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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りんご
[輕小說]文學少女戀愛插話集1(5-8)特別篇雪雁
檢舉
榛原 深雪 黑鑽會員
文章日期:2010-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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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文學少女今天的點心——《麥子和國王》
  
  我見到了這樣的遠子學姐。
  
  在我讀高一的時候。
  那是剛剛結束陰鬱的梅雨,迎來毒辣陽光的季節。某一天,我提早去了學校。在避開日頭,沿著校舍的牆根走時,我看到一雙鞋和一個書包並排放在一起。
  “?”
  尋常的黑色平底鞋裏,擱著一雙疊得小小的白襪子。書包也是學校指定的那種。
  停住腳步,我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後抬起頭。
  那邊有一顆巨大的樹,鬚根直直垂落到地上。
  “......”
  視線順著佈滿斑駁節痕的樹幹向上移動。
  在綠葉之間,我看到又黑又長的三股辮,像貓尾巴一樣垂下來。
  “!”
  咽了咽口水,我繼續向上看去,又發現一雙雪白的腳和制服的百褶裙!然後是白色上衣,胸前的綠松石色的絲帶,線條修長的脖頸和從短袖中露出的雪白的手。緊接著,匍匐在樹枝上的遠子學姐躍入我的眼簾。
  
  這個人,到底在幹嘛!
  
  我被拉入文藝社已經三個月了。雖然我已經逐漸習慣了那個吃書,在激動的時候會表現自己的學識,還經常給人製造麻煩的學姐的種種奇特行為,可現在我還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遠子學姐趴在樹枝上向更前面的地方挪動,她的眼神像極了狙擊獵物的獵人
  她咬著唇,雙頰染上一片緋紅,那認真的表情讓旁觀的我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隨後,她伸手解開胸前的絲帶。
  可電光火石間,失去了平衡。
  
  “哇!”
  
  “啊呀!”
  
  我連忙沖到樹下。
  遠子學姐的雙手死命抱住樹枝,她幾乎把全身都緊密無間的貼了上去。
  綠松石色的絲帶從我眼前飄到地上。
  甩掉噴湧而出的滿頭大汗,我松了口氣。
  好險......至少目前是沒事了。
  “啊!為什麼心葉會在這兒?”
  像個大青蟲一樣趴在樹上的遠子學姐,臉漲的通紅地問道。
  我拾起絲帶,無奈的回答。
  “今天值日,所以就早來了。遠子學姐在幹什麼呢?”
  “額......這個......鳥寶寶掉地上了,我把它們放回窩裏去!”
  “鳥窩?是燕子,還是雲雀?我沒看見呢。”
  “是,是呢。從心葉站的地方,也許是挺難看到的。可是,你聽,有鳥寶寶的叫聲哦。”
  然而,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卻分明從其他地方傳來。
  遠子學姐尷尬的挑了挑眉毛,我只能聳聳肩。
  “好吧,既然鳥寶寶已經安全了,你也快下來吧。”
  “......不准看我的裙底哦。”
  “不會的。”
  我扭過頭,長長的歎了口氣,在接連不斷的“哇”、“啊呀”等能讓心臟停止跳動的尖叫聲中,遠子學姐終於下來了。
  “唔,手都被磨得好粗糙。”
  “校服上有很多樹葉,綁辮子的絲帶也散了哦。不要一大清早就做些非常識性的事情好不好。你自己本身就是一個非常識性的存在啦。”
  “過分,竟然對學姐說教。”
  我沒理會她,轉身徑直走開了。
  樹枝,絲帶
  似乎最近在學校聽到過與之相關的什麼傳聞
  算了,別人的事情,與我無關。
  

