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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りんご
[輕小說]文學少女 第一卷 渴望死亡的小丑
檢舉
木頭ˇ 白金會員
文章日期:201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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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少女  渴望死亡的小丑


文學少女VS 文學少女

聖條學園的文藝社只有兩名社員——社長天野遠子以及社員井上心葉。文筆優美的心葉升上高二便接下招攬新生入社的工作,但他所要面對的第一個難題,居然是幫高一的學妹寫情書!?
「請讓我戀愛成功!」
面對學妹的要求,心葉使出渾身解數,然而卻在交出成果之後,引來重重迷團。
學妹喜歡的神秘男生到底是誰?而小丑的真面目又是什麼?輕柔感人卻又帶著淡淡苦澀滋味的校園「喜劇」,揭幕上演!


一直以來,我過著羞恥的生活。

覺得自己就像白羊群中那只最不協調的黑羊。
無法跟同伴們一起感到喜悅,一起感受悲傷,吃相同的食物。同伴們內心的感動——愛情、溫柔、體貼等等情意都無法理解的悲慘黑羊能做的事,就是對著身上的黑色毛皮撒上白粉,假裝自己也是一隻白羊。

所以,現在的我依舊戴著面具,繼續扮演小丑這角色

序章  取代自我介紹的回憶——前天才美少女作家


  一直以來,我過著羞恥的生活。
  咦?是誰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是藝人?運動選手?還是因為貪污遭逮捕的政治家?
  算了,別計較了。
  我才剛升上高二,就提什麼「一直以來」的,未免太誇張了。不過十四風的我所經歷過的事真是驚天動地。就像驚濤駭浪般,搞得我天翻地覆,才短短一年的時間,竟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就此結束了。
  因為那一年裡,我以謎樣的天才美少女作家身份紅遍全日本,備受矚目。
  事情是發生在我國三那年的春天。
  那年我十四歲,但馬上就要迎接十五歲了,是個非常平凡的國中生。有朋友,也有喜歡的女生,日子過得很有趣。像是吃錯了藥一樣,我拿生平寫的第一本小說投稿參加文藝雜誌的新人獎比賽,沒想到竟然以最年輕的小說家身份獲得大獎。
  故事內容是位女孩以第一人稱講述故事,加上我又用了井上美羽的女孩姓名為筆名,結果雜誌社就以為——
  「史上最年輕!獲得大獎的國中三年級十四歲少女!」
  「真實的筆觸與細膩的感性鋪陳,讓每位評審讚不絕口!」
  這樣的字眼大肆宣傳。
  唉呀,真的覺得很丟臉。
  「少女作家比較受歡迎,還是以戴著面具的謎樣美少女身份推出吧!」
  在編輯部人員的強力勸說下……
  (既然戴著面具,怎會知道是美少女?)
  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讓得獎作品出版,最後竟然成為暢銷書,銷售量很快就突破一百萬本。之後還改編成電影、連續劇,甚至是漫畫,成為熱門的社會現象。
  我嚇呆了。
  家人也覺得茫然。
  「什麼,我們家的孩子竟然……他只是個平凡的乖小孩。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什麼?版稅有上億日圓!哇塞!是爸爸年收入的二十倍!」
  他們惶恐地說著。
  搭電車時,可以看到以超大字體印著書名的廣告看板掛在車內;一走進書店,就看到附著美麗書腰的作品被擺在收銀機前,堆積得像堅固的要塞一樣。
  「這本書的作者美羽還是個國中生呢!是個怎樣的女孩呢?應該很可愛吧?」
  「聽說是貴族的後代,是位千金大小姐,所以才不肯公開真面目。」
  「一定是從小就在百般呵護中長大,從沒拿過比筆還重的東西吧!」
  「應該是吧!總之『文學少女』這個名詞給人的感覺就是——她一定是位清純美少女。啊!美羽真是太了~~~~~~~~好想聚她當新娘~~~~~~~~~」
  每當聽到這些話語,就會覺得羞愧萬分,羞到連呼吸都要停止了。
  對不起,請饒了我吧!那只是我一時突發奇想,根本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那是我上課時在筆記本上亂寫的東西,結果卻陰錯陽差得了獎,真的非常過意不去。什麼細膩的感性鋪陳,根本是胡說八道。那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男孩無聊時的喃喃自語。這一切都是評審老師們的巧心安排罷了。如果讓一位十四歲的女孩獲得文學獎,一定很有趣吧!這麼一來就可以製造話題,也可以刺激景氣低迷的出版業吧!書籍暢銷,出版社也會很高興的,不過就是這樣的思維罷了。大家都鬼迷心竅了。我根本就沒什麼才華,請大家饒了我吧,求求您們。
  我懷著想在全國各地低頭認錯的心情,最後還發生這樣的事——因為壓力過大導致患上氣喘,在學校昏倒被送進醫院,還不顧顏面地啜泣哭喊:「再也無法寫小說了。」後來還拒絕上學,讓爸爸、媽媽和妹妹都很擔心。
  那真是羞恥的一年。
  因此,戴著面具的謎樣天才美少女作家井上美羽只寫了一本書,就從此銷聲匿跡。我就跟一般的國中生一樣,接受高中聯考,順利成為高中生,也因為這樣讓我認識了真正的『文學少女』——天野遠子學姐。

  可是,為什麼我會再度拾筆寫作?

  因為那一天,在閃閃發亮的白色木蓮花下,我邂逅了遠子學姐。

 


第一章  遠子學姐是美食家

 
  「葛裡克(Paul Galico)的小說充滿冬天的氣息。就像新雪在舌頭上悄悄融化般,那股冰涼與虛幻交錯的感覺,將心靈洗滌地澄澈清淨,那樣的美,又帶著一股感傷。」
  遠子學姐翻閱波爾葛裡克的短篇集,發出歎息聲。
  我們所屬的聖條學園文藝社就位於四樓校舍的三樓西側角落。
  每當太陽下山,夕陽就會照射進來,整個教室就像流入了蜂蜜似地,被染成一片金黃。
  原本當成置物箱使用的厚紙箱被擺在牆角,堆得很高,正中央有張老舊的櫸木桌。另外還有兩個鐵製書架和一個櫃子。這些地方都已擺滿書籍,其它放不下的舊書還隨處堆疊在每個角落。如果發生地震,用書堆成的塔樓一定會倒,然後把我們埋在書堆裡,最後窒息而死吧?
  在充滿舊書與塵埃氣味的狹窄教室裡,遠子學姐屈膝坐在椅子上。
  百褶裙裡的春光好像就要外洩,但又看不清楚,不過只要她的雙腳一動,好像就會完全曝光,那樣的姿勢確實不雅。
  學姐將白皙的臉頰靠在屈起的膝蓋上,雙手抱膝,用她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頁。
  烏黑的劉海披垂在雪白額頭上,長長的髮辮從肩膀垂落到腰間。因為肌膚非常白皙,使頭髮、睫毛和瞳孔更顯黑亮。
  遠子學姐不說話的時候,感覺非常優雅,美得像洋娃娃。
  但是……
  遠子學姐的纖白手指慢慢撕破書頁,接著竟然放進嘴裡含著,像山羊般發出呣呣的聲音,開始咀嚼起來。
  (天啊,她在吃紙……她吃下去了。這副景象看再多次還是覺得很不真實。)
  吞下去了。
  喉嚨發出細微的吞嚥聲,當學姐將紙張吞下去後,又再撕下一頁來吃,原本冷漠的表情瞬間變得充滿幸福的感覺,眼角下垂,露出甜美的微笑。
  「還是葛裡克最美味~~~~~嗯,葛裡克啊!他是紐約出生的作家,電影《海神號》、兒童文學《Mrs.Harris》系列固然有名,但是我認為他最棒的作品是《雪鵝》(The Sonw Goose)!住在沼澤附近燈塔裡的孤獨作家拉亞達,與抱著一隻受傷白雁現身的少女弗莉絲,兩人以寧靜哀傷的方式進行心靈溝通!彼此都懷抱著無限深情與體貼之心,但是從不交談!唉,多麼清純的戀情啊!
  你知道嗎?心葉,不是什麼事都可以聒噪地說出來,真正重要的想法,到死為止都得保存在心底深處唷。閉口忍耐的時候,才能體會哀傷美麗的氣氛吧!每次我看到最後的結局,就會大哭一次。葛裡克的小說可以冷卻發熱的心,就像能療愈人心,最高級的美味冰果凍般。那種潤喉滑順的口感,讓人無法招架。《珍妮》和《一片雪》也一定要看!譯者則是推薦矢川澄子小姐!」
 

  我將五十張釘成一壘的原稿用紙擺在凹凸不平的桌子上,使用HB鉛筆寫下了三個主題的故事。今天的題目是『初戀』、『草莓大福』和『國會議事堂』——總覺得是有些亂七八糟的題目。
  我低著頭,開始振筆疾書,一邊冷靜地吐槽了學姐。
  「因為遠子學姐是妖怪,就算吃了文字以外的食物,也吃不出冰果凍是什麼味道,應該無法做比較吧?」
  我話才說完,遠子學姐便氣得鼓動起腮幫子。
  「當然可以。我可以用想像力彌補這個缺點。啊!冰果凍的味道,就是那樣的滋味。還有,你說我是妖怪,這是歧視用語。我只是個想將這世上的故事或文字全部吞食進去,對文學有著深切且激烈愛意的普通高中生,一個平凡的文學少女。」
  「我想一般的女高中生不會突然撕書,然後像享用美食般陶醉地吞下去。至少在我這十六年的生涯中,還未聽說過有像遠子學姐這般稀奇古怪的女高中生。」
  遠子學姐更生氣了,腮幫子脹得更大,大聲吼叫著。
  「你太過分了!竟然當著女孩子的面說她稀奇古怪,真的很過分!我好傷心。心葉,你明明有著一張好像會替家裡的玫瑰花取名為南希或貝蒂,然後細心呵護養育的溫柔長相,卻對學姐說出這樣的話。」
  遠子學姐很不滿地說著「啊!什麼嘛~~」但是馬上又調整情緒,砰地一聲從椅子上跳下來,露出撒嬌的神情,朝我走來。
  「算了。我的心就像仙女座大星雲般寬廣,就算傲慢自大的學弟對我說了一兩句不禮貌的話,我也不會放在心上。對了,『點心』做好了嗎?」
  她真是一條腸子通過底的人,此刻的聲調已經變得十分歡愉。如果她是貓,喉嚨應該會發出咕隆的聲音吧?
  就讀高三的天野遠子學姐是文藝社社長,也是個喜歡吃故事的妖怪。
  她會把書頁或寫在紙上的文字當成水和麵包一般,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一年前,我莫名其妙地被這位紮著麻花辮的文學少女強拉進文藝社。從此以後,只要一放學,她就央求我道:「我肚子餓了,快寫些東西吧,寫嘛……」於是我就胡亂寫了一些詩或文章。
  現在我已升上高二,時序也進入五月,但文藝社的成員還是只有社長遠子學姐跟我兩個人。前幾天,遠子學姐終於按捺不住,因為一直招不到高一新生入社,她將不合時宜的招生宣傳單塞給我,對我說:
  「心葉,這是社長命令。這些就拜託你了!」
  我只好硬著頭皮,紅著臉,站在校門口發傳單,但還是沒有新社員肯加入。
  可能是我注定要跟這位學姐一起繼續撐起這個文藝社吧……?
  原本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寫小說的我,為什麼會加入文藝社呢?我明明已經對寫作這件事感到厭煩了。
  這是因為,幫這個奇特的妖怪學姐撰寫點心之類的文章已不再是奇怪的工作,再是變得理所當然……
  遠子學姐從口袋取出銀色碼表,湊到我眼前。
  「你看,你看,只剩下五分鐘。為了尊敬的學姐,請寫出超級美味的點心!葛裡克的故事內斂沉穩,利落清爽,所以這一次啊~~~最好是甜美溫馨的故事。哀淒的故事固然美麗,不過戀愛小說還是要搭配快樂結局才好。千萬不要有主角因白血病或心臟病死亡、搭飛機出事、被草莓大福噎死等情節。」
  我想好了。
  決定改變路線。
  我就來寫男主角在國會議室堂前巧遇初戀女友,結果這女子被憑空而降的草莓大福盒子打到頭,不幸意外死亡的故事吧!
  遠子學姐手托著腮幫子,撐在桌上,對著我微笑。
  她乍看之下是個沉穩優雅的美女。但是當她等待正餐或點心時,就會完全露出貪吃鬼的本性,看起來就像個孩子。黑色的瞳孔因期待而閃閃發光。
  「呵呵,手寫的文章是我的最愛。透過書本閱讀鷗外或漱石的文章,是種品嚐熟透水果的味道。不過外行人的文章也有著新手生澀清純的味道與特殊魅力。尤其是手寫的文字,就好像用手掌舀起清澈小河流水啜飲般,讓人有種沁涼的感覺!還有,又好像含著剛摘下來的西紅柿或黃瓜一般清爽甜美!雖然有點泥土的味道,但還是超、超、超美味!」
  我寫的文章是西紅柿或小黃瓜嗎……?
  如果我現在告訴她,我就是兩年前那位獲得新人獎的謎樣美少女暢銷作家,她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當然,那件事我是一輩子都不會再提的。
  「你看,還剩兩分鐘。進入最後衝刺期,加油。」
  遠子學姐出聲為我加油。她歪著纖細的脖子,雙眼上吊,很高興地仰望著我。
  學姐,你想得太美了,我是不會如你所願的。
  就在那個時候。
  「對不起!哇啊!」
  門打開的同時,聽到砰砰的聲音,有個人在我眼前跌倒。
  跌在地上的女孩,學生服裙子往上掀起,露出印有小熊圖案的內褲。
  當我還在想,這個人跟我今年才就讀小學的妹妹穿同款式的內褲時,她已經邊呻吟邊站了起來。
  可是,她張開的手碰到高處的書堆,所有的書都掉下來,又將她的臉打回地板上。
  「啊!」
  砰咚!
  「嗚……啊,啊,鼻子……我的鼻子……」
  那女孩用手壓著鼻子,身體微微發抖,遠子學姐見狀,趕緊跑了過去。
  「心葉,你不准看!」
  學姐說完,迅速將那女孩的裙子拉好,可是我早就看到了。而且我也不是看到小熊內褲就會興奮的特殊癖好者。
  「你還好吧?」
  遠子學姐扶著她的肩膀,想幫她站起來,那女孩依舊蹲臥在地,似乎覺得很丟臉,滿臉通紅。
  「啊,我沒事。對不起。我常常跌倒。我的專長就是會無緣無故地跌倒。我已經習慣了,請你們不要在意。」
  我想那應該不叫專長吧!
  「對不起,我是一年二班的竹田千愛。今天有一件超級重要的事要拜託你們,所以才來到文藝社。」
  她頂著一頭及肩的蓬鬆髮型,個子嬌小圓潤,看起來就像迷你獅子狗或小型卷毛犬。
  難道她想加入文藝社?莫非遠子學姐叫我發的傳單奏效了?
  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有新生加入,我就可以叫她負責為遠子學姐做點心。
  當我這樣期待時,竹田同學雙手緊握,以堅定的口吻說:
  「請你們幫我成就愛情!」
  我當場呆住。
  「我們可是文藝社耶?」
  竹田同學看著我,很用力地點頭。
  「是的!我看到信箱了。」
  「信箱……?」
  我不懂她在說什麼。
  「就在中庭角落的樹旁,不是有人偷偷在那裡擺了一個信箱嗎?上面還寫著『幫您成就愛情。需要的人請寫信來。By文藝社所有成員』,我第一眼看到時簡直震撼極了,覺得這是上天在幫我的忙。因為我等不及寫信了,所以馬上就飛奔過來。」
  我愣了一下,但馬上就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遠子學姐!」
  會做這種事情的人,除了學姐之外別無他人。
  遠子學姐將手搭在竹田同學的肩上,面帶笑容。
  「嗯,你來得正好。我是社長天野遠子。一切就交給我們吧!」
  我站起來,在遠子學姐身後大叫。
  「請等一下,你說我們,是連我也算進去嗎?」
  「當然,所有文藝社的成員要使出渾身解數,當千愛同學的戀愛顧問。」
  「千愛很謝謝你們!」
  「這不是在開玩笑吧——我的天!」
  「不過呢,你要先答應一個條件。」
  遠子學姐伸手遮住我的嘴巴,以意味深遠的表情對千愛同學說:
  「千愛同學戀情成功那一天,我希望你能將整個經過仔細敘述下來,寫成一個愛情報告給我。」
  「什麼?要寫報告?我最怕寫作文了。」
  「別擔心。只要將發生的事以及你的感受真實地記錄下來即可。比起使用各種技巧寫成的文章,平常不寫文章的人費盡心思所撰寫的真實文字,反而更能感動人心!不是像記流水帳般,講些無聊的經過,而是以寫報告的方式記錄。還有,不能用電腦打字,一定要用報告用紙或稿紙『親自手寫』。要遵守約定哦!」
  遠子學姐用她纖細的手指抓著竹田同學的手指,很高興地打勾勾。
  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遠子學姐光是靠我寫的點心還無法滿足嘴饞,因此她才擺了那個戀愛咨詢信箱,想從咨詢者身上搾取愛情報告。
  平常如果有奇怪的想法,一般人都是想想就算了。但是遠子學姐一定會付諸實現,這就是她的原則。
  因此,一定要看緊這位文學少女。
  因為腦子裡裝的都是文學的東西,遠遠偏離了現實,只要一個不注意,就不曉得她會做出什麼樣驚天動地的事,而且還會平白無故地將第三者捲入其中。
  「好的,千愛會努力寫出很多報告的。」
  竹田同學的個性非常率真(如果不是這樣,就算看到了那麼奇怪的信箱,也不會直接就跑來拜訪這個奇怪的文藝社吧),她的雙眸閃閃發亮,很熱情地抬頭望著遠子學姐。我想她已經將學姐當成值得信賴的好姐姐了。
  遠子學姐挺起她那推測應該A罩杯的扁平胸膛,趾高氣昂地說:
  「沒問題,我們一定會服務周到。我們是研究古今中外戀愛小說的愛情專家,還是寫文章的專家。為了千愛同學,我們會幫你寫出最棒的情書。就由這位井上心葉同學負責。」
  「什麼!」
  因為遠子學姐對於文學美食那種永無止盡的慾望早已讓我厭煩,我決定裝作什麼事都不知道,但聽到她這麼說,我又被嚇到了。
  「『本社王牌心葉』會負責幫你寫情書,保證會打動你暗戀對象的心。」
  「遠子學姐!你又在胡說八道什麼?我從沒寫過情書啊!」
  不過最後我一定還是會被遠子學姐摀住嘴,只能一臉不悅地聽她安排吧!
  「『已經寫過好幾百封情書,堪稱戀愛文學專門作家的心葉』也會說交給他就好。心葉曾參加安達太良戀愛文學巡迴賽,他可是一路過關斬將,獲得最後優勝的強手!」
  又在胡說什麼?那是連當地居民都沒聽說過的二流文學巡迴賽吧!
  「哇,好厲害哦!有這麼棒的作家為我寫情書,我真的很高興。」
  都說了我才不是作家!
  不過,我的確當過作家……而且還是暢銷書作家……可是!現在的我只是位普通高中生,只是負責為遠子學姐製作點心的工人,怎麼可能當打手幫人家寫情書啊!
  可是,就在我想東想西的時候,所有的事都敲定了。
  「心葉學長,就拜託你了!」
  「嗯,絕對沒問題。是不是,心葉?」
  最後我真的要扮演女生的角色,負責寫情書。

  備註
  竹田同學離開後,遠子學姐開始啃食我所寫的三個主題故事,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討厭,怎麼會這樣!初戀情人竟被掉落的草莓大福盒子砸死了。我不要!好奇怪的口味。好像豆腐味噌湯裡浮現紅豆餡一樣。嗚,我想吐,好難吃唷~~~~~」

 


第二章  這個世界上最美味的故事


  我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的異常,就是對我疼愛有加的奶奶去世時。
  記得當時奶奶因為心臟病發而必須臥病在床,但每當我到床畔探望她時,她都會摸摸我的頭說:「你真是個乖孩子。」然後露出滿意的表情,將眼睛瞇成細線。
  可是,我並不像奶奶所想的,是個單純乖巧的孩子。奶奶那雙骨瘦如柴的手、滿是皺紋的臉、一頭蓬亂的白髮、身上散發出來的藥臭味,都讓我覺得厭惡至極,感覺非常恐怖。
  「你真是個乖孩子。」
  每次她用沙啞的聲音在我耳畔低語時,我就覺得自己好像被人下了符咒般,脖子變僵硬,全身起雞皮疙瘩。
  如果奶奶知道我不是乖孩子,知道我其實很討厭她,一定會馬上站起來,白髮像母夜叉一樣整個豎起來,雙眸冒出紅色火光,將我吞下去。我很怕發生這樣的事,每天晚上都怕到冒冷汗而失眠。
  因此,我更加小心翼翼,不讓奶奶看穿我的心,更努力裝成乖孩子,每天負責送三餐給奶奶,還幫她擦汗,不辭辛苦地照顧奶奶,甚至會將臉貼在奶奶胸前,向她撒嬌說:「我最愛奶奶了」,或者是親吻奶奶的臉頰。
  年邁奶奶的雙頰肌膚幹得跟枯葉一樣,還有一股我最討厭的藥味。我很怕奶奶的病會傳染給我,每一次都會馬上衝進浴室,拚命地漱口、刷牙,最後還把嘴唇弄破,滲出血來。這時我就覺得自己真是個很會說謊的壞小孩,喉嚨在發抖,整張臉都熱起來了。
  有一天,奶奶的身體變得冰冷,再也不會動了。
  「你真是個心地善良、乖巧的好孩子。」
  奶奶一邊自言自語,撫摸著我的頭髮的手突然垂下去,臉色變得像蠟燭般慘白,可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我只是拋下氣絕的奶奶,獨自跑到公園去玩。
  我直到傍晚才回家,一進家門,媽媽就緊緊抱著我,告訴我:「奶奶死了。」但是當時我的心境就像杳無人跡的森林般,異常寧靜。
  幾天後,就是奶奶舉辦葬禮的日子。在那段期間,我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所以大人們在一旁竊竊私語地說:「一定是因為年紀還小,不曉得自己最愛的奶奶已經離開人世,真是可憐的孩子啊!」
  當我聽到大人這麼說時,突然覺得很羞愧,耳朵整個發熱,無法抬起臉注視前方。不過這並不是因為奶奶的死讓我感到悲傷,而是覺得自己的行為太惡劣了。
  從小,我就是那樣的個性。

*         *          *

  (真是傷腦筋!情書該怎麼寫?)
  隔天課堂上。
  我因為生平第一封情書而陷入苦戰,一邊在筆記本掩飾著的稿紙上打草稿,一邊煩惱苦思。

  『片岡愁二學長:

  冒昧寫這封信給你,深感抱歉。
  我想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我是在今年春天進入聖條學園就讀的新生,一年二班的竹田千愛。
  千愛的發音是CHIA。
  放學時偶然在弓箭社看到愁二學長射箭的英姿,讓我覺得你很棒,愛慕之情也因此油然而生。』

  (嗯,不行,語氣很僵硬。)

  『致愁二學長:

  你好!這是我第一次寫信~~~~~
  我叫竹田千愛。就讀一年二班,學號是十一號。巨蟹座B型女孩。
  朋友都叫我千愛或小千。
  雖然很唐突,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喜歡上學長了!
  哇,好丟臉哦!』

  (……這麼寫的話好像是我比較丟臉,而且會讓人覺得很笨。)
  我就這樣一直紅著臉,不曉得重寫了幾次。
  我到底在幹嘛啊?
  遠子學姐還自以為是地這樣對我說:
  「你的文章性感度不足。這是個好機會,你就好好練習吧!你就想像千愛的心情,寫出充滿戀愛少女甜美清澀情懷的情書。會讓人覺得這個世界閃閃發亮,幸福到招架不住,就是那樣的感覺。這麼一來,收到這封信的人,就會覺得這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再想到自己被擁有如此美麗心靈的女孩愛慕著,絕對會感動不已。」
  真受不了。既然這樣,就由遠子學姐代為執筆好了。
  「我只負責吃。」她大言不慚地這麼說,輕輕地笑了。
  黑板上畫了DNA的螺旋圖,滿頭白髮的生物老師以唸經的語調解釋染色體和遺傳基因怎樣怎樣的。
  聖條學園是所升學學校,大家都很認真地寫筆記,教室裡都是老師的說話聲,以及大家振筆疾書的沙沙聲音。不過,也有人沒有認真聽課,將雙手伸在桌子底下玩手機。
  (不過,應該不會有人邊聽課邊寫情書吧?因為現在已經不流行寫情書了,大家不是都傳簡訊嗎?)
  我一意識到自己在上課時寫情書這件事,臉上就紅得像是火燒。
  (不對,不是這樣。這不是我的情書,這是竹田同學的情書。喜歡愁二學長的又不是我,是竹田同學啊……嘖,我這是在跟誰解釋啊!)
  那麼就照遠子學姐的建議。我就試著想像千愛的心情寫寫看吧!
  於是,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因為有心儀對象,滿臉喜悅的竹田同學的臉。
  ——千愛心儀的對象是片岡愁二學長射箭的英姿。愁二學長雙手緊拉著弓,以認真的眼神注視著靶心。在那一瞬間,我的視線就跟空氣一樣,完全凍結了,再也無法移開。我停下腳步,屏息注視著。
  其實,在那之前發生了件不好的事,心情非常失落。
  可是,就在看到愁二學長側臉的那一刻,所有憂愁如同煙消雲散般,全部消失不見。當愁二學長射出的箭正中紅心時,我的心臟好像也一起被射中了。
  接著愁二學長就像小孩子般純真溫柔,露出甜美的微笑。天啊,這是我所見過最棒的笑容!於是我喜歡上愁二學長了。
  因為我是運動白癡,無法加入弓箭社,但會經常到練習場偷看愁二學長。我聽到社團的人叫他片岡、阿愁或小愁,於是知道了他的名字。平常時候的愁二學長感覺非常隨和風趣,跟正經八百的外表不一樣,總是喜歡搞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不過,當他射箭時,就會露出認真穩重的表情。沒有射箭的時候,完全是談笑風生,一旦射起箭,表情便會嚴肅到讓人有點害怕,可是,沒有射中靶心時,他就會啊地叫了一聲,然後靦腆地笑。如果射中靶心,就會像孩子般高興地跳躍大叫:「我射中了。」
  愁二學長生射箭時,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呢?我一直想著這個問題,整顆心因此塞滿了愁二學長,我想知道更多與愁二學長有關的事,也希望愁二學長能知道有我這個人。

  只要一聊到書本,遠子學姐就會滔滔不絕說個不停。而竹田同學提到愁二學長時也毫不遜色。
  圓鼓鼓的雙頰泛著紅暈,雙眸閃閃發亮,打從心底真正感到喜悅與幸福,興高采烈地一直談論著有關愁二學長的事。
  大概就是這樣吧……竹田同學是多麼喜歡愁二學長——我至少也要將這樣的感覺確切地表現出來才行。如果我寫的情書害竹田同學失戀,我一定會天天作惡夢……
  翻開新的稿紙,我嘗試著將竹田同學的心情一點一滴地記錄下來。

  『希望愁二學長能夠認識我。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愁二學長的事。
  所以,我提起勇氣,寫了這封信。』
  ……
  ……

  「寫好了,這個給你。」
  放學後,我將報告用紙折成四折,交給竹田同學。
  「我沒有打草稿,只是利用午休時間隨便寫寫,不敢保證有多完美就是了……」
  「哇,謝謝你!」
  竹田同學高興地跳起來,滿臉喜悅地收下我寫的情書。
  「哇,有三張耶!短短的午休時間就能寫這麼多?真不愧是文藝社的王牌。」
  「你……你過獎了。」
  「嘿嘿,我可以念出來嗎?」
  竹田同學正打算掀開稿紙,我趕緊阻止她。
  「哇,不行!不能在這裡念!」
  「有什麼關係,我也很想看看到底寫了什麼。這可是心葉使盡渾身解數寫的情書呢!」
  遠子學姐惡作劇似地笑著,想要走到竹田同學身邊偷看情書內容。
  我馬上站在她們中間。
  「不行!絕對不行!」
  「好啦,我知道了。那麼我先走了。我要趕快回家,將心葉深長寫的  情書重滕一次。我已經買好信箋。是談談的粉紅色,上面印滿了櫻花花瓣,很可愛呢!」
  「嗯,很好!你趕快走吧!」
  我拚命地將竹田同學趕回家。
  「再見,加油哦!」
  「好,真是麻煩你們了!」
  「別忘了寫報告哦~~~~~~」
  「我知道了~~~~~~~」
  竹田同學揮舞握著信紙的手,開心地回應著。
  途中她又跌倒了,但馬上站起來,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然後就走了。我則是在一旁膽顫心驚地目送她離去。
  「啊,我還是很想看看裡面到底寫了什麼,那可是心葉花了三天時間醞釀出來的情書呢!」
  看到遠子學姐抱膝坐在椅子上,瞇細眼睛望著我,害我的耳朵頓時開始發熱。真糟糕,我又被她看穿了。
  「不行。如果交給遠子學姐,你一定又會想嘗嘗是什麼味道,整個吃進肚子裡。」
  我故意以嘲諷的語調說,所以遠子學姐不高興地噘起了嘴。
  「哼,我才沒那麼貪吃呢!」
  然後她將雙頰貼在膝蓋上,以恍惚的眼神望著前方。
  像貓尾巴的細長麻花辮就從她單薄的肩膀輕輕往下垂落。
  「不過,還是情書的感覺最好。那一定是甘甜、誘人的幸福滋味。喂,你覺得世界上最美味的故事是怎樣的呢,心葉?」
  「我也不知道……」
  遠子學姐微笑著。
  「我會認為那是最喜歡的人,用盡心思寫給我的情書。因為那可是世界唯一,只屬於自己獨有的重要寶貝!」
  說完,學姐臉上露出有點靦腆的甜美笑容。
  「可是這麼一來,可能就會因為太珍貴而不敢吞下肚了。嗯,那可真是傷腦筋。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就擺在眼前,卻不能吃,多痛苦!」
  學姐用手指按著額頭一臉煩惱的模樣實在太有趣了,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敢跟你賭一套夏目漱石全集,你一定忍不了一個晚上就會把情書吞下去的。」
  「啊,太過分了!你真的很過分。一點都不貼心!」
  遠子學姐拗著脾氣坐在椅子上,轉身背對我,直到我後來再寫點心文章給她,她的心情才變好。
  「氣死我了,下次我要在筆記本上寫你的名字一千遍,然後將紙撕破,全部吃下肚,我要詛咒你。」
  「遠子學姐,別再耍孩子脾氣了!」

