漫黑煙,眼睛都被刺得流出眼淚來了,劇烈咳嗽也讓喉嚨變得好痛,快無法呼吸了。
我就要跟遠子學姐一起死在這裡了嗎?
遠子學姐還不肯放棄,繼續努力滅火,她一邊拚死揮舞著被,一邊大喊著:「不行!不可以燒啊!書烤得太焦就不好吃了!」
當我正在佩服遠子學姐對美食竟然可以如此執著時,就聽見有人啪搭啪搭跑下樓梯的腳步聲、像瀑布猛力沖刷的激烈水聲、噴射機起飛的聲音,還有喧鬧的人語聲,有各式各樣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門被打開來了,我看到身穿制服、抱著滅火器的麻貴學姐出現在眼前,不禁感到震驚。
麻貴學姐為什麼會在這裡!難道她每天都在跟蹤遠子學姐?
遠子學姐也露出驚愕的表情。
麻貴學姐拿著滅火器噴往著火的地面,大量的白色泡沫隨著「噗咻」的聲音激射而出。
麻貴學姐的身後還有兩個男人,也跟著一起滅火。其中一個男人的長相我還記得,就是前晚麻貴學姐去警察局接遠子學姐時,也一起帶去的司機先生。
火勢完全撲滅後,麻貴學姐對其中一個男人指示「把醫藥箱和毛巾拿過來」,然後就看著我們,揚起恬的嘴唇,輕輕地笑了。
「真是千鈞一髮。好啦,我該跟你們收取什麼報酬呢?」

 


第七章  飢渴幽靈的故事


夕暮時分,我們坐在位於音樂廳的畫室裡,終於從緊張感中解放出來。
救了我們的高見澤先生,端來了用細緻白瓷杯盛裝的紅茶。身材頎長、穿著高級資料西裝又梳了整齊髮型的他,似乎是麻貴學姐祖父的部下。從一樓房間拿來醫藥箱,幫遠子學姐治療燙傷的也是他。
高見澤先生以一絲不苟的優雅動作行禮後就離開了,畫室裡只剩下我和遠子學姐,還有麻貴學姐三個人。
遠子學姐抱著從雨宮同學家裡拿來的素描簿,抿緊嘴唇、表情僵硬地低頭坐在椅子上,她的右手還綁了繃帶。
在回來的車上,遠子學姐也是像這樣板著臉,從書包裡拿出學生手冊,不發一語地邊翻邊看,眉毛越皺越緊。相反地,麻貴學姐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樣。
「他泡的茶可是極品唷!請你們務必嘗嘗看。怎麼了?你們好像很沒精神。算了,畢竟你們差點就像聖誕節的火雞一樣被烤焦了,受到驚嚇也是在所難免。」
遠子學姐低著頭說:「麻貴,我問你……為什麼你會出現在小螢家?」
麻貴學姐拿著紅茶的杯子走到窗邊,淺淺地笑了。
「我在車上不是解釋過了嗎?因為你們好像為了雨宮螢的事忙得不可開交,把我的興趣都挑起來了,所以我也試著調查一下。後來到雨宮同學家的時候,就看到窗戶都破了,房裡一片狼藉,地下室還不斷冒出濃煙,讓我嚇了一大跳。不過幸好趕上了。」
「……真的是這樣嗎?」
遠子學姐把素描簿放在桌上,站了起來。
「小螢班上的同學都說,你的男朋友被小螢搶走了。我從來不知道你跟小螢有這樣的三角關係。」
「難怪你不知道,就連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麻貴學姐一臉詫異地說:「怎麼會有這種謠言啊?」
「麻貴,你說過你只是在國中的時候跟小螢參加同一個社團,並沒有特別親近。但是,小螢的事、夏夜乃的事,還有黑崎先生的『真正身份』——其實你都一清二楚,對吧?」
遠子學姐和麻貴學姐的視線互相糾結著。
遠子學姐極富知性的澄澈漆黑眼睛,緊盯著麻貴學姐閃爍著尊貴光芒的淡褐色眼睛。
我在一旁屏息看著這兩人的對決。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遠子?」麻貴學姐還是面帶笑容地回答,她臉上的高傲神情就跟昨天放學後應付我的時候一模一樣。想要從這個人的嘴裡套出實話是很困難的,遠子學姐會有勝算嗎?
遠子學姐盯了麻貴學姐好一陣子之後,起身走了出去。
她發出喀嗒喀嗒的腳步聲,搖曳著兩條辮子,走到書櫃前。她站定腳步,細長的手指從上面抽出一本書,然後凜然地讀出那個書名。「《咆哮山莊》——這是英國女作家艾蜜莉勃朗特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十九世紀所出版,充滿爭議性的著作。原書名是《Wuthering Heights》——Wuthering這個詞彙是在形容沒有天然屏障的高地上吹起的暴風雨,那種駭人的猛烈與強勁。」
我的心中不禁湧起一股疑惑。這本書跟麻貴學姐有什麼關係?
遠子學姐拿著書本,彷彿洪水決堤般滔滔不絕地說:「一八零一年——故事的開頭是,住膩了都市,想要與世隔絕的紳士洛克伍德,造訪了蓋在風勢強勁的山丘上的堅固莊園。在那裡當女傭的奈莉,對著洛克伍德這位聽眾訴說了咆哮山莊上的那兩位男女,以及他們與週遭人們之間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愛恨交加的往事。
一七七一年夏天——收穫季剛開始之際,山莊主人恩蕭先生去利物浦工作,回來時還帶了一位男孩。恩蕭先生用他已經死去的長子名字,替這個衣衫襤褸的骯髒小孩命名為希斯克利夫,並且讓他住在咆哮山莊裡。
恩蕭先生還有一個親生的兒子辛德利,以及一個女兒,名叫凱瑟琳。辛德利非常嫉妒受到父親寵愛的希斯克利夫,暗中對他懷著扭曲的憎恨心情。但是凱瑟琳卻很快地跟希斯克利夫要好起來。兩人每天都會跑出山莊,在荒野裡玩耍。他們兩人就像共享了同一個靈魂,一分一秒都不願分離,強烈地需求著對方。
但是過了六年,恩蕭先生死了之後,辛德利就把希斯克利夫的一切都奪走了,徹底地貶低他、羞辱他、虐待他,以使喚奴隸的態度對待他。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兩人,從此被千金小姐和傭人之間的巨大鴻溝給隔開了。
在這段期間,凱瑟琳認識了住在山腳下畫眉田莊裡的林頓家長子埃德加。身份高貴又有優秀教養的埃德加,迷戀著凱瑟琳的美貌,而凱瑟琳也接受了埃德加的求婚,答應嫁給他。知道了這件事的希斯克利夫因為太絕望,就從咆哮山莊裡失蹤了。」
遠子學姐像是在荒野上刮起的暴風一樣,劈哩啪啦說了一大篇,我一邊聽著,就想起夏夜乃和蒼的事情。
主人撿回來的少年、經常吹著暴風的高地山莊、住在山莊裡的驕傲少女——少年和少女的靈魂相系,很親密地生活,但是在身為保護者的父親過世後,情況就有了重大轉變。
少年被當作傭人,淪落到無法隨便跟身為千金小姐的少女交談。長大後出落得越來越美麗的少女卻背叛了少年,嫁給了有錢的青年。
遠子學姐說的這個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的故事,簡直就是蒼和夏夜乃的故事翻版嘛!
「三年後——一七八三年的秋天,希斯克利夫賺到一筆可觀的財富,衣錦榮歸咆哮山莊。雖然他變得像真正的紳士一般高貴優雅,但是他卻展開復仇。首先對凱瑟琳的哥哥辛德利設下陷阱,把他的財產和咆哮山莊都搶了過來。接著,又誘惑了埃德加的妹妹、凱瑟琳的小姑伊莎貝拉,然後帶著她私奔了。
凱瑟琳後來變得瘋狂。她開始絕食,又罹患重病,在生下女兒之際就因為難產而過世。希斯克利夫失去形同自己靈魂另一半的凱瑟琳之後,陷入更強烈的孤獨和絕望的深淵,終於化為復仇的厲鬼。
辛德利死後,奪取了咆哮山莊的希斯克利夫完全不讓辛德利的兒子哈里頓受教育,只把他當作傭人使喚。還企圖讓自己跟伊莎貝拉生的兒子林登,和凱瑟琳的女兒——也和母親取了相同名字的凱瑟琳二世結婚。
希斯克利夫又設下奸計,他把凱瑟琳誘騙到咆哮山莊,關在房裡,逼她跟林登結婚。在這期間,凱瑟琳的父親埃德加染病身亡,所以娶了凱瑟琳的林登順理成章繼承了林頓家的所有財產,但是體弱多病的林登不久也死了,所以希斯克利夫得到了林頓和恩蕭這兩個家族的土地和財產,兒媳婦凱瑟琳也以未亡人的身份,跟希斯克利夫一起住在咆哮山莊裡。」
彼此糾纏、彼此束縛、彼此傷害、彼此爭奪的人們的故事——遠子學姐就像在訴說一個現實世界發生的故事,以令人為之鼻酸的悲痛語氣娓娓道來。而且,我在聽著這個故事的同時,也像在拼拼圖一樣,把我知道的那些人物形象拼湊起來。
跟雨宮同學姑媽結婚的黑崎先生。
他在雨宮同學的父親和姑媽死後,成為雨宮同學的監護人,並且擔任公司的董事長。後來,他賣掉了雨宮同學從小住到大的房子,搬到夏夜乃在高地上的老家,在那裡跟雨宮同學一起生活,還不擇手段地一一排除掉接近雨宮同學的人們……
黑崎先生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這個故事跟小螢被捲入的狀況非常相似。我一開始還沒有注意到,因為要斷定小螢的故事就是《咆哮山莊》的話,還少了希斯克利夫這個角色——那個擁有可怕的意志,像太古時代遺留下來的惡靈,在咆哮山莊之中興起暴風、擁有強烈存在感的復仇者……
小螢如果只是跟監護者姑丈一起住,應該還不至於煩惱到罹患厭食症。當我見到女管家若林小姐,知道有蒼這個人的存在時,都還無法確認。因為我以為蒼在很久之前就死了,是個已經退場的角色
但是,如果蒼還活著——如果他只是改了名字、換了立場,以復仇者的身份回來……」遠子學姐暫時停下話端,喘了口氣,又繼續說:「心葉從黑崎先生公司的職員口中,聽說黑崎先生的視力好像不太好,所以總是戴著淺色墨鏡,頭髮也染成淺茶色。黑崎先生在就任董事長之前好像一直是黑髮,但在任職典禮當天卻染髮現身,讓公司職員都大吃一驚。一過我在想,黑崎先生原本的頭髮真的是黑髮嗎?說不定茶色才是他原本的髮色,後來只是把染黑的頭髮再恢復原狀。他之所以要戴墨鏡,或許也是因為不想讓人看見他眼睛的顏色吧!」
遠子學姐並不是偵探,而是個只會閱讀和幻想的「文學少女」。所以這不是「推理」,而是「想像」。
但是,遠子學姐的聲音和話語都滲透到我的胸中,抓緊了我的心。
「我聽說蒼是個混血兒,眼睛和頭髮的顏色都比較淺。正是因為他的眼睛會依照觀看角度不同而顯示出茶色或青色,所以夏夜乃才幫他取了『蒼』這個名字。如果黑崎先生就是蒼,應該會為了防止被蒼的故人認出而染髮,戴上墨鏡,來改變自己的形象。
然後,如果我猜得沒錯,黑崎先生真的是蒼,那小螢就等於是凱瑟琳林頓——也就是凱瑟琳恩蕭的女兒,而黑崎先生就是希斯克利夫,這麼一來,《咆哮山莊》的主角就到齊了!」
遠子學姐明亮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麻貴學姐。
沉靜的國寶響起她的詢問的聲音:「我一直沒有發現這個事實,麻貴,其實你早就知道了。我去找女管家若林小姐的時候,你就告訴心葉『遠子去見艾倫迪恩了』,對吧?艾倫迪恩(Ellen Dean)就是在《咆哮山莊》中被稱為奈莉,在恩蕭和林頓兩家工作過的女管家吧!
同時,她也是從頭到尾看著這個故事上演,並且把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這段愛恨交加的劇情告訴從都市來的洛克伍德的『敘述者』啊!
我聽心葉說你把若林小姐稱為艾倫迪恩的時候,就知道你已經瞭解所有內幕了。在中庭的信箱裡放入燒焦紙張和染血紙張的人,也是你吧?麻貴?」
遠子學姐翻開手上的精裝本,像速讀一樣開始快速翻起書頁。
「寫在紙張上的文字,都是出版《咆哮山莊》裡面的文句。『惡魔附身的豬群』——這是初次造訪咆哮山莊的洛克伍德,被養在那裡的狗攻擊之際,對希斯克利夫大叫的台詞——『惡魔附身的豬群,都沒有閣下的狗來得兇猛呢!』這是沿用聖經上的敘述。在《咆哮山莊》中,還有不少地方也引用了聖經的詞句或文章。
『我要讓你吞下這把切肉刀』——這是辛德利醉醺醺地回家,對奈莉口吐惡言時說的台詞。『不祥的島』則是奈莉在苦勸愛上了希斯克利夫的伊莎貝拉時說的台詞。『在牆壁塗上鮮血』,是受到辛德利欺壓的希斯克利夫對奈莉說出的抱怨之詞。『巢中的細小骸骨』,是陷入瘋狂的凱瑟琳,把枕頭裡面的羽毛都抽出來排在床上,一邊胡言亂語所說的台詞。
然後『我回來了』——這是在一個下著暴風雨的夜晚,凱瑟琳的亡靈用小小的手敲著窗戶,拜託洛克伍德讓自己進去時說的台詞!之後,希斯克利夫還打開窗子,對著颳風下雪的漆黑夜色,熱淚盈眶地大喊:『回來吧!回來吧!』」
遠子學姐拍地一聲闔上書本。
麻貴學姐的嘴邊還保持微笑,就像衷心期盼著受到遠子學姐的質問,帶著一絲竊喜的笑容,她閃亮的眼睛裡,似乎也流露出邪惡的愉悅神情。
「……文藝社發生的幽靈騷動事件的幕後主使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很容易地做到吧!話說回來,一開始就把小螢受詛咒這件事告訴我們的,也是麻貴你吧?你之所以告訴我若林小姐的店,也是因為如果把我騙去調查夏夜乃的事,我就不會繼續注意小螢了,不是嗎?
還有,你在地下室救出我們的時候,對高見澤先生說『把醫藥箱和毛巾拿過來』,沒錯吧?你並不是說『找出來』,而是說『拿過來』。如果你是第一次踏進這間房子,做這種指示不是很怪嗎?我本來還以為你的車上也備有醫藥箱,但是高見澤先生很快地就從一樓的房裡拿出醫藥箱的毛巾。看來就像你們對這間房子裡什麼東西擺在哪裡都一清二楚。
小螢班上的女生說,曾有穿著西裝的高大男人開車來接小螢,而且也有人看過麻貴坐在那個人的車子裡。
我在想,那個人會不會就是高見澤先生?之所以會有你跟小螢互為情敵的流言傳出,就代表你透過高見澤先生和小螢有所交流,不是嗎?那間高地上的房子,你也不是第一次去吧?」
遠子學姐毫不放鬆地繼續說:「也有人說過,在《咆哮山莊》中巧妙操縱著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編織出這個悲劇的人其實就是奈莉,一切都是奈莉設下的圈套。如果用這種角度去讀《咆哮山莊》,所有事件都會顯現出嶄新的局面。就連被伊莎貝拉說成『他真的是人嗎』、『如果他不是人,那就是惡魔吧?』的希斯克利夫,也不過是被奈莉玩弄於股掌之中的傀儡。奈莉看著一切,對一切瞭然於心,甚至可以在沒有人識破的情況下,悄悄改變故事的走向。小螢的艾倫迪恩,其實就是你吧?麻貴?」