  
  放學後,一到文藝社,我就看到了晾在窗邊的綠松石的絲帶。
  弄髒了所以洗了吧。我想。
  絲帶被金色的夾子固定著,隨著吹過窗口的大風而飄動。
  窗下是早上遠子學姐緊緊抱過的大樹,枝葉依然繁茂。
  “快來看看,今天的‘飯菜’非常豐富哦。”
  遠子學姐揚起臉,抱著一本非常厚的硬殼書轉了個圈。
  “艾蓮諾.法吉昂的《麥子和國王》。是把法吉昂自選的三十七篇文章都收錄的全集哦!”
  她一臉幸福的笑著,親吻著書,在窗邊的鐵管椅上坐下。
  “啊,這個重量,這種手感,簡直無法形容。舌頭都發癢了。”
  “那麼,今天就不需要三題故事了吧。我回去了,你慢用。”
  “誒,那是另外一回事喲。”
  遠子學姐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既然來了,就好好做。今天的關鍵字是‘絲帶’,‘教會’,‘足療’。限時五十分鐘,好,開始!”
  她從口袋裏掏出銀色碼錶,設定了時間,而後便自行脫掉鞋子,屈膝坐在椅子上讀書。
  沒法子,我只能把一疊五十頁的原稿紙拿出來,放到古老的構木桌上,拿起HB的自動鉛筆,將思緒埋了進去。
  在這期間,遠子學姐陶醉地翻著書,把邊緣撕成小片往嘴裏送。
  如春蠶噬桑般的細密咀嚼,微笑著吞咽下去,再滿足地長歎一聲。
  “啊!太好吃了。
  法吉昂的故事,就像是清透的酒心巧克力。
  那種感覺就是把淡雅的櫻色,水色,草青色,蒲公英色,堇色等像寶石一樣的小顆粒,從金色的小箱子裏一個個取出來,咯吱咯吱地嚼著。
  門牙輕輕咬破透明的糖膜,浸透著果酒清香的糖汁便化滿整個口腔。”
  嘴裏含著撕下來的書頁,無上享受似的眯起眼睛。她繼續幸福的說道。
  “艾蓮諾.法吉昂,於一八八一年出生於倫敦,女作家。因為父親也是一位小說家,所以從小她家裏都堆滿了書。這點在《麥子和國王》的序言中提及過。她寫道,不管是二樓的孩子們的房間還是一樓的父親的書房,都有很多書。沿著餐廳的牆根一直到起居室,再從起居室上樓到臥室,到處都滿滿的擠著書!
  在其中一個被稱為‘小書房’的房間裏,書就和叢生的花草一樣,一直堆到了天花板。
  啊~太棒了,不是嗎?簡直是夢一般的光景呢。”
  遠子學姐用清亮的聲音開始朗讀書中的片段。
  “——‘這房間,讓我打開了魔法之門。從這扇門裏,我窺視到了與我的世界和時代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或者另一個時代。’
  根據父母的意思,她沒有和其他孩子一樣去學校讀書,但是,她卻被來家中做客的父母的友人,比如作家,或者音樂家,帶去劇場和音樂會。
  除此之外的時間,她便埋頭閱讀家中的豐富藏書,或者和兄長一起扮演成空想世界裏的人物。
  這是多麼有趣而充實的生活,光從序言裏就能體會到。
  童年時代的法吉昂,一定在金色塵埃飛舞的燦爛陽光下,在豐富的書籍裏,進行她的空想世界之旅吧。
  對於她來說,空想即為現實,現實也是空想,因為二者的界限極其曖昧,幾乎能在只有呼吸的時候就順利往返。”
  遠子學姐淡淡笑著,在她周圍飛舞著數之不盡的光之碎片。
  在堆滿書的小房間裏,被柔和的光包圍著的遠子學姐埋首于書中的模樣,也宛如幻想國裏的居民一般。
  眼睛閃閃發光,臉上湧出一片紅潮,她更興致勃勃地說:
  “在法吉昂的自選集《麥子和國王》裏,就有充滿了各色各樣的,如同酒心巧克力的想像。
  比如說這篇《年輕的凱特》,講的就是小女傭的故事。
  被自己所服侍的夫人告誡不能去牧場,河邊和森林的凱特,在那裏遇到了綠仙女,河裏的國王,和跳舞的少女,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
  隨著她慢慢長大,直到自己也被人稱為夫人時,凱特便把一切都栩栩如生地告訴了大家。
  啊,去牧場,去森林,去河邊吧!能在那裏遇到好運的綠仙女,河裏的國王,和跳舞的少年哦!
  另外,我建議你一定要看《西方森林》和《檸檬色的小狗》。
  這兩篇都甜而不膩,特別有趣。
  在《西方森林》裏,傲慢的國王和那個直言不諱的女傭希萊娜的互動,簡直棒極了。
  兩人人的對話,能讓舌頭都情不自禁的竊笑。
  ‘弄清楚你的身份,希萊娜!’國王不悅道。‘啊,是的。您找我,就是為了這個?’希萊娜卻若無其事地回答。
  另外,國王在尋找新娘時所作的先給對方的詩,也非常的有意思。
  在《檸檬色的小狗》一文裏,年輕的樵夫也向公主寫了情書呢。
  ‘致我所愛的人:
  你就像我的小狗一樣可愛。所以,我喜歡你。
  喬.喬利~’
  公主讀過後,像雲雀一樣歡跳著,然後把這封信好好的保存起來。
  這簡直和初戀的中學生相差無幾吧?幸福得渾身的細胞都在躁動,太美妙了不是嗎?雖說是檸檬味,卻在酸澀裏浸透著爽快的甘甜。
  《San.fairy.yann》——這也是一個感人的故事。
  一個名叫瑟蕾絲丁的法國人偶,在戰爭年代流落到一個被士兵撿來的女孩手裏,後來又被送給了這個女孩唯一的女兒凱西。
  凱西從小便失去了雙親,在她孤身一人的時候,San.fairy.Yann給她帶去了美妙的時光!
  啊,可是,《親切的地主》的結局也很催人淚下哦,《小裁縫》可愛得美味極了,《第七位公主》也很棒,還有《貧窮島的奇跡》,《夢幻之吻》!我全部都推薦哦!”
  就如同手裏抓的是七色的酒心巧克力一樣,遠子學姐將撕碎的書頁送進嘴裏。
  “啊,身體仿佛變得和雲一樣輕了,似乎迷失在法吉昂的幻想世界裏了。”
  “好啊,那你應該不需要我的這個了吧。”
  我從筆記本上把寫了三題故事的原稿紙撕下來,作勢要扔進垃圾桶。
  遠子學姐見狀,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走了過來。一把奪過稿紙緊緊抱在胸前。
  “討厭,你要幹嘛,心葉,不准糟蹋食物。”
  瞪著眼睛說完後,她蹲在地上又笑道:
  “當然,心葉的點心也要吃。”
  