  隔天午休時間,竹田同學踏著輕快的腳步,來到班上找我。
  「請問心葉學長在嗎?」
  教室裡立刻一片嘩然。
  我趕緊站起身來。
  「啊,心葉學長!」
  竹田同學朝我揮手,我頓時成為班上同學的注目焦點。
  「竹田同學,你過來這裡。」
  我快速轉到走廊角落,來到沒有人的地方,問她有什麼事,她滿臉笑容地看著我。
  「我今天早上在上學途中等候愁二學長,已經將心葉學長幫我寫的情書交給他了。」
  「啊,真的嗎?
  動作未免太快了。不管從哪方面看,我都是個很不積極的人,所以像她如此有行動力的人,我真的很佩服。
  「當時我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我對愁二學長說:『請你一定要看。』然後就交給他,接著拔腿就跑了。後來朋友的聲音、老師的聲音,我全都聽不見。愁二學長應該已經看過了吧,他會怎麼想,現在我滿腦子都在想這些問題。」
  「後來怎麼樣?」我忍不住緊握著冒汗的雙手。
  「覺得胸口很漲,便當也吃不下,就到弓箭社練習場,結果發現愁二學長就在那裡……」
  「然後呢?」
  竹田高興得滿臉通紅,比出勝利手勢。
  「他很高興地對我說,謝謝我寫信給他!他說雖然沒辦法立刻跟我交往,但是可以先以學長、學妹的身份輕鬆地相處看看。」
  「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也跟竹田同學一樣,覺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是的!愁二學長說他生平第一次收到這麼可愛的信,非常高興。這一切都要感謝心葉學長。你真不愧是安達太良戀愛文學巡迴賽的最後優勝者!」
  「哈哈哈,我只是利用午休時間隨便寫罷了。」
  「不,愁二學長看了信以後,整個人變得活力煥發。所以,我答應他,以後每天都會寫信給他。」
  「什麼?」
  我忍不住叫出來。
  每天寫信……?
  「心葉學長,這次真的要拜託你了。利用午休時間就可以寫出那麼棒的情書,我想你絕對沒問題的。」
  她用充滿信賴與尊敬的語氣說,同時雙手緊緊握著我的手。

  隔天第一節下課時,竹田同學就跑到我的班上。
  「心葉學長,早安!昨天的信愁二學長也好喜歡。心葉學長真的很厲害,簡直就是天才,你未來絕對會是個大作家。」
  「哈、哈哈……你過獎了。來,這是今天的信。」
  「哇,謝謝你。下一堂是數學課,我會找時間塍信。希望愁二學長會喜歡。」
  「是啊……」
  我的笑容有點勉強。

  遠子學姐嘿嘿地笑著說我是自作自受。
  「這麼一來,你就得奉陪千愛到最後了吧,大文豪?」
  學姐一手拿著文庫本,盤坐在椅子上,用她那雙澄澈的黑色眼眸斜看著我。
  她手上的是美國作家費滋傑羅的《大亨小傳》。
  「真要算起來,一開始不是學姐你硬把我塞給竹田同學嗎?在學校後院非法架設那種奇怪信箱的明明就是你吧?」
  「我沒有硬把你塞給千愛,我只是向她推薦你。我只是說:『如果是心葉,一定能為你寫出很棒的情書,他會親自跟你討論的。』還有……」
  學姐將瘦弱的身軀往前傾,椅子發出吱吱聲響,她鮮紅的嘴唇露出微笑的形狀。
  「說什麼利用午休時間隨手寫寫,那可不是我說的,是你自己吧?」
  「哼!」
  我無話可說了。遠子學姐表情陶醉地閉上眼睛。
  「啊,千愛的戀愛應該很順利吧!千愛會寫出什麼樣的報告呢?應該是就像塗滿了鮮奶油的草莓蛋糕吧?還是加了少許柳橙酒,有點酸酸甜甜的巧克力?在松綿的海綿蛋糕上塗滿蛋奶醬的千層糕口味也不錯。」
  她滿腦子又在想甜點的事。可能想著想著肚子餓了吧?學姐又將《大亨小傳》撕破,開始吃了起來。
  「嚦!真好吃。費滋傑羅寫的文章味道豪華極了。虛飾、榮光,以及熱情舞動的的華爾茲,就好像在派對中品嚐光亮的魚子醬和香檳酒般。放進嘴裡,用牙齒一咬,纖細的薄膜就破掉了,洋溢著香氣的液體就在舌頭上轉動。真想以我真誠的心意,為主角蓋茨比加油。」
  那個男主角蓋茨比的舊情人黛西是有夫之婦,他不是被她甩了很多次,最後對愛情感到破滅嗎?怎麼會是豪華美味?應該是充滿哀愁才對吧……算了,每個人的文學感受都不一樣……
  「啊!」
  遠子學姐突然大叫,聲音聽起來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接著她雙眉下垂,苦著一張臉。
  「怎麼辦,這本書是向圖書館借來的,我竟然把它吃掉了~~~~」

  在我陪著遠子學姐到圖書館道歉,說書本「不小心摔倒所以破了」(遠子學姐說一個人去很丟臉,硬要我陪她)的隔天。竹田同學也跟往常一樣,跑到教室找我。
  「你跟愁二學長進展如何?還沒談過要開始交往的話題嗎?」
  我們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說話。
  「哇,想不到你會擔心我,真的很謝謝你。心葉學長真的好體貼哦!」
  我臉紅了,不,不是那樣的……因為我不想再寫信了,所以希望他們趕快變成男女朋友,就不用再寫信了……
  「其實,因為有心葉學長幫我寫信,我和愁二學長的距離更近了,現在就只差那麼一步,我有預感這段戀情會成功。」
  「是嗎?那你就要主動推他一把啊!」
  我鼓勵著她。竹田同學也深有同感,點頭如搗蒜。
  「是的,我會催促他。我也遵守約定,開始在寫報告了,你看!」
  說完,她很高興地將抱在胸前的筆記本秀給我看。那本筆記本的尺寸大約只有教科書的一半大小,封面印著一隻黃色小鴨。雖然她說自己的文筆不好,但現在卻覺得她衝勁十足。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記錄喜歡的人所發生的事真的很快樂。不過,如果就這樣直接讓學長看,你一定會覺得我老是在寫些無聊的事。因此我還要重看一次,重新塍稿。」
  「對了,照這衝勁看來,說不定以後你可以自己寫情書了?」
  竹田同學用筆記本遮著臉,直搖頭。
  「不行,那太丟臉了。可是,你說得也沒錯,我的確很想親手寫信給愁二學長。不過在那之前,還是要拜託心葉學長幫忙。」
  唉,我還要繼續當情書代筆人嗎?
  就在那時,竹田同學突然以不安的眼神看著我。
  從筆記本邊露出的臉蛋好像突然失去了自信。
  「嗯……我是不是讓你覺得困擾?」
  我暗自一驚。
  「怎麼會?才沒有這種事呢!我可是很樂意為你寫情書的唷,哈哈哈。」
  最後還是口是心非了。
  聽到我這麼說,竹田同學又露出純真的笑容。
  「太好了!那麼,明天也要拜託你哦!」
  她又恢復活力,揮舞著雙手,好像又要跌倒般,很高興地離去。
  唉,我真是個偽善者。
  當我垂頭喪氣地回到教室時,男心理學紛紛嘲諷我「女朋友天天來看你哦」、「這麼快就釣到高一新生,看不出來你這麼行耶」。
  「什麼嘛,事情才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啦!」
  我邊笑邊試著轉移話題。
  我不希望行事太過張揚,引起別人反感。因為太突出而要背負多餘的風險,這種事我也敬謝不敏。就算是天上掉下了禮物,我也沒有灑脫到會理所當然地厚著臉皮收下,我只是個平凡人。
  當我回到座位,感覺到有人在瞪我。回頭一看,真的有位女同學在瞪我。
  她是琴吹七瀨。
  她的頭髮染成咖啡色,顯得十分與眾不同。五官立體鮮明,長得就像都會區的摩登少女,擁有直言不諱的個性,在班上是個頗為搶眼的女同學。
  常聽男同學這麼形容她——琴吹啊,雖然脾氣不太好,不過長得滿正的。
  她好像不喜歡我。我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自從四月跟她同班以來,她總是以冷冷的眼光看著我。
  我不記得自己犯了什麼錯,要讓她氣到瞪我。啊,對了,昨天……
  我在發呆的時候,琴吹同學板著臉向我走來。她伸出右手,語氣粗魯地對我說:
  「給我四百六十圓。」
  「什麼?」
  「昨天『不小心摔倒所以破了』的那本書的賠償金。學校不是有規定嗎?如果將借來的書本弄丟或破損,必須予以賠償。」
  「可是,昨天你不是說沒關係嗎?」
  昨天我陪遠子學姐到圖書館致歉時,坐在櫃檯的竟然是琴吹同學。
  我在心裡暗自叫苦,為什麼偏偏是琴吹同學當班,這下子事情便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解決了,雖然琴吹同學當時也是板著臉,態度不太和藹,但是她說:
  「你不是故意弄破它,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以後請小心一點。」
  很乾脆地就放過學姐一馬。
  可是現在為什麼還要討這四百六十圓?而且還是跟我要?弄破書的人(不,應該說是把書吃下去的人)是遠子學姐啊!
  我才說完,琴吹同學就挑起雙眉,凶巴巴地對我說:
  「我總不能向那位天野學姐要賠償金吧?她可是圖書館的大戶,書擺在哪裡,她知道得比館長老師還清楚。而且很多圖書委員都受到她的照顧。我還是高一時,不曉得書擺在哪裡,很傷腦筋,多虧天野學姐幫忙。所以,井上,你要幫學姐付錢。」
  「嗯——琴吹同學,你不覺得這樣很奇怪嗎?」
  「一點也不會。」(語氣斬釘截鐵。)
  哇,回答得真快。我不喜歡跟人起爭執,只好取出皮夾,將五百圓硬幣放到琴吹同學的手上,然後對她深深一鞠躬。
  「這次我們的社長給你添麻煩了。」
  琴吹同學緊握五百圓銅板,嘴巴嘟得很高。
  「待會找你錢。如果你將這件事告訴天野學姐,小心我揍你。」
  這是什麼世界?為什麼我一定要幫遠子學姐擦屁股,收爛攤子?
  我心想應該沒事了,但琴吹同學依舊站在原地,瞪著我。
  「……喂,最近常有一年級的學妹來找你,你跟她在交往嗎?」
  「你是說竹田同學嗎?我們沒有在交往啊!」
  「是嗎?那個學妹也是圖書委員,我認識她。她看起來就像個傻女孩,很像那種有戀童癖的人會喜歡的對象。你們真的沒交往?」
  戀童癖的人會喜歡的對象……這麼說太過分了吧?就算我現在反駁她,也只會讓她更生氣,所以我笑著對她說:
  「我是受遠子學姐所托,擔任竹田同學的咨詢老師。」
  說完,琴吹同學的眉毛挑得更高,一臉怒相。
  啊,又怎麼啦?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琴吹同學吸了一口氣,以冷冷的眼神看著我。
  「算了……你跟誰交往都不關我的事。不過,既然你們沒有交往,就不需要刻意帶她到走廊或沒人的地方講話,這樣只會題解讓人起疑。」
  她吐出這番不遜之言後,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接下來是日本史課。我將黑板上的文字塍抄在筆記本上,但腦子裡依舊在想,我一定要趕快湊合竹田同學和愁二學長才行哪……
  被琴吹同學用那種帶刺的語氣說了這些話,真的讓我很難受。
  啊啊,該怎麼辦才好呢?要不要乾脆幫竹田同學寫封超級熱情的信呢……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烏雲密佈,水滴開始佈滿整片窗戶玻璃。
  (下雨了……我應該是把傘放在文藝社的櫃子裡吧……?)

*            *            *

  年紀越大,越覺得自己與他人的想法之間的差異與隔閡也越來越大。其它人覺得高興越悲傷的事,我卻一點感受也沒有,連小趾尖都無法產生共鳴。
  為什麼人會覺得高興?
  為什麼人會覺得哀傷?
  在運動會或球賽上,大家情緒激動地為隊友加油的時候,還有同學要轉校了,大家依依不捨送行的時候,我都像是個言路不通的外國人,站在人群當中,渾身覺得很不對勁。  瑟縮著身子,下腹部也開始絞痛起來。身邊的人喋喋不休地在說話,我卻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有一天,班上養的兔子嘴裡被塞進點燃的煙火,死得非常淒慘,大家都傷心地放聲大哭,我覺得心神極度不安寧,一直看著自己的腳尖,全身扭捏地縮成一團。
  為什麼對於兔子的死,我一點都不覺得悲傷?
  我試著回想兔子生前的可愛模樣,以及它柔軟的體毛,努力培養悲傷情緒,但是心裡依舊是一片空白,根本就無法擠出一滴眼淚。偷偷環顧四周,只有我一個人沒哭。
  那時,我覺得自己整個脖子都變紅了,還開始耳鳴,感到極度羞愧與恐懼。
  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在哭?啊啊,我實在是不明白。可是,大家都在哭,如果只有我一臉平靜,一定會被認為很奇怪,所以我一定要想辦法讓自己哭。可是臉部僵硬根本就哭不出來。我的臉頰在發熱。如果讓人發現我是假哭,該怎麼辦?我絕對不能把頭抬起來。只好低著頭,一臉憂鬱表情。啊啊,這次大家又笑成一團了。到底有什麼好笑的?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如果沒有跟大家一樣,一定會被當作怪胎,就交不到朋友了。
  現在要笑。笑吧。笑吧。不,哭吧,哭吧。不是,應該要笑,一定要笑才行。
  啊,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我卻辦不到。我真是個奇怪的人,真是個怪胎。
  因為無法跟大家有相同的感受,我的體內有一股像是胃都要絞起來似的羞恥感與恐懼感油然而生。如果讓大家知道這種事,大家一定會對我投注冷冷的眼光吧?
  覺得自己就像白羊群中那只最不協調的黑羊。
  無法跟同伴一起感到喜悅、一起感受悲傷、吃相同的食物,同伴們內心的感動——愛情、溫柔、體貼等等情意都無法理解的悲傷黑羊能做的事,就是對著身上的黑色毛皮撒上白粉,假裝自己也是一隻白羊。
  如果同伴們知道我是只道地的黑羊,會不會用羊角刺我?用羊蹄踩我?希望這件事不會曝光,千萬別曝光。
  每當雨滴打下來,每當風吹過來,撒在身上的白粉是不是會脫落?會不會有人大叫說「原來它是只黑羊?」我好恐懼,內心無法獲得片刻的安寧。但是除了這樣做,我實在想不出別的方法。
  在雙親、老師和同學面前,我拚命裝出很有禮貌的樣子,拚命地耍寶,只為了博取大家的歡心。啊啊,真希望永遠不會有人發現我是個不懂人心的妖怪。希望可以偽裝成愚蠢笨拙的人,讓大家笑著、同情著、原諒著,就這樣繼續活下去。

  所以,現在的我依舊戴著面具、繼續扮演小丑這個角色

*          *            *

  「哇,真的下大雨了。」
  現在是放學時間,我走在昏暗的走廊。
  明明還不是很晚,窗外的天空卻是暗的,天空烏雲密佈。射向地面的尖銳雨箭,發出冷冷的聲響。
  空氣是潮濕的,也有股寒意。
  「不是說降雨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嗎?」
  希望文藝社櫃子裡的傘還在。
  上星期下雨時,我打開櫃子,本來應該擺在裡面的傘竟然不見了。
  「啊,對不起,上星期下雨那一天,我借了你的傘,可是忘記再擺回去了。」
  遠子學姐若無其事地說著。
  然後我們兩個只好淋雨回家。
  「借了傘請記得放回去啦!」
  「好啦!可是,在雨中這樣跑著,不是很有青春的感覺嗎?」
  (學姐那個人,老是把別人的東西當成自己的東西,自己的東西還是她自己的……)
  難道她是胖虎嗎?這也就是我會加入文藝社的原因吧?
  (唔……這真是個無解的謎題。)
  今天我是值日生。做好導師吩咐的事情後,才發現時間已經很晚了。遠子學姐現在一定敲著椅子,不停地說「肚子好餓」吧?社團教室裡有很多舊書,但是保存狀態不是很好。
  「這些過期的書,可是會吃壞肚子的。」
  遠子學姐這樣說過。
  「不過呢,如果是妥善保存的舊書,它的味道一定就跟熟成的法國松露或葡萄酒般一樣美味吧?啊,光是想像就要流口水了。還有,在文學紀念館展示的夏目漱石、森鷗外、武者小路的親筆手稿!我想世上再也找不到像那樣美味的東西了!就算會吃壞肚子也無所謂,不知道能不能嘗一口看看呢!」
  說那段話時,學姐的表情很嚴肅。我忍不住擔心起,哪天遠子學姐說不定真的會潛入文學紀念館裡偷東西。
  「啊,糟了,古典文學課本忘記帶回家了。」
  教古典文學的三枝老師很嚴格。明天有課,得先在家裡預習。
  沒辦法,只好折回教室。
  可能是因為下雨的關係吧?走廊上沒半個人影,非常安靜。
  當我正要推開門的時候,聽到教室裡面有聲音。好像是女同學們還留在裡面聊天吧!
  因為教室裡都是女生,我還在猶豫是否該走進去的時候,就剛好聽到她們談話的內容。
  「什麼?繪裡也喜歡芥川?真的嗎?
  「哇,小森不是也喜歡芥川嗎?那你們是情敵了。」
  「等一下。我也喜歡芥川,我覺得他人很好。」
  「天啊!連美紀也是?那就有三個人囉?」
  她們好像在聊喜歡的男生。
  這位芥川並不是大文豪芥川之介,而是我們班上一位長得最高、沉默寡言的同學。他看起來很斯文,一副聰明樣,光看外形就知道他很有女人緣。
  不過,這下問題大了。照這個氣氛看來,我越來越難走進去了。
  「太好了,我喜歡的是廣崎。我沒有情敵。」
  「什麼?鈴乃你喜歡廣崎?」
  「嘿嘿嘿,我對那種小弟弟最無法招架了。其實下週六,我們兩人約好要去看海豚表演。」
  「耶!」
  「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才剛換班一個月。你的動作未免太快了吧!」
  「我跟芥川的關係頂多只是說『早安』、『再見』而已。真可惡,鈴乃!下次大減價時,你要請我吃冰淇淋!」
  「我也要!我也要!不是單球,要請雙球的唷!」
  「哇,我得買約會時要穿的衣服,這個月很窮,只准點五十圓的冰淇淋。」
  耳邊傳來女同學們的笑聲,她們好像聊得很起勁。
  算了……先去社團,待會再過來拿書好了。
  「接下來輪到七瀨了。」
  「沒錯,大家都坦白了,你也要對我們坦白。」
  七瀨?難道是琴吹同學?琴吹同學現在也在教室裡。
  「莫非七瀨喜歡芥川?」
  「哇,拜託千萬不要。七瀨是個大美人,我絕對無法贏你的。」
  「我啊……」
  從門的那一端,傳來琴吹同學的聲音。
  雖然知道偷聽人家說話是不好的行為,但是我很想知道那個又毒舌又驕傲的琴吹同學到底喜歡誰。我不禁屏住氣息,仔細凝聽。
  「我沒有喜歡的人。可是,卻有個討厭的人……」
  「什麼?是誰?」
  「井上心葉。」
  琴吹同學口齒清晰地說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無法思考。接著感覺整個頭在發熱。
  「為什麼?井上同學人很好,不是那種會讓人討厭的人啊!」
  「沒錯,你不覺得他就像空氣一樣人畜無害嗎?」
  「雖然個性呆板,不是很出色,不過,如果仔細瞧的話,長得還滿可愛的。」
  「沒錯,說話語氣很溫柔,總面帶微笑。」
  突然,琴吹同學以嚴厲的口吻說:
  「就是那樣才讓我覺得噁心。老是露出那種虛偽的笑容。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麼,看了就討厭。」
  我的臉頰到耳朵都在發熱,連手也發抖,喉嚨也開始痛起來。
  為什麼要那樣說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是在眾人面前,需要用如此輕蔑的語氣說我嗎?
  雖然我很想逃離現場,但是因為自尊心作祟,我伸手推開教室的門。當我走進去時,女同學全都回頭看著我。
  我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的樣子,眼睛瞪得很大。
  「啊?你們還沒回家啊?對不起,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女同學的雙眸露出慌亂的視線。我快步走向自己的書桌,取出古典文學課本,放進書包裡。
  「我忘了帶課本回家。明天還有古典文學課呢!」
  琴吹同學滿臉通紅地蹬著我。我故意看著她,拚命地擠出笑容。
  「我走了,大家再見。」
  女同學趕緊對我說:「再、再見!」
  只有琴吹同學一個人鼓著腮幫子,緊閉著嘴,一直瞪著我。

  (我覺得好不甘心,好丟臉。)
  在潮濕昏暗的走廊上,我懷抱著淒慘的心情往前走。
  (老是露出那種虛偽的笑容滿面?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麼,看了就討厭?)
  比起那種我行我素,老喜歡跟人吵嘴,為了表達自己的想法而老是破壞氣氛的人,靜靜笑著配合他人還比較好吧!
  有些時候也只能這樣做吧。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說這樣的我很噁心?
  (我並不是天生喜歡那樣傻笑啊!)
  有個灼熱的物體從喉嚨竄升,讓我忍不住大叫。
  (我以前不是那樣的,以前的我……)

  ——心葉真的笑得很開心呢!
  ——而且,心情不好的時候,生氣的時候,焦躁不安的時候,也會馬上表現出來,你還真容易看穿呢!就像小狗般單純可愛。
  太過分了,我才不是小狗咧!當我這樣反駁時,她就發出鈴鐺般悅耳的聲音,掩嘴而笑。

  ——你看你,又鼓起腮幫子了。你真的是很容易看透。不過,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只要有心葉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安心。

  (我念國中的時候,可是有喜歡的女生呢!我也跟大家一樣談過戀愛啊!)
  只要聽到她的聲音,就會心跳加速。她對我說的每句話,全是上天賜給我的珍寶。我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中,每晚睡覺前,就會一直取出來凝望。
  只要這樣,就覺得每天都很幸福,臉上經常掛著笑容。
  可是,我的戀情就跟《大亨小傳》的蓋茨比一樣,最後落個悲慘的結局,然後我開始變得會說謊。

*           *          *

  我很努力地把『人類』這個角色扮演得很好。
  週遭的人都說我開朗樂觀、和藹可親。
  別人貶抑我或嘲笑我,我都不在乎,反而感到安心。但是如果有人說我和藹可親,我的胃就會開始抽痛,感覺很不舒服。
  渴望別人認為我是好人時,我就會耍寶惹大家笑,或是假裝喜歡小狗,其實當時我羞愧得像是臉頰有火在燒。
  為什麼會這麼說?因為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在偽裝。因為我並非如人們所說,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這一切都是我使出的詐術罷了。
  所以每次有人說我和藹可親時,我就有股衝動想要大叫,甚至想要拿刀切腹自殺。
  狗並不曉得我的內心是如此糾葛、複雜,只要我摸摸它的頭,它就會拚命搖尾巴高興地靠過來。它一定以為我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類吧?
  告訴過我她喜歡我的那個女孩子,也像狗一樣單純。
  她是個天真無邪,個性開朗的女孩,總是開心地笑,就像個孩子。
  如果我也能像她那樣,該有多好。
  可是,我也憎恨著那樣溫馴單純的她。

*          *             *

  遠子學姐將穿著短襪的雙腳跨在椅子上,聽著外面的雨聲,雙手翻閱書本閱讀。
  今天她的餐點就是有著豪華厚皮封面的《伊利亞特》。這是偉大的盲眼詩人荷馬描述特洛伊木馬屠城戰役的敘事詩。
  像貓尾巴般的黑亮麻花辮由肩部垂到腰部,纖長整齊的睫毛淡影落在瞳孔上。瘦削的食指撥弄著嘴唇,這是遠子學姐看書時會出現的怪癖。有時她還會將指尖放進嘴裡含著。
  雨水打濕了滿是灰塵污垢的窗戶玻璃。今天看不到夕陽的光輝。
  我停下正在寫文章的手,對學姐問道:
  「遠子學姐,你有喜歡的人嗎?」
  「什麼?你說什麼?」
  當學姐專心看書時,往往都聽不到四周的聲音。
  「嗯,你的點心寫好了嗎?」
  突然學姐的臉上露出一抹光輝。只有這件事,才會讓專心看書的學姐分神,這就是遠子學姐的物質。
  「我是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當然有。嗯,像是葛裡克、狄更斯、德曼、史坦達爾、查赫夫、莎士比亞、歐克特、蒙哥馬利、法頌、林德葛連、馬克拉可蘭、卡蘭德、喬丹、井原西鶴、夏目漱石、森鷗外、宮澤賢治、木村裕一先生都是我喜歡的人,還有還有……」
  看學姐說著說著又快流口水的樣子,我趕緊打斷她的話。
  「我不是說你喜歡的食物。還有,卡蘭德、喬丹是誰啊?籃球選手嗎?」
  「討厭,你不曉得芭芭拉卡蘭德、佩妮喬丹嗎?她們都是知名的浪漫文學作家。卡蘭德的《愛火燎原》這本書你一定要看,內容是位美國石油大王的女兒隱藏自己的身份,跟一位多金帥哥墜入情網的故事。喬丹的《SILVER》也是曾經被改編成漫畫的名著,這本書我也大力推薦。一位名叫潔拉蒂的純真少女,遭所愛的人背叛,大受打擊,一夜之間黑髮變成銀髮。所以,她決定向那個男人復仇。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找英俊的家庭教師幫她上愛情課,那是充滿濃濃愛意的課程。這位家庭教師真的很性感,完美到無可挑剔。」
  糟了,離主題越來越遠了。
  「我知道,你不用再說了。我不是問你那個……遠子學姐,你談過戀愛嗎?」
  「什麼?」
  遠子學姐歪著脖子,一臉茫然。
  「鯉魚?」(註:日文的「戀」發音和「鯉」一樣,都是KOI。)
  「不是吃的鯉魚。是LOVE的戀愛。L、O、V、E。」
  「如果你是問我談戀愛,我隨時都在談戀愛。」
  「我不是問你跟哪些食物談戀愛,我是問你曾經跟人談過戀愛嗎?」
  不曉得為什麼,覺得好累。就算心情再不好,會想要跟這個人討論愛情話題的我還真是個大笨蛋。
  當我問完,遠子學姐突然注視遠方,靜靜地微笑著。
  這是怎麼回事?現場氣氛就像正在播放冷硬派電影主題曲,非常沉重嚴肅。莫非遠子學姐曾有過痛苦的戀愛經驗?
  「我啊……我是戀愛大凶星。」
  「什麼?那是什麼意思?」
  雖然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還是被嚇到了,忍不住提高嗓門說話。
  遠子學姐望著被雨水沖濕的窗戶,露出虛無飄渺的眼神,以哀傷的語調娓娓道來。
  「今年年初,我去找新宿之母占卜戀愛運。結果她說,我一出生就是戀愛大凶的命,就算談戀愛,百分百會破局。所以她叫我別去想愛情的事,將心思擺在學業與興趣方面。」
  「你說的新宿之母,難道是在伊勢丹百貨公司角落擺攤,經常有很多人排隊等算命的那位佔卜師嗎?你也去排隊啦?」
  「是啊,而且那天還下雪,街道上白茫茫一片,冷死了。」
  「你為什麼刻意挑下雪天去排隊?」
  「我以為若是下雪天,應該不會有人去排隊。不過也幸好是下雪天,我只等半小時就輪到了。」
  我又開始頭痛了。
  「你那麼想讓新宿之母幫你算命嗎?」
  「因為我是女孩子嘛!當然很在意戀愛運了。結果竟然是戀愛大凶星……運勢超爛。不過,老師說七年後厄運就會結束,就可以邂逅真命天子。」
  總是一臉冷漠表情的遠子學姐,很難得地變得很開朗,還探出身子對我說:
  「老師預言說,七年後的夏天,在嘴裡銜著鮭魚的熊面前,我會跟一位圍著白色圍巾的男子附入情網,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她說我的愛情線很短,一生只有這次機會,鼓勵我要好好把握。不過我還是覺得遺憾,畢竟要等七年才能談戀愛。」
  「為什麼那個男人會在夏天圍圍巾?還有,如果你們站在熊的面前談戀愛,搞不好會被熊吃了。」
  遠子學姐聽我這麼說,又氣得鼓起腮幫子。
  「心葉真是沒有夢想。」
  「是遠子學姐太會作夢了吧!」
  「所以我是文學少女啊!」
  「請不要拿這個當所有事情的借口。好了,不聊了。打斷你看書的時間,對不起。
  遠子學姐的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
  「不對哦……心葉,你是不是有事?」
  「沒事……」
  「難道你有喜歡的人了……?」
  我趕緊將臉移開。
  雨水打在窗戶玻璃上,發出啪噠的聲音。
  「我沒有喜歡的人,什麼都沒有。這樣最好了……」
  不會發生任何事。
  不會喜歡任何人。
  沒有痛苦、悲傷與絕望,只是平凡安穩地活下去。
  每天我都是這樣祈禱著。
  我想,我一定一輩子都不會談戀愛了。
  「……」
  遠子學姐不發一語,只是默默看著我。
  一年前,遠子學姐硬要拉我進文藝社時,也曾經流露出這樣的悲傷表情。我一邊想著那樣的遠子學姐竟然也會有這種表情,內心充滿了又羞愧又抱歉的感覺。
  「對不起,今天我想先回家。」
  我受不了這樣的沉默氣氛,於是將寫好的文章擺在桌上,站了起來。
  打開生銹的櫃子,應該擺在裡面的傘,果然不見蹤影。
  「給你!」
  遠子學姐笑著,遞給我一把淺紫色的折傘。
  「你的傘被我借走了。今天你就撐這把傘吧!」
  「為什麼呢?遠子學姐。」
  「沒什麼,我只是想拿長傘。」
  「……是這樣嗎?那麼,我就借用你這把傘了。」
  「嗯,明天見,Bye Bye!」
  學姐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對我揮手說再見。

  走下樓梯,撐開雨傘,啪地一聲,一朵紫霞花就在灰濛濛的雨中盛開。
  紫色是遠子學姐喜歡的顏色。我常看她隨身攜帶像這種淺紫色的手帕或自動鉛筆。
  「雨……好像不會停。」
  我撐著傘,一邊站在原地不動。
  一定是只有一把傘吧!
  我知道遠子學姐是在對我說謊。
  升上高中後,面對班上同學時,我總是戴著面具,刻意與他們保持距離,就算對他們笑,也不是真的在笑。當琴吹同學指出我這個痛處時,儘管覺得很可悲,但是面對遠子學姐的時候,我卻總能表現出真正的我來。
  每次看到遠子學姐一臉困惑或悲傷的表情,心裡就會想,就算是偽裝也好,應該要對她露出笑容滿面。可是在她面前,我就是無法順利地轉換語氣和表情,真是太差勁了。
  該怎麼辦才好?該如何才能提升自己的說謊本領?
  說謊本領提升後,就不會再讓彼此受傷了吧?
  我望著滴下來的冰冷雨水,心想遠子學姐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回家?
  校舍的另一個有位穿著制服的女生走出來。
  (是竹田同學。)
  她也看到我了,停下了腳步。
  她吸了一口氣,眼睛瞪得很大。
  然後以沙啞的聲音叫著:「愁二學長……」
  發生了什麼事?
  接下來,竹田同學蹲下身子,哭了。
  「怎麼了,竹田同學?」
  竹田同學沒有回答,而是將她濕答答的身體和臉貼在我身上,將她的手繞過我的背後嗚咽地哭泣著。她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雙眼緊閉,淚水不斷流下。
  我手上拿著傘和書包,沒辦法抱她。而且,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根本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愁二學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正當我準備問她時。
  「小千!」
  一位年紀與我相仿的少年在叫她。
  趴在我胸前的竹田同學身體突然震了一下。
  「小千?」
  聲音是從竹田同學剛剛走過來的方向傳來的,聲音越來越近。那聲音聽起來充滿困惑。突然竹田同學抓著我的手。
  「竹、竹田同學……等一下。」
  竹田同學緊咬著牙,一臉驚嚇的表情,抓著我的手往前走。
  「竹田同學,『小千』是不是在叫你?那個人是不是在找你?」
  「不行,不能讓他找到。」
  竹田同學語帶膽怯地說,就這樣把我抓進校舍裡。
  進去校舍那一刻,我看到一位撐著深藍色雨傘的男孩四處張望地朝我們走來。可是因為時間太短了,我看不到他的臉,無法確認他的身份。
  當我們走到中庭走廊時,竹田同學總算放開我的手,然後又蹲下去,雙肩顫抖著,又哭了出來。

*         *         *

  我對那個女孩說,可以交往看看。
  那個女孩就像小狗般,露出純真的笑容。
  那個女孩對我是百分百信賴,將她自己交給了我。
  她是只單純無邪、心地善良、個性開朗,深受神喜愛的白羊。
  像這樣的女孩,讓我嫉妒又討厭,同時也對她的純真產生無法抑止的憧憬感覺。
  或者、也許,這樣的女孩,可以讓我有所改變。
  人們常說,戀愛會讓人改變。
  或許這個女孩可以拯救我。
  也許從此以後,我可以不再當個沒有愛情、沒有同情心的妖怪,而是真正的人類。
  啊,我真的好希望能變成那樣。
  胸口有股像是快燒焦的熱氣竄升,我如此熱烈地祈求著。
  就喜歡那個女孩吧!
  就算剛開始是假的,但總有一天會變成真的。
  啊,求求你、求求你,就讓那道純真無垢的光芒解救我吧!