「如果我說我不知道呢?」

麻貴學姐依然面帶微笑,望著遠子學姐。
暴雨皆已停息,夕陽餘暉照耀下的畫室中,充滿了宗教意味的寧靜。站在窗邊的麻貴學姐,頭髮在窗外射入的潔淨光芒的輝映之下,變得金光閃閃。
遠子學姐稍微皺起眉毛。
「沒有用的,我不會相信你。麻貴,你留給我這個『文學少女』太多線索了。」
接著她又恢復了凜然的表情,把書本放回書櫃,然後信步走到蓋著布幔的畫架旁,單手揭開布幔。
長方形的畫布上,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幅畫。
以黑色和綠色為基調,感覺像是外國或異世界一般的夜晚的丘陵——天空積滿了濃厚的烏雲,草木被狂風吹得彎下腰。那是一幅彷彿可以從中聽見激狂風聲和猛烈雨聲,令情緒忍不住澎湃得想要大聲喊叫,又陰暗又沉重的狂亂景象……
遠子學姐站在畫架旁,斬釘截鐵地說:「這幅畫就是《咆哮山莊》吧!」
麻貴學姐好像終於服輸了,她緩緩閉上眼睛。
「是啊!我本來還以為遠子沒讀過《咆哮山莊》呢……因為那個故事的口味太重了,而且還有你最討厭的幽靈。」
原本一臉嚴肅盯著麻貴學姐的遠子學姐,突然縮了一下肩膀,驚愕地問道:「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弱點?」
麻貴學姐對遠子學姐眨眨眼。「因為我愛你啊!」
遠子學姐立刻紅了臉。她有點生氣地鼓著臉頰,流露不滿的眼神,但是一下子又恢復原狀,一臉認真地說:「我可是深愛著世上所有故事的『文學少女』唷!不管是怎樣的書,我都會好好品嚐,然後吞下去的。」
這句話並不是比喻,而是完全符合字面上的意義。但是我想這一點就連麻貴學姐也猜不到吧!麻貴學姐聽到遠子學姐說的話,就露出微笑。這不是她平時那種高傲的笑容,而是更溫柔,還帶點寂寥的微笑。
「沒辦法。是我太大意了,『文學少女』小姐。」
遠子學姐轉為悲傷的表情。她垂下眉毛,眼底籠罩一層陰影,彷彿正在忍耐痛楚,她走向麻貴學姐,問道:「小螢到底做了什麼?你應該都知道吧?麻貴?還有,流人現在在哪裡?」
麻貴學姐回答:「那位活力太充沛的少爺,現在正在我祖父熟識的醫院裡療養。他的腹部有九處刺傷,不過還是活得好好的。」

                    

在她還小的時候,母親拉著她的手到那間蓋在高地上的房子。
庭院裡的樹木終年受到狂風吹襲,都傾斜成奇怪的角度。只要一打開窗戶,強風就會高高吹起窗簾,像野生的悍馬一樣掃過屋中各個角落,桌上書本的書頁也會被吹得不停舞動。
「這裡的風太強了,我們去樓下的房間吧!」
母親這麼說著,就帶她走進地下的灰色房間。
「這裡是秘密的房間唷!但是,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這是母女倆的秘密。這甜美而不道德的約定,以及母親溫柔的微笑,讓她的心騷動起來,就像站在無路可逃的懸崖上一樣恐懼不安。
「也不可以跟爸爸說嗎?」
「嗯,不可以說唷!」
母親伸出白皙纖細的手指,輕輕押在她的嘴唇上。
「媽媽以前會跟一個很要好的男孩一起在這個房間裡玩耍,有時看書,有時說話,有時還會寫信。」
「兩人都在同一個房間裡也要寫信嗎?」
「是啊,那是我跟他想出來的秘密暗號。你看,都還留在牆上。」
母親指著的牆壁,排列著幾串數字。
她專注地看著那些咒語般的文字,輕輕地念著:「『42  46  43  21  1  31  20  20  30  20  30  1  20  21  42  46  43  20  30  20』——『47 8  13  15  43  13  7  33』——這是什麼意思?」
(附錄6:
『蒼是屬於夏夜乃的,夏夜乃是屬於蒼的。』
『永遠在一起。』)
母親嗤嗤地笑了。「這是我跟他的秘密,所以不可以告訴你。媽媽在學校也留下了好多暗號,如果那個男孩回來了,或許就會看到媽媽寫的這些暗號了。」
「那個男孩離開了嗎?」
「是啊……因為媽媽惹他生氣了,所以他去了好遠的地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母親很難過地說著,然後就緊緊抱住她。她感到母親的肩膀輕輕震動,好像在哭,所以不敢再繼續追問那個男孩的事。
母親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摸摸她的頭,紅著眼對她微笑。「來,這本書給你看。這個故事叫《日之少年與夜之少女》,我跟他都很喜歡喔!」
讓母親這麼傷心的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的感情這麼要好,可是他為什麼要離開?

某一天,母親給她看了一些照片,還小聲地跟她說一定要保密。
那是個稍微比她年長的少年,有著淺茶色的頭髮,還有一雙帶點青色,像琥珀一樣的眼睛——還有看起來稍微年長一點的少年身穿國中制服的照片。
「你看,他的眼睛很漂亮吧?」
她覺得那個少年的眼睛看起來非常寂寞。
就好像沒有同伴的野貓,有一雙哀傷的眼睛。
這個孩子一定很喜歡母親吧……
她的心中,好像有什麼開始蠢動。就像水鳥的翅膀在水面輕微掠過,是帶了一點悲切的奇妙感情。

她的父親是個溫柔又穩重的人,她的姑媽則是個優雅的美女。
這兩人對她都很慈祥,對她灌注了像是清冽泉水般的大量愛情。

「——真的很像媽媽。尤其是眼睛,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就是啊,鼻子和嘴也都不輸給媽媽唷!長大之後一定會變成像你媽媽那樣的大美女。」

「恭喜你成為國中生,你很適合穿這套制服。讓我想起跟你媽媽剛認識的時候。」
「因為哥哥是在夏夜乃讀國中的時候對她一見鍾情的嘛!」

「我沒事。只是很普通的發作,很快就可以出院了。還沒看到——穿新娘禮服的模樣之前,爸爸絕對不會死。你媽媽穿上新娘禮服的樣子非常美麗唷!爸爸知道可以跟媽媽結婚時,高興得簡直要飛上天了——一定也很適合白色的禮服和頭紗。」
「等到那一天,一定要讓姑媽代替你媽媽的位置,我們約好了唷?」

「——小姐,餐點已經準備好了,請享用。」
我要開動了。
「如何?——小姐?」
「哇,太好吃了!」
「太好了,想要多吃一點就儘管說,還有很多喔!」

她的父親和姑媽,還有精於廚藝的溫柔女管家,總是以充滿慈愛的目光看著她。
她生活的這個家裡,就像天上樂園一樣又溫暖又清新,院子裡還種滿了很多她喜歡的花。院子裡的和風,從不曾吹落把樹上點綴得一片鮮綠的葉子。
而「他」一定是會在這個樂園裡引起風暴,搖蕩樹木,把花吹落土中的人。
所以屬於他的事,她務必要瞞住父親、姑媽,還有溫柔的女管家。絕對不能在家裡翻開那本素描簿。

                     

流人的腹部捆滿繃帶,外面再套上T恤、穿著睡衣坐在後座。大概是傷口還在痛吧,他不斷痛苦地喘著氣。
「嗚……」
我和遠子學姐、流人、麻貴學姐四個人坐在麻貴學姐的車上,朝雨宮同學家開去。
外面一片漆黑,就連照在車窗上的路燈光芒都消失了。
在學校的畫室中,麻貴學姐終於承認就是她給雨宮同學建議之後,我們就一起去流人所在的醫院。
遠子學姐看見躺在病床上吵著要出院的流人,原本緊張的心情好像也放鬆下來。她垮下原本繃得死硬的臉,低下眉毛,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然後,她往睜大眼睛看著她的流人走去,握起拳頭在流人的頭上用力一敲。「你這孩子真是的,為什麼老是要人家這麼擔心?你那種好狗運可不是每次都有用的唷!」
「……好痛耶,遠子姐!可是,我非得去找螢不可啊!她打算對黑崎復仇。我一定要阻止她才行!」
——流人坐在車中,不時扭曲面孔,痛苦呻吟,但他還是緊咬著牙,把這段時間的事情說出來。
那一天,我看到流人抱住雨宮同學的時候就離開了,之後流人開始說服雨宮同學去住他家。
——我覺得你不要再繼續住在這裡比較好。我會幫螢找到一個可以安心居住的地方。在那之前,就先住在我家吧!我家沒有爸爸,只有媽媽和姐姐,我媽也不太會干涉我。