  五分鐘後——
  
  試圖在教會的聖堂裏用絲帶上吊自殺的青年,被從懺悔室裏爬出來的手做了足療。吃完這個故事的遠子學姐趴在椅子上,失神了三分鐘。
  “......唔”
  搖搖晃晃的抬起頭,她眼裏盈著淚光,含恨抱怨道:
  “過分......太過分了。總是讓我吃很古怪的東西。心葉,你是故意的吧。你很喜歡看我哭吧?太壞了,惡鬼,惡魔,變態!”
  於是,我一邊收拾著桌子,一邊冷冷的回道:
  “......既然這樣,放棄這種事情不就好了。”
  為什麼每天都要我寫三題故事啊。簡直無法理解。
  “既然是難吃得想哭的東西,為什麼還是吃得一點不剩呢?遠子學姐才是變態的妖怪吧。”
  然後我沉默地等待著她說那句例行臺詞“不是妖怪,是‘文學少女’。”
  然而遠子學姐卻抬起頭,以似乎受了很大打擊的悲哀眼神看著我。
  “......”
  頓時,胸口像被什麼捏住一樣一陣抽痛,我連忙把筆盒和原稿用紙塞進書包。
  出門的時候——
  “心葉。”
  我被叫住了。
  屏住氣息,我回過頭,卻看見遠子學姐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爽朗的笑容望向我。
  “明天也要來社團活動哦。”
  “再見。”
  猶如芒刺在背,我趕緊離開了活動室。
  