  可是,當那個女孩知道我曾殺人,她還會愛我嗎?她還會覺得我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嗎?

  我是,妖怪。

  那一天,軟綿綿的肉被壓碎了,散發出酸酸甜甜味道的紅色鮮血就在黑色柏油路面上擴散開來,我抱持著一顆空洞的心,眺望著眼前的景象。
  我,殺了,人。

 


第三章  第一手記——片岡愁二的告白

 

  愁二學長……
  那是竹田同學是這樣叫我的。
  竹田同學並沒有告訴我,她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我等竹田同學停止哭泣後,才送她回家。在雨中,兩人共撐一把淺紫色雨傘,緩緩前進,竹田同學因為哭得太厲害,眼睛變得很紅,一路上都低頭不語。仔細瞧瞧,竹田同學的嘴唇有點腫,還滲出血絲。有時她偷偷抬頭看我,眼神充滿不安全的感覺,好像要確認什麼東西般,然後又慌慌張張地低下頭,眨眨眼睛。
  不久,我們來到一棟有著美麗花壇的兩層樓建築物,於是我們彼此道別。
  「謝謝學長送我回家。」
  「不客氣,你趕快換衣服,取暖一下比較好。」
  竹田同學又抬頭看我。她一直盯著我看,好像我的臉上寫了什麼東西般,雙眼噙淚,低著頭,對我敬了一個禮之後,她轉身面對掛著手工制門牌的大門,靜靜地消失在裡面。
  今天早上第一堂課休息時間,她也沒來找我了。我一直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盯著教室門口瞧,結果卻與正走進教室的琴吹同學四目相交。
  (哇,這下子該怎麼辦才好?)
  對方也是一臉慌張的表情,整個人當場愣在原地,不過嘴唇抿得很緊,遲疑一會兒就朝我走來。
  「這是昨天要找你的零錢。」
  說完,很粗魯地將拳頭伸向我。
  「啊,謝謝……五十圓?」
  琴吹同學給我的是五十圓銅板。
  「嗯,你是不是多找我十圓?」
  「我當然知道,請你再找我十圓。」
  「啊嗯……對不起,我現在沒有零錢。」
  「那改天再給我好了。」
  她一臉不悅地嚅囁說完,好像想走開,卻又在原地磨蹭。
  「……今天,竹田千愛沒來找你啊!」
  「啊……嗯,是啊!她今天沒來。」
  「喂,昨天放學的時候……井上,你是突然闖進教室的吧?那時候……你真的什麼都沒聽見?」
  她說完,一直盯著我看。
  我對她露出溫柔和藹的笑容。
  「咦?聽到什麼事?」
  琴吹同學馬上臉紅。
  「沒……沒聽到就好。」
  說完,她轉身背對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只有我的手掌裡留了一個五十圓的銅板。
  告知第二節課已經開始的鈴聲輕輕響起。
  (啊,竹田同學……果真沒有來。)

  第二堂課休息時間也不見竹田同學的蹤影。
  我很擔心她是不是感冒請假了,於是我決定去找她。當我在竹田同學教室前徘徊時,看到她跟朋友有說有笑地走出來。
  「哇塞!千代子你真的很厲害耶!好!等他生日那一天,我也親自做個蛋糕送他吧!啊!」
  神情愉快的竹田同學看到我,眼睛瞪得好大,手也放了下來。
  「心葉學長……」
  「早、早安。
  「哎呀,學長,你怎麼突然跑來找我?啊,對不起,千代子,我有事要先離開。心葉學長,請到這邊來。」
  竹田同學抓著我的手,像在踏步般往前走去。
  (咦,奇怪?她好像突然變得很開心?)
  她帶著一臉疑惑的我來到無人的地方,然後微笑回頭看著我。
  「想不到心葉學長會自己跑來找我,我真的嚇了一跳。」
  「昨天你哭得那麼傷心,我很擔心你……」
  「啊,你說那件事啊?已經沒事了。我只是變得有點神經質吧?也可能是因為下雨的關係,讓人心情很憂鬱吧……又或許是心葉學長的表情是那麼親切和善……才讓我忍不住想向你撒嬌吧……啊,實在太丟臉了,請你忘掉昨天的事吧!」
  她滿臉通紅,一邊說話一邊揮手的模樣跟平常沒兩樣,讓我不禁懷疑,昨天她哭泣的臉莫非是我的錯覺?
  「你跟愁二學長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那位尋找竹田同學的男孩,難道就是愁二學長?他很親切地稱呼竹田同學為「小千」。
  竹田同學的表情突然抹上一層烏雲。
  啊,果然沒猜錯,他們之間真的出事了。
  「……那個……愁二學長好像有煩惱。昨天,我收到了愁二學長的信,內容是……」
  信?
  「啊!可是!我是真的恢復精神了!」
  竹田同學抬頭看著我,又在強顏歡笑。
  「對了!心葉學長,今天你也會幫我寫信嗎?」
  「嗯,我帶來了。」
  我將折好的報告用紙交給她,她整個人笑了開來。
  「謝謝你!我想愁二學長看了信以後,也會恢復元氣的。啊,下一堂課要換教室上課,我先走了。哎呀!」
  竹田同學又絆到腳,差點跌倒,我趕緊扶著她。
  「嘿嘿嘿,對不起。我真的很遲鈍。我先走了!」
  她邁出搖晃不穩的腳步,啪噠啪噠地跑開了。我目送她離去,但內心還是無法釋懷。

  竹田同學說愁二學長有心事。
  竹田同學昨天哭得那麼傷心,應該跟這件事有關吧?
  那個叫片岡愁二的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寫了很多信給他,但我只是從竹田同學口中瞭解這個人。
  弓箭社三年級學生,有很多朋友,最會搞笑,博取大家的歡心。
  平常臉上總是掛著開朗的笑容。只有在射箭的時候,才會露出嚴肅的表情。
  聽說平常就很和藹可親,實際交談過後,就會知道他真的是個大好人……
  這些全是竹田同學說的。
  莫非愁二學長不像竹田同學所想是那麼好的人。人一旦墜入情網,就會喪失冷靜判斷的能力,無法做出明確的判斷,這種事是很常見的。

  「喂,芥川,你是不是有加入弓箭社?」
  那天的打掃時間,我跟同班的芥川聊天。
  「是啊。」
  芥川正在搬桌子,他以成熟低沉的聲音淡淡回答著。
  他並沒有生氣,而是因為他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人。我從未看過芥川大聲笑過。像他這種酷酷的樣子,應該很有女人緣吧?我走到他身邊,抬頭望著他,發現他跟我截然不同,個子很高,手臂和肩膀很壯碩,五官清秀斯文,果然是個大帥哥
  「弓箭社裡是不是有位叫做片岡愁二的高三生?」
  芥川沉思了一會兒,冷淡地回答:
  「沒有,我沒聽過。」
  「咦?怎麼會這樣?難道名字弄錯了?沒有一位叫愁或愁學長的人嗎?」
  「好像有個人叫籐村修也,不過他不是三年級,是二年級。還有,我們也不是叫他修。」
  「咦,真的嗎?沒有其它人叫愁嗎?」
  「在我們社團裡沒聽過這號人物。」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是竹田同學搞錯了?可是,如果她尚未告白也就算了,明明都告白過,還有書信往來,應該也常常聊天吧!不過,記錯名字也是有可能的。
  芥川終於搬好桌子,他看著我。
  「你說的那位愁學長,到底怎麼啦?」
  「嗯,這個嘛……我也是聽認識的人說的。對了,你可以帶我參觀弓箭社嗎?」
  「可以啊!偶爾也會有希望加入社團的人來觀摩。」
  「那麼,今天可以嗎?不過,我並沒有要加入弓箭社……這樣是不是就不能參觀?」
  「……應該沒關係,我會跟顧問老師說的。」
  「那就謝謝你了,芥川。」

  弓箭社的練習場位在體育館旁的舊道場。正面擺了五塊靶板,其它還有將麥稈弄成稻草包形狀的物體插在竿子上,後面再用板子固定,還有好幾塊舊的榻榻米排列在一起。
  社員都穿著白色和服,戴著護胸,下身則穿著黑色褲子,手裡拉著弓,練習射箭。旁邊有十幾名身穿運動服,手裡拿著粗壯橡膠弓箭的社員,大家異口同聲地喊著:「踏步!」
  「胴造!」(註:弓道禮節,是沿用了古代武士在放箭之前,先按一下腰間刀柄的動作。)
  「舉弓!」
  那些人應該是一年級新生吧!
  芥川也換上練習服,朝我走來。
  「我已經取得許可。不過這裡很危險,你不要到處亂跑。」
  「嗯,我知道。」
  就在那時,弓箭射中榻榻米的聲音直接貫穿我的耳朵。
  「哇,聲音好大。近看果然很有臨場感。」
  竹田同學曾經說過,當愁二學長的弓箭射出的那一瞬間,總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也被射中了。
  「嗯……你說得沒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的人,可能會嚇一跳。」
  芥川冷冷地說著,因為他也要練習,所以先離開了。
  我就站在後面,觀摩大家練習。
  在弓箭社是男女一起練習,人數各佔一半。社員人數很多,乍看之下差不多有五十人吧?
  這些人當中,一定有一位就是讓竹田同學一見鍾情的「愁二學長」。
  (唔……既然是一見鍾情,那麼那個人的外表應該也很出色。這樣的話,就不是那個人。那邊那個也不是。對面那個人好像也不太像……)
  一邊確認著,我忍不住想抱住頭。
  傷腦筋。候補人選越來越少。
  (如果要說弓箭社裡誰長得最帥,怎麼看都是芥川。可是,竹田同學說,愁二學長跟正經八百的外表不同,很和藹可親,人緣很好。如果是芥川,則稱不上和藹可親……還是說他在班上都酷酷的,但來到社團就會變得很活潑……嗯,不可能……不可能會這樣……)
  結果,還是無法判斷出誰是愁二學長。
  趁著練習空檔,芥川跑來找我,以低沉的聲調淡淡地說:
  「我有問社長是否有愁二這個人,但是他也說不認識。」

  這個謎越來越深了。
  我只好向芥川道謝,離開弓箭社。
  一走進文藝社,我就聽到「咕咻」的可愛噴嚏聲。
  「咕咻、咕咕……吱吱……」
  遠子學姐從面紙盒裡抽出面紙,正在擤鼻涕。
  「你,你好,心葉。咕咻!」
  她又打了個噴嚏,很認真地擤鼻涕。
  腳底的垃圾桶塞滿了粉紅色面紙。
  唉,學姐昨天果然是淋雨回家所以感冒了吧!
  「嗯……這把傘,謝謝你。」
  我遞出淺紫色雨傘,遠子學姐以紅得像馴鹿的鼻子與水汪汪的眼睛,很開心地笑著。
  「不客氣。我也把你的傘擺回櫃子裡了。謝謝你借了我這麼久。」
  「你好像感冒了……還好吧?」
  「別擔心,昨天我一邊泡澡一邊看卡蘭德的《修道院女神》,看得太著迷了,沒注意到水變涼了。你放心,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水變冷了就不要再繼續泡澡了。還有,這樣書會泡濕,變得濕答答,不是嗎?」
  「那又是另一道美食。感覺就好像將餅乾泡在粉紅色的香檳酒裡,不是嗎?」
  「我不覺得香檳會有洗澡水和泡澡劑的味道。」
  「你真是個沒有夢想的人。哈啾……嘶嘶……不過,心葉啊,你今天也是很晚才來。難道又是值日生?」
  「不是……我不是值日生,剛剛我去弓箭社觀摩。」
  「嘶嘶……咕嘶……去弓箭社觀摩?」
  遠子學姐用面紙蓋著臉,歪著脖子看我。像貓尾巴的長髮辮緩緩搖動著。
  「其實是……」
  我將昨天放學後看到竹田同學在哭的事,以及在弓箭社並沒有看到片岡愁二這個人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訴遠子學姐。
  「怎麼會這樣……」
  遠子學姐也呆住了。
  然後她若有所思地說:
  「對了,圖書館的電腦裡有全校學生的名冊,我們去查看看好了。」

  琴吹同學就坐在圖書館的櫃檯。
  「啊……」
  她一看到我就瞪著我,好像在問我來這裡幹嘛。
  「琴吹同學,我可以借用一下電腦嗎?」
  「今天用電腦的人很少,現在不是沒人用嗎?」
  「謝謝你!」
  「哈啾,打擾了!」
  我們穿過櫃檯前,朝電腦區走去,尋找空著的電腦。
  「心葉,拜託你了,我跟機械的契合度很差。」
  遠子學姐的聲音中充滿恐懼。
  「說什麼契合度啊……現在只是要搜尋資料而已吧!」
  我操控著鼠標,打開聖條學園名冊,用「片岡愁二」四個字開始搜尋。畫面出現沙漏時鐘圖案,然後顯示出找不到這筆資料。
  接著,我用「愁二」兩個字搜尋。
  還是沒有搜尋到。
  又用「片岡」兩個字搜尋,出現七筆資料,不過其中有四位是女生,剩下三個男生也沒有人的名字是愁二,也沒有發音類似的名字。
  我與遠子學姐四目相望。
  這是怎麼一回事?
  片岡愁二這個人不僅不存在於弓箭社,也不存在於這所學校。

  隔天,在第一堂課休息時間,竹田同學抱著一本畫了一隻小鴨的筆記本出現。
  「早安,心葉學長。我來拿信了。」
  我無視於琴吹同學瞪人的目光,把竹田同學拉到走廊角落。
  「今天沒有信。」
  「咦?為什麼?」
  「因為我們學校根本沒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咦!」
  竹田同學眼睛瞪得很大。她不是在演戲,而是好像真的嚇到了。然後彷彿覺得很有趣地噗哧笑了出來。
  「唉呀,你在胡說什麼啊,心葉學長?愁二學長就在我們我們學校啊!」
  「可是,我在弓箭社裡找不到片岡愁二這個人,找了全校學生名冊,也沒有這個人。竹田同學,你到底把信交給誰了?」
  竹田同學依舊笑著回答。
  「交給愁二學長囉!」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陰霾,語氣也沒有絲毫猶疑,乍看之下好像是我搞錯了,讓我開始覺得很不安。
  「愁二學長確實是在弓箭社啊!」
  「可、可是……」
  「千愛隨時都會把愁二學長寫的信帶在身上唷!你看!」
  竹田同學打開抱在胸前的鴨子筆記本,取出夾在裡面的信封給我看。信封是簡單的白色紙張,沒有收件人姓名,只寫著寄件人「片岡愁二」幾個字。竹田同學又從信封裡取出信箋。
  信箋也是一般的白紙,大概有三張折疊在一起。
  這麼說來,昨天竹田同學也提過收到愁二學長給她的信。她只說了「內容是……」然後就臉色鬱悶地沉默不語了。
  她還說愁二學長好像有心事。
  那封信裡寫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
  竹田同學的表情有點猶豫,用她偶爾會有的那種不安眼神看著我。然後好像下定決心般,將信箋湊到我眼前。
  「確實有愁二學長這個人。我是說真的,我沒有搞錯。請你看這封信。愁二學長他現在非常痛苦……可是,我是個笨蛋,我無法瞭解……所以……所以求求你,幫幫愁二學長。」
  她用顫抖的聲音,真誠地向我訴苦。雖然外表裝得很開朗,但她或許也已經獨自忍耐到極限了吧!或許連她自己也需要別人的幫助吧!或許也是因此,她才會用無助的眼神看著我。
  我知道,如果看了這封信就會惹上麻煩事。
  現在在這裡看信這個行為,只是為了跟竹田同學商量,純粹想幫助她,並沒有其它意思。
  能夠風平浪靜地度過每一天,這是我最大的希望。
  插手去管別人的麻煩事,那是很愚蠢的行為。對不起我是個無法承擔重任的人。我應該對她這麼說,然後轉身離去。
  可是,一切好像都太遲了。片岡愁二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怪事?連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是什麼……
  我接過信,打開來,指尖整個都麻痺了,我還聞到一股甘甜的香味。

  『一直以來,我過著羞恥的生活。
  在我身上,完全找不出像是人類的地方。
  好比說體貼關懷、愛護關心、哀傷難過——諸如此類只要是人都會有的情感。』

  『我戴著小丑的面具,拚命地想讓身邊的人歡笑,希望大家認為我不是壞人。可是,就在不斷說謊的過程中,覺得自己的內心越來越失落空虛。』

  『那一天,我殺了人。
  軟綿綿的肉被壓碎了,散發出酸酸甜甜味道的紅色鮮血就在黑色柏油路面上擴散開來,我抱持著空洞的心,眺望著眼前的景象。
  我,殺了,人。
  恐怕連神也不想幫我了吧!』

  「是《人間失格》。」
  放學後我來到文藝社。
  遠子學姐看完信後,斬釘截鐵地說。
  「《人間失格》是太宰治的作品嗎?」
  「是的。『一直以來,我過著羞恥的生活。』這句話是《人間失格》的主角在章節的開頭所說的話。其它不少字句也是引用自《人間失格》。」
  說到這裡,學姐又打了個噴嚏。
  「這麼說來。信裡寫的事不是真的,只是倣傚《人間失格》寫的文章囉?」
  我希望是這樣。當我從竹田同學手中取過信看的時候,覺得內容太過異常且無可救藥,讓我覺得彷彿被丟到無際的黑暗裡似的。
  那是位名叫片岡愁二的少年的悲傷告白與懺悔。
  愁二從小就無法與他人有相同的感受。
  為什麼會覺得喜歡?
  為什麼會覺得討厭?
  還有,喜歡的定義是什麼?討厭的定義又是什麼?
  親人死了,舉行喪禮,大家都在哭。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悲傷。朋友要轉校遠行,大家都依依不捨,只有他無動於衷。看到小狗或小嬰兒時,大家都說好可愛,只有他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們會喜歡這樣的人或動物。在這種情形逐漸增加之後,他也漸漸覺得自己不是人,而是被詛咒的妖怪。
  無法理解他人的感受,讓他感到恐懼、絕望、痛苦。
  如果被大家知道自己是個妖怪,大家會做何感想?
  因為害怕,只好繼續當小丑,拚命地取悅他人,努力地讓別人愛自己。
  週遭的人都被愁二的言行舉止感動、迷惑,於是他成為人氣王,但其它內心卻抱持著強烈的羞恥感,痛苦不已。
  說謊是件丟臉的事。異於常人也是丟臉的事。片岡愁二在信中不斷地訴說內心的痛苦。

  『好羞恥。
  覺得自己好羞恥。
  光是活著都很羞恥。』

  只有一個人看穿了愁二的小丑演技。
  愁二稱那個人為S。在信裡,他說那個人最瞭解自己,但同時也是會讓自己毀滅的危險人物。

  『只有一個人,只有S,透過他聰明的視線,讓我發覺了自己是個小丑。』
  『總有一天,我會因S而走向滅亡之路。』
  『有一天S喃喃對我說:
  『你是打從心底,真心誠意地愛著她嗎?』』
  信寫到這裡就沒了。
  信裡說的「她」指的是誰?S又是誰?我完全不知道。
  愁二又給了S什麼樣的答案?
  看完信以外,不曉得為什麼,覺得胸口很悶,很難受。以前好像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聽了遠子學姐的話,我終於釋懷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這封信的開頭引用自《人間失格》。)
  國中的時候,我也看過這本太宰治的代表作。第一印象就覺得書名很黑暗,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它是暑假讀書感想作業的指定書籍。必須從四本書中選出一本閱讀,然後寫感想,或許是因為當時正是渴望長大的年紀,所以我刻意挑選最難的一本。
  不過當時我還是個國中生,思想不夠成熟,實在無法體會主角內心的痛苦。主角一直在對憂鬱的生活做告白,但我完全看不懂,所以最後就選另一本書寫感想。
  雖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在腦海深處好像依舊殘留著當時讀過的文章內容。因此,當我看見片岡愁二的信時,會覺得以前好像曾在哪裡看過同樣的文字。
  「哈啾!」
  遠子學姐又在打噴嚏了。
  「嗚……我認為這封信不完全是抄自太宰治的書。我認為他是借《人間失格》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渴望有人瞭解他,才會那麼寫的。」
  「這麼說來,他說殺了人,也可能是真的囉?還有,他說想死,也是真的嗎?
  「如果真的殺了人,事情就大條了。」
  不管怎麼說,片岡愁二絕對不是「只有一點心事」而已。一定要趕快對他伸出援手。雖然殺人云云的事情或許只是妄想,但是會這樣妄想的人也已經很危險了,而且,那麼討厭自己,對自己感到絕望的人,還能活下去嗎?
  「太宰治是在完成《人間失格》後一個月自殺。這樣看來,情況很不妙哦?」
  我覺得這封信簡直就像遺書。片岡愁二一定是有自殺的打算,才會寫這種信給竹田同學吧?
  遠子學姐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膝,右手食指擺在嘴唇上,陷入沉思。
  「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是由《序言》、《第一手札》、《第二手札》、《第三手札》和《後記》所組成。當時在《展望》雜誌的六月號、七月號、八月號分三次連載。作為故事序章的《序言》,和記載主角『葉藏』年少時候心情告白的《第一手札》是在五月刊登。再過一個月,也就是六月十三日那天,太宰治就跟愛人山崎富榮一起跳玉川上水自殺……」
  學姐雙眼注視遠方,只有嘴唇像機器般,很有規律地動著。
  「第二次連載刊登,是在河裡搜尋遺體的時期,最後在六月十九日找到兩人的遺體。《第三手札》和作為終章的《後記》是在一個月後的七月刊登。《人間失格》簡直可以說是太宰治一生的回顧。
  出生在鄉下舊式名門家庭的男主角,對自己與他人的差異感到恐懼與羞愧,所以扮演著虛偽的小丑,後來還投身於危險的社會運動。可是最後仍然半途而廢,變得非常討厭自己。為了從絕望中逃離,一直過著頹廢的生活。
  就在那時,他和一位咖啡館的女侍相約自殺,結果對方死了,自己卻苟活於世,因此開始陷入絕望與自我否定的深淵裡,結果最後仍是回到充滿貧困、內省、頹廢的生活。
  妻子的天真無邪也被污染了,男主角最後完全沉迷於禁藥中,被友人送到腦科醫院,形同廢人。作者太宰治也是出身自青森的大地主之家,也參加過社會運動,擔心自己否一輩子只能當個富家公子,也曾跟咖啡館女侍一起相約自殺,不過沒有成功。
  那時太宰治被救活了,但對方死了。後來,他跟從鄉下來投靠他的藝妓小山初代結婚。不過知道初代的過去後,他大受打擊,再次自殺未遂。後來因藥物中毒,被送進武藏野醫院。
  出院後,他寫了《人間失格》的前身作品《HUMAN LOST》。沒多久,又跟妻子初代服毒自殺,不過這次也是沒有成功。
  後來的太宰治寫了很多很棒的作品,成為知名作家。就這樣過了十年歲月,重新完成《人間失格》這部作品。不過完成後立刻又自殺,這次太宰治和那位女性都沒有被救活。所以大家就說《人間失格》是太宰治的遺書。」
  遠子學姐以飄渺的眼神看著我,問我:
  「心葉,你看過太宰治的作品嗎?」
  「我看過《人間失格》。還有教科書裡不是有《快跑!梅樂斯》和《富岳百景》這兩篇文章嗎?」
  「我的印象中,《快跑!梅樂斯》(註:故事大意是,誤闖皇宮而被判死刑的梅樂斯希望能回鄉參加妹妹的婚禮,一位原本不信任人心的石匠卻自願替他坐庫,梅樂斯為了不失信於石匠,全力奔跑回鄉參加婚禮又跑回皇宮,最後兩人都被國王釋放。)好像是刊登在公民與道德課本裡。那確實是篇好文章,不過總覺得不太對味。哈啾!哈啾!哈啾!」
  可能是因為一口氣講太多話,所以她不停打噴嚏。
  「你還好吧?」
  「嗯,別擔心……嘶嘶。那麼,你看了太宰治的作品,有何感想?」
  「我看不太懂。光看序言就覺得心情很沉重……不過,《快跑!梅樂斯》倒是讓我熱血沸騰。最後的結局太隨便了,我沒有被感動,反而有種錯愕的感覺。若是《富岳百景》,我只記得照相的情景,不過看過以後,心情覺得很開朗。還有,文章很有節奏感,讀起來輕鬆自在,好像在跟作者對話。」
  「沒錯,那就是太宰治作品的魅力之一!」
  學姐用粉紅色面紙擤鼻涕,擤完捏成圓形,丟進垃圾桶,又以熱烈的語調繼續說:「太宰治的作品讓人有種好像在跟作者對話的親切感與臨場感。以猶大(註:耶穌門徒,出賣了耶穌。)為題材的《狂烈告白》就像口述筆記,像是連珠炮似的緊湊對話讓人幾乎跟不上,那樣的情節安排也很棒。太宰治最大的魔法,就是讓讀者能夠創造出隱形的第二人稱。那就是對讀者和作品的『共鳴』。」
  「共鳴?」
  「太宰治是個擁有兩極評價的作家,雖然有人覺得他的作品黑暗、憂鬱、沉重,而不喜歡閱讀他的作品。但是對於喜歡他的人來說,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作家,會讓人忍不住愛上他。為了悼念太宰治,每年都會舉辦櫻桃忌,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參加這個活動。能讓書迷如此狂熱的太宰治,我想其它文豪都難以望其項背吧?
  為什麼太宰治會如此受到愛戴?就是因為讀者能從太宰治的作品中看到自己的煩惱與痛苦啊!
  太宰治的作品擁有能引發這種共鳴的魔法。
  因為不管是誰,都會希望自己被瞭解,渴望別人懂自己。
  跟別人不同是很可怕的。孤獨也是很心酸的。太宰的作品,會在這種時候直接跟讀者的內心對話。一面翻著書頁,讀者就會跟作者合一,悠遨在作品的世界裡。啊啊,這就像是我自己的故事啊!這個主角就是我啊……會讓人忍不住這樣想呢!
  聽說太宰治還在世時,有好多讀者寫信或寫日記給他,對他闡述自己的煩惱。他還會將讀者的故事寫在他的書裡。就像描述平凡少女一天生活的《女學生》,它的前身就是一位女讀者有明淑子的日記。她受到太宰治作品的影響,連文體都模仿得很像,如果要說那就是太宰治的作品,應該也會有人相信。」
  「片岡愁二一事實上也是對《人間失格》產生共鳴,才會寫出那樣的信吧?」
  「有可能。他或許把《人間失格》的男主角當成自己的寫照了。這就是太宰文學的魅力所在,也是可怕的地方……情緒低落的時候看這本書,真的會讓人掉進黑暗的深淵裡……」
  片岡愁二也是因為被太宰治迷惑,所以才跌入痛苦的境界吧!
  「可是,這封信應該還未完吧!會不會像《人間失格》一樣,有著第二手札、第三手札呢?」
  「哈啾!糟糕,如果真是如此,第二手札出現之前煩惱還沒有解決的話,他說不定會自殺呢!」
  「請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不過呢,看了他的信就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感覺……我就算肚子再餓也不想吃這封信。吃了這封信搞不好會像吃了毒藥一樣,連我也會變得好想死。」
  遠子學姐的身體抖了一下。
  「他信裡的S又是誰?還有所謂的『她』……指的是竹田同學嗎?更重要的是,片岡愁二到底人在哪裡?」
  「沒錯,這是最大的問題。我們要趕快找到愁二學長,如果他真的想自殺或殺人,一定要阻止他。」
  「結果呢……能解決這個問題的人,大概只有竹田吧……」