「可是,她突然變得很害怕,就推開我,還哭喊著不要。她一邊發抖一邊說這樣不行,她不可以擅自離開這個家。她好像很激動、很混亂,一直說著幽靈要來啦、會被吃掉啦、自己就是幽靈啦、一定要遵守跟媽媽的約定才行啦、她並不是她媽媽之類的……其他還有很多,總之就是很慌張地說個沒完。」
流人很痛苦地皺著眉頭,發出呻吟,好像連呼吸都很不順暢,不斷反覆著喘息般的吸氣吐氣。
遠子學姐看到流人這副模樣,似乎也很不忍心。
「嗚……她還說要對黑崎復仇。她說只要自己滿十六歲,就有辦法了。還說麻貴學姐會大力協助她……麻貴學姐,就是你建議螢滿十六歲後立刻結婚,讓黑崎沒辦法繼續當她的監護人嗎?」
流人被汗水遮蔽的視線,還是憎恨地瞪著麻貴學姐。麻貴學姐以憂鬱的表情看著照後鏡中的自己,沒有回頭直接回答:「是的,我是這樣對雨宮同學說的。說她如果願意,我可以幫她從姬倉一族裡面找出適合的對象。像她這樣擁有大筆財產的女孩,一定有不少男人想要當她的丈夫。當然黑崎也沒辦法從中作梗,我賭上姬倉一族的威信,一定會保護雨宮同學和她的對象。」
為什麼麻貴學姐要跟雨宮同學說這些話?
更奇怪的是,麻貴學姐為什麼要這麼幫雨宮同學的忙?她又是從何時開始插手這件事的呢?
我心中的疑問堆積如山,但是一聽到關於雨宮同學結婚的話題,我還是努力聽著他們的對話,唯恐有半點遺漏。
「啊,螢也是這麼說的。她說就算是黑崎,也沒辦法對麻貴學姐下手。她想要從黑崎手上獲得自由,就只有這個辦法,還說這就是對黑崎的復仇。
我用力搖著螢的肩膀,跟她說不要因為這樣而結婚,我會好好保護她。但是螢完全聽不進我說的話,只想跑出去,在我硬拉住她的時候,螢就撿起地上的瓷器碎片,刺傷我的腹部。
她一邊刺我,一邊向我道歉,說著『對不起』——還不只是一次,而是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連續刺了我好幾次——就算我已經跪下,已經倒在地上了,她還是像被什麼附身一樣繼續刺我。」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景象,不由得背脊發冷,全身寒毛直豎。
那樣溫和乖巧的雨宮同學,竟然會不停哭泣,一邊舉起破碎的瓷器不斷刺向流人血流如注的腹部,這種情景怎能不叫人感到戰慄?
「我猜得一點都沒錯,她的確是個危險的女人。但最令我不甘心的是,她並不是因為愛我才這樣傷害我。嗚……如果她真的是因為愛我才刺傷我,就算我被殺死了也不會有半點怨言。」
流人的臉上露出苦笑。遠子學姐就揪著他的耳朵大罵:「不要再說這種傻話了!被傷成這樣還保得住一條命,你已經該感謝祖上積德了!」
「好痛好痛,遠子姐,好歹我也是個病人,你下手就不能輕一點嗎?」
「真是的,流人大笨蛋!」遠子學姐含著淚,鼓起臉頰,又是生氣又是傷心。
幸虧雨宮同學拿的瓷器碎片還算小,並沒有造成致命的傷口,所以後來才能被找上門來的麻貴學姐平安地送進醫院。
「是雨宮同學打電話給我的,她很虛弱地說:『我殺了流人……該怎麼辦?麻貴學姐?』……她現在的精神狀況很不穩定,非常危險。她說現在就連自己在什麼地方,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記得了。但是她從來不曾像這樣傷害別人,所以她自己也真的被嚇到了……
她說不想再發生這種事了,希望我幫忙盯著她。我本來想要把她安置在我看得到的公寓,但是她說不希望離開那個家……結果就跟我擔心的一樣,她這次竟然把遠子和心葉你們關在地下室,差一點就把你們兩人燒死了。」
遠子學姐或許已經想像過這種可能性,看起來並不驚訝。而我如今也覺得,如果是雨宮同學,的確很有可能做出這種事。
如果我在化學教室碰到的那個既強勢又豪放的九條夏夜乃,其實就是雨宮同學的話……
麻貴學姐以淡淡的口氣說出事實:「你們猜得沒錯,黑崎保就是從小住在夏夜乃家的國枝蒼。雖然傳說他早就死在國外,其實是靠著非法賺來的金錢買到別的名字和戶籍,然後回到日本。」
黑崎先生的目的,是要對捨棄自己的夏夜乃復仇。但是夏夜乃已不在人世,所以他復仇的對象就轉變成夏夜乃的女兒雨宮同學。
因為失去了又受又恨、如同自己靈魂半身的女性而絕望的他,想必一定會變得越來越瘋狂吧!
我想像著黑崎先生的心情,腦袋開始熱了起來。
他把靈魂賣給惡魔,讓時候回到過去……他獲得了自己住過的房子,還把那個地下室整頓得跟從前一樣,讓他們兩人的秘密房間復活,甚至讓死去的夏夜乃也復活了。
他讓貌似夏夜乃的女兒作為替身,教導她夏夜乃的口氣、表情,還有神態,把她塑造成另一個夏夜乃。
在那個地下室裡,雨宮同學絲毫不能擁有自己的意志,只能被逼著扮演夏夜乃,如果不從就沒有飯吃。雨宮同學在那個地方,只能以九條夏夜乃的身份活下去。
在夏夜乃的照片上用紅色簽字筆打叉的人,一定也是雨宮同學。
她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在母親的臉上畫下一個又一個的「X」呢?又是以怎樣的心情,把那些紙張投入我們的信箱?
『救救我』
『憎恨』
『別過來』
『幽靈』
在絕望中變得越來越瘋狂的雨宮同學,也開始會在地下室之外的地方變成九條夏夜乃。對雨宮同學來說,一定會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被夏夜乃給奪取了一樣吧!
自己會不會在某一天完全變成夏夜乃,而螢就這樣從世上消失了?
雖然她這麼擔心著,卻又無能為力。她因為極度的飢餓和苦惱,逐漸變得無法分辨現實和幻想,所以就把我和遠子學姐看成了從遙遠的過去甦醒的蒼和夏夜乃的亡靈。因此,她才會把我們關在地下室,打算燒死我們。
聽完麻貴學姐的話,遠子學姐抱著自己的身體不停顫抖。我也咬著嘴唇,緊緊閉上眼睛。覺得頭暈目眩,好像快要昏倒了。
黑崎保到底是做了什麼事?
他為了回到過去,讓一切重新來過——我也是這樣期望,期望可以再次找回美羽,為此我什麼都願意做,就算要把靈魂賣給惡魔也行……
但是,他為了這個目的,奪走了一個女孩的未來,把她的人格都抹殺掉了。
就算做了這種事,真正的「夏夜乃」也不可能回來啊!誰都不會因此獲救啊!
遠子學姐痛苦地喃喃說道:「我再問你一件事,麻貴。那個地下室書櫃裡的書,是黑崎先生的收藏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聽說那是九條夏夜乃的遺物。」
「是嗎……」遠子學姐垂下睫毛,將右手食指貼在唇上,陷入了沉默。這是遠子學姐讀書時的習慣——是她沉浸在自己內心世界時的習慣。
流人依舊像是看見仇人似的,以充滿敵意的眼神瞪著麻貴學姐。「你把我關起來,不讓我跟螢見面,是有什麼企圖?麻貴學姐?你到底想要讓螢去做什麼?」
遠子學姐抬起頭,不安地看著麻貴學姐。
麻貴學姐傲然回望流人,以堅定的語氣說:「我不讓你出院,是因為不想讓你去阻撓她。我只是給她建議,只是照她的期望給予她協助,我從來就沒有操縱過她的意志。」
然後麻貴學姐露出憂愁的神情,低聲地說:「她跟黑崎之間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而黑崎也已經做出決斷。所以,她得盡快行動。無論最後會得到怎樣的結果……她都一定要跟黑崎做個了斷。」
不安的情緒爬上我的胸口。
我最後一次在化學教室跟夏夜乃見面時,她曾那麼說過。

——靈魂的一半已經因為罪過而落入地獄,剩下的另一半還需要留著嗎?怎麼可以只有一半獲救而進入天堂?

雨宮同學到底想要幹什麼?
說他們兩人之間沒剩多少時間,又是怎麼回事?粉領族佐枝子小姐說,黑崎先生用餐後都會去催吐。難道黑崎先生得了重病?雨宮同學會出現在醫院,也是因為這樣嗎?難道雨宮同學也想要刺殺黑崎先生……
流人沉吟著。「……!螢現在在哪裡?這輛車要開往哪裡?」
麻貴學姐以嚴肅的神情回答:「現在要去教堂。她下周要在那裡舉行結婚典禮。」

                       

「我要告訴你一件好消息,你一定要由衷地祝福我唷!我就要跟高志先生結婚了。」
那一天,她帶著開朗的笑容,把他的心撕得粉碎。
「哪,你為什麼生氣?你不為我感到高興嗎?如果我跟你結婚,就沒辦法住在有游泳池的白色洋房裡,沒辦法坐高級禮車,也沒辦法養約克犬了不是嗎?」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嫁給其他男人?而且,竟然要我為她高興?為什麼她在笑?為什麼?為什麼她要捨棄我?我們兩人明明是共享一個靈魂,絕對無法分離的,但是她卻親手把兩人的關係給斬斷了。她為什麼可以做出如此殘酷的事?是為了金錢?是為了享樂?還是為了虛榮?
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眼睜睜看著她成為其他男人的所有物!
在一個下著暴風雨的夜晚,他從這個家裡消失了。從那裡開始,他就一直憎恨著她。他發誓要對她復仇,為此才從燒著黑色火焰的地獄深處往上爬,爬回地面上。
但是,她卻又丟下他而死去。這一次打擊她的,是更甚於從前的絕望。
這時,他得知了她有一個女兒,看到那女孩的瞬間,他就想到拿回失去時間的方法。
如同她的翻版的少女——如果可以得到那個女孩……
他布下了周詳的計劃,進入少女父親的公司,以毒蛇般的狡猾和豺狼般的凶狠,將少女的父親逼至死路。原本就有先天性心臟缺陷的那個男人,看到摘下墨鏡露出奸笑的他,驚愕地睜大眼睛,揪緊自己的胸口,然後就帶著苦悶的表情死在醫院的病床上。
那男人的妹妹,同時也是他妻子的女人,知道了他對自己的哥哥所做的事,就精神錯亂地喊著:「別過來!惡魔!別過來!別過來!」一邊不斷後退,然後就失足墜海了。
一切都照著他的計劃進行。他要讓時光倒流,得到絕對不會背叛他的「夏夜乃」。
藉著控制她的飲食,他奪走了那個女孩的反抗意識,束縛了她的靈魂,將她收歸自己的掌握中,讓她無法反抗或是背叛他。
他相信,這樣的日子將會持續下去。
但是,為什麼會演變成這種局面?
沒有時間了……
他收到一封信。那是她寄給他的,說她一周就要結婚了,所以在那之前想跟他見一次面。
憤怒與絕望就像高地的暴風,吹得他為之震撼,喉嚨熾熱地緊縮。又要遭到背叛了嗎?又要看到她被其他男人抱在懷裡了嗎?
沒有時間了……
他揉皺了那封信。
沒有時間了……
雖然胃裡像是荒蕪的野地一樣飢餓,胸中卻忍不住翻騰欲嘔。
沒有時間了……
喉嚨渴得疼痛,胃部要絞起來了。吐出的血塊把地面染成一片殷紅。
他憤恨地用手背擦拭嘴邊,腳步踉蹌地走出房間。
為了跟她見面——為了最近一次讓時間回到過去……

                    