  從遠子學姐爬過的樹下經過時,一條綠松石的絲帶如幻象般飄了下來。
  “!”
  我抓到它,有些驚異的抬頭看著那扇窗戶。
  卻沒有看見遠子學姐的身影。
  她沒發現絲帶被風吹跑了嗎......我心想。
  而在這時候——
  就像一陣涼風吹過般,我回想起了曾在教室裏聽過的誰曾說過的話。
  大概是女孩子們在聊天時不小心聽到的吧。
  
  ——如果在學校的那棵樹上,偷偷綁上絲帶且不讓人瞧見的話,就能實現一個願望哦。
  
  能從活動室裏看到的那棵大樹。
  像大青蟲一樣趴在樹枝上的遠子學姐。
  還有她認真的眼神。
  
  “......”
  一眨不眨地看著手中的綠松石絲帶,我沉默了。

  
  第二天放學後,我像往常一樣去了文藝社。隨後遠子學姐也來了。
  她看到我後,微微瞪大了眼睛,隨後綻開了如花朵一般的微笑。
  “......日安。”
  簡短地打了個招呼,那張漸漸染上喜悅之色的臉,好像發現什麼似的再次瞪大眼睛。
  “啊,臉上有傷,怎麼弄的。”
  “......毛巾裏好像有沙子。”
  “是這樣啊。真危險呢。”
  “......”
  我靜靜的背過臉去。
  遠子學姐甩著三股辮,步伐輕盈地向窗戶走去。
  “啊,開始熱起來了呢~夏天真的快來臨了。”
  淺淺笑著,她推開窗,讓面頰完全沐浴在風中。
  “啊呀?”
  突然,她一聲驚歎,從窗戶探出身子,目光停滯了。
  是發現了綁在樹梢上的綠松石絲帶嗎
  “呀!”
  突然爆發出一聲驚叫。
  “我,那是我的校服的絲帶......!昨天,晾在這兒的。我以為弄丟了,可為什麼會在樹枝上綁著。”
  我仍舊側著臉,冷淡的小聲說:
  “......被風吹走了吧。”
  遠子學姐回過頭看著我,從我臉上的擦傷,我的手,一直打量到我所穿校服的前襟。
  那裏附著一片小小的綠色碎片,察覺到那是半片樹葉後,我連忙拂去它。
  遠子學姐的目光變得溫和,嘴角綻開微笑。
  是今天到現在為止看起來最快樂,最讓人眩目的笑容。
  看著她,我那滿是擦傷的手頓時如被火燎一般燙起來。
  反正,我又不知道遠子學姐到底許了什麼願望,所以無所謂啦
  我又急急地別過臉,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一樣,把筆盒和原稿紙擺在桌上。
  