  隔天是星期六,學校放假。
  到了下周的週一,第一堂課休息時間,竹田同學就跟往常一樣,踏著輕快步伐,出現在我的教室門前。
  「心葉學長,我可以拿信了嗎?」
  我對著比平時還要高興的她,劈頭說了這麼一句話。
  「對不起,我不能寫信。我想更瞭解愁二學長,否則我寫不出來。」
  竹田同學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那眼神看起來就像被遺棄的可憐小狗。
  「你能不能告訴我更多有關愁二學長的事?你所知道的愁二學長,請你全部告訴我,這樣我才能繼續幫你寫信。」
  「……」
  竹田同學低著頭。
  她手指交握,不停擺動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喃喃說:
  「放學後……你能來圖書館嗎?我會在地下室的書庫等你。」

  沿著老舊的螺旋樓梯走下去,不停發出喀喀的聲響,走到最下面時,前方有扇灰色的門。
  我敲了門。
  「請進!」
  裡面有人回應。
  我輕輕將門往後拉開,就聞到了一股甜甜的香味。
  那不是鮮奶油或巧克力的氣味,而是舊書的氣味。
  房裡滿是塵埃,天花板上結滿蜘蛛網。房中立著兩、三個書櫃,地板上也有好多書堆。
  簡直就像書的墳場。正中間有個擁擠的小空間,擺了一張老舊的書桌和椅子。桌上的檯燈亮著,整個房間就只有這個照明設備。
  竹田同學坐在桌前,好像在寫東西。她啪地一聲合上小鴨筆記本,靜靜看著我。筆記本旁擺了一個馬克杯,那個馬克杯圖案跟筆記本一樣,都印了一隻小鴨。
  「這個房間有蟑螂和老鼠。」
  竹田同學笑著對我說。
  我怯怯地看著自己的腳底。
  「所以,圖書委員很討厭這裡,幾乎不想來。我則把它當成秘密房間,常常待在這裡。」
  「……是、是這樣啊!」
  「心葉學長,你討厭蟑螂吧?」
  「……我想,應該沒什麼人會喜歡吧!」
  「或許吧!的確也沒聽說有什麼蟑螂迷俱樂部啦,或是蟑螂愛好者網站之類的。」
  「……如果認真比較,老鼠應該比蟑螂更讓我害怕吧!小學的時候住在鄉下阿姨家,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枕頭旁邊有只死老鼠,在我翻身的時候,臉就壓到老鼠的屍體了。雖然那都是阿姨養的貓做的好事。嗚哇,我又回憶起那種感覺了!」
  我想起那只尚有體溫,滿身是血的老鼠屍骸,不禁全身發抖。
  「天啊,那真是場大災難。不過,老鼠『只是三不五時會出現』,你不用擔心。萬一老鼠出現了,我會幫你趕走它的。」
  竹田同學拍著胸脯說。
  「謝謝你,我安心多了。」
  「對了,心葉學長,要喝茶嗎?」
  竹田同學取出橘紅色水壺,轉開蓋子,對著內蓋注入琥珀色液體。
  「這是焙茶,請用。」
  「你的興趣真是傳統呢!」
  「嘿嘿嘿,我偶爾會來這裡,偷偷泡茶喝。」
  水壺的保溫效果讓焙茶保持在最佳溫度,非常好喝。
  「謝謝你的招待。」
  我將內蓋擺在桌上,從口袋裡取出昨天竹田同學寄放在我這裡,片岡愁二寫的信。
  「……首先,這個還你。」
  「……」
  竹田同學默默收過信,夾在小鴨筆記本裡,然後將筆記本緊緊抱在胸前。
  「如果我搞錯了,先跟你說聲對不起。我覺得那封信好像不是寫給你的,應該是寫給別人的,對不對?」
  竹田同學的手指動了一下。
  「因為信封沒有收件人名字,而且從信的內容來看,我不覺得是愁二學長寫給你的信。」
  「……你說得沒錯。」
  竹田同學喃喃自語。
  「信確實不是愁二學長給我的。信夾在書裡,我是在偶然的機會發現的。」
  「夾在書裡,圖書館的書嗎?」
  「是的,夾在太宰治的《人間失格》裡。因為覺得好奇而拿出來讀了,看過以後就嚇一跳。我一直很在意,後來實在忍不住,就決定去找愁二學長。」
  「去弓箭社找他?」
  竹田同學猶豫了一下,才用力點頭。
  「……是的。」
  「可是,弓箭社沒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不,愁二學長確實是弓箭社的。」她抬起頭,很激動地說。
  「我是說真的,確實有愁二學長這個人。」
  我不懂。
  竹田同學為什麼那麼堅持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竹田同學所說的片岡愁二到底是誰?
  還是我看不到片岡愁二,只有竹田同學才看得到?那未免太恐怖了。
  竹田同學將筆記本擺回桌上,一直低著頭。
  地下書庫瀰漫著凝重的沉默。
  感覺好像有聽到老鼠吱吱叫的聲音,我試著換個話題。
  「嗯,那封信的開頭是引用太宰治《人間失格》的內容,你知道嗎?」
  「……我知道。看了信以後,我把《人間失格》借來看了。」
  竹田同學無力地微笑著。
  「可是,我是個笨蛋,就算看了《人間失格》,也完全看不懂。為什麼這個人會如此痛苦……出生在有錢到可以請傭人的富貴人家,父親每次去東京都會買禮物送家人,兄弟姐妹、朋友、老師都很喜歡他,頭腦聰明,會寫有趣的文章,也很有女人緣,還有女生願意陪他自殺,可是為什麼會覺得自己是個羞恥到沒有存活價值的人呢?這實在——很奇怪。太自怨自艾了。根本不需要活得那麼痛苦啊!」
  竹田同學露出極度哀傷、寂寞的眼神。她說到一半就低下頭,聳著肩顫抖著,嘴唇持續緩緩啟動。
  「……我的感想就只有如此,真是太沒用了。我很笨又普通,我真的非常平凡,頭腦又很不好,就算窮盡一生,也無法瞭解太宰治或愁二學長那種渴望死亡的想法。《人間失格》我前後看了五遍,可是還是不懂……最後只好痛哭。」
  竹田同學的哀傷靜靜傳染到我的胸口。
  想瞭解喜歡的人。
  可是,卻無法理解。
  無法瞭解對方內心想法的痛苦,我也曾經體會過。
  竹田同學好像將淚水往肚裡吞似地,喉嚨發出聲響,然後她拿出鴨子馬克杯。
  「……這個杯子,是小靜送我的生日禮物。小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跟我不一樣,她很聰明能幹……她說我就像這只鴨子,呆頭呆腦的,老是會在什麼東西都沒有的地方跌倒,非常平凡……
  雖然真的是個平凡的笨蛋,可是我想幫助痛苦的愁二學長。只要我能為他做什麼事,我都會盡力去做。」
  她的語氣透出強而有力的決心。
  至少在竹田同學心中,愁二學長是存在的。竹田同學也真的很喜歡愁二學長。
  面對這樣的她,我無法反駁。
  「我也看不懂《人間失格》。」
  我只是這麼說。
  竹田同學抬起頭,用一種失落,快要哭出來的眼神看著我。
  嘴唇輕微震動著。
  我在想,竹田同學是不是又要跟那個下雨天一樣朝我撲過來?
  可是,她只是喉嚨發出聲響,嘴角微揚,對我微笑。
  「嘿嘿嘿、嘿嘿嘿……原來是這樣。在我們這種平民眼中,出生在富貴人家還會覺得羞恥的人看起來真的很愚蠢吧?嘿嘿嘿。」
  她努力擠出笑容,但是一點都沒有愉快的感覺,最後她還是哭了。
  「心葉學長……我喜歡學長的臉。」
  「你,你怎麼突然這麼說?」
  她帶淚的笑臉一直盯著我,然後喃喃說道:
  「心葉學長的臉……非常美麗,感覺很親切。」
  雖然也曾被嘲笑長得像女孩子,但還是第一次聽到人家稱讚我美麗,我真的慌了。
  「竹田同學,你好奇怪。」
  「我有事想拜託學長。明天放學後,能陪我去弓箭社嗎?」
  竹田同學的口氣強烈到讓我吃驚。
  「請陪我去弓箭社,我帶你去見愁二學長。」

*         *         *

  S是危險人物。
  S看穿一切。
  S會把我毀滅掉吧?
  總有一天,我會被S殺死吧?
  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事啊!

*           *           *

  那一晚,我在房裡反覆閱讀《人間失格》這本書,陷入沉思中。
  (弓箭社應該沒有片岡愁二這個人,那麼竹田同學到底打算去見誰?還是說,搞錯的人是我?)
  隔了好幾年再看《人間失格》,仍然覺得這是本悲苦得無藥可救的故事,但是或許也因為我在這幾年間變得成熟了,所以現在也比較能夠理解男主角的想法。
  我驚覺到自己有了「啊,我也會這樣想過」、「我也跟主角一樣」的共鳴,不禁感到愕然。
  (哎呀,難道我也中了太宰治的魔法?)
  「心葉,你的電話。」
  媽媽在樓下叫我。
  我拿起分機的話筒,是遠子學姐打來的。
  「哈秋,喂喂,是心葉嗎?」
  都是因為她勉強撐著上學吧!今天遠子學姐的感冒變得更嚴重,第二節課就先請假回家了。回家前還腳步蹣跚地專程跑來找我。
  「千愛的事情就拜託你囉!不要太感情用事。不准欺負千愛唷,如果有幽靈出現,就趕快撤退逃走唷,有什麼事馬上打電話給我唷!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說完,用油性簽字筆在我的右手寫上她的電話號碼。
  「哈啾、哈啾,太好了。你總算平安回到家了。為什麼沒打電話給我?我還在擔心你會不會被幽靈給吃掉呢!哈啾。」
  我躺在床上,看著遠子學姐寫在我手上的電話號碼。
  就算沒有刻意告訴我電話號碼,看文藝社名冊(雖然只有我和學姐兩個社員)就知道了。不過遠子學姐還是把我的手抓過去,眼中因為猛打噴嚏而含淚,很認真地在我手上寫字。遠子學姐的手熱得讓人吃驚,又滿是汗水。
  「因為你還臥病在床嘛,我覺得不該打擾你。你現在感覺如何?」
  「已經沒事了。對了,你跟千愛談得如何?」
  這個人所謂的「沒事」,根本就不能信任。我一邊回想她過去的荒唐行為,一邊告訴她關於竹田同學的事。
  當她聽到暑天我們兩人要去弓箭社時,她嚇到了。
  「說不定愁二學長的幽靈會現身呢。心葉,你一定要記得帶鹽巴喔!」
  怎麼老說會有幽靈出現。你不就是幽靈的朋友?既然有會吃書的妖怪,那麼有幽靈存在也不奇怪。
  我告訴她,我重讀了《人間失格》之後好像有點迷上了。她聽了之後打了一個噴嚏,噗哧笑著說:
  「我也一樣,當我心情非常非常非常不好時,也會跟男主角一起掉入痛苦深淵裡。太宰治的魔法確實很強烈。」
  「遠子學姐也會有意志消沉的時候嗎/」
  「嗯,當老師說我是戀愛大凶星的時候。」
  「哈哈哈。」
  「還有大家都在吃水果聖代,卻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很難吃的時候……」
  這次我沒有笑。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美食,對遠子學姐來說,只是淡而無味的無機物。
  就跟無法與人產生共鳴,而感到痛苦的《人間失格》男主角一樣,別人覺得美味的東西,自己卻品嚐不出味道來,那一刻確實會讓人感到孤單落寞。
  遠子學姐打了個噴嚏,以開朗的聲音說道:
  「我只好發揮想像力,想像一本美味的書,然後也跟著說『好好吃哦』。」
  「因為你是文學少女嘛。」
  「嘿嘿,沒錯。啊,對了,關於《人間失格》,有個地方我一直看不懂。」
  「哪個地方?」
  「就是『不曉得什麼是空腹的感覺』這一點。我努力的想像,但就是無法體會那種心情……啊啊,跟心葉聊著聊著,肚子又開始餓起來了。哈啾!」
  「……」
  就算感冒了,就算心情不好,遠子學姐還是那副德行。
  我告訴她感冒要多吃維他命C,然後就掛掉電話了。
  富含維他命C的書。到底是什麼樣的書呢?

  隔天,遠子學姐或許是因為保重身體而沒有來上課。
  放學時,竹田同學來教室接我。
  「好了,我們走吧,心葉學長。」
  就好像要去遊樂園玩一般,竹田同學看起來心情很好。
  「怎麼了?井上要去約會嗎?」
  「什麼啊,才不是咧!」
  同學的調侃,我只是以微笑婉轉地否定。
  琴吹同學依舊用冷冷的眼神瞪著我。「還說沒有跟竹田同學交往呢,真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騙子」,她一定是這麼想吧?
  就在竹田同學的拉扯下,我走出教室。
  「那個,愁二學長真的在弓箭社嗎?」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啊!一切都妥妥當當了啦!」
  妥當?什麼事情妥當啊?
  懷著不安的心情,我們來到了弓箭社。
  「對不起,我們是來參觀的~~~~~~~」在練習場出入口,竹田同學朗聲說道。
  「啊,是千愛啊,好久不見。
  「哇,帶男朋友來嗎?哥哥我真是驚訝了呢,千愛!」
  社團的人全都跑過來,很親切地打招呼。竹田同學好像是這裡的常客。
  (所以竹田同學真的是常常來弓箭社找愁二學長啊……)
  我覺得越來越迷糊了。
  團員拿了兩張椅子過來,我和竹田同學就坐下來。
  每當有人射中紅心,竹田同學就會開心地拍手大叫:
  「哇,好厲害,做得好。」
  途中,換上練習服的芥川看到我,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向他點點頭,他也回了禮。芥川這個人的個性,應該不會多嘴地去告訴班上的人,不過如果被他誤認為我們是情侶一起來參觀的話,我還是會很不好意思。
  我小聲地問竹田:
  「喂,誰是愁二學長?」
  「我正在找他。啊,那個人!」
  竹田同學將手指向前方。
  我緊張了一下。
  順著她的手勢看去,那個人竟然是正在拉弓的芥川。/他背脊挺直,表情嚴肅,感覺很帥氣。
  「什麼?芥川是愁二學長?」
  「咦咦咦?難道心葉學長認識他!」
  「他是我們班上的同學。為什麼芥川會是愁二學長?芥川是二年級,而且他是打從出生就沒說過一次笑話的正經傢伙耶!」
  「喔喔,確實有這種感覺呢。就像所謂的禁慾主義者吧?」
  竹田同學一直笑。
  「不是他啦!我只是想告訴你,那個人是弓箭社最厲害的人。」
  啪!
  芥川射出的箭正中紅心。
  「哇!好厲害!正中紅心。」
  竹田同學跳起來歡呼。
  「學長,他真的很厲害吧!」
  我不禁有點火大。
  「竹田同學,我們可不是來偷窺弓箭社練習情形的外校間諜,也不是為了製造校園新聞,來弓箭社訪問帥氣社員的新聞社成員吧。」
  「我知道。千愛和心葉學長是為了見愁二學長一面,才來這裡的。」
  「那麼,那個愁二學長到底在哪裡?」
  「這個嘛……」
  竹田同學巡視了練習場一圈。
  「嗨,各位學弟妹!大家有沒有認真練習啊!」
  有四、五個大人走了過來。
  「啊,真鍋學長!」
  「各位同學,畢業的學長們來了唷!」
  「你好,真鍋學長!」
  「柏木,後來有沒有更進步呢?」
  「有,我照學長給的忠告練習,箭真的就筆直射出去了!」
  「很好,等一下我就幫你看看。」
  「那就拜託你了!」
  「添田學長和理保子學姐也是好久沒來了!」
  「嗨,我們又來打擾了。
  「真的是好久不見。好令人懷念哦!」
  「理保子學姐,聽說預產期是明年。恭喜你啊!」
  「謝謝。還早呢!我上星期辭到工作,現在很有空,下個月也會來看你們。」
  「唉呀,理保子,你沒問題吧?可別太勉強哦!」
  「哈哈哈,真鍋就是愛瞎操心。」
  好像是來看練習情況的畢業校友吧,裡面只有一位女性,其它都是男的。
  「聽說畢業校友每個月都會來一次,指導大家練習。」
  竹田同學向我解釋。
  「那個嘴角留著鬍鬚,長得很帥的人就是真鍋學長。他在十年前校隊獲得全國比賽亞軍的時候還擔任了隊長喔。現在也還是會召集當時的隊員一起來指導這些學弟妹。」
  「你很清楚嘛。」
  「因為我常來啊!我可以說是弓箭社的最佳啦啦隊。」
  竹田同學很驕傲地說。唉,她又岔開話題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看到愁二學長?
  就在那時。
  「愁二……!」
  一個恐怖的叫聲傳到我的耳朵。
  我趕緊環顧四周。
  愁二學長終於出現了吧!
  可是,不管我怎麼看,就是沒看到那樣的人物。
  「說什麼愁二!別說傻話了!」
  「不可能吧!」
  其它人也以恐懼的聲調大聲叫著。
  在哪裡?愁二學長到底在哪裡?
  突然聞到一股汗水和煙草的味道,有人用雙手抓著我的臉,讓我向上仰。
  那個嘴角留著鬍鬚的男人,眼睛瞪得很大,俯視著我。這個人就是畢業校友真鍋學長。
  「愁二……」
  煙草的味道和沙啞的聲音一起從真鍋學長的口中付出傳出。
  他一直盯著我,那眼神好像要把我吞下去。
  我整個人呆住了。
  他叫著愁二——難道是在我叫我?
  他是指,我就是片岡愁二?
  真鍋學長的手終於從我已經僵硬的雙頰鬆開。
  瞳孔內的狂熱消失,他無力地自言自語著。
  「沒錯……愁二已經……對不起。你很像我的朋友。你是新人嗎?」
  「不是,我是二年級學生。我今天是來觀摩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畢業校友全圍在我身邊,以好像看到鬼的眼神看著我。
  在那樣的視線包圍下,讓我深感困惑,不知所措。
  這種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還有,他竟然說我長得跟片岡愁二很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位學姐以陰沉的口氣喃喃說道:
  「真的很像片岡。不過片岡比較高……可是五官真的很像。就好像是片岡的弟弟。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井……井上心葉。」
  「心葉……好奇怪的名字。不過也蠻可愛的。心葉,你的親戚中有人姓片岡嗎?」
  「喂,別再說了,理保子。」
  穿著西裝、戴著眼鏡,看起來很聰明的一位畢業校友學長,附上理保子學姐繼續說下去。
  「可是真的太像了嘛,說不定心葉跟愁二有什麼關係呢!」
  「沒有你說的那麼像。可能是太久沒有看到愁二,記憶變淡了,才會把有點像的人當作很像的人。」
  「是啊……或許就跟添田說的一樣吧!」
  「真鍋……」
  理保子學姐露出鬱悶的表情。
  「對不起。」我突然開口問道,「片岡愁二是個怎樣的人?」
  畢業的學長姐都一起看著我,然後每個人都是一臉難堪地互望著。
  「片岡啊,是個很麻煩的人呢!」
  理保子學姐突然冒出這句話。
  「個性隨便,很愛胡鬧,一開口就是在開玩笑。」
  「理保子,別再說了。」真鍋學長阻止理保子學姐繼續說下去。然後他看著我苦笑。
  「愁二是弓箭社社員,跟我們同期。」
  同期!
  這麼說來,愁二學長跟真鍋學長他們都是弓箭社的畢業校友囉。
  確實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可是,不是在現在的弓箭社,而是以前的弓箭社!
  我無意識地看了竹田同學一眼,發現她睜大眼睛緊盯著那群校友。
  奇怪?竹田同學不是知道片岡愁二是畢業生嗎?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就喜歡上他了?這種事也是有可能吧!
  「那麼,愁二學長現在怎麼樣了?」
  常常覺得「自己的幸福觀跟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觀不同,感到像是要被蠶食似的不安」,所以就選擇扮演小丑這條路的片岡愁二,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在我身旁的竹田同學,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氣。
  真鍋學長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再也無法見到愁二了。對不起,因為這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所以我不想再說下去了。嚇到你真是不好意思,心葉。」
  「好了,大家繼續練習吧!」
  戴眼鏡的校友學長以開朗的聲調喊著,大家都不再談論愁二學長。
  那些學長都走開了,要去指導學弟妹練習,只留下我和竹田同學站在原地。
  竹田同學表情僵硬,直盯著靶心看。
  她的眼神像是看見了憎恨的仇人一樣十分銳利。
  「竹田同學!」
  我叫了她,她才一臉失落地看著我。
  「……對不起今天愁二學長好像沒有來。」

 

第四章  五月放晴天,他……


  聊聊S的事吧!
  S是最瞭解我的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好朋友、我的身體的一半、又是跟我水火不容的人。
  S以令人恐懼的聰穎,看透了我的一切。
  為了希望世上的人認為我很完美所使出的小丑伎倆,只有在S身上完全行不通。
  因此,我很怕S。
  因為害怕,所以無法從S身邊逃離。
  不管是在教室或參加社團活動,我都跟S在一起。
  我覺得S的視線就好像上天在審判人的眼神,恐懼和羞愧讓我不停發抖、冒冷汗。

  這個世界是地獄。

  而我就是S的奴隸。

*         *          *

  隔天的午休時間,我到圖書館,調閱以前的畢業紀念冊。
  我坐在閱覽區的椅子上,開始翻起十年前的紀念冊。
  裡頭有一張弓箭社在全國大會獲得亞軍時拍的照片。當時還沒有留鬍鬚的真鍋學長、戴著眼鏡的那位校友學長、還有理保子學姐等人拿著獎狀和獎盃,很高興地笑著。
  照片裡好像沒有片岡愁二這號人物。
  接著,我又看了全班合照。
  仔細看每個人的臉,尋找跟自己長得很像的人,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
  一班、二班、三班、四班。
  每當我翻到下一頁,就覺得好像有只冰冷的手在輕碰我的脖子一樣緊張得打冷顫。
  找到了,三年五班的畢業照。
  照片下面列記了學生的名字,上面就寫著「片岡愁二」四個字。
  可是,這些大頭照裡並沒有他的蹤影。在那一頁有個像是原先貼了照片的空白處。
  那張照片被剪走了,剪得很整齊。
  那個空白處應該有照片,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還有,到底是誰把照片剪掉拿走了?
  我不禁顫抖了一下。
  (難道片岡愁二還沒畢業就轉學了……還是因為生病或受傷住院,無法拍團體照……還是……)
  我合上畢業紀念冊,走到電腦區,用十年前的年代和片岡愁二的名字、學校名稱進行搜尋。
  搜尋到一則舊新聞。
  我看了那則新聞,頓覺目眩頭暈。
  十年前的五月——聖條學園三年級學生片岡愁二(十七歲)從頂樓跳樓身亡。
  「頂樓」、「跳樓」這幾個字揪緊了我的心臟,古老記憶之門劇烈搖晃著。
  這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喉嚨很乾渴,腦袋暈眩。
  偏偏是頂樓。
  偏偏是跳樓。
  最糟糕的情況。
  報導說,他在跳樓之前,還拿刀子刺入自己的胸口。還說,因為他在家裡留了遺書,所以被認定是自殺。
  一股無名的悔恨與絕望不斷湧上來,讓我好想吐。
  天啊,為什麼「老是這種情形」?
  在第二手札還沒出現之前,片岡愁二也跟太宰治一樣,親自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怎麼會這樣!愁二學長在十年前就已經自殺身亡了……」
  放學後我到文藝社。遠子學姐聽了我的話後,整個人也呆住了。
  「千愛知道這件事嗎?」
  「我不知道。」我冷靜地回答。
  當我從圖書館裡的電腦看到片岡愁二的自殺新聞時,頭暈與想吐的感覺同時襲來,我還擔心自己會不會又出現那種症狀了,不過混亂就像海浪一樣來了又去,最後只留下無限的疑問。
  「根本不可能見到十年前就過世的人,所以竹田同學是在騙我們。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這麼做對竹田同學有什麼好處?」
  「……她說你跟愁二學長長得很像,也許跟這件事有關。對了,心葉,你的親戚中真的沒有人姓片岡嗎?」
  「沒有,至少我沒聽過。」
  那個下雨天,竹田同學哭著跑來,對我叫著「愁二學長」。所以竹田同學應該早就知道我跟愁二學長長得很像。
  這樣的話,她為什麼要接近我?
  遠子學姐用雙手各抓著兩個髮辮的尾端,突然站了起來。
  「我知道了!說不定愁二學長和心葉是對有血緣關係的兄弟。表面上愁二學長是自殺身亡,但也行背地裡他被捲進一件可怕兇殺的陰謀裡,覬覦著遺產的親戚們,為了殺掉身為財產繼承人的心葉而陸續派出殺手。千愛其實就是暗中保護你的保鏢,然後,然後……」
  「別再胡說八道了,你編的故事未免太爛了。」
  被我一叫,遠子學姐顯得垂頭喪氣。
  「對不起,我忍不住幻想起來。」
  「我看你可能是被感冒搞到腦漿都沸騰了吧?」
  「真過分!我的感冒早就好了。還有,我的推理也不見得完全不正確。」
  「推理?剛才那些根本不是推理,而是妄想吧!」
  「唔~~~~~~~」
  遠子學姐很生氣,又鼓著腮幫子。
  「我知道了。這件事一定要好好調查。說不定我的推理真的會『多少猜中一些』呢!」
  「十年前的事該如何調查呢?」
  「去問十年前就在這所學校任教的老師啊,或者去問文藝社的畢業校友,我想總有辦法可以查出來。」
  「我們文藝社有畢業校友嗎?」
  遠子學姐挺起平坦的胸部,取出一本筆記本。
  「嘿嘿!這裡有聖條學園文藝社歷代成員的名冊。嗯,十年前的畢業生……你看!就有三個人呢!」
  真少!
  「趕快跟他們取得聯繫吧!」
  變得很興奮的遠子學姐,硬把我從文藝社拉出去。一樓有公用電話,遠子學姐邊看名冊邊按號碼。具有破壞機器之天賦(?)的學姐,當然不會有手機。而我的朋友很少,更不可能隨身攜帶手機。
  先打給第一個人。
  「這個電話號碼暫停使用,請查明後再撥……」
  又打給第二個人。
  「喂?小林嗎?這裡是柿本的家。」
  再打給第三個人。
  「呵呵呵呵呵呵,我們家的雅臣啊,去年春天就到法國巴黎的研究室工作了。呵呵呵呵呵呵。」
  「反、反正還有十年前的高二社員和高一社員嘛!」
  遠子學姐笑著翻閱名冊。
  打給其中一位高二生。
  「你所撥的號碼無法接聽,請稍後再撥……」
  再打給第二位高二學生。
  「什麼?文藝社?我現在正忙得昏天暗地,『半年後』再打過來。」喀嚓一聲,掛斷了。
  高一生。
  「沒有,沒有高一生。一片空白。」
  看著空白的名冊欄,遠子學姐露出哭喪的表情。
  為什麼我們這個社團沒有被毀滅,還能繼續存在?這個問題比片岡愁二到底是何許人更像個謎。
  遠子學姐將話筒掛在肩膀上,玩弄髮辮尾巴,我很冷靜地告訴她。
  「我看你還是死心吧!竹田同學和愁二學長的事,我們都不要管了。」
  說真的,當我知道愁二學長跳樓自殺以後,我就覺得很害怕。頂樓會讓我想起最討厭的事。
  遠子學姐轉過頭,以略帶落寞的眼神看著我。
  「心葉打算就這樣算了嗎?」
  「這個嘛……跟自己長得很像的人竟然自殺身亡,這讓人很不舒服。而且我總覺得竹田同學和弓箭社的前社員學長姐們好像隱瞞了什麼事。不過,這也沒辦法。」
  「……」
  遠子學姐消沉地垂下眉,然後拚命搖頭,像貓尾巴的髮辮也跟著一起擺動。
  「不行,還是不行。說不定愁二學長的靈魂也很想知道真相如何,所以他才從另一個世界把我們叫出來。如果就這樣算了,愁二學長將無法成佛升天,我也品嚐不到千愛親手寫的美味報告。」
  在另一個世界裡,那不就是成佛了嗎?所以她最在意的還是食物吧……
  她緊緊抓著我的手,以堅定的語氣對我說道:
  「沒錯,不能就這樣算了。再繼續調查一陣子看看吧!我……我……為了這件事,我脫了。」
  什麼?