兩人之間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這一點她非常清楚。
沒有時間了……
如果現在逃開,就沒辦法給予他打擊。
充滿惡意的手指,搔抓著她空蕩蕩的胃壁。身體就像抹上毒液一樣寒冷難耐,只有腦袋無比灼熱。
沒有時間了……
要向他復仇。那個毀掉她的樂園,殺害她父親和姑媽的人,她一定要在他的身上釘下永遠無法拔除的釘子。
十二歲的她沒辦法做到的事,十六歲的她已經有能力了。
沒有時間了……
在恢復了寂靜冷清的教堂裡,她穿上白色的結婚禮服,披著透明的頭紗,等待他的到來。
她把即將刺進他體內的利劍藏在心中,細細的手指互相交疊,豎起爪子。
在她滿十六歲的時候收到的那本書,在她今天來這裡之前,已經用燈油燒成灰燼。寫在化學教室裡的數字,也都擦乾淨了。
沒有時間了……
喉嚨好幹,胃也好痛。
『42  43  7  14  43  36』
『我愛著他。』
才沒有。
『47 8  13  15  8  2  47 11  13  11』
『我永遠愛他。』
別說了。
『46  1  42  6  41  47 14  21  16  3  39  11  7  40  27  14』
『別看著媽媽,請看著我。』
才不是!才不是!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不想去天堂。』
『39  11  7  21  42  46  43  20  10  47 21  17  43  11  43』
『想要留在蒼身邊。』
拜託,快消失吧!快從我體內消失吧!
『13  27  47 14  30  1  26  39  16  43』
『就算是罪也無所謂。』
『47 21  13  40  44  4  14  30  43  43』
『要懲罰我也無所謂。』
我才沒有這樣想!
『25  7  43  20  21  42  46  43  47 11  4』
『我想要的只有蒼。』
『1  45  13  14  2  14  42  46  43』
『回來吧,蒼。』
『42  46  43  21  39  11  7  39  11  7  21  42  46  43』
『蒼就是我,我就是蒼。』
啊,爸爸,爸爸……
『42  46  43  40  45  43  45  41  17  42  43  8  36』
『永遠都愛著蒼。』
我恨他,我恨他!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她體內的亡靈已經失控了。她按著有如燒灼般疼痛的胃,呻吟著倒在地上縮成一團,此時,她聽見了冷冷的腳步聲。她擠出體內殘存的最後一絲力量,蹣跚地站起身來。
這真的,真的是最後了。
再過不久,他們兩人的世界就會完全分離。拚命想要挽留的時間,已經像衝向毀滅的激流,無可避免地流逝了。如果「那個時刻」來臨,他們就再也無法相見,再也無法接觸,就連想要繼續憎恨下去都沒辦法了。
所以,所以現在——
她的視線像疾風般掠過長椅之間被燭光照亮的道路。
正門開啟了,戴著淺色墨鏡、身穿西裝的男人出現了。
那就是把她關在夜晚世界,奪走所有光芒的男人!是殺了她父親和姑媽的仇敵!
她的眼中有火焰熾熱地燃燒著,全身承受著劇烈的痛楚。
再一下,只要再多一點時間。要徹底地向他復仇,還需要一點時間……
「拿下墨鏡吧,蒼。我下周就要在這個地方,穿著這套禮服結婚了。你一定要由衷地祝福我唷!」

 


第八章   暴風的少女


一打開教堂的門,我們就看見身穿白色婚紗的雨宮同學站在祭壇前。雨宮同學的雙手還包著繃帶,從彩繪玻璃照射進來的月光,像聚光燈一樣照亮了她纖弱的身體。
看到她身邊還有一位穿著西裝的高大男性,我的心臟幾乎要跳出來了。
他就是黑崎保嗎?從我的位置只看得見他的背影。
「太痛快了。只要我有了丈夫,你就沒辦法繼續當我的監護人,而且還會喪失一切。都是你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塌糊塗,你這個奪走我家人的殺人兇手!好好感受一下絕望和痛苦吧!我真希望你下地獄!」
那張弱質纖纖、小巧白皙的臉龐——那張薄唇竟會吐出這種有如暴風一樣激烈的話語,我不禁像是受到強風吹襲,呆呆地站在原地。
流人說,第一次見到雨宮同學時,她正在狂風暴雨中,獨自蕩著鞦韆。
當雨宮同學在雨中蕩鞦韆時,還有當她握著瓷器碎片刺傷流人時,應該也是這種表情吧!
那是一張因過度飢渴而陷入瘋狂的表情。她的肌膚像鬼火一樣泛青,眼中閃爍著憤怒、苦惱、憎恨,就像切裂了天空的閃電。因為長期受到壓抑、束縛,在她心裡深處悄悄興起的暴風,如今正奮不顧身地攻擊著她最憎恨的對象。
暴風雨來臨之際,人類因畏懼大自然的威力,只能消極地承受它的肆虐,而此時的我們就像這樣。看到雨宮螢這麼一位少女展現出如此具破壞性的情感,我們都無法出聲,也沒辦法往前踏出一步。
就連向來掌控著雨宮同學的黑崎先生,也毫無例外。現在他們之間的主從關係完全逆轉了,他依然背對著我們,全身動彈不得。
「……我媽媽根本一點都不喜歡你唷!她只把你當作傭人,打從心底看不起你。什麼『我愛你,蒼』、『夏夜乃永遠都不會離開蒼』!你逼我說的話,根本都是謊言!那只是你自己的妄想罷了!就算我嘴裡說著『我愛你』,心中還是在對你詛咒著『去死吧』!」
這場可怕的風暴到底會擴大到什麼地步、到底要破壞到什麼程度,我完全猜不出來。我感到喉嚨好乾渴,而眼睛就像被針釘住似的眨了不眨。
靠在我肩膀上的流人,顫抖的嘴唇你晨呻吟似的說著:「……夠了……別再說了……螢……」
沒錯。雨宮同學,不可以再繼續下去了。再繼續放縱憎恨的情緒會很危險的。
我的腦袋裡好像有信號燈在一閃一滅,喉嚨像被掐住,喘不過氣來。
不可以再繼續傷害他了!你所說出的話,會把他逼得無路可退!想讓時光倒流而取回失去時間的他,如果遭到全盤否定,一定會把一切都毀壞殆盡的。雨宮同學,你現在正在做的事非常危險啊!
難道你打算在這裡和他同歸於盡?
黑崎先生的背影動了一下。他把手伸進西裝裡頭,拿出某樣閃爍著黑色光芒的東西,我看到後全身都變得冰冷了。
流人立刻準備跑到雨宮同學身邊,但是麻貴學姐卻拉住他的手,拚命阻止他。
為什麼呢,麻貴學姐?
槍口對準了雨宮同學,但是她一點都不畏懼。她對著黑崎先生,說出最後的、最關鍵性的一段話:「沒有人會愛你這種男人的!如果我媽媽跟你結婚,下場一定會很淒慘,所以她才拋棄你,跟我爸爸結婚唷!這一點我跟媽媽是相同的!」
不是!不是這樣的!
我的腦中突然響起否定的叫聲,這到底是在對誰說呢?
我從流人和拉住他的麻貴學姐身邊走過,背對著那驚訝的兩個人,直直地走向雨宮同學。
為什麼我會做出這麼大膽的舉動?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應該只是這個故事的旁觀者,也是個不惹事主義者。但是,我現在為什麼要介入這個故事之中?或許是再也受不了有人死在我的面前、或許是受到了讓我想起美羽的夏夜乃的吸引、或許是想起雨宮同學在圖書館跟我說話時的寂寞眼神、又或許是看到黑崎先生為了讓時光倒流而把靈魂賣給惡魔的罪過,就讓我覺得像是我自己的罪過吧……
像暴風一樣驅使著我的這份衝動到底因何而來,我也無法解釋清楚。
但是,偶爾也會有身體比心更快行動的情況吧?在我的心中,所有的害怕、猶豫、卑怯、算計……這些東西都被一掃而空了。
我懷著這種心情,無論如何都要說出來的話是……
我整個人撲上去,抓住黑崎先生的手。
「井上同學……」雨宮同學尖聲驚叫。
我第一次正面看到黑崎先生的臉。他有著雨宮同學素描簿裡那位少年的臉龐,是個又高又瘦的男性。從別人轉述的話中,我一直想像這個人一定跟惡魔一樣,有著不祥的充沛精力,所以當我看到他毫無霸氣的虛弱表情時,著實吃了一驚。
他的頭髮是淺茶色,眼睛就像帶點青色的玻璃珠。雖然是看起來很有女人緣的端正面孔,但是臉頰都瘦得凹陷了,憔悴得就像年過百歲的老人。他彷彿已經承受不住疲累,只想盡快結束這個故事。
這個人就是黑崎先生?
跟我原先的想像截然不同。個性看起來非常纖細……而且還很哀傷……
這個人,真的就是把雨宮同學關閉在夜晚世界裡的惡魔嗎?
他對雨宮同學所做的事,實在是不可原諒。但是,他俯視著我的雙眼中滿滿的絕望和苦惱,並沒有引起我的怒氣,反而讓我感受到椎心刺骨的傷痛。
是啊,我也是這樣期望啊!我也寧願付出任何代價,只希望能讓時間回到過去啊!
「……雨宮同學,你剛剛說的話是錯的。夏夜乃對他並不是這樣的。你這麼說,是無法拯救任何人的。只是讓你自己,還有他,更陷入痛苦而已。」我一邊喘息一邊說著。

「……沒錯,小螢說謊了。夏夜乃之所以一定要跟高志先生結婚,是因為其他理由。」

瀰漫著緊張和寂靜的教堂中,響起像風琴一樣清澈的聲音。
遠子學姐丟下驚訝的麻貴學姐和流人,搖曳著兩條辮子,朝我走過來。
黑崎先生轉過頭去,睜大眼睛看著她。雨宮同學看到遠子學姐手上拿的那本素描簿,更是嚇得臉色發青。
「我只是個讀遍世上所有故事的讀者罷了,跟你們的故事毫無關聯。但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正因為我是讀者,所以才能看得清楚。故事的主角們,因為不幸的體貼和陰錯陽差的狀況而分離,因此走上毀滅的道路。原本應該有快樂結局的故事,只因為一點誤解和算計,才導致悲劇的發生。
《咆哮山莊》裡的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也是一樣。活在十九世紀的英國鄉村,個性孤僻討厭人群的牧師女兒,完全沒有任何資料或經驗,只靠著豐富的想像力,在一生中唯一出版的這本小說——包含了不尋常的渴望、復仇和愛情的這個故事,小螢應該也讀過了吧?
這本書剛出版時,被評論家大力批判說不道德、荒謬無稽、文筆差勁、結構破綻百出、粗陋鄙俗等等,還有人詆毀地說書名不該叫做《Wuthering heights》,而該取為《Withering heights》(毀滅之丘)才對。讀者看到主角們激烈到近似暴力的感情都忍不住皺眉,所以銷路很差。」
這名「文學少女」挺直腰桿,像是在對誰挑戰,繼續侃侃而談。她澄澈的漆黑眼睛裡浮現出知性的光輝。
「我越讀這本書,越覺得飢餓。心中飢渴不已,喉嚨也不由自主地縮起,腦袋也因為近乎瘋狂的飢餓感而發熱,幾乎無法呼吸。但是不知為何,我每次還是會持續讀到最後。
出現在這個故事裡的角色,每個人都堅持自己的想法,毫不顧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是憎恨、悲傷還是愛,都像野獸一樣,毫不隱藏感情地互相謾罵、互相傷害,幾乎都是讓人不想與之交往的人物。
凱瑟琳會因為耍脾氣而絕食、希斯克利夫因為誤會而憎恨別人、奈莉總是說些多餘的話,把場面搞得更複雜、小凱瑟琳對林登本來是驕傲欺壓的態度,到最後也轉變成嬌羞討好了唷!看著這些人的行為,我實在很想把頭伸進書裡對他們大喊,請多為別人著想一點吧!把事情擱著、先冷靜一下吧!試著讓自己的視野變得更遼闊吧!
可是,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深深愛上這個荒唐無稽的故事——深深愛上這些自我封閉地活著又充滿缺點的人們那種毫不虛假的靈魂。我忍不住想著,像他們這樣以無比單純的心靈,趨至極限地彼此渴求,彼此爭奪的愛,不也挺好的嗎?如果有深受至此的對象,也不需要再管其他人了不是嗎?可以碰到這樣的對象,已經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不是嗎?
這本小說,寫的就是這樣的故事。就算被捲進這個暴風般狂亂的世界,就算不安和恐懼受到吸引,所有的缺點反而成了魅力——這個故事的確擁有這種力量。
光靠技巧是絕對寫不出來的,這是作者艾蜜莉以靈魂寫下的故事。所以這本小說就算過了上百年,還是繼續流傳下去。」
黑崎先生放下握槍的手,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遠子學姐。
這個女孩到底是誰?為什麼自己會默默地聽這女孩說話?
他茫然的臉上就好像寫著這些問句。
相反地,雨宮同學卻好像痛苦地低著頭,全身顫抖。
遠子學姐低垂著睫毛,以悲傷的表情說:「……黑崎先生和夏夜乃,就像《咆哮山莊》裡的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兩人是青梅竹馬,片刻也不曾分離,覺得彼此共享一個靈魂,但是長大後的凱瑟琳卻跟有錢人家的少爺埃德加結婚了。希斯克利夫因為無意聽見凱瑟琳對奈莉說,如果她嫁給希斯克利夫,就只會兩個人一起變成乞丐,所以就從那個家裡消失了。
但是,凱瑟琳真正愛的並不是埃德加,她只愛希斯克利夫。對希斯克利夫來說,凱瑟琳也是他一生中最愛的女性……」
黑崎先生的眼中出現了震驚的色彩,而雨宮同學像是不願聽見這番話似的,緊緊閉上眼睛。
「凱瑟琳對奈莉是這樣說的,如果自己結了婚,就可以保護希斯克利夫不受哥哥辛德利的欺壓,也能幫助他出人頭地——這就是她要跟埃德加結婚的最大理由——當然,一般人很難理解這種想法,只會批評她這種動機太不道德了。但是對凱瑟琳來說,這都是出自她對希斯克利夫的愛情。
凱瑟琳認為自己和希斯克利夫的靈魂一樣,而她跟埃德加的靈魂卻有如月光與閃電、或像冰和火一樣迥異。她對埃德加的愛會因時間而改變,但是對希斯克利夫的愛卻像永恆不變的岩石,雖然愉快的成分不多,但卻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她自己就是希斯克利夫……」
一直保持沉默的黑崎先生初次展露激動清緒,爆發而出地大吼:「你到底想要說什麼?是想告訴我,夏夜乃的心情跟凱瑟琳一樣嗎?還是想要說夏夜乃是為了拯救悲慘的我,才會嫁給雨宮?太愚蠢了,那都只是你的妄想。夏夜乃是笑著告訴我她要跟別人結婚的,還說跟我結婚就不能住在有游泳池的豪宅,也沒辦法養約克夏犬了。」
遠子學姐的眼眶濕潤了,表情也變得更加哀傷。
「是啊,不管我怎麼說,你也不會相信吧!既然如此,我就讓你看看夏夜乃深受你的證據吧!你跟夏夜乃之間,會使用數字當作暗號互通訊息對吧?夏夜乃在離開學校前,在教室的桌子和牆壁留下很多要給你的訊息。雖然現在全都被擦掉了,但是當時的校刊和文集裡曾提到幽靈留下謎樣的數字,也保留了一部分的訊息。」
遠子學姐拿出學生手冊,翻開內頁。
我突然想起來,文藝社的桌上曾經擺了一大堆校刊和文集,頓時恍然大悟。遠子學姐已經用她自己的方法徹底調查過了!
遠子學姐緩緩念起她抄寫在學生手冊上的數字。
「『42  46  43  21  39  11  7  39  11  7  21  42  46  43』、『42  46  43  40  45  43  45  41  17  42  43  7  14  43  36』」
從夏夜乃的「夏」開始,兩個人的暗號……
他深受的少女每晚在校內徘徊寫下的訊息,如今終於被公諸於世。
「……『我就是蒼,蒼就是我』、『我永遠愛著蒼』……」
黑崎先生目眥欲裂,握著手槍的手指顫動不已。那副模樣看起來就像個容易受傷的脆弱青年。
「騙人!既然愛我,為什麼又要背叛我!說什麼為了讓我出人頭地?這種理由我才不接受!」
他那顆被憎恨給封閉的心,想必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吧!但是遠子學姐卻毫不猶豫地回望著他。
「既然如此,我就讓你看看夏夜乃深愛你的最有力證據。夏夜乃為了守護你的未來,還有她對你的愛,非得跟高志先生結婚不可。那是因為……」
此時雨宮同學甩著白色頭紗放聲大喊:「住口!不要說出來!」