  -完-

六:沉默的王子和不擅走路的人魚
  
  從前,我是一隻鳥。
  而如今,我就像是剛剛登上陸地的人魚,步履蹣跚。
  
  “別跟來!”
  灼熱的夏日驕陽深深烙進清晨的路面,我正在這裏和他爭執。
  “今天是你第一天打工。我想,我也去跟對方打個招呼會比較好。”
  一詩一臉認真的回答道。
  “這算什麼,要打工的是我啊。為什麼你要去打招呼?!又不是幼稚園保姆!簡直不可理喻!”
  “可是,三好小姐是我姐大學時代的學妹。這次打工多虧她的介紹,而且以後她也是朝倉你工作上的前輩,所以還是去見一面比較好。”
  “所以什麼啊,到底為什麼你要去見她?一詩的姐姐給我介紹了工作,我當然感激——但你再做這些根本是多餘!純粹是給我找麻煩!何況,掐准別人的上班時間來接人,太噁心了!看到你站在路邊時,我差點以為是跟蹤狂啊!”
  “真抱歉嚇到你了。但是昨天我打你手機你沒接,所以我發了短信告訴你我會來接你的。”
  那個我看到了。
  我是看到了沒錯。但因為覺得煩就丟在一邊,結果一直到早上也沒想起來。
  “要是你沒看到短信,那真的很對不起。
  他面露窘色,立刻向我低頭道謙。看起來就像一個悟道的和尚,這反而更令我不爽。
  既不驚慌失措,也不委屈落淚。只是一言不發,挺直脊樑,用他那端正的臉靜靜的看著我。看到他這副超脫的表情,偶爾真讓我想狠狠的踩他的腳,撓他的臉。
  “如果朝倉不願意,那我今天只送你到那裏吧。”
  “不要你送,給我立刻回去。”
  “可是......”
  “第一天上班就讓個大男人陪著去,到時讓人說閒話丟臉的可是我!拜託你識相點。”
  “那萬一有事,記得打我電話。”
  “不會有事的,敬請放心。”
  “朝倉,那邊有臺階,還是走對面的路過去——”
  “臺階又怎麼了,我閉著眼睛也照樣能上去!”
  啊,氣死我了。
  這傢伙真的和我一樣大嗎?真是高三學生?一言一行簡直和囉嗦的老頭沒兩樣。
  頭頂上夏日的烈陽毫不留情地傾注下來,我眯起眼睛,用力拄著腋下的兩根鋁拐杖,一級一級地登上石階。
  我知道下面有雙眼睛正擔心地看著我,所以我絕對不會回頭。
  
  自從春天出院後,已經有三個月了。
  現在,我獨自一個人在公寓生活。
  儘管雙腿還無法行動自如,生活上也有諸多不便。但自己的事能自己親手去做,這一點讓我感到高興無比。
  當我花了近一個小時,終於換完天花板上的螢光燈燈泡的一霎那,迎面襲來的成就感讓我緊繃的表情不由地舒展開來。
  “哼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明明家裏空無一人,我卻忍不住得意自誇道。
  因為希望明年開始可以去上非全日制的高中,所以我也正在為此準備著。
  原本還想自己去賺學費和生活費......但這還不可能,沒辦法只好放棄了。
  不過當我提出多少想賺點錢時,一詩就通過他姐姐為我找到了一份兒童館接待員的兼職。
  暑假期間,每週五天,早上九點開始到傍晚五點半為止,我只要坐在接待台後看著孩子們,不要讓他們惡作劇或受傷就好。這樣下來每天就能拿到七千日元(PS:折合人民幣500元),待遇可謂優厚。
  雖然很不甘心,但我能順利拿到這份工作,確實全靠了一詩,這件事.....好吧,是該謝謝他。
  但即便如此,讓他跟著我去工作的地方,還要去打招呼,這怎麼可能。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向對方說明我的情況的。
  想到他搞不好會對別人說我身體不太方便,也許會給大家舔麻煩,請多多關照之類的話,心裏真是不爽。
  我必須出色地完成這份工作,好讓一詩知道我即使一個人也能做好所有的事。
  