  隔天,我們來到學校的音樂廳。
  這裡算是管絃樂社的地盤,並不作為授課用。聽說這座音樂廳是管絃樂社的校友和反援會的人一起出資合建的。
  管絃樂社成員很多,每年都參加全國大會,而且都贏得很好的成績。歷代校友也有人活躍於世界舞台,聽說學園理事長的兒子也是來自這個管絃樂社。
  因此,在眾多社團中,管絃樂社就顯得很特別。跟成員只有兩位,把置物間當成社團教室的文藝社相比,簡直就像保全設備完善的大豪宅與沒有衛浴設備的老舊公寓。
  推開有隔音設備的厚重大門,眼前就看到一個可以容納千人的大會堂。手上拿著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等樂器的社員們,正在外聘專業講師的指導下認真練習。
  各種樂器的聲音一齊傳到耳朵裡,感覺好像正在經歷一場聲音洪水風暴。
  「太厲害了……這些全都是管絃樂社的社員啊!」
  我本來以為弓箭社的人數很多,沒想到管絃樂社人數更多。粗略數來少說也有上百人吧!
  「哼……又不是人多就好了。」
  在我身旁的遠子學姐不服輸地說。
  除了這個大會堂,還有好幾個小房間。我們就在管絃樂社成員的帶領下,進到了其中一個房間。
  「就是這裡。」
  「謝謝你,我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
  「好,那我先告辭了。
  帶領我們進來的社員離開後,遠子學姐露出堅定的表情,用力地推開門。
  「嗨,我來了,麻貴!」
  突然聞到一股刺鼻的顏料味道。
  (這是什麼啊?)
  裡面很亮,陽光從天窗照射進來,有一片牆壁貼滿了畫在畫布上的油畫、以及畫在素描本上的寫生。房間中央有張擱在架子上的畫布,前面坐著一位女學生,她手握畫筆看著我們,露出了微笑。
  「啊,太好了,你真的沒有爽約。」
  棕色長髮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金色光芒,非常耀眼,讓人忍不住瞇起眼睛。
  那位女生五官輪廓立體鮮明,個子也男孩子高,看起來英姿煥發。她跟遠子學姐不一樣,有著前凸後翹的豐滿身材,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強大的魅力。
  這個人就是姬倉麻貴。
  她是學園理事長的孫女,也是管絃樂社長兼指揮。不凡的身世與容貌,讓她成為大家口中的「公主」。
  「啊,他就是心葉嗎?長得真可愛!我是姬倉麻貴,叫我麻貴就可以了。」
  當她用明亮有神的視線看著我時,我覺得很緊張。
  「請多多指教麻貴學姐。」
  我趕緊打招呼,她看著我一直笑。
  雖然被冠上「公主」這樣的尊貴稱呼,學校也對她特別禮遇,但是她卻不會因此感到羞恥或膽怯,而是大方地接受這一切。
  或許是因為她是跟我不同的「真正上流階層」吧!麻貴學姐興趣盎然地觀察過我後,將視線轉移到遠子學姐身上,很高興地瞇著眼睛。
  「嘿……竟然帶心葉來,你真是大膽啊,遠子?你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嗎?」
  遠子學姐鼓著腮幫子。
  「麻貴,我拜託你的事,你有認真地幫我查過了嗎?」
  「別小看我們唷,本社跟貴社不一樣,校友簡直多到可以大把丟掉呢!要找人提供情報根本一點都不費事。」
  「哼,我們文藝社是少數精銳部隊,寧缺勿濫。」
  「是是是。還有,我的家族全都是本校的校友。其中也有在警察那邊吃得很開的人,我也請人家幫我調查關於片岡愁二的事了。」
  「結果呢?結果如何?」
  麻貴學姐的嘴角整個往上吊,不懷好意地笑著,直盯著遠子學姐。
  「情報嘛,要用我說的條件交換。遠子,你應該做好準備了吧?」
  「我知道了啦!」
  「那就脫掉衣服,坐上這張椅子。啊,你隨便擺姿勢就好。我會自己找角度的。」
  「嗚~~~~~~~~~」
  遠子學姐臉頰泛紅,纖細的手指停留在胸前的鈕扣上。
  「請等一下。要脫衣服是怎麼回事啊?脫了衣服以後又要幹什麼咧?」
  我完全搞不清狀況,一臉羞怯的遠子學姐和滿臉高興的麻貴學姐各自回答道:
  「當模特兒啊!」
  「沒錯,是裸體模特兒。」
  祼、裸體!
  「我從剛開學時注意到遠子之後,就開始說服她了。希望在畢業之前,能有機會畫遠子的畫像。真正的美少女,保持自然就是最美的。戴首飾、穿衣服,根本就是旁門左道。想不到我終於有這樣的機會,實在太LUCKY了!」
  遠子學姐的臉越來越紅。
  「呀~~~~~~才、才不是這樣。我又沒有說要全部脫光。而……而且……也要先看你能給我什麼情報。」
  「也就是說,只要情報夠豐富,你脫到最後一件也無妨囉?」
  「那個……那個還在考慮中。」
  「好了,總之先開始吧!對了,心葉,你就隨意坐在那邊的椅子,仔細欣賞遠子的裸體吧!」
  「我都說了沒有全裸嘛!」
  我很冷靜地說道:
  「遠子學姐根本沒有胸部唷!是名副其實的飛機場喔!讓遠子學姐當裸體模特兒真的好嗎?」
  「心葉!」
  「哎呀,真是叫人吃驚呢!你看過遠子的裸體嗎?」
  「就算她穿著衣服,我也想像得到。怎麼看都扁扁平平的不是嗎?我覺得還是找個身材凹凸有致的人來當模特兒比較好吧。」
  「太過分了!雖、雖然沒有大到那種程度,不過也是有稍微隆起嘛!才不是扁扁平平的呢!」
  麻貴學姐發出噗哧一聲,然後抱著肚子狂笑不已。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這位少年的個性真有趣。沒錯,遠子確實是扁扁平平的呢……哈哈哈哈哈哈……」
  「麻貴,你再笑我就要回去了!」
  「呵……嘻嘻……瞭解。」
  遠子學姐仍是一臉氣憤,就開始解開胸前的鈕扣。
  最上面的鈕扣啪地一聲解開了。
  雪白的鎖骨頓時飛進我的眼簾。
  「不過,遠子啊。能夠畫你,我真的很高興。」
  麻貴學姐翹著腿,攤開膝蓋上的素描本,以銳利的眼神看著遠子學姐。
  「其實我並不想參加管絃樂社,我想參加美術社。可是卻因為奇怪的慣例,爺爺他們硬把我塞到管絃樂社。這個房間是作為我答應進管絃樂社的交換條件而得來的。放學後我有一半時間都是在這裡畫畫。看著想畫的對象,徹底研究她的每一寸皮膚,為了畫出這個人真正模樣而挑戰各種錯誤嘗試的時間,真是比什麼都讓我覺得幸福。」
  麻貴學姐熱情地說著,同時拿起木炭畫筆,開始在白紙上描繪遠子學姐的模樣。
  遠子學姐手抱單膝,坐在椅子上,脫掉彎曲著的那隻腳的鞋子,喀隆一聲丟在地上。
  接著連襪子也脫了。唰地一聲,露出白皙的腳踝和美麗的腳趾頭。腳趾甲跟手指甲一樣,呈現淡淡粉紅色澤。
  遠子學姐將臉靠在膝蓋上,以判若兩人的冷靜語調喃喃說著:
  「麻貴,告訴我吧!愁二學長真的是自殺身亡的嗎?他從頂樓跳下去的時候,胸口上不是插著一把刀子嗎,有沒有可能是別人刺進去的?」
  「看起來確實是有他殺的可能。不過,那把刀上只有片岡愁二的指紋。而且,片岡愁二有自殺的動機,也在他家裡找到了遺書。因此警方認定他是自殺。」
  「動機……?」
  咻嚕。
  遠子學姐鬆開一邊的髮辮,將頭髮散開。柔亮的黑髮像波浪般柔軟,披垂在她的身體上,我像是被她吸引過去似地傾出上身。
  麻貴學姐吸了一口氣。
  遠子學姐的表情成熟又性感,雙唇輕閉,以迷濛的睡眼望著前方。
  (太讓人意外了。想不到……遠子學姐可以如此性感。)
  「……當時片岡愁二跟同年級的城島笑子在交往。聽說感情很好。笑子是位乖巧、善解人意的美少女,愁二很珍惜她,也很喜歡跟大家炫耀這位女朋友。愁二本來就很會討好別人,會為了惹人歡心而說笑,所以如果問他跟笑子的事,他就會把去哪裡約會,昨天晚上打電話聊了哪些事,全都說出來。
  笑子也很愛慕愁二,愁二的社團活動結束後都會去弓箭社前面等他,然後兩人甜蜜融洽地一起回家。」
  呯咚。
  遠子學姐將另一隻鞋子丟在地上。
  「可是呢……當兩人升上高三沒多久,某天愁二因為被社團的事拖得很晚,笑子只好自己一個人回家,結果卻因車禍而身亡。」
  「車禍……」
  遠子學姐仍是雙眼迷濛,緩緩地自言自語著。
  「明明變紅燈了,笑子卻衝到馬路上,結果被正準備轉彎的卡車撞到——好像是當場死亡。」
  「……」
  遠子學姐沉默不語,將另一個髮辮也鬆開了。
  波浪捲的黑髮就垂落在腰上,包覆著纖瘦的身軀,美得就像司掌藝術的繆思女神。我突然覺得心跳加速,口乾舌燥。
  「……為什麼城島笑子要闖紅燈?」
  「嗯……說不定是有爭事?或是以為沒有車子所以闖紅燈……總之,笑子死了,愁二推動了最心愛的人。愁二很後悔,覺得那時如果自己跟她一起回家就好了。結果在笑子死後一個月,他也自殺身亡。」
  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從頂樓跳下的男學生模樣,頓時指尖麻痺,嘴角僵硬。
  不可以這樣。
  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這跟「那件事」又沒關係。
  為了不讓遠子學姐她們發現我的異常反應,我拚命地調整呼吸。
  遠子學姐聽過後,只是淡淡地問:
  「愁二學長留在家裡的遺書裡,到底寫了什麼?」
  「就寫著笑子是因為他而死。沒有笑子他也不想活了,所以他要追隨她而去。還有……」
  麻貴學姐突然停住不說。
  啪嚓。
  遠子學姐又解開了第二顆鈕扣。
  「又寫著,『我活在世上真是太對不起了』。」
  就好像是親耳聽到那句話似地,我整個人起雞皮疙瘩。
  遠子學姐將臉靠在膝蓋上,食指放在嘴唇上,陷入沉思。
  我忍著胸口的悶痛,問麻貴學姐。
  「片岡愁二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平易近人,個性開朗,喜歡說笑。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會充滿笑聲,聽說人緣很好。然而,他一個人獨處時,表情就會變得很嚴肅,感覺很落寞的樣子。女孩最喜歡這種男生吧,所以他好像很有女人緣,也有很多女性朋友。每個女孩子都說他很『溫柔體貼』。都說他是個非常和善的人……還說他偶爾展露的靦腆表情充滿了讓人無法招架的魅力。
每次練習射箭時,就會有一大堆女生聚集,害得大家都不能練習,所以愁二常被社團經理責罵。儘管如此,他還是微笑面對,結果經理看了更生氣。看到這種情況,四周的人都笑了——總之,在愁二身邊永遠都有熱鬧無比的感覺。」
  跟竹田同學第一次與我聊到愁二學長個性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開朗樂觀、和藹可親的學長。
  平常很搞笑,只有在射箭時才會表情嚴肅。
  可是人緣好,個性開朗的他,是自己創造出來的悲哀小丑角色,並不是真正的他。在竹田同學給我看的信當中,他一直反覆地說,說他自己是個無法愛人的妖怪。活在這個世界上,讓他感到羞恥。他無法忍受這種事情被別人知道,所以一直想死。
  那封信就夾在太宰治的《人間失格》裡。
  片岡愁二為什麼又準備了另一封遺書?
  其實那是想要寫給某人的信吧!
  是寫給最瞭解他,會毀滅他的S嗎?
  還是另有他人?
  遠子學姐解開第三顆鈕扣。
  從上衣空隙中,可以窺見到一點雪白的肌膚與白色的蕾絲襯衣,這讓我心跳加速。
  「愁二學長有什麼特別親近的朋友嗎?」
  麻貴學姐一邊動手畫,一邊以貪婪的眼神直盯著遠子學姐看。
  「他有很多『親近的朋友』,不過想成為『特別的』就很難了。跟他同班,同時也是弓箭社夥伴的真鍋茂、添田康之,他似乎跟這兩個人在一起。在這三人當中,真鍋是領導者,添田是個行事周詳的跟隨者,愁二則是負責製造麻煩與事件。當時真鍋也跟社團經理瀨名理保子交往,他們經常會帶著女朋友,五個人一起出遊。理保子畢業後就跟真鍋分手,開始跟添田交往,現在兩個人已經結婚了,變成添田理保子。」
  真鍋茂(Manabe Sigeru)。
  添田康之(Soeda Yasuyuki)。
  瀨名理保子(Sena Rihoko)。
  還有女朋友,城島笑子(Kijima Sakiko)。
  這些人的姓名或名字都有S。
  「對了對了,我還幫你借到片岡愁二的照片。」
  麻貴學姐停止畫畫,將照片翻到背面,遞到我們面前。
  然後,意有所指地問道:
  「想看嗎?」
  「……麻貴真下流。」
  遠子學姐完全認輸似地喃喃說著,然後解開第四顆鈕扣。
  麻貴學姐露出笑容,卻仍然沒有任何動作。
  遠子學姐瞪著麻貴學姐,解開第五顆鈕扣——也是最後一顆。
  上衣完全敞開,露出穿著襯衣的胸部。白色襯衣下是一件淺紫色胸罩。這下子,我真的不曉得該將視線往哪擺才好了。
  麻貴學姐還是無動於衷。遠子學姐低著頭紅著臉說道:
  「喂,我的感冒才剛好,再脫下去又要感冒了。」
  「如果又感冒了,我帶你到我們家族常光顧的醫院看病,會給你安排一間特別病房,讓你好好養病的。」
  「夠了,你再不讓我看照片的話,我就跟你絕交。」
  遠子學姐氣到鼓著腮幫子。我趕緊打圓場。
  「遠子學姐的脾氣很拗,她真的會跟你絕交。而且就算再脫下去,平胸依舊是平胸。即使只剩下一件襯衣,看起來還是很平。」
  突然,我的頭被一張裱好的畫板敲了一記。
  「可惡!心葉是大笨蛋!」
  剛才那種又成熟又優雅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遠子學姐雙手高舉畫板不斷打落,還含淚大罵:
  「笨蛋!笨蛋!笨蛋!」(罵得實在是太[嗶-]地好了!!這傢伙該抽!)
  「哎呀,真是的,就饒了他吧,遠子。我實在拿你沒辦法。」
  麻貴學姐總算願意將照片翻面。
  遠子學姐停止打我,跟我一起探出頭看照片。
  照片裡有三個男學生和兩名女學生,穿著改制前的舊制服。面貌精悍的男生是真鍋學長,戴著眼鏡、看起來很聰明的是添田學長,氣勢逼人的美女是理保子學姐。站在正中間,身材瘦削、皮膚白皙的女孩應該是城島笑子吧!跟笑子很不好意思地手牽手的那個人,就是片岡愁二。
  長長的劉海披垂於額頭,長相斯文很像女孩子,露出溫和的笑容。
  個子比我高,長相也比我成熟。
  可是,除此之外……
  我不禁倒吸一口氣。遠子學姐的眼睛也瞪得很大。
  「跟心葉好像哦!」
  沒錯,片岡愁二就好像我的哥哥或叔叔,真的跟我長得很像。

*         *         *

  為什麼會跟S成為好朋友?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很奇妙。
  剛開始S很討厭我,老是瞪著我,總對我冷言冷語。
  當我扮成小丑取悅大家時,只有S用嚴苛的眼神看著我。
  這傢伙,看透了一切。
  這個想法讓我內心的支撐力完全崩潰,我就像一隻趴在地上的小狗,狼狽不堪。
  可是我卻主動去接近S,在S的面前表現得愚蠢、無力且卑屈,只為了軟化S對我的態度。
  S或許是同情我吧,像是覺得拿我沒辦法一樣,開始會對我露出笑容了。我越來越想接近S,拚命地稱讚S,並發誓要對S忠誠。就這樣,我和S成為主人與奴隸般的好朋友。
  可是,S是我的敵人,這件事依舊沒有改變。
  對於我扮演小丑這件事,S有時會以哀傷的眼神或無法釋懷的態度責備我。當他指責我在說謊的時候,我有一種突然踩空,頭下腳上地摔落深淵的感覺。
  那是我的罪過嗎?天生就無法體會別人的想法,這是我的錯嗎?我無法感到悲傷,也無法親切地去愛人,只好繼續危險的演技。我會變成這樣,錯在我嗎?啊,一定是那樣的。我一誕生就是個罪人,我只是披著銀白楊樹皮的該隱。就算因為這樣被責怪,那也沒辦法。我什麼事都無能為力,只能感到無限痛苦。
  S會對我做出什麼事來?
  他會要求我停止扮演小丑嗎?
  如果我是妖怪的事情曝光了,大家一定會拿石頭丟我吧?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天生是只妖怪的人,心中那種有如被火焚身的痛苦與恐懼,你們根本——根本就不會懂!
  在那一瞬間,我對於S的「正直」突然覺得很厭惡,厭惡到喉嚨發熱,全身顫抖。

*        *        *

  竹田同學到底有多瞭解片岡愁二?
  隔天,第三堂課休息時間,我坐在自己的位置,思考這個問題。
  竹田同學今天還沒有出現。
  竹田同學到底在想什麼?她的目的又是什麼?
  還有,片岡愁二為什麼會在女朋友死後就自殺?
  看了他的另一封「遺書」,就可以發現他為自己無法真心愛人而感到痛苦。這樣的他,怎麼可能會在女朋友身亡後,自己也走上絕路?
  如果女朋友的死不是讓他尋死的理由,會讓他下定決心自殺的理由又是什麼?
  信裡他還說自己殺了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真的不懂。
  也許是因為他認為笑子的死與他有關,才會那樣寫吧?而且看他的信中內容,好像他親眼看到人死去的樣子……
  啊,不行了。謎題太多了。說不定就像《人間失格》一樣,他也留下了第二手札吧!譬如,可能夾在太宰治的其它書裡……可是,如果是那樣的話,豈不是馬上就被人發現了嗎?奇怪?
  我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竹田同學曾說,她是在《人間失格》中發現了愁二學長的信。
  愁二學長從頂樓跳樓身亡,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十年這麼長的時間,信都不會被發現,不是很奇怪嗎?如果是《人間失格》那本書,應該會有很多人借吧……
  感覺有人在看我,我不禁抬起頭。
  「……」
  琴吹就站在我面前,好像有話要跟我說,一直看著我。
  「給我零錢。」她冷淡地說著。
  「什麼?」
  「十圓,你還沒給我。」
  「啊,對不起。
  糟了,我忘得一乾二淨了。我趕緊拿出皮夾。但很不幸,沒有十圓硬幣。
  「那個、那個……」
  「算了,改天再還我好了。」
  「對不起……」
  哇,真是尷尬。十圓這點小錢就算欠著也無所謂吧……
  琴吹同學好像還打算抱怨些什麼,仍然站在原地不動。她的臉頰微紅,視線迷惘地左右游移,然後突然開口說道:
  「喂,你知道竹田千愛跟高一的男生交往的事嗎?聽說感情很好,已經陷入熱戀中了。」
  「什麼……」
  我呆住了。琴吹同學依舊冷靜地說:
  「這是真的,我是在圖書委員會裡聽到高一學生說的。他們從四月就開始交往,每天都一起在中庭吃便當。井上,你是不是被劈腿了?啊,不過,你不是說沒跟竹田交往嗎?那就不關你的事了吧!」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
  琴吹同學好像嚇了一跳,一定是因為我當時的表情很嚇人吧?
  上課鈴聲響起,琴吹同學丟了一句「要記得還我十圓哦」,然後就逃走了。她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快要哭了,但是我實在沒心情再理她了。
  竹田同學跟高一男生交往?怎麼會這樣?

  午休時間,我來到了中庭。
  五月的天空有白雲浮現,風也是溫熱的。到處都可以看到在吃便當的學生。竹田同學和她的男朋友,那位高一學生,也在那裡。
  兩人並坐於草地上,膝蓋上面鋪了一條餐巾,便當就擺在上面。
  兩人的餐巾是不一樣的顏色,竹田同學是粉紅色,她的男友是藍色。便當盒也不同,男生的便當尺寸足足大了一圈。
  竹田同學很高興地在跟他聊天。
  「哪哪,好吃嗎?小廣?這個蝦丸是我的新作品。」
  「真厲害!有點辣辣的,實在是太美味了~~~~~」
  「嘿嘿嘿,我用辣椒粉調過味了。還有,我也加了一點蔥。很下飯吧?」
  「是啊!小千真的是位廚世高手~~~~~~~」
  「為了小廣,我可是很努力呢~~~~~~~」
  「小千,週日籃球社不用練習,我們去看電影好嗎?」
  「哇~~~我要去!萬歲,這是我們第四次約會呢!」
  坐在竹田旁邊,看起來有點害羞的男朋友,好像就是那個下雨天追著找竹田同學的男孩子。頭髮剪得很短,像個純樸的運動少年。
  兩人聊得很高興,不管怎麼看都像是一對恩愛的情侶。
  「啊……」
  竹田同學發現了我,表情立刻僵住。
  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做了壞事,但耳朵和臉頰卻熱了起來。我覺得又羞恥又不甘心,看了竹田同學一眼,馬上轉身離去,快步走回教室。
  (怎麼會那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放學後,我打算到社團,一走出教室就看到竹田同學在走廊等我。
  她看起來磨磨蹭蹭,緊閉著嘴,我不理她,默默從她面前走過去。
  「啊……」
  竹田同學跟在我後面。
  就這樣默默走了一段路後,我依舊看著前方,冷冷地說。
  「什麼事?」
  「是要來跟我說明男朋友的事嗎?」
  「小……小廣他是……」
  「四月就開始交往的嗎?每天午休時間一起在中庭吃你做的便當,已經約會過三次了吧?」
  連我自己都覺得口氣很不好,但就是忍不住想生氣
  我這兩星期幫她寫情書,還去了弓箭社,又到圖書館調閱以前的畢業紀念冊,幫了她不少忙。
  看到竹田同學很幸福地在談論愁二學長的事,我也很希望能將竹田同學的心意傳達給學長,竹田同學每天都很高興地來找我報告愁二學長的事,就算被班上的同學取笑,我還是覺得很高興。當竹田同學哭喪著臉對我說,她想幫助愁二學長時,我也跟她一樣覺得很難過。
  但是她竟然在四月就已經有男朋友了?到現在也是感情很好,陷入熱戀中?
  開什麼玩笑!
  走到樓梯間平台,我停下腳步,回頭瞪著竹田同學。
  竹田同學縮著身體,低著頭。
  「明明已經有男朋友了,卻還裝作暗戀弓箭社學長的樣子,你到底想要我為你做什麼?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竹田同學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一直沉默不語。
  「回答不出來就算了。反正一直以來你對我說的話,全都是謊言吧?片岡愁二十年前就跳樓身亡了。」
  當我說出這句話時,竹田同學震驚地抬頭看關餐。雖然我知道,就算再責備她也是於事無補,但我還是忍不住繼續說下去。
  「片岡愁二隻是活在你幻想中的人物罷了。我不想再被人耍得團團轉了。就算是十年前的事,但我知道一個跟自己長得很像的人從頂樓跳樓身亡時,感覺還是很差,我想盡快忘了這些事,所以請你別再來教室找我了。」
  我轉過身,開始上樓。那時竹田同學拚命地擠出聲音對我說道:
  「像……像心葉學長這樣的人……是不會懂的……」
  我回過頭,竹田同學一臉落寞地看著我。
  那表情跟我認識的那個女孩最後看我的表情很像,讓我震住了。
  (美羽……!)
  竹田同學緊咬著唇,低著頭,飛也似地下樓。
  我就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第五章   『文學少女』的推理


  要怎麼做才能找出S的弱點呢?
  只要讓S的心動搖了,一定可以挖出所有秘密吧!

  不管醒著睡著都在想這件事的我,在想不到的情況下終於得到了讓S崩潰的鑰匙。

*        *         *

  五月的最後一個週六與週日,我過得很憂鬱。
  在房裡玩電玩時,看電影的DVD時,跟念小學的妹妹玩遊戲的時候,還有跟家人吃飯的時候,腦海裡都會浮現出竹田同學落寞的表情,以及她說的那句話——「像心葉學長這樣的人……是不會懂的……」,而且還有另一個人的表情與聲音重疊在一起,害得我一直鬱鬱寡歡,無法釋懷。
  晚餐前,我跟今年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妹妹舞花在客廳玩排七,正忙著端茶的媽媽問道:
  「心葉啊,你看起來沒什麼精神,是不是在學校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沒什麼事,就跟平常一樣。」
  「是嗎?」
  「真的,沒有什麼事啦!」
  媽媽微笑道:
  「沒事就好。自從上高中後,心葉又變得跟以前一樣開朗活潑。我想學校生活一定很快樂,我總算可以放心了。」
  「……是啊,每天都很快樂。」
  雖然現在暫時感覺不悅,不過明天開始,一定可以恢復普通的生活吧!
  沒有爭吵,沒有對立,沒有抱持著太大的希望,只想過著安穩平凡的生活——放學後就去文藝社,一直待到夕陽將房間整個染成金黃色,幫遠子學姐寫點心文章,聽遠子學姐高談闊論,然後對遠子學姐吐槽……
  「好了,可以吃飯了。小舞,叫爸爸來吃飯。」
  「好~~~~~~~~」
  舞花啪噠啪噠地跑掉,媽媽語氣溫柔地對我說:
  「心葉,我和爸爸都認為只要心葉平平安安、活得幸福,這樣就夠了。」
  「謝謝你,媽媽。」
  兩年前的我,讓家人非常擔心。
  那個不符合身份的榮光之代價,令我失去了長久以來最珍惜的重要事物。
  我希望再也不要發生那種事了。

  吃完晚飯後,我躺在床上,戴上耳機聽著喜歡的音樂。那是節奏明快,會讓人有好心情的音樂。
  突然間,我想起遠子學姐。
  「遠子學姐今天吃了些什麼?」
  我最近都沒有幫遠子學姐寫點心了。
  當我告訴她竹田同學有男朋友的事時,她露出非常哀傷的表情。
  為了悼念情報在學弟面前脫衣服,結果卻發現自己被騙了,真的會讓人感覺悲憤,很想大哭一場。
  「求求你,不要哭喪著臉好不好,至少還可以拿到她寫的報告吧?我看她跟那個男朋友很恩愛,一定會寫出遠子學姐最喜歡的甜美戀愛報告唷!」
  我以開玩笑的口吻說著,但是遠子學姐的表情變得更哀傷,她搖搖頭回答:
  「不是的。哭喪著臉的人應該是心葉才對。」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也無法回嘴,只好保持沉默。
  媽媽也好,遠子學姐也好,她們都很擔心我。
  一想到此,我就覺得很丟臉,又很愧疚。
  「明天就幫遠子學姐寫些甜美的故事吧……」

*        *        *

  就像一點一點逐漸注入毒藥似地——S越來越傾向瘋狂,我只是用冷靜的眼神觀察著他。
  我知道S的態度不像平常那樣地從容不迫。
  S的眼光不斷游移,聲音也在顫抖。
  S獨處時,會不停地歎氣,還會抓頭髮,像受到驚嚇般突然回頭看。
  那一刻就快到了。
  已經準備就緒。
  接下來就只要拿起鑰匙打開門就好。
  我寫了信給S。

  我在頂樓等你。
  我們來聊聊真心話吧!