雨宮同學的嘴唇像是長時間浸在海裡一樣泛出青色,瘦弱的肩膀激烈喘息,像是哀求一樣地望著遠子學姐。
「求求你……別再說了,只有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說,求求你,求求你千萬別說……」
「可是,雨宮同學,黑崎先生是你的……」
「不要!不可以說!」
遠子學姐彷彿陷入內心的天人交戰,閉上嘴,但是流人的聲音卻從後面傳來。

「這女孩——螢就是你的親生女兒啊,黑崎!」

雨宮同學猛然轉頭,愕然地朝流人望去。
「你在說什麼傻話……」黑崎先生喃喃問著,而流人只是以閃爍著深邃光芒的眼睛盯著他。流人按著腹部,身體稍微前傾,吃力地拖著腳步往前走去。
「……嗚……我已經聽螢說過了!你讓螢吃飯,然後說再也不跟她見面就走出房子那一天——螢激動得拿著高爾夫球桿把房裡的東西全部砸壞了。嗚……你的離去,對她造成了莫大的衝擊。當時螢趴在我的胸前,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了。」
「不要——流人!」雨宮同學哀求著。
流人不時靠在長椅上,一邊痛苦而紊亂地喘息,一邊從中間的通道慢慢往前邁進。然後,他以毫不留情的苛刻態度,對雨宮同學質問道:「是吧,螢?你是這樣跟我說的吧?說那個人是你真正的父親對吧?還說你的母親為了生下你,才跟現在的父親結婚。」
「不要說了……」
「……你還說你母親愛的是黑崎,所以覺得自己的父親很可憐。」
「閉嘴!流人!不要再說了!」
雨宮同學哭喊出來。流人還是繼續叫道:「你這麼說過對吧,螢!你說黑崎是你真正的父親!你——是你親口對我這麼說的!」
「不要啊!」雨宮同學雙手遮住耳朵,拚命搖頭,軟綿綿地癱在地上。
遠子學姐也用沉痛的聲音對著茫然呆立的黑崎先生說:「……流人說的是真的。夏夜乃留在教室裡的暗號中,也有提到這件事的語句。『42  46  43  20  5  47 15  30  40  26  30  36』——『我會保護蒼的孩子』……」
黑崎先生的喉嚨發出野獸般的低吟。他還是不能相信——不,應該說是不願相信吧!對心中出現強烈糾葛的他發出了最終宣告的人,則是麻貴學姐。
一直站在牆邊,冷靜看著這一切的麻貴學姐以淡淡的口氣說:「當時的九條夏夜乃受到了監護人後籐弘庸的控制。如果他知道夏夜乃懷了九條先生從國外撿回來的野孩子的骨肉,一定會逼她去墮胎。夏夜乃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她為了守護腹中的胎兒,非得盡快找到擁有財力和地位的丈夫不可。而她所找的對象,就是雨宮高志。
夏夜乃和想法確實太膚淺了,所以我也完全不想為她辯解。把其他男人的孩子當作自己親生孩子扶養的雨宮先生,也因此遭受了巨大的災難。不只是受到孩子真正父親恩將仇報的憎恨,又被奪走公司,還因為心臟疾病惡化死去,我想他一定會怨恨得死不瞑目吧!」麻貴學姐夾槍帶棒的這番話語,配上她毫不動搖的冰冷眼神,顯得非常有說服力。
黑崎先生臉色發青地睜大眼睛。他感受到的衝擊也傳到我的身上,讓我背上都冒出冷汗。
以為是可恨男人的女兒而加以虐待的少女,竟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這是多麼令人絕望的事啊!他為了讓時光倒流,甚至把靈魂賣給惡魔,結果竟然犯下了玷污親生女兒的罪過!
雨宮同學的婚紗裙擺拖在地上,她抱緊自己的身體,泣不成聲。
遠子學姐對雨宮同學輕聲說道:「小螢……你早就知道黑崎先生是你的親生父親了吧?把你母親的傳言交給你的,就是女管家和田女士吧?你母親小時候讀的喬治麥克唐納的《日之少年與夜之少女》裡面,就寫了這件事對吧?
我在那間地下室的書櫃上,看到了麥克唐納全集。裡面並沒有《日之少年與夜之少女》,只放了其他出版社的文庫本《輕輕公主》。因為麥克唐納的童話全集已經絕版了,所以沒辦法再找到同樣的書來補齊了吧!
為什麼只有《日之少年與夜之少女》不見了?我從心葉那裡聽說,他曾在圖書館看到小螢讀這本書,而書本的封面內側還寫了一些數字……那就是你母親夏夜乃交由女管家和田女士保管,並且要她在你十六歲生日那天交給你的東西吧……」
雨宮同學顫動著細瘦的肩膀,嗚咽地說:「……媽媽真是太過分了……竟然一直都在背叛那麼溫柔的爸爸——說我不是爸爸的親生女兒,而是那個人的女兒……那本書上滿滿地寫著媽媽對那個人的感情……滿滿的『我愛你』……『我愛你』……『就算肉體毀滅了,靈魂也會一直陪伴在你身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比起自己,我更重視你』……『所以,就算代價是不能繼續享有跟你在一起的喜悅,我也要讓你擁有光輝燦爛的未來』……『你真的很聰明,只要再注意一下外表,就會完美得不輸給任何人,而且你也有勇氣和毅力』……」
雨宮同學一邊哭泣,一邊用顫抖的聲音說著,她的臉上寫滿了絕望。
「……嗚……媽媽為什麼要把那本書留給我?還夾著那張寫了『從夏夜乃的夏開始』的暗號提示……為什麼媽媽要告訴我這些事?
媽媽一定不是因為要我當她的替身,才把暗號告訴我的吧……其實就算沒有那些提示,我也可以輕易讀出來,讀出媽媽寫給爸爸以外的男人的情書……打從心底愛著媽媽的爸爸,會摸著我的頭,笑嘻嘻地說我跟媽媽長得很像的爸爸——笑著說能跟媽媽結婚真是他最大的幸福的爸爸——媽媽竟然背叛他……嗚……媽媽真是太差勁了……爸爸太可憐了……」

——我也覺得可以去別的世界很棒……就像這本書的女主角……如果我也能去白晝的世界就好了……

——那是秘密。不可以告訴別人。

在圖書館裡,抱著舊書一臉寂寥地喃喃自語的雨宮同學。
還有在化學教室,以朦朧的眼神看著我的夏夜乃。
經過了十七年才顯露出來的真實。叫一個女孩獨自背負這麼大的秘密,實在是太殘酷了。
雨宮同學緊守著這個秘密,一直在黑暗中獨自咬牙撐了過來。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要怎麼做,才能拯救雨宮同學和黑崎先生?
我們只能小心翼翼且束手無策地,看著哭得喘不過氣的她。
黑崎先生鬆開手,落在地上的手槍發出沉重的聲音。他像是在懺悔似地跪在地上,雙手抱著,斷斷續續地說著:「……你竟然是我的女兒……如果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如果我們能以父女的身份相遇……」
他已經不是惡魔了。現在的他就跟我們一樣,只是個脆弱的人類。
雨宮同學猛然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站了起來。
夠了!少在這裡痛悔前非了!已經太晚了!我被你搞得一塌糊塗的人生已經回不來了!我絕對不允許你一個人擅自悔過而變得輕鬆!我要恨你一輩子!」
雨宮同學紅紅的雙眼閃出銳利的光輝,嘶吼地叫道:「我恨你!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你!在這世上我最討厭的就是你了!我看到你就想吐!」
黑崎先生垂頭喪氣的模樣既弱小又悲慘,充滿了苦惱,他撿起落在地上的手槍,好像隨時都會自殺。畢竟他犯下了那樣的罪過。
但是……
伴隨著椎心的痛楚,我突然想起剛才流人所說的話。
雨宮同學早就知道黑崎先生是她真正的父親。但是,黑崎先生是直到現在才知道這件事的。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說再也不跟她見面,然後離開那個家?他為什麼解放了雨宮同學?
而且,黑崎先生真的住在那間房子裡嗎?粉領族佐枝子小姐說過,董事長最近經常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流人也說,他去過雨宮同學家好幾次了,每次都覺得裡面沒有人。
雨宮同學是獨自住在那個房子裡嗎?黑崎先生離開雨宮同學身邊,應該是發生在更早之前的事吧?
黑崎先生既然已經離開雨宮同學,那麼雨宮同學應該沒必要再為了從他手中獲得自由而結婚啊?
可是,她卻故意把他叫到教堂來,還說了這番挑撥的話,這又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復仇嗎?只是單純地想要傷害他嗎?
不,事情應該沒有這麼簡單。
我不過是這個故事的讀者,但是就像遠子學姐所說的,正因為我是讀者,所以才能看得清楚。夏夜乃和雨宮同學說過的話,還有她們的眼神,不是都給過我很多提示嗎?
沒錯,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還有尚未被揭發的事實。
在陰暗的地下室裡,雨宮同學對黑崎先生生的心情只有憎恨嗎?或是還有其他情愫?
還有,雨宮同學為什麼會出現在醫院?
雨宮同學的真正目的是……
啊,可是,這種事實在太……
我感到自己的腦袋和耳朵越來越熱,然後開口問雨宮同學:「雨宮同學,為什麼你要刺傷流人?我曾聽說,你跟很多男性交往是從今年才開始的事。那個時候,『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嗎?」
雨宮同學的肩膀抖動了一下,她吃驚地看著我。我懷著想哭的心情,繼續以顫抖的聲音問道:「我問你,為什麼你那麼害怕讓黑崎先生知道你是他的女兒?為什麼不把你母親的留言告訴黑崎先生?為什麼要一直藏著那本寫下你母親心情的書?是因為對你父親抱持著罪惡感嗎?如果真是這樣,你為什麼會對你的父親感到愧疚?」
雨宮同學用力搖頭,像是要否定自己心中的聲音,拚命地搖頭。她泛紅的眼眶裡還不停流下淚水。雨宮同學好像很難受,臉色也越來越差,額頭還不停冒汗,看來她的身體狀況已經很不妙了。
黑崎先生也一樣臉色發青,一隻手緊緊揪著胃部,還咬緊了牙關。
我真希望是自己猜錯了。如果真是這樣,那雨宮同學就太悲哀了。
我的太陽穴強烈抽痛,簡直是頭痛欲裂。站在我身邊的遠子學姐拿起素描簿,對著雨宮同學攤開。上面畫的是一位青色眼睛的少年……
「小螢,這幅畫是你畫的吧?這個少年就是蒼吧?」
雨宮同學哭泣著搖頭。「不是的……」
我的呼吸越來越滯塞。遠子學姐眼角含淚,輕輕地說:「小螢一定聽母親說過很多關於她青梅竹馬的男孩的事吧……母親也一定讓你看過他的照片吧……」
「不是……才不是……」
雨宮同學白皙的肌膚變得更加透明,呼吸也越來越混亂。
「這幅畫是以很柔和的線條,非常仔細畫出來的。所以我想,小螢應該一點都不恨蒼才對啊!」
遠子學姐說話的聲音,跟她的眼睛一樣帶著深沉的悲傷。
可是,遠子學姐……
「把你真正的想法說出來吧,小螢。你們就在這裡試著重新來過吧!」
可是,遠子學姐……我以痛徹心扉的心情默默地大喊著,這絕對不是正確的詢問方法啊!
雨宮同學用細微得難以聽聞的聲音說:「不,不行。時間不夠了,沒有時間了……」
她纖細的雙腿突然一軟,瘦弱的身體就像枯萎的花莖一樣倒下去。
「螢!」
「小螢!」
流人和遠子學姐同時大叫,黑崎先生也迅速站起朝她奔去,帶著充血發紅的雙眼、張嘴喘息,像是連他自己的心臟都要碎裂了……
黑崎先生正要抱起跪坐在地上的雨宮同學時,她就揮開他的手,叫道:「不要碰我!」
黑崎先生的表情僵住了。
雨宮同學汗如雨下,顫抖著肩膀痛苦地喘氣。不管是誰都看得出來,雨宮同學的幾何學一定發生什麼狀況了。
苦澀的悔恨冒上我的胸口。為什麼我沒有早一點發覺?夏夜乃在化學教室裡抱著我的時候,身上那種讓人不安的清淨氣味,其實就是藥品的味道——是醫院的味道啊!
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注意到呢?
罹患重病的並非黑崎先生。
夏夜乃曾經說過「我要跟這個世界告別了」,我也曾在病房的窗口看到雨宮同學。我的眼前明明出現過那麼多暗示……