  “我是今天開始來這裏工作的朝倉。請多關照。我的腿不太方便,不過日常小事基本上沒問題,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我。我什麼都會做。”
  我儘量裝得乖巧一些,讓自己露出清爽的笑容。
  一詩的大姐在大學時代的學妹,也就是同樣就職于這個兒童館的三好,是一位畫著淡妝,氣質穩重的女性。
  這裏的職員除了她以外,只有另一位名叫久保田的年級很大的男人。
  建築本身很小,一進門就擺放著鞋櫃,規定要在那脫下自己的鞋,換上室內鞋。
  室內的氛圍很像幼稚園的遊戲室,牆壁上貼著小孩子的圖畫作品。屋裏有幾張矮腳圓桌,椅子,書架,還有積木、高蹺以及裝著橡皮球的箱子。這裏是孩子們學習的地方,而裏面則是提供給他們運動的地方,那裏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
  接待處就位於學習室的出入口那裏。話雖如此,也不過是放了一張小小的書桌和一把椅子而已。
  “朝倉同學真是勤快呢。”
  三好露出親切的微笑。
  “不過,這裏並沒有那麼多工作要做。你只需要坐在接待處,有人進來的話,就請對方在這本本子上寫下姓名和年齡就好了。”
  “好的,還有呢?”
  “只要看著孩子們就行了。不過話說回來,這裏幾乎沒有淘氣或者胡鬧的孩子。”
  “還有呢?”
  “暫時就這些。我們就在辦公室,有事儘管叫我們吧。我想你應該會覺得無聊,可以看看書,寫寫作業都沒關係的。”
  開館一個小時後,我明白了之前的那番話並不是對我客氣,而是事實。
  沒有孩子來。
  一個都沒有。
  小學明明應該開始放暑假了,卻連孩子們的吵鬧聲都聽不到。周圍實在太過安靜,幾乎讓人誤以為這一帶搞不好根本沒有小孩。三好和久保田都去了辦公室,只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接待處。
  哼,我可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度過了兩年多的時間,早就習慣無聊了。
  我在心裏如同自虐一般暗自嘀咕著。然而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人進來,此時的我對於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盯著那些貼在牆壁上的蹩腳蠟筆畫發呆也已經覺得膩了。
  好容易看到一個男孩子走進來時,我甚至下意識地歎了一口氣。
  小孩子既吵又任性,實在讓我討厭。一定到他們尖厲的聲音,我只覺得背上發涼,不過眼下還是先偽裝一下吧。
  男孩子看到有沒見過的人在,似乎吃了一驚。他睜大眼睛,直盯著我的臉瞧。隨後看到靠在書桌旁的鋁拐杖時,又眼前一亮,饒有興趣地盯著看了半天。
  “請在本子上寫下姓名和年齡。”
  “啊......哦。”
  男孩接過我遞過去的鉛筆,一邊笨拙地握緊筆桿寫下自己的名字,一邊還在不時偷瞄著拐杖。
  “這個,是老師您的嗎?”
  “是啊。”
  突然被叫作老師,心裏不由晃過一陣迷茫。但我還是若無其事地回答了他。
  “我可以碰一下嗎?”
  “不行。”
  我臉上保持著微笑,但同時在聲音中加入一絲冰冷,斷然拒絕了。小孩子總是得寸進尺,所以不可以凡事都滿足他們。
  男孩嚇了一跳,避開我的視線,慌慌張張地跑進了裏面的房間。
  只見他從書架上抽出一冊少年漫畫,翻開看了起來。
  周圍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啊......真無聊。
  
  到了中午,由三好來接替我工作一小時。
  我一邊在辦公室啃著從家裏帶來的紫蘇飯團,一邊想到下午是不是也一樣無事可做,覺得自己快暈了過去。
  “平時這裏也沒什麼人來嗎?”
  “是啊。最近越來越多的孩子暑假也得去補習班,要不就待在家裏打遊戲。何況孩子的數量本來就在減少嘛。”
  老職員滿不在乎地回答我。
  他從冰箱裏拿出冰麥茶,倒了一杯給我喝。在聊天時,他並沒有詢問我住拐杖的原因,一定是從一詩的姐姐那裏聽說了吧。
  啊,總覺得又開始不爽了。
  雖然被人問東問西是一件很煩的事,但什麼都不問同樣讓我覺得鬱悶不快。
  “謝謝您的麥茶。”
  我姑且乖巧地笑了笑。
  