*        *         *

  隔天也是好天氣。
  從教室窗戶往外看的天空很藍,很澄澈,樹的嫩葉也閃閃發光。
  午休時間,我正從窗旁探頭出去,吸一口初夏清新空氣的時候,芥川走了過來。一向惜話如金的芥川竟然會主動找我聊天,真是難得。
  「……上星期五校友又來了,他們問了關於你的事。」
  「咦?問了什麼事?」
  「問你是幾年幾班,是個怎樣的人之類的。」
  可能是因為我長得像愁二學長,他們才會如此好奇吧?因為現在我已經知道愁二學長自殺身亡,所以當我詢問關於愁二學長的事情時,校友們那種有口難言的態度我也能夠理解了。
  「……我覺得跟你說一聲比較好。」
  「嗯,芥川,謝謝你。」
  芥川對我點點頭,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了。
  我突然想起來,要趕快還琴吹同學十圓,就趕緊取出皮夾
  (太好了,今天有十圓硬幣。)
  「這是要找你的零錢。」
  我走到琴吹同學身邊,將十圓遞給她,她只是轉移目光,軟弱地咬著嘴唇。
  「……嗯。」
  「謝謝你幫我墊了書錢。」
  「啊,那個……」
  「嗯?什麼事?」
  「……沒事。」
  她鼓著臉頰喃喃說完之後,又繼續保持沉默。
  難道她是因為告訴我竹田同學已經有男朋友的事,所以覺得不好意思嗎?我很想說些話安慰她,但是又怕說錯話反而激怒她,所以我就將十圓放在她手上,然後回到座位。

  放學後,我要去文藝社,走在走廊上的時候,突然有人從後面叫住我。
  「井上君!」
  我回頭,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喘著氣站在那裡。
  「怎麼了?」
  「我有重要的事要說。你可以跟我來一下嗎?」
  「呃……可是……」
  「不用花太多時間。求求你,這是急事。」
  「……好吧!」
  沒辦法,我只好跟著走。
  到底為了什麼事來找我?還有,看那緊張恐懼的表情,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對方爬上了樓梯。
  三樓。
  四樓。
  腳底傳來叩叩的響聲,我看著前方,無言地前進。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的目的地,不禁感到驚愕。
  「那個,我們要去哪裡呢?」
  「頂樓。」
  一陣恐懼感緊緊揪著我的心臟,我感覺指尖和嘴唇都在發抖,而且漸漸麻痺。
  腦海中有影像浮現。
  像大海一樣湛藍的天空、腳底的水泥地、熱得扭曲的空氣、我和那個女孩的影子、水塔、生銹的鐵欄杆。
  在欄杆前面,她緩緩回過頭。
  「對不起,我『不能去頂樓』。」
  指尖的麻痺感越來越強烈,一股強大的不安感不停地擴大著。恐懼讓我停下腳步,很想就臥坐在原地,但是對方卻用力抓著我的手,把我抓起來。
  手臂傳來一陣痛感。那種皮肉之痛,將我的意識從過去拉回現在。
  「有些話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說。只要一下子就好了……」
  對方俯看著我的眼神就像死魚一樣混濁,語調也變得很奇怪。意識回歸現實的我,當時只覺得更大的危險與恐懼感在瞬間向我襲擊過來。
  「可是,『頂樓』……」
  「你是怎麼了?你到底在怕什麼?頂樓發生過什麼事嗎?」
  對方的聲音在顫抖,但依舊很用力地抓著我的手。
  「來吧,你也有話想跟我說吧?」
  「請放開我,『我不想去頂樓!』!」
  對方更用力地抓著我的手,另一隻手則推開通往頂樓的門。
  風吹在臉上。
  那一天也是吹著風。她站在鐵欄杆前,回頭看著我,裙罷和發尾都因清涼的夏風吹拂而搖擺著。
  (不要!)
  (我不要!)
  (放開我……)
  對方把不停抵抗的我硬拉到頂樓,對我大叫道:
  「『信』是你寫的吧?」
  這個人在說什麼?說什麼信是我寫的?是說我幫竹田同學寫的那些情書草稿嗎?
  過去的恐懼與這一刻的恐懼交雜在一起,我的手指麻痺,呼吸困難,頭痛得像是被人左一拳右一拳毆打似地。額頭開始冒冷汗,眼前變成一片昏黑。
  我無法自然呼吸,只能拚命地喘著氣。啊,又是那個症狀,我已經很久沒有發作了。
  「信是你寄的吧?是不是,愁二!」
  那個人緊緊抓著我的制服領子。扭曲的面孔湊到我眼前。
  「你搞錯了,『添田學長』,我不是片岡愁二。」
  「那麼,為什麼你一直看著我!為什麼老是以一副什麼事都知道的表情,冷眼看著我!」添田學長大叫著。
  第一次在弓箭練習場見到他時,戴著眼鏡的他讓我覺得他是個聰穎穩重的人,但現在他好像變成另一個人,面目猙獰,讓我感受到無邊的恐懼。
  這個人是誰?他真的是畢業校友添田學長嗎?
  「你一直、一直在看我!自從城島笑子死了以後,你就一直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就只是一直看著我!你那麼做,是想責備我嗎?害死笑子的人是你啊!」
  我在反覆著氣喘和停止呼吸之間,以氣若游絲的聲音問他。
  「笑子學姐、她不是、因為交通意外、身亡的嗎?」
  雙眼通紅,佈滿血絲的添田學長,憤然地吐出這些話。
  「別跟我裝傻。那一天,不就是你自己說社團有事要晚點才能走,所以叫我送她回家嗎?而且還毫無警戒地,跟平常一樣笑著對我說『我的女朋友就拜託你了』。
  是我先喜歡她的。可是你明明知道我的想法,卻還誘拐她,讓她愛上你,然後開始交往。竟然還跑來告訴我『因為她淚水盈眶地求我跟她交往,我只好答應她了』。
  你老是那個樣子!輕率隨便、馬馬虎虎、愛開玩笑,但是卻老是搶走我想要的東西。射箭也一樣,最後的贏家一定是你,我喜歡的女孩子,也是每個都喜歡上你。
  我實在很恨你,無法壓抑地憎恨著,我不能表現出來,只好拚命假裝若無其事,而你卻面帶微笑地看待著這樣的我。
  你那副和藹可親的態度還有那種笑法,都讓我深感厭惡!
  說什麼『我的女朋友就拜託你了』!如果沒有你,她應該是要跟我交往才對。可是,你卻可以那麼大方地對我說『我的女朋友就拜託你了』。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情,卻故意試探她會不會被我搶走。你根本就是在愚弄我吧!」
  添田學長揪著我衣領的手越抓越緊。
  在我的腦海裡不斷浮現添田學長的臉、片岡愁二的臉,還有在頂樓時見到最後一面的美羽的臉,意識也變得越來越模糊。
  喂,為什麼不說話?你無視我的存在嗎?你為什麼看起來如此痛苦?
  我追到頂樓來,美羽一臉哀傷地對我微笑。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我的痛苦吧!那一天,我向她告白,拜託她跟你分手,和我交往。她就推開我跑走了,為了逃離我的身邊,竟然不管還是紅燈就硬要穿越馬路。結果那輛上車剛好轉彎開過來,就把她撞死了。我很害怕,是個當場逃走的膽小鬼。
  我……我如果沒有向她告白……不,不對。如果沒有你,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我也不會變成害死她的膽小鬼。
  後來,你也完全沒有問過我關於她的事。你明明就知道,那時候我是跟她在一起的。可是,你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就連『你不是有送她回家嗎?』都沒問我。
  這樣愚弄我,你覺得很愉快嗎?」
  我被緊掐的喉嚨發出咻咻~~~~~~的喘息聲。
  我的指尖在發抖,幾乎無法呼吸。
  (不對……片岡愁二一點都不快樂。他一直都是很孤獨、很痛苦的。)
  雖然想這麼告訴他,但是我無法出聲。
  添田學長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著,掐著我喉嚨的手更用力了。
  「那一天,我在頂樓用我準備好的刀刺傷了你。你當時也叫了救命吧?於是你就朝鐵欄杆走去,從那裡探出身子掉下去了吧!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你明明死了,為何現在又出現在我面前!我的孩子明年就要出世了!我想忘了你,過著幸福的日子,但為什麼你還要來糾纏我!這十年裡,你一直都在我的腦海裡徘徊不去!然後,你又出現在我面前!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放過我呢!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我還以為終於能過著安穩的生活了!如果你不死,不管再多次我都要殺了你!」
  添田學長的手指跟衣服的布料一起緊緊掐著我的脖子。添田學長的手指在發抖。
  過去的各種情景像走馬燈一般閃現在我的腦海中。
  在我的旁邊突然出現一張臉,美羽正以戲謔的眼神看著我。我聞到洗髮精與汗水交雜在一起的甜香味。
  還有照片中靜靜微笑的片岡愁二。
  上課的時候,對著活頁筆記本認真寫作的美羽,還有以崇拜愛慕的眼光凝視著美羽纖瘦背影的我。
  因痛苦而扭曲的添田學長的臉、片岡愁二的臉。美羽的臉。
  刺死愁二的添田學長。墜樓的片岡愁二。站在鐵欄杆前回頭看我的美羽。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吧!
  美羽的身體就這樣慢慢地往後傾倒,掉下去了。
  《人間失格》的一段話浮現在我的腦海。
  女的死了。
  女的死了。
  啊,我也應該死去吧?
  這時有個人突然介入了我們兩人之間。
  「放開心葉學長!」
  竹田同學瘦小的身軀就擋在我和添田學長之間,她將添田學長推開。
  我雙腳搖晃,站不穩,整個人跌坐在水泥地上,竹田同學趕快把我扶起來。
  「心葉學長,你還好吧!心葉學長!」
  我一邊急促地呼吸,小聲地喊著「……竹田同學」。
  竹田同學雙眉緊蹙,就快哭出來了,她讓我躺在水泥地上,然後轉身看著添田學長,以強硬的口吻說:
  「你果然就是殺死愁二學長的兇手。你就是那個S吧?添田學長!」
  「你是誰?」
  「我是高一的竹田千愛。就是我冒出愁二學長的名字寫信給你的。今天叫你來頂樓的人也是我。」
  「你說什麼!」
  添田學長整個人呆住了。
  「為什麼你要那麼做?」
  「我想知道S的真正身份。因為那個人就是最後跟愁二學長在一起的人。」
  聽到沙沙聲響,竹田同學從口袋裡取出折好的信,推開給添田學長看。
  「愁二學長除了留在家裡的那封遺書之外,還留了一封真正的遺書。那填充遺書被夾在地下書庫的廢棄書本中,這十年來都沒有被人發現。是我發現的,然後又看了那封信。
  愁二學長知道女朋友笑子學姐的死跟S有關。但是愁二學長之所以什麼都沒說,是因為他想試探笑子學姐,就刻意拜託你送她回家,結果笑子學姐才會車禍身亡。
  在這封信裡,愁二學長懺悔地說了『是我殺了她。因為我不懷好意想試探她的忠誠,結果害她就這樣死了』。因此,愁二學長認為該死的人是自己,他想讓S殺死自己!」
  竹田同學以冷風吹枯木般的冰冷語調,朗誦著我們都不曉得的信件內容。

  「『S被逼到絕處了。
  因為自己的企圖而導致她的死亡,S覺得自己的罪一生都無法消彌,也一直擔心這件事情會被揭發出來。
  我以平常的態度接近S。凝視著S,對S露出笑容。S的精神開始崩潰了,我只是靜靜凝視著他發狂大叫的樣子。
  我衷心期望被逼得無處可逃的S能對我產生殺意——我希望S殺了我。
  那就是我對她的贖罪。
  S是我的敵人、朋友,也是最瞭解我的人。因此,S應該能解讀到我的心意吧?我衷心祈望,S親手殺了我。』——這封信只寫到把S叫到頂樓,然後就沒下文了。」
  這是第二手札。
  那封信果然還有後續。
  竹田同學只給我看過信的起頭部分。
  「我看了這封信後,就找每個老師問,也做了很多調查工作,終於知道片岡愁二是在十年前從頂樓跳樓身亡的學生。愁二學長真的是自殺身亡嗎?還是被S殺死的?——這些問題不斷在我腦海出現。那一天,愁二學長應該有在頂樓跟S碰面。S應該知道所有的真相。我很想知道真相是什麼。
  所以,我就以愁二學長的名義,寫了信給你——身為S的添田學長。當大家看到跟愁二學長長得像的心葉學長時,就屬你的反應最平靜。當時我就覺得很不尋常。後來,你不是一直都沒再看心葉學長一眼嗎?因為我發現,真鍋學長再三地打量心葉學長,而你卻是拚命地將視線移開,很不想看到心葉的樣子。所以,我就以愁二學長的名義,寫下只有S和愁二學長才知道的事寄過去。請你告訴我。那天在頂樓的時候,你到底跟愁二學長說了什麼話?」
  「說了什麼話……」
  添田學長全身虛脫地喃喃說道:
  「我們沒有說什麼話。我用刀刺了他,而他默默地讓我刺,然後就沒了。」
  「怎麼會那樣……」
  竹田同學失望地叫關
  就在這時候……

  「因為他不是S,所以他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我拚命地扭轉脖子,將臉朝向聲音的來處。
  我看到一臉瘦削的身軀。白色額頭上面有黑亮的劉海披垂。還有像貓尾巴般,隨風飄逸的兩根長髮辮。以及慧頡澄澈的雙眸。
  在被汗水模糊的景像當中,遠子學姐站在頂樓門前的身影,就這樣清晰且鮮明地進入我的視線裡。
  那一瞬間,感覺胸口熱浪翻滾,好想大哭。
  竹田同學,
  還有添田學長,
  都以驚訝的表情看著遠子學姐。
  添田學長的聲音在顫抖,遠子學姐毅然決然地回答:
  「我是『文學少女』。」

  天啊,都這種時候了她還在說什麼啊?
  我將額頭貼在被陽光曬到發燙的水泥地上,整個人虛脫。遠子學姐就是遠子學姐,不管走到哪裡,那種個性都不會改變。
  「而且,我也是那個倒臥在地上的男孩,最和藹可親、最值得信賴的迷人學姐。」
  哪有人這樣稱讚自己的……添田學長和竹田同學也聽得愕然無語。
  遠子學姐搖曳著髮辮,慢慢地朝我們走過來。
  「添田學長的太太和朋友來文藝社找我了,問我添田學長有沒有來。」
  遠子學姐的身後,站著真鍋學長和理保子學姐。添田學長看到他們,顯得非常狼狽,臉色發青地叫著。
  「理保子、真鍋!你們怎麼會來?」
  理保子學姐只是輕輕垂下目光。
  「因為你最近一直很奇怪……好像害怕著什麼似地,整天心神不寧。今天我在打掃你房間的時候,發現一捆信。因為看到寄件人是片岡,所以我驚訝地拆開來看了。後來我打電話到你公司,聽說你今天早退就更擔心了,所以……」
  「理保子學姐打電話給我,她說你可能會來學校找心葉……不,是找愁二。你真的刺殺了愁二嗎……添田?」
  真鍋學長的語氣中充滿無限痛苦。
  「我知道你喜歡城島笑子。我也略微感覺到你跟愁二有些心結。可是,真的是你殺了愁二嗎?如果我知道事情是這樣,那麼我……」
  真鍋學長看了理保子學姐一眼,欲言又止地緊咬著嘴唇。
  理保子學姐依舊低著頭,雙手緊抱著自己的肚子。
  妻子與友人,將自己的罪孽涉及到身邊最親近的人,添田學長滿臉絕望,以發抖的聲音說道:
  「這也沒辦法。我只有殺了愁二,才能獲得安寧……」
  那時候,遠子學姐以嚴肅冷靜的語氣再度發言。
  「不對,殺死愁二學長的人不是添田學長。他並不是S,S還另有其人。」
  「怎麼可能!添田學長看到心葉學長時,他的反應最奇怪,還有,我寫給他的信也讓他快發狂了。」
  竹田同學反駁著。
  「千愛,你看漏了最重要的事。S是愁二學長的敵人,同時也是最瞭解他的人。因為千愛只給我們看愁二學長遺書的前面部分,所以接下來我們只能自己想像,不過愁二學長在信裡不斷地說,S完全看透了自己,小丑的演技只有在S的面前行不通。
  所以,S不是添田學長。
  如果瞭解愁二學長,就不應該對他有心結,也根本不需要羨慕他或嫉妒他。」
  竹田同學很慌張地問:
  「那麼……S到底是誰?」
  「我不是貝克待的名偵探,也不是坐在安樂椅上打著毛線就可以解決案件的聰明老奶奶(註:指的是柯南‧道爾筆下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以及阿嘉莎‧克莉絲蒂筆下的馬波小姐)。我只是『文學少女』,所以我不會推理,只是藉著妄想為基礎利用想像罷了……片岡愁二很崇拜太宰治,所以把描述了自己真正心聲的遺書夾在《人間失格》這本書裡。從他的信中感覺得出太宰治對他的影響很大。像開頭的『一直以來,我過著羞恥的生活。』就是整句照抄。片岡愁二看了《人間失格》,認為那位『我完全無法體會身邊人所承受的痛苦』、『我極度恐懼人類,但是又無法捨棄人類』,只能藉由扮演小丑來取得人類愛情的男主角就是他自己的寫照,因此感到了共鳴。
  在《人間失格》裡,有兩個人看穿了男主角的小丑演技。他們兩位剛好是互補的角色,一個人是男主角的國中同學,名叫竹一的少年。這孩子總是穿著破舊的衣服,功課不好,運動細胞也不佳,是個劣等生。這位讓感覺無須提防的少年,有一天卻指責男主角,說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故意偽裝的,讓男主角感受到像是整個世界都被地獄業火燃燒殆盡一樣的強烈衝擊。後來,他就跟這個少年成為好朋友,待在這位少年身邊,監視著他。
  另一個人就是,在國主角自殺未遂而獨自活下來時前來調查的檢察官,他是個『擁有端正俊秀臉蛋,看起來相當聰穎穩重』的人。男主角說的謊言立刻就被女士們檢察官識破,被那冷靜的輕蔑表情看著,讓男主角飽嘗了『赧顏汗下』的羞恥滋味。」
  在藍天之下,地點是學校的頂樓,長長髮辮迎風飄舞的遠子學姐,滔滔不絕地發表高論。
  她的姿態與語調都散發出一股超越平常的魄力,讓其它人不敢插嘴打斷,只是靜靜地聽遠子學姐解釋。
  「S並不是會崇拜片岡愁二或羨慕片岡愁二的人。他總是以最純真,不會計較利害得失的純淨眼神看著片岡愁二,偶爾也會以批判的眼神看著片岡愁二。
  他應該是經常待在片岡愁二身旁的人。他看著片岡愁二,給予批判,偶爾也會提出建言。理保子學姐,你原本是姓瀨名吧?」
  添田學長的太太——理保子學姐愣了一下,以僵硬的表情點點關。
  「嗯,是的。」
  「十年前,你是弓箭社的經理。當時在弓箭社,愁二學長很有女人緣,常有很多女學生跑來看他練習,聽說愁二學長常因為這樣而被經理罵。只有在你面前,愁二學長才會無法抬起頭來。
  ——你就是S吧?」
  理保子學姐吸了一口氣。
  緊抱著肚子的雙手握得更緊。她抬起頭,直勾勾看著遠子學姐,以堅決的聲調說:

  「是的。我就是S,笑子和片岡都是我殺的。」

  「理保子!」
  「你在胡說什麼?理保子!」
  真鍋學長和添田學長同時大叫。
  添田學長跑到理保子學姐身邊。
  「你不要胡說八道!愁二明明是我刺死的!還有笑子也……。是我害笑子被上車撞到,我親眼看到她血流滿地,倒臥在路邊!」
  「可是,是我不讓片岡回家,安排機會讓你送笑子回家的。還有,你不記得了嗎?也是我利用你找我商量的機會,力勸你跟笑子告白的。」
  「什麼!」
  添田學長的聲音哽住了。
  「是我對片岡說:『要不要跟我打賭?笑子會愛上添田的。』片岡就跟我打賭,所以才會以社團有事會晚點回家為借口,要添田——你送笑子回家。那時候,我跟片岡就偷偷跟蹤你們。」
  「怎麼會這樣?那麼,笑子被車撞的時候,你們兩個也在場?」
  「是的,『我們全看到了』。笑子的身體被彈到空中,重重摔落在地上,還有你慌慌張張逃跑的樣子,我們全看到了。」
  添田學長完全說不出話了。
  真鍋學長就代他問理保子學姐。
  「理保子,為什麼你要那麼做?你不是覺得愁二是個輕浮的人,所以不喜歡他?還有,那時候我們……」
  「是的,那時候我們兩個是男女朋友。你是個很有自信的人,個性率直純真,很有魅力,我真的很喜歡你。相對地,片岡則是很輕浮,老愛開無聊的玩筆,對任何人都不是誠心交往,讓我看了就討厭。可是,有一天,我真的受不了了,就對他說『你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你只是用演技騙了大家吧』,片岡聽到很驚訝,就快哭出來了。那個表情看起來非常脆弱、寂寞,讓我從此再也無法對他置之不理。」
  真鍋學長和添田學長全都沉默不語。
  遠子學姐輕聲說道:
  「於是,你就成為最瞭解愁二學長的人,也因此愛上了他吧!」
  「是的。自從那次以後,只有在我面前片岡才不會演戲。他只會對我訴說他的痛苦與哀傷。受到片岡那樣的人全心全意對待,你覺得會有女人招架得住嗎?」
  遠子學姐露出悲傷的表情。
  「不。」
  理保子學姐微笑著。
  「……片岡很滑頭,個性就像小孩子,但是又很體貼、細心,是個會讓人忍不住愛上的人。」
  「太巧合了……跟太宰治在玉川自殺的山崎富榮,在自己的日記裡是這麼寫的:太宰老師很狡猾,可是我卻愛上了他……太宰老師是個會讓人忍不住愛上的人……」
  「是的。片岡很喜歡《人間失格》這本書,他不曉得反覆看了幾次,把書都給看爛了。雖然他對笑子說自己不喜歡看書,只要看到書就會想睡覺。
  片岡雖然跟笑子交往,但是笑子根本不瞭解片岡。這件事讓片岡的負擔越來越沉重,所以我才唆使添田,叫他把笑子從片岡身邊搶走。
  不,我想也許我只是單純在嫉妒笑子罷了。
  因為我的愚蠢計劃,導致笑子車禍死亡,片岡覺得罪惡感沉重,他本來就是精神失衡的人,這下子完全崩潰了,他變得一心想要尋死。
  片岡並沒有因為笑子的事而責怪我。如果他罵我,我還會覺得比較釋懷,但他只是無言地看著我。每次看到那張像是寫著『請殺死我吧』的臉,我就覺得壓力很大。
  我不能殺片岡。
  可是,他卻很想死。
  他從以前就很想死,現在更是衷心期盼死亡,他堅決地相信,只有死才能從痛苦的深淵中解脫。
  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只有實現他的心願,那才是愛他的證明吧?
  笑子死後過了一個月,片岡寫了一封信給我,擺在我的抽屜裡。信裡他寫著,有真心話要對我說,叫我去頂樓。我知道,不得不做出了斷的那一刻終於到了,剎那間我的眼前變得一片黑暗。
  我不想去。
  我想逃課,回到家裡。這樣的話,等不到我的片岡也許會認為他在做傻事,就斷了這個念頭。
  可是,『如果片岡就這樣獨自死去了呢』?如果我的爽約讓他感到絕望,只好抱著悲慘的心情,從頂樓跳下去的話……
  當我想到這裡,就再也按捺不住……還是非去不可。」
  「理保子學姐到頂樓時,愁二學長應該還活著吧!」
  理保子學姐點點頭。
  「在我前往頂樓的途中,看到添田學長鐵青著臉慌張地下樓。當我推開頂樓的門,就發現片岡胸前插著一把刀,倒臥在水泥地上。用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的表情看著我,然後喃喃地說『喂,這樣我死不了的……你看傷口這麼淺,我的心臟根本不會停止跳動』。」
  一直沉默不語的竹田同學,彷彿喘著氣似地問著學姐。
  「後來……怎麼樣呢?」
  「他說……『殺了我吧』。像是在哀求似的,說著『我已經累了。請你殺了我吧』。」
  大家都屏住氣息。
  理保子學姐的聲音和抱著肚子的手都在發抖。
  「片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問我『可以把你的手帕借給我嗎?』我將手帕遞給他,然後他擦去刀柄睥指紋,再將手帕還我。接著就腳步踉蹌地走向鐵欄杆。」
  緩緩地、慢慢地,走向鐵欄杆的片岡愁二。
  然後,就跟美羽的身影重疊合一。
  我懂。我也確實曾親眼見到那種充滿絕望的光景。
  美羽正慢慢地,一步步走向死亡。
  然後,制服的裙擺在風中飄揚,她回頭看我。
  「片岡回頭看著我,眼神滿是悲傷。」
  美羽的雙眸非常澄澈,看起來很孤單寂寞。
  「瀨名同學,只有你才能殺了我。即使到現在這種地步,我還是無法瞭解人的心。為什麼添田要羨慕我?為什麼他會那麼恨我,恨到要刺死我?我完全想不通。當我看到笑子在我眼前身亡,我也沒有感到半點悲傷。『我想死,我只想死,一切再也無法挽回了。不管做什麼事,不管我做什麼,都是沒用的。只會更讓自己蒙羞罷了』,喂……太宰治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寫出那樣的文章呢?我覺得自己現在跟他非常接近。我完全瞭解他的心情。像這樣的我,還有存活的價值嗎?瀨名同學,只有你才能回答這個問題吧?請你告訴我答案。」
  當時美羽這麼說。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我已經救不了片岡了。
  如果我愛他,就得實現他最後的心願。
  所以,我對他說:
  『是的,你就是人間失格。』」(註:意思是「沒有當人類的資格」。)
  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沒有出聲,雙腳也沒有移動,美羽說的話,我完全不懂。
  「片岡露出溫柔的笑。
  好像在對我說『謝謝你』一樣。
  然後就從頂樓跳下去了。
  是我和太宰治聯手殺了片岡。」
  美羽露出寂寞的笑,然後頭往後仰,就這樣跳了下去。
  我束手無策。
  我放任著她死去!
  「別再說了!」
  我聽到一個要將空氣撕裂的吼聲,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聲音。
  可是,其實那是添田學長的聲音。添田學長跪倒在水泥地上,抱著頭啜泣。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殺死愁二的人真的是我。你說你愛的人是愁二?那麼,我到底算什麼?理保子,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
  理保子學姐冷靜地回答。
  「因為我和你是共犯。所以……不可能和真鍋。」
  真鍋學長繃著臉,緊咬著嘴唇。
  理保子學姐跪在地上,抱著添田學長輕聲說道:
  「喂!『添田』,到現在你還是很恨片岡,一直想著他吧?一輩子都忘不了片岡吧?我也是……我也是天天都在想他,根本忘不了他。就算是以後,也絕對忘不了他。會一直記著他。所以,添田,你就死心吧!我們都被同一個人束縛著,是犯了相同罪過的共犯。」
  「孩子……孩子就要出世了喔……但是這樣……以後我該如何跟你生活呢?簡直就像活在地獄裡。」
  從覆蓋著臉的手掌之間有大顆淚水落下,沾濕了水泥地。
  竹田同學以無力失落的表情看著這樣的添田學長。
  「是的,我們一輩子都得活在地獄裡。沒關係,只要有這樣的覺悟,不管到哪裡,都可以活下去的。
  而且,在這個世上只有我一個人不會責怪添田對片岡做了那樣的事。我不覺得你是個卑劣的人,也不覺得你丟臉或悲慘。我反而更想疼惜你。這麼想的話,你的心情就會比較好吧?
  康之,就讓我們繼續想著片岡,繼續被他囚困,然後一起過著平凡寧靜的生活吧!把孩子生下來,然後養育他。就在地獄中過活吧!這樣才能對片岡贖罪。」
  添田學長的啜泣聲響遍整個頂樓。
  遠子學姐、竹田同學、真鍋學長全都沉默不語。
  我——我又該如何補償?
  應該怎麼做,才可以獲得慰藉?獲得救贖呢?
  美羽……請你告訴我,美羽。
  「心葉!」
  遠子學姐在叫我。
  然後我聽到跑步聲,有根髮辮碰到我的臉,感覺有人緊緊抱著我,還聞到了紫羅蘭香味……
  那是我最後的感覺。
  我因為太痛苦而失去了意識。

*        *         *

  第一次遇到遠子學姐,是一年前的事。
  漫長的冬天終於結束,空氣中開始有溫暖的感覺,那是一個四月的午後。
  當世人不再關心井上美羽,終於能放下天才美少女作家這個重擔的我,因為得到解脫而一時覺得全身無力。加上那個頂樓事件留下的傷痕,也還沒有痊癒。
  雖然已上了高中,卻不想積極交朋友,也不想參加社團活動,午休時候或放學後,就站在校舍中庭,欣賞花草樹木發呆,每天都過著相同的無聊生活。
  有一天放學後,當我在中庭散步時,在白木蓮樹下,看到一位髮長及腰,綁著髮辮的女學生靠在樹幹上看書。
  她的睫毛很長,膚色比木蓮花還白皙,覺得在她週遭的空氣沉穩澄澈。
  (現在很難得能看到有人留著那麼長的髮辮。好像大正年代的女孩子。不過看起來很成熟。她應該比我大吧……)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一直盯著她瞧,就在那個時候……
  那位女學生將書撕破。
  (咦?)
  正當我還在錯愕的時候,她就用嘴含住了書頁。
  (咦咦咦?)
  接下來女士們女學生開始咀嚼那張紙,我好像在做夢般,整個人看呆了,突然那位女學生抬頭看著我。
  (!)
  當我們四目相對時,我的心臟好像快停了。
  女學生滿臉通紅,很不好意思地說:
  「你看見了吧!」
  「那個、那個……對不起!」
  「你叫什麼名字?是哪班的學生?」
  「我叫井上心葉,是一年三班的學生。」
  然後她就笑了,接著又突然轉變成天真爛漫的表情。
  「這樣啊,你是一年級生啊!那麼,請你加入文藝社。」
  「什麼?文藝……社?」
  我不禁張大眼睛,女士們有著長長髮辮、肌膚白皙、瞳孔烏黑澄澈、將書頁撕下來咀嚼的奇怪女生這麼對我說。
  「因為我不能讓你洩露我的秘密,所以要把你留在身邊監視著。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文藝社社員了。」
  「咦咦咦咦?請,請等一下,叫、叫我進文藝社。可是你到底是誰啊?」
  「我是二年八班的天野遠子。如你所見,是個『文學少女』。」
  這就是我與學姐邂逅的狀況。
  在那之後的一個月之間,每到放學時間,遠子學姐就來班上找我。
  「心葉,社團時間到了。」
  好像班長在照顧拒絕上學的同學般,她拉著我的手,帶我到位於三樓西側角落的文藝社。
  到了社團教室,就交給我釘成一冊的五十張稿紙,對我說:
  「你聽過三題故事這個典故嗎?就是落語家會把客人出的三道主題串成一個故事的即興表演。待會我也會說出三個詞語,你就用這些題目寫出一篇作品,不管是詩、小品文,或者是童話故事都行。嗯……對了,就是雲、抹茶酥餅、亞林可可羅林!」
  「亞林可可羅林是什麼玩意兒啊!」
  「喂,再不寫我就詛咒你哦!」
  就這樣,每天都要寫故事。
  「我都把故事當作飯或麵包來吃。平常都是吃書,但其實我最喜歡的是親手寫在紙上的文章。戀愛故事甜蜜又美味,更叫我喜歡。所以呢,你就寫些超~~~級甜美的故事吧!」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東西,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可以對這種事淡然處之了。
  因為學姐總是在我的眼前批評我的文章說「嗯嗯……好像少了一個味道」、「嗯嗯……架構太鬆散了」,一邊將我寫的東西全吃進肚子裡,所以我也不得不坦然接受一切。
  等我察覺到時,發現就算遠子學姐沒來教室接我,一到放學時間,我也會自己走到文藝社教室了。
  「心葉,你最近心情很好呢!是不是在學校發生了什麼好事啊?」
  「沒、沒有啦,還是很普通。」
  跟一個會撕下書頁來吃的學姐混在一起,這樣的生活能算是普通嗎?儘管心中仍有這樣的疑問,但是很不可思議地,每當我待在夕陽西照,有微塵飛舞的文藝社教室裡,就會覺得很安心。有時候受不了遠子學姐的言行舉止而吐槽她,也讓我覺得很快樂,只要是在遠子學姐面前,我都不用勉強自己擺出笑臉。
  每天、每天,我都到文藝社。
  「你好,心葉。」
  「心葉,我肚子餓了~~~~~~~~」
  「哇,今天的文章實在太美味,太甜蜜了~~~~~~~~心葉你真厲害!」
  「心葉真是的,一點都不尊重我這個學姐。」
  「不要叫我妖怪~~~~~~我只是平凡的『文學少女』。」
  每天、每天都跟遠子學姐聊天,寫點心給她吃,看著遠子學姐的笑容,就沒有像以前那樣老是想起美羽的事了。
  所以,我一定會遭受懲罰的。