沒有時間的,是雨宮同學。

這件事恐怕只有麻貴學姐知道吧!她以嚴肅的表情看著雨宮同學和黑崎先生。麻貴學姐簡直就把目不轉睛看著他們到最後一秒當作自己的義務,是那樣冷酷的眼神。
麻貴學姐這個模樣,讓我忍不住全身打顫。
你到底是在期待怎樣的結局啊!
雨宮同學混濁地喘氣,很不甘心地喃喃說著:「我明明……每天都有打針……高見澤先生會送我到醫院……每天、每天……雖然一直在打針……但是藥效已經快過了……再過不久,我也會像媽媽那樣死掉吧!」
她虛弱地揚起視線,望著黑崎先生。黑崎先生的臉都青了。
「你……都知道了吧?因為,半年前的那個晚上,你掐著我的脖子,想要把我殺死吧?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會因為生病而死。但是,你對我非常生氣,連我都感覺得到你的絕望。我也知道你是真的想要殺死我……」
雨宮同學的臉痛苦得扭曲了。
「我的脖子被你掐著……我都還在想,就這樣讓你殺死也好。因為,如果我沒有辦法完美地扮演好媽媽,你就會意識到我跟媽媽不同,然後就會開始憎恨我,甚至是拋棄我……與其這樣,還不如在當時讓你殺死比較好……但是……」
雨宮同學細眉低垂,眼中浮現深沉的哀傷。但是才一轉眼,就轉變為烈火般的恨意。
「你掐著我脖子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再見了,背叛者夏夜乃』。」
黑崎先生彷彿心臟被刺了一劍似的面露痛苦。
「你只是不原諒夏夜乃的死——只是不原諒她生了病,丟下你先行死去罷了。你只是因為被夏夜乃拋下而感到絕望,所以寧願是自己先親手殺死她。
在你的眼中,就只看得到媽媽!從來就沒有出現過螢這個人!
所以——當時我哭了,因為自己要以夏夜乃的身份死去而哭——結果你就鬆開手。當我說了『我不是媽媽』的時候,你露出了醒悟的表情,放開了掐著我的手,走出那個家,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了!因為你發現我不是夏夜乃了,所以就覺得我連被你殺死的價值都沒有!所以你丟下我,自己逃走了!」
暴風狂野地吹著。激烈的暴風吹倒了樹木、削磨了岩石……
「你離開我,我完全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我根本什麼都沒辦法吃了。都是你讓我變成這個樣子的!
一個月前,高見澤先生把醫生診斷告訴我了,我知道自己就快死去後,終於理解你為什麼要殺死我。為了確認這個理由,我去了你的公司,但是你不肯見我。那天夜裡,我自己在公園裡蕩鞦韆,一邊笑著——笑你是個膽小鬼。
你因為害怕看到跟媽媽很像的我死去,所以逃走了。但是,如果我跟別人交往,你還是會想盡辦法把那些人從我身邊趕走。即使如此,你還是不敢回去那個家,只要我一靠近就立刻逃走。多麼膽小懦弱、多麼卑鄙惡劣的男人啊!我在大雨之中忍不住笑了!當時,我就決定一定要向你復仇。在我死去之前,一定要奪走你的一切,在你的胸口釘下永遠無法拔除的釘子!」
她哭喊出來的話語,聽起來就像愛的告白。
雖然雨宮同學口口聲聲喊著要復仇,但是她望著黑崎先生的眼中,卻訴說著截然不同的感情。
為什麼雨宮同學不把夏夜乃的留言告訴他?
她如此地排斥自己是他女兒的這件事嗎?
流人曾經說過,人類最強烈的感情就是憎恨。憎恨延續得比愛情更長久。因為還有愛,所以能憎恨下去,因為憎恨著,所以能一直愛下去。
在下著暴風雨的夜晚,雨宮同學睥睨著黑暗,獨自蕩鞦韆。
而流人愛上了這樣的雨宮同學。
看到雨宮同學拚命吐出對其他男人的憎恨,流人只是靠在長椅上,以苦悶的表情凝視著她。
而且,遠子學姐也……

——你們就在這裡試著重新來過吧!

遠子學姐現在也已經知道了,這句話不過是無法實現的悲願。
她的想像力,把雨宮同學深藏在心中的暴風都引發出來了。她希望藉著揭開雨宮同學、黑崎先生和夏夜乃三人之間的秘密,試著證明沒有人需要承受那種飢渴的痛苦。只要他們以後走回正途,一定能夠填滿空虛的胃。
如果想要重新來過,只要讓時光倒流就好了。這是一個簡單俐落的答案。
但是,時光是不可能倒流的!事情絕對沒有這麼簡單!
這是我在國中畢業後,不管怎麼祈禱都無法實現的願望。
人類根本不可能讓時光倒流到自己走錯路的那一刻,回到原本的位置。而且,吃遍所有故事、擁有無限想像力的遠子學姐也不是萬能的。
遠子學姐和我們一樣只是個高中生,只不過是個從旁閱讀故事的「文學少女」。
不管怎麼努力都無能為力的事——不管怎麼嘗試都填不飽的飢餓,是確實存在於我們生活的世界裡。
僵立原地的遠子學姐,黑色的眼眸中閃現了哀傷的光芒。
雨宮同學持續吐出名為愛情的憎恨,朝著黑崎先生,伸出她枯木般的瘦弱手臂。她滿是淚水的臉上,棲息著絕望的悲哀。「我對你的愛,是媽媽給我的詛咒。這一定是因為……媽媽還活在我的體內。才不是我自己的感情。」
就算矢口否認,她還是對他伸出白皙的手,萬般依戀地凝望著他。
雨宮同學彷彿支撐不住了,她攀著黑崎先生的身體,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輕輕地啜泣著。「但是……如果沒有你,我就不會存在。不管走到哪裡,我的心思還是會回到那個灰色的地下室。」
雨宮同學拒絕飲食,也拒絕現實,只是一心期盼著被囚禁在那個地下室。
只有這樣——才是雨宮同學的真實。
為此她才故意對黑崎先生挑釁,把他拉回他們的沙盤模型裡。
想要讓時光倒流的,不只是黑崎先生。
雨宮同學也一樣。
雨宮同學也一定搞不清楚那到底是愛還是恨,但就算如此,她還是希望自己最後剩餘的時間可以跟黑崎先生共同度過。不是把她當作她母親,而是希望黑崎先生能看著真正的她。
她每晚以夏夜乃的身份四處徘徊,只是因為她一直渴求著黑崎先生。
彼此貼近的雨宮同學和黑崎先生非常相似,看來確實像是原本就該在一起的兩人一樣毫無隔閡。
這是當然的。畢竟他們是血濃於水的親生父女。但是,就是這點讓他們兩人——尤其是雨宮同學——更加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黑崎先生讓雨宮同學抱著,好像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也伸手抱住她。他只是痛苦地皺著眉,低聲說道:「我不想……把你讓給任何人……就像你說的,我是因為害怕看到你死去才逃出那個家,但是……我始終無法忘記你……不管走到哪裡,不管在做什麼,我都一直想著你……就算吃了東西還是會忍不住吐出來……什麼都吃不下去……」
他舉起手來想要撫摸雨宮同學的頭髮,卻像剛才一樣,猶豫不決地停止動作,握緊手指。
「每次我看見你跟其他男人走在一起,就覺得胃裡翻騰,好想吐……頭也變得好熱……甚至有股衝動想要殺了那些男人。當我收到你的信,知道你要結婚時……我就覺得整個世界好像要在我眼前崩壞了……」他乾裂的嘴唇吐露出充滿痛苦和後悔的話語。
「……如果……我們一開始就以父女的身份相遇就好了……」
遠子學姐垂下眉梢,好像要哭了。
流人也緊握著長椅的椅背,咬緊嘴唇。
我也感到心臟被懸吊起來般的苦楚。
因為,黑崎先生這句話,對雨宮同學來說是最殘酷的話語。
因為,這是毫無疑問地表現出,對他而言自始至終最愛的人都是夏夜乃的話語。
或許這確實是他沒有一絲虛偽的真心話,但是,雨宮同學賭上自己的命,期盼聽到的並不是這麼一句話……
雨宮同學舉起綁著繃帶的手,捶打著黑崎先生的胸口。她以殘存的力量,充滿了憤恨、懊悔與無奈,不停地捶打——她的臉還是埋在黑崎先生的胸口,無言地捶打著他。
咬緊牙關忍耐著的黑崎先生,忍不住低聲呻吟了。
最後,雨宮同學精疲力竭地抱住黑崎先生。
黑崎先生的臉上出現了驚訝的神情。
「……雖然我很恨你……雖然我一點都不愛你……但是,我也曾經夢想過,如果我是活在另一個故事之中,就可以跟你以父女的身份相遇……我也期望過,能夠活在一個平凡而幸福的家庭,裡面有你,也有媽媽……這麼一來,就不會有人遭遇不幸……爸爸也是,玲子姑媽也是,我也是……你也是……大家都不需要那麼痛苦了……」雨宮同學仰起臉龐。
我忽然心頭一驚。
淚流滿面、難過地仰望黑崎先生的雨宮同學,看起來已是身心受盡煎熬,就快要支撐不住了。但是,她的視線跟交會後,擁有琥珀色澤的眼睛就悲傷地溢滿淚水,然後緩緩地露出微笑。
她一眨眼,淚珠就滾落臉頰。
那是知道自己的愛戀被最愛的人否定,知道了這是絕對無法實現的戀情,在最後一刻展露出來的釋然表情……
黑崎先生驚愕地看著她。
雨宮同學瞇細眼睛,溫和安詳地回望著她又愛又恨的他,然後以輕柔的聲音叫道:「爸爸……」
此時,黑崎先生的臉上浮現如癡如狂地衝擊……
雨宮同學沉靜地望著他的清澈眼神,還有滾落臉頰的淚滴,這一幕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雨宮同學把頭靠在黑崎先生懷裡,閉上了眼睛。然後,她從此沒有再睜開過眼睛,一周後就在醫院的病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

 

終章  後來的我們


因為這個故事跟自己的故事太像了,所以沒辦法讀到最後,她淡淡地微笑說著,把書放回原處。
「我覺得凱瑟琳不應該跟埃德加結婚。就算窮苦,也應該跟希斯克利夫在一起。這樣的話,就不會有任何人遭遇不幸了。」
她是個不太會說出自己想法的女孩,是個什麼秘密都深藏在心中,只是淡淡微笑的溫柔女孩。
但是,她在當時卻直視我的眼睛,用熱烈的口氣清楚地表達了她的心情。「如果我是凱瑟琳,一定會永遠陪伴著希斯克利夫,絕對不會丟下他一個人……但是,希斯克利夫還是一直深愛著背叛了自己的凱瑟琳呢……就算凱瑟琳已死,他還是會挖開她的墳墓,大叫著要她變成幽靈回到他身邊……不管其他女性再怎麼傾心於希斯克利夫,對他來說,也只有凱瑟琳才是永遠的情人吧……」
當時她早就已經病入膏肓,連醫生都診斷出她來日無多了。她遲早會發現這件事吧!