  最終,那天來館的客人只有七名。
  大多數都是獨自來的孩子,不是來看漫畫,就是在桌子上寫些作業,都老實得很。
  後來也有幾個孩子和第一個來的那個男孩一樣,對拐杖感興趣,開口問我能不能碰,或者問問老師是不是受傷了之類的,但都被我敷衍過去了。
  我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但口氣並不友好,所以孩子們很快就不再靠近我了。儘管我無所事事,但萬一不小心被孩子們纏上會煩死人,所以索性還是無聊點好。
  將那些眼看到了閉館時間了,卻還在磨磨蹭蹭繼續看漫畫的小傢伙們趕走後,我擦桌掃地,做了一下簡單的清潔工作,一天的工作就算結束了。
  “辛苦了,朝倉同學。明天見。”
  “謝謝您,我先告辭了。
  我直到最後一刻依然裝得很乖巧,隨後便離開了兒童館。
  時間還不到傍晚六點。
  雖然天色還很亮,但空氣已經開始泛白變得朦朧,還殘留著熱氣,粘乎乎的。外面與剛才開放著冷氣的室內之間巨大的溫差令我無精打采。
  “唉,無所事事還真累人。”
  去工廠的流水線上做做組裝機械的工作會不會更好呢。
  “啊......”
  驀然瞥見拐角處站著一個身材高大,面容清秀,穿著便服的男生,我不由皺起眉頭。
  “你又搞埋伏?”
  “我在前面的圖書館復習。想到正好你的打工快結束了,就來看看,只是偶然而已。”
  “你這不叫偶然,叫故意吧。”
  “是嗎,抱歉。”
  “真覺得抱歉的話就別來。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來接送。”
  “圖書館的閉館時間正好和兒童館的一樣。”
  “那你就去別的圖書館。”
  我冷冰冰地丟下一句話,從一詩身旁走了過去。
  一詩毫不在意地跟了上來,和我並排走著。不管我怎麼加快腳步也甩不開他,這令我很不甘心。我也知道他是配合我的速度放慢了腳步,但這反而更讓我生氣
  “打工怎麼樣?”
  “沒什麼特別的,工作很輕鬆,簡直是無所事事。”
  “是嗎,太好了。”
  他以短短的一句話,簡潔地回答了我。因此對話完全沒有展開。而我也同樣沒有聊天的興致,所以很快我們就陷入了沉默。
  這種時候,如果是心葉就會擔心我是不是心情不好而竭力向我搭話。
  有時如果我想捉弄他,就會故意不說話,這時他的眉毛就會越垂越低,最後變成哭喪著臉。
  我偷瞄著他的表情,然後笑著問他。
  “然後呢?之後怎麼樣了,心葉?”
  當我像這樣對心葉的話表現興趣時,他的眼睛就會一下子亮起來,整張臉都笑得樂不可支。
  就像一隻使勁搖晃著尾巴的小狗,無論我走到哪里,心葉都會跟到哪里。只要我說讓他等,不管幾個小時他都會等下去。
  就這樣,每當我姍姍來遲,最後一刻出現時,他那由於失望而聳拉的腦袋會立刻抬起來,一瞬間在臉上寫滿歡喜,拼命搖著尾巴,叫著“太好了!美羽!”向我沖來。
  一詩也像一隻狗一樣,總是跟著我亦步亦趨。
  倘若我說讓他等我,他應該也會像心葉一樣一直等下去,而當我讓他來時,即使是深更半夜,他也會立刻趕來吧。
  然而,儘管同樣是狗,如果說心葉是小型的寵物犬,一詩則像是大型的看門犬或者導盲犬,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差距。
  一詩總是陪在我身邊,在我步履蹣跚時,若無其事地將手臂借給我,總是希望將我帶到安全的道路上。他從不對我搖尾示好,被我痛駡時也不沮喪,無措。
  一詩一定是覺得自己比我聰明,比我強壯,無所不能,所以才必須幫助我。
  與心葉在一起時,我的地位比心葉高。心葉的一切都由我掌控,心葉的一切都由我決定。沒有我,心葉什麼都做不了。一直一來,我就是如此訓練他的。
  然而與一詩在一起時,情況卻完全相反,變成他在照顧我了。
  他不僅不服從我的命令,反而會擺出一副認真的表情,嘮叨著這樣不好,不要那樣做比較好,太危險了之類的話,反對我要做的每一件事。無論我怎麼生氣,怎麼撓他,他永遠都只會耐著性子勸說我,不惜花費幾個小時。
  慢慢地,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倒像一個撒嬌任性的小孩似的,禁不住覺得羞愧,耳根變得越來越熱。
  今天也一樣,我繃著臉一言不發,而一詩卻毫不在意,慢慢在我身邊走著。每次都是我忍耐不住沉默先開口。
  “......虧你還是考生,這種時候居然來管別人的閒事,可真不是一般的有空啊。放鬆過頭小心落榜。”
  一詩微微一笑。原本就清秀端正的臉龐,如此一來更顯得溫柔
  “是呀,雖說成績一直是A,也不能就此安心啊。”
  “你....這種口氣真讓人討厭。不如偶爾去拿個D或者E好了。”
  “可是我覺得即使是模擬考試,故意失手也是不好的。”
  啊——越說越讓我生氣了。
  “一詩太沒意思了。跟你在一起真無聊。”
  “姐姐也常這麼說。”
  看到他一本正經地陷入思考,我心裏頓時湧上一股無名之火。
  “沒錯,既然你自己也意識到了,那就別再來找我,除非等你學會說些有趣的話題。”
  聽到我這句不加修飾的話,他似乎有些動搖,聲音也變得急促起來。
  “那怎麼行?這附近人少,你一個女孩子走的話太危險了。”
  “哪有什麼流氓會在夏天傍晚六點出沒的啊。聽好,在你學會說那些讓我高興的有趣話題之前,別再讓我看到你這張沉悶的臉!短信和電話也全部禁止!要是你下次出現在我的回家路上,一開口又只會說些無聊事的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一詩仿佛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難題一般,緊緊鎖起了雙眉。
  