  對不起,美羽,對不起。
  我並沒有忘了你,只是回憶真的很痛苦。
  你寫給我看的故事,每一則都非常溫馨甜美,而且閃閃發亮,對我闡述夢想的你也是那麼耀眼,讓我相當愛慕。
  可是為什麼,那天你會從頂樓跑下去呢?到現在我還搞不清楚理由是什麼。
  我再也不能寫故事了。
  因為那些全是假的。因為我是個空殼人物。
  井上美羽這位作家已經不存在了。
  再也不能寫故事了。不寫了。不想寫了。

  當我張開眼睛時,有人輕輕握著我的手。
  白色的天花板。
  白色的牆壁。
  瀰漫著藥味的床單。
  「這裡……是醫院?」
  「不是,是保健室。」
  遠子學姐回答。
  「剛剛你在頂樓昏倒了。真鍋學長抱起你,送你來保健室。其實本來是我想抱起你的。可是,當我想要抬起你的肩膀時,卻整個人跌坐在地上。畢竟我是文科系,需要體力的工作真的做不來……」
  遠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輕輕握著我的右手。
  從窗簾的縫隙,有一道橘色的光芒射進來。
  「我……睡了多久?」
  「大概有兩小時吧!你流了很多汗……一直作惡夢。」
  這兩個小時,你都一直握著我的手吧?
  「添田學長他們呢?」
  「添田學長和理保子學姐一起回家了。我想他們以後也是會繼續恨著、愛著愁二學長,然後一起生活吧……他們決定自我處罰一輩子。」
  添田學長哭著說「這簡直就是地獄。」
  他們兩個人,以後也會是一家人吧?
  遠子學姐輕輕撫摸我的手背。輕輕地、溫柔地……好像在安慰我。
  「真鍋學長和千愛也回家了。千愛她啊……要我轉告你『把你捲進來真是對不起』。」
  「竹田同學會帶我去弓箭社,目的就是要讓畢業校友們看到我吧!因為我跟片岡愁二長得像,所以她才會想接近我。」
  「應該是吧……」
  遠子學姐落寞地說。
  有一股熱氣從胸口湧上來,喉嚨震動著。
  竹田同學是在利用我。
  我寫的那些信,根本就是廢物。
  竹田同學、添田學長、理保子學姐、愁二學長,每個人都在說謊。
  他們隱瞞了事實。
  既然這樣,就應該堅持說謊到最後,為什麼到了現在還要將事實說出來呢?
  殘酷的現實狠狠地刺痛了我。
  一直以來,我為了不讓自己受到傷害而層層包裹起來的內心,就像是整個赤裸裸地露了出來,哀傷、痛苦、悲慘、悔恨等等情感,一起向我突襲過來。
  如此複雜的感情,我不曉得該如何處理才好,我已經無能為力了,只覺得喉嚨很痛,全身發燙,身體裡面好像被火燒傷般,異常刺痛——
  我抽開被遠子學姐輕握著的手,蓋住了仰望著天花板的臉。
  不這樣的話,我的哭臉就會被看見了。
  「我受不了了……請不要再讓我看到那麼骯髒的現實。我只是想當個普通人,過著平凡的生活。我不想要經歷動亂、冒險,或是推理劇。我討厭痛苦、哀傷、淒苦的感覺。
  可是為什麼?大家明明知道會讓自己和對方受傷,卻還要將埋藏在心裡的秘密說出來呢?真的那麼想說嗎?一定要那麼赤裸裸地曝露出來嗎?真的那麼希望大家都陷入哀傷、痛苦、憎恨的感覺中嗎?那麼渴望殺人?那麼渴望死嗎?
  愁二學長的心情、理保子學姐的心情、添田學長的心情、竹田同學的心情,我完全無法體會。
  大家……都不正常。太奇怪了。我也討厭太宰治。」
  眼淚滑落臉頰,襯衫領子、耳朵、床單都濕了。
  脖子變得冰冷。
  我不懂。
  我什麼都不懂。
  愁二學長和美羽都不想活,都從頂樓跳下去了。
  「嗚嗚……如此殘酷的事接連不斷地發生……到底哪個才是異常?哪個才是正常?嗚嗚……我已經搞不清楚了,遠子學姐!」
  在瀰漫著消毒水味道的房間裡,我不停啜泣著。
  遠子學姐並沒有說出安慰之語。
  她只是哀傷地說:
  「那個答案,必須由你自己去發現。就算痛苦……就算哀傷……就算難過……你都要靠自己的雙腳去尋找答案。」
  「那樣的話……嗚嗚,就算不知道答案也沒關係……就算不知道答案也能活下去……」
  當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遠子學姐是何種表情呢?
  會詢問跟我同樣是個普通人的遠子學姐,是我太天真了。
  遠子學姐不是占卜師,也不是心理輔導老師,更不是心理學家。
  就算她是個會將寫在紙上的故事吃進肚子裡的妖怪,其它地方也還是跟我們一般人一樣。她只是個女高中生,只是個文學少女罷了。
  遠子學姐什麼話都沒說。
  太陽下山了,在變暗變冷的保健室裡,她默默地陪伴我,直到我停止哭泣為止。


    第六章   『文學少女』的主張


    那天之後又過了幾天。
    自從發生頂樓那件事之後,我再也沒跟竹田同學說過話,也沒再看過她。
    昨天,琴吹同學問我「你的女朋友最近都沒來了,分手了嗎?」琴吹同學的臉紅通通的,低垂著頭,一副扭扭捏捏的樣子,聲音聽起來好像也很擔心。
    「我們本來就沒在交往啊!而且,她已經沒有必要再找我咨詢了,所以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那無所謂啦,只是……我這陣子……好像說得太過分了……嗯……所以……」
    她抬起頭,接觸到我的視線,臉變得更紅了。
    「沒、沒什麼事了啦!」
    她突然轉過身去,慢慢走遠了。
    但是,她走到一半卻停下腳步,又迅速跑了回來。
    「所以……那個……呃,我……還是沒事啦!」
    她拚命喊出這句話,然後快步跑走了。
    她一定是想跟我道歉吧!雖然她總是嘴上不饒人,但應該不是個壞人吧……
    我還是每天去文藝社,心不在焉地聽遠子學姐說些大道理或是書評,寫三個主題的故事給遠子學姐當點心。
    「今天的題目是『釘書機』、『遊樂園』和『羔羊涮涮』。時限是五十分鐘。好了,開始吧!」
    喀嚓!
    遠子學姐把手肘靠著椅背挺出上身,按下銀色碼表。她脫掉鞋子,屈膝坐在椅子上。還是一樣坐沒坐相。
    「『羔羊涮涮』是什麼啊?」
    「你不知道嗎?就是羔羊——也就是小羊的涮涮鍋啊!昨天晚間新聞的商家情報單元,介紹了一間位在銀座的店家。他們是把切成這麼薄的羔羊肉片放進熱湯裡涮一下就拿來吃唷!一點都沒有羊膻味。如果直接拿生肉來吃,就像會在舌頭上融化一樣柔嫩呢!他們供應的飯後甜點葡萄果子露,看起來也超級好吃的樣子。在吃完熱呼呼的料理後,來點冰涼的甜點最棒了。請你務必寫出像羔羊涮涮一樣入口即化,像果子露一樣冰涼甜美的文章唷!」
    「請不要點這種讓人搞不懂的東西好嗎?真是的……你也太容易受電視和雜誌影響了吧!再說,『釘書機』、『遊樂園』和『羔羊涮涮』這些東西到底要怎麼連接起來啊?」
    「這‧才‧是‧讓廚師展現手藝的地方啊!呵呵,我會好好期待的。」
    「你偶爾也可以自己寫嘛!」
    結果遠子學姐豎起食指,認真地說:
    「心葉君我要以學姐的身份教導你人生的真理。」
    「是什麼啊?」
    「為他人製作的料理,比起為自己製作的料理還要美味十倍。」
    「真是胡扯。」
    「還有還有,用心做出來的料理還會美味百倍唷!這可是千真萬確的。」
    她像是在說「所以你就用心地寫吧」,把下巴撐在椅背上,笑嘻嘻地望著。
    決定了。就寫成像刺蝟一樣在背上背滿大量釘書機的羊,在遊樂園裡迷了路,然後被魔女欺騙,最後被做成羔羊涮涮的故事。
    我執筆在五十張釘成一冊的稿紙上揮灑,遠子學姐則是一直盯著看。
    「你一直看著我就寫不出來了啦,請到旁邊去看書吧!」
    「好啦,大廚師。」
    說完她就轉過身去,雙腳一邊擺動,一邊開始讀起放在社團教室裡的舊書。
    一時之間,只有沙沙作響的寫字聲,和啪嚓啪嚓的翻書聲,跟塵埃一起堆積在狹窄的教室裡。
    過了一會兒,遠子學姐還是保持背對我的姿勢說道:
    「對了,心葉。千愛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我的手頓時停了下來。
    但是因為不想讓人發現我內心動搖,所以我立刻寫了起來。
    「誰知道……反正已經跟我無關了。」
    「可是她還沒把報告交給我呢!」
    遠子學姐轉過頭來看著我。
    「心葉,你可以去找千愛幫我拿回報告嗎?」
    我霎時無言以對。
    「你在說什麼啊!我才不要去。」
    「可是可是,我們已經說好了,契約結束後她要交一份報告給我啊!」
    「吃那種東西一定會吃壞肚子喔!我才不去咧!如果非得吃那種髒東西不可,遠子學姐自己去拿不就好了!」
    遠子學姐露出悲傷的表情。
    糟糕,我說得太過火了。
    「……心葉,千愛或許真的對你撒了謊,但是在那些話裡也有真實的部分不是嗎?
    千愛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心葉應該還沒問過她吧!你想要就這樣結束嗎?心葉寫情書的時候,不是也很想幫千愛的忙嗎?」
    「……」
    我沉默不語地繼續寫著三個主題的故事。
    「寫好了。」
    我唰地一聲撕下三張原稿用紙,遞給遠子學姐。
    「請吃光吧!」

    我寫的「背著釘書機的羊被做成涮涮鍋」的故事,一定是很詭異的味道吧?遠子學姐眼眶含淚,拚命吞下那三張原稿用紙。
    「呣……難吃……呣呣……這是我由衷的感想。真、真是複雜的味道,這、這實在……真難吃……呣,呣呣呣……好吃……很好吃……真是的……呣呣……只要想著好吃的話,一定會變好吃的……呣呣……」

    受不了,實在是拿這個人沒辦法。
    我胡亂寫的詭異故事,也真虧她吞得下去。
    好像是去年春天我剛加入文藝社的時候吧!
    我故意寫得很爛,從頭到尾沒有標點符號,完全無視行文邏輯的故事,她也是哭喪著臉,硬著頭皮吃完了。
    「謝謝你的招待啊,這個嘛……句讀點是在對話之中,為了喘口氣而插進去的符號。雖然句讀點太多反而讓步調變得很不流暢,不過一開始最好還是可以寫出來。而且,在韻文裡面或許不要用太多比較好。」
    就這樣,還很愚蠢地認真給予評論。
    不管我多少次胡亂寫下文章,遠子學姐還是會好好吃完,然後到了隔天,就會面帶笑容地前來迎接我:
    「社團時間到了,心葉。」
    或許她是因為發覺了當時的我把自己封鎖在象牙塔裡,避免跟別人有任何交流,所以覺得不能丟著我不管吧!
    雖然她看起來只是個天性渾厚,總是沉浸在個人世界中的文學少女,好像也完全不在意週遭的事,其實遠子學姐也是很堅守原則的。
    或許我是因為這一年來跟遠子學姐朝夕相處,所以受到了感化吧!
    隔天放學後,我為了竹田同學,跑了一趟圖書館。
    「無論竹田同學為什麼欺騙我,都無所謂了。我只是因為遠子學姐犯了嘴饞,一直吵著要吃竹田同學的報告,才無可奈何地來催稿。」
    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走下連接地下書庫的生銹螺旋階梯。
    喀喀喀……
    腳步聲逐漸被地下的靜默給吞噬掉。
    我走下最後一層樓梯,在門上敲了敲,就有一個帶著警戒的聲音答道:
    「是、是的。」
    「……我是文藝社的井上。」
    「心葉學長!請、請你稍等一下喔!」
    裡面傳出書本崩落移動的聲音、老鼠啾啾的叫聲,還有「噓~~~~~快點走開」趕走老鼠的聲音,然後在一陣寂靜後,竹田終於打開門,戰戰兢兢地伸出頭來。
    「那個……請、請進。我已經把老鼠趕走了,已、已經沒關係了……」
    「……謝謝。
    我順從地走了進去。
    書庫就跟我之前來的時候一樣,還是充滿老舊紙張的氣味,既陰暗又滿是塵埃。
    書桌上的檯燈就像深深街道上的街燈,發出微弱的光芒。書桌上擺著橘紅色水壺,以及印上鴨子圖案的馬克杯,旁邊還放著一個裝餅乾的鐵盒。
    「……遠子學姐叫我來問報告的事。」
    竹田低下頭。
    「真的很抱歉。我的確曾試著寫寫看,但是自己讀過之後……覺得完全不行……我好像真的沒有寫作天分。」
    我不知該回答些什麼,就繼續保持沉默。竹田還是低著頭,身子越縮越小地說:
    「我對心葉學長和遠子學姐說了謊,真的很對不起。其實我……我曾想要當一次偵探。因為每天都過得很平凡、很無聊……我想,如果有喜歡的對象,或許會有所改變,只要跟男生交往,努力去喜歡對方,應該就能過得充實、幸福一點。但是,醜小鴨仍然是醜小鴨……我是沒辦法成為公主的。雖然一開始挺愉快的,但是漸漸習慣後,還是覺得不過如此……
    就在這時,我在這裡發現了愁二學長的信。
    讀了之後就覺得胸口好難受,還會邊看邊哭。
    我想要多知道這個人的事。
    想要更接近這個人。
    這麼一來,或許我就可以變得跟現在的自己不一樣。就連這樣的我,或許都會有令人心跳加速、興奮不已的精彩故事吧!
    我……我是這樣想的。」
    「……把畢業紀念冊上的照片剪下來的也是你吧?」
    「是的。我在調查愁二學長的事情時,越來越想要知道愁二學長自殺的原因。
    放學後我就會關在這個房間,一個人天馬行空地推理,這讓我覺得非常快樂,好像真的變成了偵探。
    如果不要這麼沉迷就好了……
    當我在校門口看到正在發招生傳單的心葉學長時——因為你實在太像愁二學長了,我訝異得幾乎屏息。
    因此,當時我立刻想到這個主意。
     如果讓心葉學長和弓箭社的畢業校友見面,一定可以發現S是誰,也可以追查出愁二學長的死亡真相了。」
    因此,竹田同學才會藉著遠子學姐設置的戀愛咨詢信箱為由接近我,達成了她的目的。
    愁二學長是存在的!真的!
    竹田同學曾經再三地這麼強調。
    對竹田同學來說,片岡愁二這個人並不是只有看過信件的虛幻的人,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
    竹田同學是這樣深信著的。
    而且,愁二學長在竹田同學的心中也佔有重大的地位。
    但是,現在的竹田同學卻好像很寂寞。
    「因為我的衝動,讓心葉學長添了很多麻煩,真是對不起。結果我除了知道真相之後的辛酸無奈外,完全沒有任何改變。」
    竹田同學輕輕拿起鴨子馬克杯。
    「送我這個杯子的好朋友,兩年前因為車禍過世了。她就像笑子一樣是被車子給……」
    原來是這樣啊!
    竹田同學之所以對愁二學長如此執著,或許就是因為她跟愁二學長一樣,也有親近的人因為車禍而過世吧!如果這樣想,我也可以稍微瞭解竹田同學的心情,胸口不禁有些發痛。
    「……那個女孩真的很堅強,個性積極樂觀,頭腦也很好,就像班上的領袖。跟我比起來,她過的是更精彩的人生……」竹田同學用幾乎難以聽聞的聲音囁嚅說道。
    她凝視著馬克杯的眼睛,滲入了悲哀的神情。
    「竹田同學……我認為過著平凡的人生也不壞啊!而且就我個人而言,也比較喜歡平凡的人生。」
    「說得也是……」
    竹田同學寂寞地微笑著。
    接著她猛然抬起頭來,突然轉變成明快的口氣說道:
    「你知道嗎?今天就是愁二學長的十週年忌日。所以……我想要留下最後的回憶。但是,我現在得走了,小廣還在等我呢!」
    竹田同學開始收拾起桌上的東西。
    雖然她面帶微笑,眼裡卻浮現淚光。她為了不讓淚水流下,還努力地睜大眼睛,所以表情顯得非常不自然。
    竹田同學抱起隨身物品,笑著對我說:
    「我先走囉!可以跟心葉學長聊這些話,我真的很高興,也很謝謝你來找我。」
    「竹田同學……不用勉強自己寫報告。因為不是什麼有趣的工作,就算寫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吧我想……」
    竹田同學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恍惚,她眨了眨眼睛,望向上方,嘴角浮現一絲笑容。
    「說得也是……就算寫了……也一定都是悲慘的事吧……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吧……」
    這明明是我自己說的話,聽在耳中卻刺痛了我的心。
    是啊,沒有錯,就算寫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寫作是無法拯救任何人的。
    竹田同學輕輕說著「再見」。
    對我展露出最後的笑容。

    噠噠噠噠……

    我在瀰漫著香甜氣味的書庫裡,聽著爬上螺旋階梯的竹田同學的腳步直抒己見漸行漸遠。
    我突然想起竹田同學在雨中哭著抱住我的模樣。
    然後,想起竹田同學在中庭跟男朋友一起吃便當時的笑容。
    添田學長和理保子學姐選擇了永遠想著片岡學長而活下去。
    而竹田同學應該已經可以放下愁二學長了吧!
    在這之後,她應該可以跟小廣一起過著平凡而安穩的每一天吧!
    希望竹田同學以後可以過得幸福,我心想著。
    但是,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太宰治在他的《人間失格》裡曾經說過,時間的流逝是平等賦予每個人的療愈,或許也是救贖。
    因為我覺得心情有點鬱悶,就在林立的書架間漫步,隨意看看其上陳列的書名。
    看過的書名、沒看過的書名、只是匆忙掠過沒仔細看的書名,各式各樣的書名在昏暗的光線裡從我的視野中流過。
    「啊……」
    看到這個書名,我突然停下腳步。
    「是《人間失格》……」
    夾有愁二學長信件的或許就是這本書吧!
    我伸出食指,想要把這本書抽出來。書本是放在箱型的封套裡,封套已經褪成黃色,還染上茶色斑點。
    「唔……還真硬呢!」
    我一直無法抽出這本書。
    「唔……是被什麼黏住了嗎……?哇!」
    在我的硬拉之下,書本和一本類似筆記本的東西一起飛了出來,掉在地上。
    啪沙。
    我彎下腰正準備撿起書本時,心中突然一驚。
    有張像是用剪刀剪下的小小照片掉在地上,照片上的男生,用那張跟我長得很相似的臉龐仰望著我。
    掉在照片旁的,是一本封面印著鴨子的小小筆記本。
    不知為何,像是刻意隱藏似地放在這種地方。
    還偏偏夾在《人間失格》裡。
    這簡直就像……
    我的胸口浮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撿起掉在地上的筆記本,我快速讀起用細小字體寫在上面的文章。
    看到最前面一段文字的瞬間,我突然有一種頭下腳下地摔落深淵的感覺。
    我繼續看下去,努力按捺著看完最後一頁,接著一邊詛咒著自己的愚蠢,一邊合上筆記本,衝了出去。

    *       *        *

    一直以來,我過著羞恥的生活。

    我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的異常,就是對我疼愛有加的奶奶去世時。記
       得當時奶奶因為心臟病發而必須臥病在床,但每當我到床畔探望她時,她都會摸摸我的頭說:「你真是個乖孩子。」然後露出滿意的表情,將眼睛瞇成細線。
    可是,我並不像奶奶所想的,是個單純乖巧的孩子。奶奶那雙骨瘦如柴的手、滿是皺紋的臉、一頭蓬亂的白髮、身上散發出來的藥臭味,都讓我覺得厭惡至極,感覺非常恐怖。
    「你真是個乖孩子。」
    每次她用沙啞的聲音在我耳畔低語時,我就覺得自己好像被人下了符咒般,脖子變僵硬,全身起雞皮疙瘩。
    如果奶奶知道我不是乖孩子,知道我其實很討厭她,一定會馬上站起來,白髮像母夜叉一樣整個豎起來,雙眸冒出紅色火光,將我吞下去。我很怕發生這樣的事,每天晚上都怕到冒冷汗而失眠。

    年紀越大,越覺得自己與他人的想法之間的差異與隔閡也越來越大。其他人覺得高興越悲傷的事,我卻一點感受也沒有,連小趾尖都無法產生共鳴。
    為什麼人會覺得高興?
    為什麼人會覺得哀傷?
      在運動會或球賽上,大家情緒激動地為隊友加油的時候,還有同學要轉校了,大家依依不捨送行的時候,我都像是個言路不通的外國人,站在人群當中,渾身覺得很不對勁。瑟縮著身子,下腹部也開始絞痛起來。身邊的人喋喋不休地在說話,我卻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在哭?啊啊,我實在是不明白。可是,大家都在哭,如果只有我一臉平靜,一定會被認為很奇怪,所以我一定要想辦法讓自己哭。可是臉部僵硬根本就哭不出來。我的臉頰在發熱。如果讓人發現我是假哭,該怎麼辦?我絕對不能把頭抬起來。只好低著頭,一臉憂鬱表情。啊啊,這次大家又笑成一團了。到底有什麼好笑的?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如果沒有跟大家一樣,一定會被當作怪胎,就交不到朋友了。
    現在要笑。笑吧。笑吧。不,哭吧,哭吧。不是,應該要笑,一定要笑才行。

    在雙親、老師和同學面前,我拚命裝出很有禮貌的樣子,拚命地耍寶,只為了博取大家的歡心。啊啊,真希望永遠不會有人發現我是個不懂人心的妖怪。希望可以偽裝成愚蠢笨拙的人,讓大家笑著、同情著、原諒著,就這樣繼續活下去。

    直到升上國中,認識了S之前,我從來不曾發現自己是個小丑。

    我一邊呼呼地喘氣,一邊爬上通往屋頂的樓梯。
    第三手札並不是出自片岡愁二的手筆,而是竹田同學寫的。
    為什麼我會這麼愚蠢呢?
    我一直都只是用自己膚淺、單純的常識去看待竹田千愛這個女孩。
    竹田同學為何要找尋S?
    為什麼又要這麼執著於片岡愁二的死?
    我實在是太缺乏想像力了。
    竹田同學那張圓圓的臉,骨碌碌地靈活轉動的眼睛,像孩子一樣的舉止,開朗的笑容,像小狗般的天真無邪、心思單純、活潑好動,我看見的都只是這些表面的東西。
    我想都沒想過,其實這全都是竹田同學的演技!

    聊聊S的事吧!
    S是最瞭解我的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好朋友、我的身體的一半、又是跟我水火不容的人。
    S以令人恐懼的聰穎,看透了我的一切。
    為了希望世上的人認為我很完美所使出的小丑伎倆,只有在S身上完全行不通。
    因此,我很怕S。
    因為害怕,所以無法從S身邊逃離。
    不管是在教室或參加社團活動,我都跟S在一起。
    我覺得S的視線就好像上天在審判人的眼神,恐懼和羞愧讓我不停發抖、冒冷汗。

    這個世界是地獄。

    而我就是S的奴隸。

    在我十四歲生日那天,S送我一個印有鴨子圖案的馬克杯。
    S說這只鴨子呆頭呆腦的,看起來跟我一模一樣。
    我嘿嘿地笑了,S就緊緊盯著我,問我是不是真的想要一直這樣下去。
    我開始覺得害怕。
    我只是假扮成一隻鴨子的妖怪,這似乎讓S感到非常不高興。
    為了讓D轉換心情,我裝出搞笑的表情,連續說了好幾個笑話。
    但是S沒有笑,只是生氣地說了「夠了,你就永遠當一隻笨鴨子好了。」然後就走掉了。
    我往S追過去。
    如果被S捨棄,S一定會告訴大家我其實是妖怪吧!
    如果不讓S笑……
    如果不拉住S……
    如果讓S就此離去,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這麼想著的我,就在馬路上故意跌倒了。
    S驚訝地轉過頭來,無可奈何地皺起眉頭,朝我跑了過來。
    當我總算放下心中大石的時候,旁邊突然衝來一輛汽車,撞飛了S纖細的身體,然後S就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叫做齊籐靜的女孩,被這個叫竹田千愛的妖怪害死了。

    那一天,軟綿綿的肉被壓碎了,散發出酸酸甜甜味道的紅色鮮血就在黑色柏油路面上擴散開來,我抱持著一顆空洞的心,眺望著眼前的景象。
    我,殺了,人。

    恐怕連神也不想幫我了吧!

    ——因為我太平凡了。

    ——就算看了《人間失格》,也完全看不懂。

    ——我真的非常平凡,頭腦又很不好,就算窮盡一生,也無法瞭解太宰治或愁二學長那種渴望死亡的想法。《人間失格》我前後看了五遍,可是還是不懂……最後只好痛哭。

    竹田同學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說她看不懂《人間失格》的呢?

    ——只能痛哭。

    她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哭泣呢?

    ——這實在……很奇怪。太自怨自艾了。根本不需要活得那麼痛苦啊!

    她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些傷害自己的話?

    我對那個男孩說,可以交往看看。
    那個男孩就像小狗般,露出純真的笑容。
    那個男孩對我是百分百信賴,將她自己交給了我。
    她是只單純無邪、心地善良、個性開朗,深受神喜愛的白羊。
    像這樣的男孩,讓我嫉妒又討厭,同時也對她的純真產生無法抑止的憧憬感覺。
    或者、也許,這樣的男孩,可以讓我有所改變。
    人們常說,戀愛會讓人改變。
    或許這個男孩可以拯救我。
    也許從此以後,我可以不再當個沒有愛情、沒有同情心的妖怪,而是真正的人類。
    啊,我真的好希望能變成那樣。
    胸口有股像是快燒焦的熱氣竄升,我如此熱烈地祈求著。
    就喜歡那個男孩吧!
    就算剛開始是假的,但總有一天會變成真的。

    竹田同學至今跟我說過的話,突然在我腦中一轉,變成了完全不同意味的話語。
    那個雨天,她在校舍附近撲在我的身上時,還有當我質問竹田同學,愁二學長根本就不存在的時候,竹田同學明明露出了那麼悲哀的表情。
    那種悲哀到底是因何而來,我徹徹底底地誤會了。

    我在那個男孩面前裝出笑臉,一直撒嬌地說喜歡他喜歡他。
    那個男孩的確因此越來越喜歡我,但是我卻一天比一天悲傷。
    就算從外表看來還是一樣持續著小丑的演技,但是內心卻像瀕死的病人一樣衰弱疲憊,有時還會感到身體被撕裂的痛苦滋味。
    在那個下雨天的校舍裡,當那個男孩的嘴唇接觸到我的嘴唇時,我的心中好像有什麼東西爆發了。那並不是喜悅,而是讓我全身寒毛都倒豎起來的嫌惡感。
    討厭,人家嚇了一跳啦!我故作害羞地笑著,然後跑開了。
    我覺得天旋地轉,覺得喉嚨裡面好像有熾熱的塊狀物快要隨著喘氣嘔出,好幾次用手掩住嘴,在雨中不停地奔跑著。
    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我受不了了,一切都覺得好討厭。
    為什麼我在殺了S之後還能活下來?
    不是應該反過來嗎?
    我不是應該被S殺掉嗎?
    我就是因為如此期望著,才會像奴隸一樣趴在S的腳邊,追隨著S不是嗎?
    我憎恨S,也害怕S。但是在我的心底深處,其實是非常渴望自己被S毀滅的。
    只有S,就是S,才是應該把我殺掉的人啊!
    但是,S已經不在了。
    無法承受人們的失望、責備和排斥,既卑劣又脆弱的我,只能一輩子繼續扮演著小丑,活在這個世上了。

    比起跟S在一起的時候,這是更嚴酷,更無從救贖的地獄。

    「我認為過著平凡的人生也不壞啊!而且就我個人而言,也比較喜歡平凡的人生。」

    ——說得也是……

    我為什麼會說出那麼不體貼的話?
    什麼都不知道。我根本什麼都不懂。
    當我說了「過著平凡的人生也不壞」時,竹田同學是感受到如何的絕望與傷痛啊!