當我知道她不久後既然離開人世時,我決定寫她的故事。這是我首次的嘗試。老實說,我對寫文章一向很不在行。作畫的時候,我可以感受到極上的喜悅,但是寫作對我而言只是一份苦差事。即使如此,我還是開始寫起她的故事。
這是為了留下她活過的證據呢?還是想要藉著寫下她走過的軌跡,讓看著他們這段故事的我的心靈能夠沉澱下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在作畫的時候,我是非常自由的,感覺自己好像什麼東西都能看透,能夠支配一切,但是寫作的時候我就非常不安,也猜不透這個故事將會有什麼發展。

我是在國中的時候認識她的。當時我是二年級,她是一年級,我們兩樣加入了校內的美術社。
那時,祖父和父親都還沒開始對我有所警戒,就算我說要畫畫,他們也沒什麼意見。我想,他們八成以為這只是一種興趣。
我的家系可以追溯至平安時代,這點讓我的祖父非常自豪。經營這間學校的祖父另外還有好幾間公司,人脈遍佈各個領域。我不管在哪裡,經常都會訝異地發現,原來這裡也有仰仗著我祖父鼻息的人啊!
從我小時候開始,祖父就幫我決定好一切。包括興趣、要學習的技藝、服裝、朋友,我只是一味地接受祖父為我準備的東西,從來就沒辦法拒絕。
我生活的這個圈子,雖然表面上燦爛耀眼、高貴豪華,實際上卻非常無趣,母親也一定很討厭這種生活吧!她在我國小二年級的時候,就跟父親離婚,離家出走了。我的母親是外國人,出生於英國的愛爾蘭。我還真不敢相信,有什麼不滿都會清楚表達、活潑好勝的母親竟然願意嫁到這個死板沉悶的家庭,甚至還忍耐了七年之久。祖父對於又是外國人又是平民、個性還很傲慢的母親,當然總是沒有好臉色,所以父母離婚後,我完全被禁止跟母親有所往來。
隨著年歲增長,我的外表和個性都變得越來越像母親,這點似乎讓我的祖父很不高興。在國中三年級時,學校出了一項作文功課,題目是「將來的夢」,我就寫了將來要一邊作畫一邊遊歷世界各國。祖父看了那篇文章之後,情緒變得非常激昂,就開始教訓我說以後要招贅繼承家族,也不准再畫圖了。祖父一定是想到了我那個拋棄家庭的母親,所以擔心我也會像母親一樣離開這個家吧!
國中畢業後,我進入祖父經營的高中就讀。當我說要加入美術社時,也受到了強硬的阻撓。祖父說,我們家族世世代代都加入管絃樂社,擔任指揮的職位,所以要我也遵從這個傳統,用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逼我就範。
我知道違逆祖父只是徒勞無功,所以就開出了條件。如果要我加入管絃樂社,就要給我一間畫室,任憑我自由使用。我在裡面的時候可以隨自己的高興作畫,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我就不畫圖。
祖父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條件,真的給我一間個人專屬的畫室。
雖然把畫室蓋在音樂廳這點讓我感受到祖父的壞心,不過,那也就罷了。
我拿到好成績,也乖乖地在管絃樂社舞指揮棒後,祖父就不再像國中時代那麼經常對我說教了。或許是擔心如果說太多,會適得其反地把我逼得離家出走吧!只要不超出祖父能掌控的範圍,我也被准許自由行使各種特權,因為祖父似乎很高興看到我善於使喚別人的一面。但是,雖然有辦法使喚別人,自己卻什麼都做不到。

把話題拉回她身上吧!
因為她非常內向又謹慎,所以我們在國中的美術社裡以學姐學妹相稱時,也少有交談的機會。她通常都躲在教室的角落,獨自安靜地畫圖,而我的身邊總是圍滿了人。
有一天,我偶爾脫離了那些包圍我的人潮,只跟她兩個人待在社團活動室裡。她沒有發現我已經走進來了,還把素描簿放在膝上,正在用水彩筆上色。我看到她那張帶著微笑的側臉,露出惹人憐愛又充滿幸福的表情,一時之間看呆了。我忍不住好奇,從她背後偷偷瞄了一眼,發現她的素描簿上畫了一位跟她年齡相仿的少年。
少年的頭髮是淺茶色,眼睛似乎帶著一抹淡淡的青色,是一幅擁有透明感的美麗繪畫。雖然如此,少年的表情卻有些黯淡,臉上還有著孤獨的神情。
「他是你的男朋友嗎?」我如此問道,她驚嚇地回過頭來,連耳根都紅透了。
「不是……那個……這個人我從來沒見過。」她躊躇地告訴我,她的母親讓她看過這位少年的照片。她雖然尷尬卻還是一直帶著微笑,所以我就繼續追問,她緊緊抱著素描簿,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總覺得哪天一定能夠見到他……如果可以見到就好了……」
不管是誰看到她當時的表情,就會知道她已經愛上了那位只看過照片的少年。充滿夢幻般少女情懷的她,看起來好可愛好純情,讓我不禁對她產生了好感,同時也羨慕得令我胸口有些發疼。我大概連自由戀愛都不被允許吧!而且,我在當時對自己心中冷酷殘忍的一面已經有所自覺,所以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能夠像她那樣全心全意地去愛別人。因此,我非常羨慕自然而然就能產生這種感情的她。
「嗯……剛才說的那些話,請不要告訴別人唷!」
她不安地望著我,我也答應她要把這件事當作我們兩人的秘密。
之後,我就沒有再跟她說過話了。
她的父親和姑媽很快相繼死去,她也退出美術社,我們從此斷了音訊。
雖然我心中多少有些在意,卻也沒有真的去找她,或是向她的導師和朋友詢問她的狀況,因為我們的交情還沒有好到那種程度。

我在派對上跟她重逢,已經是半年後的事了——那時我是國中三年級,她是國中二年級。
她跟一個戴著淺色墨鏡、一頭茶色頭髮的男人在一起。我向熟人詢問,才知道他是她的監護人,而且好像還惡名昭彰。
我總覺得曾在哪裡看過這個人,所以一直注意著他。當他為了擦汗而拿下墨鏡時,我看見他那雙帶了一點青色的茶色眼睛,就確定了他是素描簿裡那位少年成年後的模樣。
那麼,她已經跟自己夢想中的少年相遇了吧!
被他牽著手的她變得好瘦,眼神空虛呆滯,簡直像個人偶。每當他對她說話時,她的肩膀都會為之一震,看來她似乎很敬畏他。不過,她卻沒有試著掙脫他的手,就好像離開他就活不下去。她用細細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他也是片刻都不離開她的身邊。
我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是怎樣的關係,但是,我認為現在的她已經得到幸福了。
不管是以何種形式,她已經得到了最想要的東西。
緊密靠在一起的兩人,看起來彷彿一對獨角獸,既夢幻又飄渺,她虛幻的目光就好像睜著眼在作夢。
不久之後,我在學校的走廊上碰到她。我叫住她,問道:「你已經遇見你的王子了嗎?」
她沉默了片刻,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回答說:「是的。」
她說這句話的模樣,充滿了堅強的決心和意志。
真是太美了。美得讓我的心強烈鼓動,膝蓋顫抖。
當時的她,想必是一邊忍耐著他的冷酷對待,一邊樂觀地相信他們兩人一定會有幸福的未來吧!當時她還不知道他就是她的親生父親,所以她一定深深期盼著他有一天不會再把她當作她母親的替身,而是能看到真正的她。
從此之後,我就一直看著他和她。雖然我沒有跟她親密地聊過,但是我派祖父的部下去調查後,得知他是從小就住在她母親家裡的孤兒,還有他是怎麼爬到今天這種地位的,就連他把她當作自己的所有物,還有他是如何控制她的這些事我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聽起來就像我最近讀的那本小說。
那本小說的書名,叫做《咆哮山莊》。

我從普通的讀者轉變為書中角色,是從半年前——今年年初開始的。我看見她瘦得經常會貧血昏倒,實在是看不下去,就勸她到醫院檢查。我完全想不到會有那種結果——再過不久,她的生命就要終結了。
醫院好像聯絡了她唯一的家人——他。
他因為過度絕望而打算親手殺死她,但卻下不了手,於是搬出去住了。
被獨自丟下的她因為強烈的失落感,變得什麼都不肯吃,還會自稱是夏夜乃,穿著舊式的水手服,每天夜裡四處去徘徊。
從那時開始,我就頻繁地去她家拜訪,聽她說話。
同時我也產生一種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熱情,迫切地想要成為這個故事的作者,為他們創造一個結局。
我不希望他和她的故事就這麼結束。我要為他們兩人的故事畫下句點!

但是,我似乎無休止的沒有寫小說的才能。首先,女主角開始失控了,然後應該是男主角的他,也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行動。另外,計劃之外的人物也一一登場,擅自加入了這個故事。
第一個就是自稱為「文學少女」的天野遠子,她是我長年的單戀對象。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我就被她那種清純、柔和又神秘的氣質給吸引住了。從此就不斷勸她當我的裸體模特兒,不過我的野心直到現在都還未實現。
我沒有猜到遠子竟會介入這個故事,就連遠子寄宿家庭的兒子櫻井流人,也跟螢交往了。
我為了讓遠子卻步,故意製造了幽靈騷動,甚至給了遠子無關緊要的情報,讓她遠離螢。遠子一向很怕幽靈,雖然她本人極力隱瞞,但是從她的言行舉止就看得出來了。一年級的時候,我們參加過在臨海學校舉辦的試膽大會,遠子雖然說著「會因為幽靈什麼的大呼小叫,就表示還是個小孩」,但是她卻從頭到尾都緊握著鹽罐,一秒都沒有放下來過。
她因為幽靈騷動事件而嚇得花容失色的模樣真是太可愛了,讓我獲得一種惡作劇的快感。雖然我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火了……總之是達到目的了。
不過在此期間,麻煩製造者櫻井流人竟然的產著遠子的學弟一起四處調查螢的事情。
她之所以不斷換男朋友,就是為了感受他的在乎、他的視線、他的腳步聲、他的存在。她的交往對象都不是什麼好人,有些不只會罵她,甚至還會拳腳相向,不過她反而覺得對男朋友很過意不去。
偷偷跟蹤她、把她的男朋友陸續趕走的他,也跟她一樣被逼得很緊,因而罹患了厭食症。
他們明明就是少了對方就活不下去,但是他後來回家一次,在為她準備餐點之後,就告訴她再也不跟她見面了。她陷入瘋狂,開始錯亂,竟然把當時碰巧去拜訪的櫻井流人刺傷了,後來還把遠子和心葉關在地下室,想要燒死他們。
我只能舉雙手投降。
身為業餘作家的我,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了這個錯宗複雜的故事,並且將其修改為正確的樣貌。

我雖然苦惱,但或許我其實是期待著暴風的來臨吧!期待故事中吹起更激烈的暴風,滿載了燦爛意志的嶄新暴風……
所以,當遠子看穿這個故事就是《咆哮山莊》時,我反而鬆了一口氣,說不定還得靠遠子把她和他帶到對決的場地。如果是這個「文學少女」,或許真的可以把故事引導到本來該有的方向,我如此祈禱著。
後來真如我所想,遠子果然引起了暴風,把覆蓋在他們心上的沉澱一掃而空。接下來,就只剩下露出來的真實。
但是在此同時,也曝露出他真正愛的只是九條夏夜乃,無論她怎麼努力,也只能當母親的影子。對他而言,只有夏夜乃是他靈魂的半身,是他永遠的摯愛。
她聽見他說出這麼殘酷的話語,卻在最後的瞬間露出笑容。
「爸爸……」她這麼叫著,然後在他的懷裡閉上雙眼。
天空已經放晴了。

她並不是因為化為復仇惡鬼的希斯克利夫而扭曲了命運、被囚禁在咆哮山莊的凱瑟琳林頓。而是另一個凱瑟琳恩蕭,同時也是另一個希斯克利夫。
因為,她並不是冰和月光製成的埃德加的女兒,而是火和閃電製成的希斯克利夫的女兒。所以這個故事在中途就從《咆哮山莊》轉變為其他故事,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結果。
而且,被憎恨擦身的青眼的希斯克利夫,也並非真正的惡魔,他只是一個深愛著夏夜乃而受盡創傷的平凡人類。

這兩人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不過我寫下的這個故事,或許也摻雜了我自己的想像和捏造,事實上可能還另有隱情吧。
就像是除了那個古道熱腸又多話,也有著冷靜一面的艾倫迪恩所訴說的《咆哮山莊》之外,或許也有著另一種《咆哮山莊》吧。這個故事如果由其他人來轉述,或許又會變成不同的樣貌吧。
《咆哮山莊》作者艾蜜莉勃朗特的姐姐夏綠蒂,在艾蜜莉死後曾針對批評《咆哮山莊》的人們寫了一篇反論的文章,把親愛的妹妹用靈魂寫成的這本書的真正價值,還有真正的光輝宣告世人。
但是,我並不想擁護這兩人,也不想當他們的代言者。他做的事和她的感情,不管看起來再怎麼異常,不管能夠理解的人再少,我也不想加以批評。
因為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她那樣,自由地貫徹自己的戀情。就算是錯、就算不被諒解、就算違反了世間的道德倫理,還是可以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去愛。
因為她那毫無拘束的靈魂,正是我最憧憬、最渴望的東西。
她的靈魂,在最後的一瞬間像閃電一樣釋放出光芒。
花了半年時光寫成的這個故事,我並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全世界只有一個人知道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也不錯吧。

                    

暑假即將來臨的時候,雨宮同學的葬禮在教堂悄悄舉行了。
閉眼微笑的雨宮同學,被埋在白色百合花之中的遺容,看起來非常幸福安詳。
她被埋進墓地前,麻貴學姐把一本漂亮的褐紅色封面日記薄放進棺材裡。雖然她說這是雨宮同學小時候的日記,但是封面看起來明明就還很新。
挺直腰桿、抿緊嘴唇、以凜然表情目送雨宮同學最後一程的麻貴學姐,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問過麻貴學姐為何要幫助雨宮同學,她只回答因為和雨宮結為親戚對姬倉一族很有益,但是,我想一定還有其他的理由吧……
我得知雨宮同學在醫院過世的消息當天放學後,寫了一篇三題故事。遠子學姐出的題目一樣是『蘋果園』、『鞦韆』和『全自動洗衣機』。
我寫的故事是,在充滿透明的光芒和酸甜香氣的蘋果園裡,他和她把襯衫和裙子依次放入全自動洗衣機。在喀嗒喀嗒震動的洗衣機旁,兩人在樹下蕩鞦韆玩耍。他推著她的背,讓她高高地蕩上藍天,然後又回到他的身邊。就這樣反覆地蕩著。
實際上是父女的雨宮同學和黑崎先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以戀人的身份結合。但是,至少可以在想像中實現……
夕陽撒下了金色波浪,在滿是塵埃的社團活動室裡,遠子學姐坐在椅子上,手指點著嘴唇,以沉靜的表情讀著我的故事。
然後,她撕下了稿紙一角,放入口中。接著她又撕了好幾張,仔細咀嚼,然後露出悲愴的表情。
「好像是加入蜂蜜和紅酒一起熬煮再冰過的蘋果……好甜……好美味……」她一邊說著,一邊把稿紙放到桌上。
遠子學姐沒有繼續把那篇文章吃完,而是把稿紙卷成圓筒狀,綁上紫色緞帶,說道:「這些就送給小螢吧!」
然後,在逐漸染上暗紅暮色的活動室裡,遠子學姐開始吃起雨宮同學投入文藝社信箱的紙張。
她拿起一張又一張的紙片,澄澈的漆黑眼睛仔細讀著寫在紙上的每個數字,喉嚨偶爾會輕輕顫動,很痛苦、很哀傷似的,含著淚水吃得一張都不剩。

——『42  43  7  14  43  36』
——『我愛他。』

——『46  1  42  6  41  47 14  21  16  3  39  11  7  40  27  14』
——『別看著媽媽,請看著我。』

——『13  27  47 14  30  43  47 21  13  40  44  4  14  30  1  26  39  16  43』
——『就算是罪也無所謂,要處罰我也無所謂。』

——『1  45  13  14  2  14  42  46  43』
——『回來吧蒼。』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寫在筆記本碎片上的一串串數字,已經變成述說一位少女思慕之情的故事。
那份心情、那種真實,吞下紙片的遠子學姐一定都感受到了。

我和遠子學姐並肩站在一起,低頭看著躺在白百合之中的雨宮同學的遺容,想起了她最後那句話。
雨宮同學之所以會在最後叫黑崎先生「爸爸……」,或許是為了狠狠刺傷黑崎先生的心,希望,希望他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吧!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雨宮同學最後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她帶著微笑輕輕說出的那句話,想必黑崎先生永遠都無法忘記吧!
「爸爸」這兩個字,是無法以戀人身份贏過夏夜乃的雨宮同學最有力的復仇,同時也是告白,是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攻擊。
雨宮同學並不是一位受到命運捉弄的可悲少女。而是以自己的意志扭轉了故事結局,無比堅強的少女。像暴風那樣去愛人的少女。
那些夜晚,我在化學教室遇到的,是渴求著希斯克利夫的凱瑟琳。
然而,失去了九條夏夜乃和雨宮螢——失去了這兩位凱瑟琳的希斯克利夫,此後只能一直懷抱著飢渴的心活下去吧!
站在葬禮隊伍之中的黑崎先生顯得更瘦了,皮膚也變得暗沉乾燥,臉頰上佈滿了鬍渣。他的眼睛裡交錯著苦惱、絕望與傷痛,永無休止地沉痛自責,看起來有如苦惱的罪人。
要到哪一天,他才能獲得救贖?
說不定,他根本不希望得到救贖吧?或許他今後會在刮著暴風的荒野上,為了追尋所愛人們的影子,永遠地徘徊下去吧!

葬禮完畢後,麻貴學姐把雨宮同學交給她保管的信拿給流人。
流人立刻拆開信讀了起來。他一邊讀著,肩膀和手就一直微微顫抖,表情也變得扭曲,最後,他哭著把信撕得粉碎。
「……什麼對不起,什麼謝謝……我想聽的才不是這種話……螢……我多麼希望你可以愛我……如果還有時間,我好想再帶你去更多地方……好想再讓你吃更多東西,把你養胖一點……」
被撕碎的信紙,就像被風吹散的白色花瓣,飛舞在遍佈墓地的十字架之間。流人的臉頰不斷滾落淚珠。

——刺傷了你真對不起,流人。

——謝謝你願意跟這樣的我交往。喜歡「螢」的人,就只有流人。

——那個人,還有我的父親、姑媽,大家都在我的身上找尋媽媽的影子。大家喜歡的都是跟媽媽長得很像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我。但是,流人一開始就看到了「螢」,還對我說你喜歡我,對我說「你就是雨宮螢」。

——對我而言,流人就是「日之少年」唷!或許我跟流人的相遇,就是神給我的最後一個禮物。如果可以跟流人一起活在白天的世界,螢一定可以變得跟那個故事裡的女孩一樣,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吧!

——但是,我終究沒辦法離開那個只有夜晚的房間。我就只能活在那個地方。不管是天堂,還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會比這裡更適合我。

——真的很對不起,流人。感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天空飄起細細雨絲,淋濕了低頭佇立的流人的頭髮和肩膀。
遠子學姐為他撐起紫色的傘。
流人只是顫抖地說,還想在這裡待一下子,希望她先回去。遠子學姐露出悲傷的表情,抓起流人的手,讓他握著傘柄。

麻貴學姐坐著高見澤先生的車回去了。雖然她問過我們要不要搭便車,遠子學姐卻說想要走路回去,所以我也婉拒了麻貴學姐。
我們兩人撐著一把藏青色的傘,並肩走在被灰色的雨籠罩的道路上。
夏天的雨下得很寧靜,也很溫暖。
遠子學姐雖然沒有哭,但是比平常還要安靜,低垂睫毛的疏影落在黑色的瞳孔中。就算沒有說出口,但是她悲傷的心情仍然不言而喻。
我們一邊聽著雨滴打在傘上的聲音,一邊隨口閒聊。像是期末考、家裡的雜事、最近讀過的書、喜歡的音樂等等……還聊到了琴吹同學……
「……小七瀨這個星期就要出院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琴吹同學……在當時幫我說話了。我會對大家發脾氣,並不是因為琴吹同學……」
遠子學姐稍稍把視線轉向我。但是,她沒有問我當時為何會那麼激動,只是淡淡地微笑。
「是嗎……小七瀨真是個好孩子。」
或許真是如此吧!
在琴吹同學出院前,再去探望她一次吧!如果我不再怕她,跟她好好聊過,我們的關係或許可以變得比以前更好吧……
遠子學姐把視線拉回前方,柔聲說道:「我只要讀了《咆哮山莊》就會覺得好餓……不過我還是喜歡那個故事,我也覺得最後算是快樂的結局。作者艾蜜莉勃朗特在過世之前,已經開始動筆寫下一部作品了……傳說中的第二本作品,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故事?」
她彷彿開始想像起那種味道,垂下睫毛,閉上眼睛。
井上美羽也是沒有出版第二本作品就消失了。
我已經不再寫小說了。但是,如果現在的我又重新提筆,不知道會寫出什麼味道的故事?
遠子學姐仍然閉著眼睛,輕輕地說:「心葉,再寫一個愛情故事吧!」
「那我就寫一個有幽靈出現的愛情故事吧!」
「呀!不行啦!」她睜開眼睛,慌張地抗議的模樣很有趣。「禁止寫幽靈的題材,我們約好了唷!」
看到遠子學姐鼓著臉頰再三強調的樣子,我很自然地笑開來,胸口也覺得好暖和。
「好好好,不過,如果遠子學姐以後再亂來,我就寫一套幽靈全餐給你。」
我故意說話惹她生氣,也更慌張,我就藉此口味著小小的生活樂趣。
已經無法回到過去了。也不知道將來會是什麼模樣。
但是,有時受傷、有時哭泣叫喊、有時也能得到治癒,人們就是活在這麼一個不確定的故事之中。
我們就這樣鬧著、笑著、氣著、吐槽著,然後又笑著——繼續走在夏天的這場雨中。


後記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這是《文學少女》系列的第二彈。這次簡直就是難產啊,我寫到一半的時候還向編輯哭訴,「能不能換一個故事啊?」最後能夠順利完成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這次的主題《咆哮山莊》是我從小就很喜歡的作品,所以也想在故事中更深入描寫作者艾蜜莉勃朗特的事跡。像是她在孩提時代的想像遊戲,還有跟姐姐夏綠蒂的關係,都是美味至極的題材唷!我對她們三姐妹一起出版的詩集也很入迷,也推薦大家去看她們的傳記和詩集。

負責插畫的竹岡美穗老師,這次也為本作畫了這麼美麗的插畫,真是太感謝你了!我收到的草稿裡,螢和流人的形象都塑造得好貼切呢!
黑崎先生的第一版草稿,就像驚悚能量全開的歌德式恐怖風格,真的非常嚇人,在我拜託了「可不可以再……往不那麼可怕的方向修改一點……」之後,美型度就大幅度提升。但是,恐怖版的黑崎先生也很有味道唷!不同髮型的恐怖版黑崎先生五、六個並列在一起的草稿,看起來有夠壯觀。沒辦法讓各位讀者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接下來,關於第一集《文學少女  渴望死亡的小丑》,大家給了我很多感想和意見,讓我獲得不少鼓勵。所有的意見回函明信片我都看過了,其中也有人貼上郵票,不過fami通文庫的意見回函不用貼郵票也沒關係唷!這次的頁數增加了一點,所以售價會變得比較高,對還是學生的讀者們真是抱歉。非常感謝你們買了這本小說!雖然今後還有很多考驗,但是我一定會好好努力,所以下一本也請大家多指教。那就再會了。

                                        二零零六   七月二十四日   野村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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