    我讀了跟我很相似的人寫的信。
    簡直就像看見了另一個自己,覺得胸口滯塞,眼淚不停地從臉頰滾落。
    啊,我終於遇見跟我有同樣心情的人了。
    只有他,一定可以理解我心中的痛苦吧!
    這個手札也是模仿他的手筆寫的。
    我寫著寫著,也覺得跟他變得越來越親近。

    竹田同學讀了片岡愁二的信,受到他強烈吸引,還認真追查他的死因,並不是因為他擁有竹田同學沒有的物質。
    她並不是因為個性互補而受到吸引。
    反而是知道了這個人擁有跟她相同的靈魂,才會不由自主地想要證明這個人的存在。

    他的S到底是誰?
    要怎麼做才能找出S的弱點?
    只要讓S的心動搖,一定可以挖出所有的秘密。
    沒錯,只有S知道他的死因。
    他到底是怎麼死的?是自己選擇了死亡?還是被S殺害的?在他最後的一刻,到底說了什麼話,用怎樣的表情死去的?
    跟我擁有相同靈魂的他,究竟找到了怎樣的答案?
    啊,好想知道。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非知道不可。

    不管醒著睡著都在想這件事的我,在想不到的情況下終於得到了讓S崩潰的鑰匙。

    伴隨著像是胸口被烙鐵灼燒般的激烈痛苦,我終於能夠理解了。
    竹田同學和片岡愁二是同樣類型的人。
    同樣期望著能夠被最理解自己又是敵人的S這麼一號人物給毀滅,也同樣因為自己的失策而失去最親近的人。
    他們因此強烈地自我遣責,內心漸漸崩壞了。
    失去最親密的朋友齊籐靜之後,對於痛苦地持續著對她的愧疚與罪惡感的竹田同學來說,片岡愁二的信就像從痛苦中逃離的指南針。
    所以竹田同學採取了行動。
    她讓長得很像片岡愁二的我接近弓箭社的畢業學長,找出身為S的添田學長,並且寫信給他。

    就像一點一點逐漸注入毒藥似地——S越來越傾向瘋狂,我只是用冷靜的眼神觀察著他。
    我知道S的態度不像平常那樣地從容不迫。
    S的眼光不斷游移,聲音也在顫抖。
    S獨處時,會不停地歎氣,還會抓頭髮,像受到驚嚇般突然回頭看。

    跟自己想像的片岡愁二臨死前到底在想些什麼?
    到底是以怎樣的方式死去?
    是他殺?還是自殺?
    是被人殺害的?還是自己選擇了死亡?
    竹田同學想要知道。
    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這件事。

    那一刻就快到了。
    已經準備就緒。
    接下來就只要拿起鑰匙打開門就好。

    為了決定自己的未來,竹田同學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這些事。

    我寫了信給S。

    我在頂樓等你。
    我們來聊聊真心話吧!

    寫了竹田同學內心剖白的筆記本,在最後一頁是這樣寫的。

    愁二學長已經給我答案了。

    去吧,到屋頂上去吧!

    *       *        *

    二樓,
    三樓,
    四樓,
    我覺得樓梯好像往上方無限延伸,忍不住冒出一種永遠都無法到達竹田同學那裡的不安與恐懼。
    就算我爬完了這座長長的樓梯,等在前頭的還不是無可挽救的悲劇?
    就像美羽那時候一樣,我還不是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竹田同學從屋頂上跳下去的身影?
    我覺得心臟快要裂開,頭昏目眩,幾乎就要倒在地上了。
    不行了。
    一定會像那時一樣趕不上。
    還是別去屋頂比較好吧!如果去了,又會看到不想看的事,只會讓自己更痛苦。
    不可以去。
    我的嘴唇和指尖都麻痺了,像是野獸一樣紊亂地喘氣,眼前逐漸變成一片白。
    升上高中後明明沒有再發作過的,被添田學長帶到屋頂上的時候,我卻變得幾乎沒辦法呼吸。
    就跟當時一樣,強烈的飢餓感和不安向我襲來,全身變得冰冷,痛苦的喘息從喉嚨漏出,身體無力地傾倒,只能靠在樓梯扶手上。
    好痛苦。
    快要死了。
    啊啊,一定趕不上的。已經來不及了。就算去了屋頂也沒用。已經沒用了。大家就只能繼續不幸下去,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說什麼都太遲了。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
    就在我即將墜入絕望的深淵時,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我的手往上提起。
    或許那就是遠子學姐的手吧!
    拉著我那只有氣無力的手,從不放棄地把我帶到這裡來的就是遠子學姐。
    遠子學姐從來沒有捨棄過我。
    然後,還會對哭喊著不想再努力的我,對哭喊著已經什麼都不知道的我,溫柔地說著一定要自己去找尋答案。
    就算痛苦,就算悲傷,就算難受,也一定要用自己的雙腳走下去,找出那個答案。
    就像不顧失信於朋友的梅樂斯,我又站了起來,不顧一切地繼續往樓梯上方跑去。
    我已經感覺不到痛苦難過、心臟幾乎快要裂開、喘得無法呼吸或是眼前昏黑,只是一個勁地持續朝屋頂上跑去。
    原本以為會永遠延續下去的樓梯前方,出現了一扇沉重的門扉,我就像全身撞上去一樣打開了門。
    天空就跟平時一樣蔚藍晴朗。
    竹田同學正站在欄杆外的屋簷。
    小小的背影看起來柔弱無依。
    「不行!竹田同學!」
    我大叫著跑過去,她也驚訝地轉過頭來。我看見她用雙手抱著那個鴨子馬克杯,啊,她是真的想要尋死,我的胸口都揪起來了。
    「不行,竹田同學!絕對不可以死!不要就這樣結束一切!你並不是愁二學長!你是竹田千愛啊!你跟愁二學長不一樣!沒有道理因為愁二學長自殺,你也跟著自殺啊!」
    竹田同學露出了哭泣般的表情。
    一邊用肩膀喘息,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非得找出跟愁二學長不同的答案不可!」
    看到被我卷握著的鴨子筆記本後,竹田同學的臉上浮現出苦澀的微笑。
    「心葉學長……那本筆記本……你已經看過了吧!那應該是……要在十年後才能被發現的啊……那是,為了留給十年後的我的訊息。就像愁二學長也留了信給十年後的自己——也就是我——同樣地……」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你沒有必要選擇跟愁二學長相同的路啊!快回到這邊吧!」
    竹田同學的眼中潸潸落下透明的水珠,就像因為自己的心情永遠無法被理解而流的苦澀淚水。
    「可是,心葉學長,我已經無法繼續忍耐活在這個世上的恥辱和痛苦了。」
    這個滲入了悲痛的壓抑聲音刺進我的胸口,讓我無言以對。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啊,跟美羽那次一樣的事,又要再度發生在我身上了嗎?
    「你知道吧,心葉學長,愁二學長並不是因為對笑子的罪惡感才想要尋死,而是因為笑子在他眼前被車撞了,變得一動也不動,但是他卻絲毫沒有悲傷,才會對這麼醜惡的自己感到絕望。
    我也一樣。
    我殺死了小靜。
    如果我沒有故意跌倒,小靜就不會因為突然往回跑而被車子撞死。所以,這就跟我親手殺死小靜是一樣的。
    但是,小靜在我面前血流如注地死去之時,我卻連一點悲傷的情緒都沒有。
    連在小靜的葬禮上也是,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該怎麼辦呢,就只是一直在發呆吧!
    家人和朋友,還有小靜的雙親,都在旁邊竊竊私語地說我一定是因為很要好的女孩死在自己面前,所以受到極度的震驚,悲傷地把心靈封閉起來了,真可憐啊,就讓她靜靜地一個人吧!
    才不是這樣!
    我根本一點都不難過!
    不管我再怎麼回憶,如何在心中搜尋小靜的事而逼自己哭,卻還是徒勞無功,完全擠不出一絲一毫悲傷的心情。小靜已經死掉了,我卻完全感受不到半點悲傷。
    這——這太奇怪了吧!人都已經死了耶!而且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為什麼一點都不悲傷呢,這樣太異常了吧!」
    竹田同學的口氣越來越激動,濕潤的眼睛也越來越顯得絕望。
    我完全無法說出「不會的,這樣一點都不奇怪」這種話。
    以我的常識來判斷,這的確很異常,所以我完全無法否認。
    充滿於日常生活中的恐懼感,我也非常清楚。但是,反正我只是個活在雙親細心呵護之下的孩子,並沒有真的體會過足以讓我理解竹田同學心中痛苦的那種強烈絕望感。
    「我並不是因為對小靜的罪惡感才想要尋死,而是對於小靜死了也不悲傷的自己感到太丟臉、太害怕,所以不得不死。
    太宰治也說過,就算繼續活著,污穢的罪名也會逐漸由淺加深,煩惱也只會變得越來越強烈!他也說過『想要死,非死不可,活著就是罪惡感的種子』吧!我再也無法忍耐抱著這種心情活下去了!心葉學長,這樣子我還活得下去嗎?你還是要叫我活下去嗎?要對我說死是錯誤的嗎?我不能讓自己得到解脫嗎?」
    我抓著竹田同學的手稍微鬆開了一點。
    理保子學姐為了讓痛苦的愁二學長獲得解脫,所以實現了愁二學長的心願。
    可是……
    可是我……
    原本鬆開的手,又握得更用力。
    竹田同學睜大了眼睛。
    「我不懂——我才不明白咧!或許真的是我錯了。或許我真的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但是,我還是不能讓你死。為什麼不能,雖然我現在沒辦法說清楚,但是我一定會幫你找尋活下去的理由!所以你先別急著死啊!再試著活下去吧!努力地活下去吧!我會陪你一起想的,也會陪你一起煩惱的!這點事我還辦得到!」
    竹田同學還是繼續落淚。
    「就算你……跟我這麼說……」
    「拜託你,竹田同學,快點回到這邊吧!」
    「不行……我已經……」
    竹田同學揮開了我的手。這個個動作讓竹田同學的身體失去平衡,腳在屋簷上滑了一下。
    「竹田同學!」
      鴨子筆記本掉在水泥地面上,強風啪啦啪啦地翻動書頁。
    我整個個趴在地上,緊緊拉住竹田同學的一隻手。
    竹田同學的雙腳,還有拿著鴨子馬克杯的另一隻手,就像掛在電線桿上的風箏危險地擺盪著。
    「放開我……讓我就這樣死了吧……」
    竹田同學用虛弱的聲音說著。
    「……我才不要!」
    手臂好像快要斷了。啊,如果我不是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裡,如果有更多的體力就好了。
    「求求你!心葉學長……」
    「不要!」
    我絕不放手,怎能放手。美羽在我的面前墜落時,我只是束手無策地呆立原地。
    就算不瞭解美羽的心情,就算說不出有說服力的話語,也應該可以跑過去,緊緊抱住她才對。
    我明明可以伸出手來,阻止她的死才對。
    所以,這次我絕對不會放手!
    「絕對不可以死!活著本來就會有很多丟臉的事啊!就連我在兩年前都還以女生的身份,還被人家稱為謎樣美少女,因為太丟臉了所以拒絕上學,把自己關上家裡,未來已是一片黑暗,就算這樣還不是好好地活下來了!」
    脫口而出的這番話,讓竹田同學訝異地睜大眼睛。
    「女……女生……?」
    就在此時,竹田同學的手因為流汗而滑開了。
    「呀——」
    竹田同學的手從我的手中離開了。
    但是,那隻手又被從旁伸出的兩隻手給抓住了。
    「沒錯,不管是誰都有不願對人提起的恥辱。我也是,之前還把從圖書館借來的《大亨小傳》吃下去了。」
    遠子學姐把她的扁平胸貼在水泥地面,難過地皺著臉,從欄杆之間伸出的雙手緊緊抓著竹田同學的手。
    我也急忙用雙手抓好竹田同學的手。
    「……遠子學姐……你怎麼會在這裡啊?」
    「唔……我剛才去圖書館,有個擔任圖書委員的女孩告訴我心葉突然衝出去了……所以我就跑來找你了……」
    比我還要居家派的遠子學姐,保持這種姿勢應該相當辛苦吧!
    竹田同學思緒紊亂地說:
    「把《大亨小傳》……吃掉了……這是……怎麼回事?」
    遠子學姐蒼白的額頭上滴著汗水,一邊辛苦地回答:
    「……嗚……這個世上,是有很多無法理解的事情唷!找出這些事,也是人生的樂趣之一。」
    下方突然出現一陣騷動。
    大概是有人發現我們,所以開始慌亂了吧!
    竹田同學歎著氣望向下方。或許是覺得這樣拖拖拉拉地死不了,竹田同學好像就要甩開我們的手了,此時遠子學姐大叫:
    「竹田同學讀過《人間失格》以外的太宰治作品嗎?」
    「呃?」
    這個出人意表的問題,讓竹田同學停止掙扎。
    遠子學姐繼續拉著竹田同學的手,激動地說道:
    「有些人只讀了《人間失格》,就以為太宰治的作品充滿陰暗憂鬱又不健康的色彩,這結論未免下得太早了。光是看過《人間失格》,是無法評論太宰治的作品的。在上公民與道德課時,不是都讀過《快跑!梅樂斯》嗎?你不覺得為了買給妹妹的結婚禮物而到市場去,因為聽了惡政的評價而引發正義感,從大門走進皇宮打算暗殺國一,那樣衝動莽撞、那樣單純率真的梅樂斯很令人喜愛嗎?你不曾因為他跟石匠之間的誠摯友誼而感到熱血沸騰嗎?梅樂斯可是全身赤裸,滿心熱情地奔往石匠的所在啊!」
    啊,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遠子學姐。
    我真想抱著自己的頭。
    但是,遠子學姐一邊滴著汗水,還是一臉認真地繼續說下去。
    「你試著想想吧!就算是不同的時代背景,全裸在街上奔跑一定很丟臉吧!但梅樂斯還是赤裸著跑下去,努力回到朋友身邊。就連那個不相信人心,暴虐無道、殘酷不仁的國王都因而受到感動!
    最後石匠說了『梅樂斯,你沒有穿衣服耶』這句台詞,在我的記憶中,並沒有收錄在國小的公民與道德教科書上。你去看看原文吧!就算只是為了這句台詞,也有閱讀的價值唷!
    不只是梅樂斯。另外還有很多充滿愛與信任的精彩作品!你一定要看看《葉櫻與魔笛》!姐姐擔心罹患不治之症的妹妹那種心情,是多麼令人動容啊!結局也不是只有悲傷,還有著溫柔的氣氛和希望的光輝啊!在《雪夜的故事》裡,為了讓哥哥的新娘看見美麗的雪景的妹妹,還有在《皮膚與心》裡出現的,就像少女一樣戀慕著自己丈夫的太太,大家都非常純情,非常可愛。《浪漫燈籠》裡面的五個兄弟姐妹,還會一起寫小說接,簡直就像溫馨家庭劇一樣融洽。《女學生》裡的女主角不是也很可愛,讓人忍不住想要擁抱她嗎!
    以女性讀者寫給作家的信為藍本的《恥》和太宰治遺作的《Good Bye》,還有描寫喜歡奢華衣服男子的《時尚童子》這些作品,都是描述了人間百態的幽默故事。隨筆的《如是我聞》之中,還可以看到像是對志賀直哉挑釁的人一樣滑稽的太宰治。如果喜歡感動人心的故事,就去持《畜犬談》或是《貨幣》吧!裡面充滿了太宰的溫柔和對人的信賴唷!不管哪一本,都是震撼人心的傑作!如果沒有把這些全部看完就死實在太可惜了!」
    這到底是哪門子的說服啊?
    天底下會有人對想要自殺的人說這種話嗎?
    但遠子學姐是認真的。
    無比的認真,賣力、拚死,甚至是賭上性命。
    張口結舌仰望遠子學姐的竹田同學,眼中變得越來越濕潤,接著就滴下淚水。
    一定是覺得太詭異、太白癡了,又被那強悍的發言懾服,所以不知如何是好。
    遠子學姐不斷流汗,眼中都冒出血絲了,還是拚命地說:
    「在戰後嚴格控制的出版品管制中,將古代作品做了幽默改編的《伽草紙》也非讀不可。《卡奇卡奇山》也是用這種方式改寫的,保證會讓你看得大吃一驚唷!
    我告訴你!太宰治並不是只寫了《人間失格》啊!
    確實,太宰治或許是在寫完《人間失格》之後自殺的。他也寫過不少讓人看了之後心情黯淡的作品,或許《人間失格》真的是太宰治得到的答案。
    但這並不是太宰治的全部啊!
    太宰治的作品中,還是有很多善良溫和的人。雖然平凡又懦弱,但是卻努力變得堅強的角色也很多。
    他以戀人太田靜子的日記為原型描寫沒落貴族的名著《斜陽》,女主角和子就算家道中落且無法實現戀情,還是獨自生下孩子,勇敢地活下去。在最後的章節裡,寧靜的黎明景色中,太陽發出燦爛的光輝緩緩升上天空的描寫也很激勵人心不是嗎!就算是沉落地面的太陽,只要過了夜晚,一定會再度升起啊!
    太宰治在《黃金風景》裡敘述的美麗景色,還有美麗的故事,絕對不能在還沒讀過之前就死掉啊!至少,在還沒把太宰治作品全集從頭到尾讀過一百遍,還沒寫過上千篇太宰治作品的心得報告之前,絕對不能死啊!」
    竹田同學眼裡流出的淚水,落到了她抓著鴨子馬克杯的手上。
    她的手指鬆開了。
    杯子筆直往下掉落,在地面砸得粉碎。
    竹田同學空出來的那隻手——抓住了遠子學姐和我的手。

 


    終章    新的故事

 

    不可以死——他這麼對我說。
    我一定會幫你找尋活下去的理由!也會陪著你一起煩惱!所以你先別急著死啊!

    不可以死——她這麼對我說。
    她還說只讀了《人間失格》就死掉太可惜了。
    太宰還寫了很多其他的優秀,在看完這些作品之前絕對不能死。

    兩人都緊緊抓著我的手,拚命說服我。
    我哭了。
    哭著笑了。
    有什麼好悲傷的,有什麼好笑的,有什麼好難過的,有什麼好高興的,雖然還是不理解,但眼淚卻不停流了出來。我想自己當時的表情一定像動物園的猴子,或是剛出生的嬰兒一樣醜陋可笑吧!
    我鬆開濕濡的手,小靜送給我的馬克杯就從我的指尖滑掉了。
    那是為了提醒自己對小靜犯下的罪行,總是擺在舉目可及之處的馬克杯。
    可是,當它離開我的手,在地上摔得粉碎時,我突然有種鬆口氣的感覺。
    心情變輕鬆,覺得好像得到了解脫。
    這或許是因為我的薄情吧!
    說不定我還是沒辦法以不懂人心的妖怪身份繼續活下去吧!
    那一天,或許我應該在屋頂上死去。
    但是我自己伸出手,抓住了那兩人的手。
    他們兩人都滿臉通紅地,一邊嘮叨一邊拉住了我。
    途中,老師和消防署人員也跑到屋頂上,幫忙把我拉回欄杆的另一邊。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在那之後,老師和父母都詳細地問過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被欺負了?
    不是這樣。我只是覺得好玩爬出欄杆,然後不小心滑了一下。
    好可怕,我還以為會死掉呢!
    我裝出發抖害怕的模樣回答後,就因為胡鬧而被重重地罵了一頓。
    謠言一下子就傳遍學校,我頓時成了名人。
    有人在背地裡偷偷說我的閒話,有人直接當著面嘲弄我,也有人對我投以同情的眼光。
    當然也有人和善待我。
    也有人跟平時一樣未曾改變態度。
    「你真的自殺未遂嗎?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也有人擔心地這樣詢問我。
    每個人的反應都不盡相同。
    既然有善良的人,也就會有壞心人,更有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人。
    不管是學校或社會,一定都是這樣。
    這時我就會假裝呆呆的,像個天真的少女,笑著回答:「嘿,失敗了。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人果真沒那麼容易改變。
    今後我仍會戴著小丑面具,繼續欺瞞世人的眼光活下去吧!
    但是,現在的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覺得丟臉了。

    我跟小廣分手了。
    「我並不是因為覺得跟你在一起太引人注目才提出分手的唷……」他這麼說著,一邊還轉開視線。
    我也覺得我們還是拉開一點距離比較好。
    我用跟平時截然不同的冷靜語氣這麼說了之後,小廣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樣,以驚訝的眼神看著我,然後小小聲回答「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籃球社的經理花村同學偷偷喜歡著小廣。
    以前,花村同學也曾經說過我的壞話。所以我想花村同學應該會去安慰他吧!

    到如今,要把這些事情寫成報告的工作,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覺得辛苦了。
    在此之前,當我把自己醜陋膚淺的本質寫出來時,好幾次都忍不住把視線從筆記本上移開。
    那些白紙黑字看起來就像污穢的詛咒,讓我覺得十分恐懼。
    但是,現在我寫得越多,就越覺得好像把心中沉積已久的膿水吐了出來,變得越來越乾淨。就這樣寫著寫著,心情也漸漸變得寧靜,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看得到遙遠的未來。
    我還是有點後悔,沒有在那一天死去。
    但是,對於文藝社的學長姐,我也有一種「沒死真是太好了」的感謝的心情。
    一定是這樣的。

    如果以後有人可以看透我的小丑面具,我打算挺起胸膛,笑著說出:「是啊,一點也沒錯。你的眼睛真夠利呢!」

    如果可以再次遇見像小靜那樣的人,我一定不會再對她說謊了吧。

    *         *         *

    自從在屋頂上救起竹田同學之後,又過了一個星期。
    靡靡細雨打濕了青綠的樹木,六月某日的放學後,竹田同學帶著寫完的報告,拜託文藝社。
    「請進,我等你很久了。」
    遠子學姐跑去圖書館了,所以我代她收下竹田同學的報告。
    「嗚哇,好厚一疊,真是精心力作。」
    「嘿,我寫了一大堆唷!心葉學長,你曾在地下書庫裡對我說,就算寫了也不會改變什麼對吧!」
    竹田同學以愉快的表情望著我。
    「我也是那樣想的。但是,自從我寫了這份報告之後,反而感覺寫作對人確實是有幫助。一定有這種效果吧!」
    「嗯,說不定。」
    美羽寫的故事,總是讓我感受到溫暖和清澈的心情。
    把寫好的文章用活頁夾釘成一冊的美羽,看起來也是很幸福的樣子。
    那段時間並非全都是謊言。
    所以,就如竹田同學所說,或許寫作真的擁有治癒和救贖的效果吧!
    「對了,心葉學長說過自己以前是女孩吧?」
    「呃,那、那是因為……」
    「你在屋頂上說著『被稱為謎樣美少女』對吧?難道學長有性別障礙,或是假性陰陽人之類的問題?還是說,學長其實是人妖?」
    「哇啊,那個、這個、這是因為……」
    「遠子學姐也說過她『把圖書館的書本吃掉了』對吧?那個我也很好奇,到底是怎麼回事?」
    「哇~~~~~那、那是一時情急不小心說出來的,拜託你!請快點忘了這些事吧!」
    竹田同學看著面紅耳赤,慌成一團的我,突然轉變成知性的表情,露出微笑。
    說不定這是竹田同學從來沒有對任何人顯現過的真正表情吧!
    「好,我知道了。不管是誰都有想要對人隱瞞的丟臉事情呢!我會好好保守這些秘密的。」
    「謝謝你。」
    我總算鬆了一口氣。我的秘密就算了,如果遠子學姐的秘密被公諸於世可就不妙了。電視台和妖怪研究家一定會蜂湧而至吧!
    「心葉學長,你幫我幫的那些情書,我可以留下來嗎?」
    「咦,竹田同學還留著那些東西啊?」
    竹田同學像平時那樣天真地笑了。
    「是的,我把那些信放在一個我很喜歡的餅乾盒裡,一直很珍惜地保管著。」
    嗚哇,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因為竹田同學答應幫忙保守秘密,所以我只好答應。
    「可是你要答應我,絕對不可以給別人看喔!」
    「嘿,我會當做自己的寶物。」
    竹田同學拜託我向遠子學姐打招呼,說她還會再來玩,然後就離開了。
    我坐在椅子上,開始讀起竹田同學寫的報告。
    輕輕灑落的雨聲,跟翻紙的聲音重疊了。
    就好像在母親肚子裡聽見的安眠曲,清柔又悅耳地響起。

    雨在不知不覺間停了,夕陽把活動室裡染成一片金色。
    已經過了多久?
    埋首於閱讀報告的我,突然覺得脖子後面好像被貓的尾巴掃過一樣癢癢的,我無意識地伸手往後一抓。
    (嗯?)
    在我脖子上的並不是貓尾巴,而是遠子學姐的辮子。
    我往旁邊一看,遠子學姐不知何時已經從圖書館回來了,她拿了張椅子坐在我後方,探出上身,越過我的肩膀一起讀著報告。
    (哇!)
    遠子學姐可能是太專注於報告了,她將右手食指點在嘴唇上,以出神的表情看著那些文字。就連我正抓著她的辮子都沒有發覺。
    還不只是這樣,遠子學姐的身體太過前傾了,她的臉頰幾乎要貼在我的臉頰上。低垂的睫毛閃著金色光芒。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到好像只要我把頭再向後仰一點,就可以親到遠子學姐。
    「遠、遠遠遠遠遠遠遠遠~~~~遠子學姐!」
    「翻到下一頁吧,心葉。」
    什麼?
    遠子學姐將視線緊盯在報告上,在我的耳邊輕輕說道。
    「那個,可是,這……」
    「快點啊……」
    她完全沉浸其中。既然已經陷入這種狀態,我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文學少女』的耳朵已經聽不進任何話了。
    「是、是的。」
    我也放棄了,繼續讀著那篇報告。
    我一邊感受著遠子學姐像是紫羅蘭一樣芳香的氣息,還有她溫暖的體溫,讓那柔順的辮子在我的脖子上騷呀騷的,跟她一起在這個被黃昏染紅的小房間裡,繼續讀著竹田同學的報告。

    房間裡,當淡金色的夕暮逐漸轉為艷紅時,我們終於把報告讀完了。
    遠子學姐輕輕歎了一口氣。
    這時她才發現我正處於面紅耳赤,全身僵硬的狀態,急忙從我身邊退開。
    「啊!呀!對不起!」
    她無意識地猛然後退,竟然連人帶椅一起往後仰,結果摔了個四腳朝天。
    「啊……」
    「嗚~~屁、屁股撞在地上了……」
    一屁股跌在地上,裙子掀起露出大腿的遠子學姐痛得流淚。
    「你沒事吧?」
    「屁股好痛喔……」
    她一邊拉好裙子,坐起身。
    跟我眼神交會之後,她的臉瞬間變得紅通通的,然後又很快轉為溫柔的眼神對我微笑。
    「不過……千愛好像恢復精神了,真是太好了。」
    我的嘴邊也浮現笑容。
    「是的。」
    我拉著遠子學姐的手,幫她重新站起來。
    然後,我恭敬地對她遞出竹田同學的報告。
    「請好好享用吧,大小姐。」
    在夕陽照耀之下的遠子學姐蓮步輕移,以比平時更優雅的姿勢在椅子上坐好,才接過那份報告。
    「我要開動了。
    她面帶微笑地望著報告,然後再次讀了第一頁。
    每讀完一頁,就把那頁撕下來,從角落開始咀嚼。
    「……好苦。」
    她以有點難受的模樣喃喃說道,一邊還是一口一口地咀嚼著紙張,吞了下去。
    「真的很苦……」
    這份報告恐怕不如遠子學姐期待的那樣甜美柔軟吧!
    一份好吃不到哪裡去的苦澀報告,遠子學姐還是漠然地吃著。
    遠子學姐白皙的肌膚、制服,還有長長的辮子,都鮮明地染上了似乎有些寂寞的黃昏色彩。
    就算是沉落地面的太陽,只要夜晚過了一定會再度升起,遠子學姐在屋頂上曾經對竹田同學這樣說過。
    不管有什麼痛苦或難過的事,跟今天截然不同的明天也一定會到來。
    就這樣,在反覆迎接新的一天之間,或許人也會逐漸改變吧!
    就連原本覺得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痛,或許也會逐漸好轉。
    那一天從屋頂上跑下去的美羽,如果也能在某處笑著就好了。
    就算再也無法見面。如果她可以在這黃昏天空之下的某個地方笑著。
    這大概也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吧!
    我攤開一疊釘成筆記本模樣的原稿用紙,開始提筆寫字。
    遠子學姐一邊吃著報告,一邊問我:
    「你在寫什麼啊?」
    「這是秘密。」
    「哪,心葉……哪天也寫篇小說吧!如果寫了小說一定要給我看喔。」
    遠子學姐突然說出這番話,讓我覺得心中一震。
    抬起頭來,就看到遠子學姐溫和地微笑著。
    我那段令人臉紅的過去,遠子學姐應該還不知道吧!
    所以,這一定只是她隨口說的。
    遠子學姐又專心地回去用餐了。
    我也繼續在原稿用紙上寫字。
    是不是真有那麼一天,我會再度拾筆寫小說,會再想要寫些什麼東西,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過,今天就幫遠子學姐寫個甜蜜的故事吧!
    讓她在吃完那篇苦澀的報告之後,當作甜點。

 


    後記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這個新系列是在描述『文學少女』遠子學姐,還有前覆面天才美少女作家心葉的故事。
    因為跟編輯商量過,下一個系列要寫出跟以前完全不同的風格,因此寫出了這個故事。我們討論的結果是,就寫個比較嚴肅的故事吧!遠子的初期設定原本也是個非常冷酷,帶有殺氣的角色,但是執筆之後,就變成了跟預期完全相反的樂觀個性,就連廣告也打上了「苦澀喜劇」的標題。
    喜……喜劇?不,這個……雖然一點都不像喜劇,但是……因為……想要寫「嚴肅」的故事……所以變成這樣。在此特別強調一下。
    我在想,如果可以成為一個既溫馨又悲傷的故事就好了。
    好啦,遠子在書中長篇大論地描述了太宰治,其實我跟心葉一樣,只有在教科書讀過他的作品。關於《人間失格》,我記得在高中時代有個朋友對我說過「看了這本書以後一定會很想自殺吧……」所以我一直避之惟恐不及,心想「哇啊,簡直像是受到詛咒的書嘛……」但是因為在本書中提到這本名著,我從頭看了一遍,結果印象整個扭轉過來。現在我已經是太宰迷了唷!我最推薦他的短篇故事,還沒看過的朋友們一定要找來看看。
    這次的插畫是竹岡美穗老師畫的。充滿透明感又如夢似幻的色調,美得讓人不禁歎息。遠子也十分符合我想像中的形象,在看到草圖時就讓我覺得很感動了。竹岡老師,謝謝你畫出這麼棒的插畫!
    每次開始一個新系列,我都會非常擔心,不知道能不能維持到完結篇。這次我也會好好努力,如果有辦法寫到最後就太好了。那就再會了!

                                            二零零六年   四月四日    野村美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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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Moe)本來是指草木初生之芽等義,但是後來日本御宅族和其他的動漫喜好者用這個詞來形容極端喜好的事物,但是通常都是對(尤其是動漫的)女性而言,因此,萌え(もえ)現在也可以用來形容可愛的女生。現今,樣貌可愛、討人喜歡的男性甚至非生物也可用這.........<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