  
  “唉~還是好無聊啊!”
  打工第二天。
  今天上午就來了好幾個小孩。有在學習室看漫畫的,也有在運動室打羽毛球的。
  偶爾有幾個孩子靠過來似乎想找我聊天。
  “老師正在工作哦,你去那邊自己玩。”
  這時我會微笑著打發走他們。
  我真的很討厭孩子。
  臉皮厚,又不會看人臉色,他們享受著愛,無論做什麼都會被接受,被原諒,而且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簡直讓我不爽到想吐。
  我甚至想把他們推倒在地上,用冰冷的語氣告訴他們:“別以為所有大人都會對你好。”
  所以我壓根不想搭理那些孩子。然而,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也終究會膩。
  在醫院時,我是怎麼打發無聊的時間來著
  在那間充滿藥味,滿眼只有白色房間裏,無法用自己的雙腿行走的我一邊望著天花板——
  啊,對了,我在想心葉的事。
  我在想,心葉現在在做什麼。
  他是不是正在想著我,覺得很痛苦,很悲傷,很絕望呢?
  眼前浮現出心葉哭泣的臉,於是我也變得和他一樣痛苦,心臟都快裂開了,我恨心葉,恨的咬牙切齒,但又想見他,想得不能自已。
  
  是啊
  我在醫院根本沒時間覺得無聊
  一想到心葉,每一天,每一夜,我全身的皮膚就宛如火燒般炙熱。
  這輩子,這股火焰都不會消失了。
  我曾經對此深信不疑,然而在天文館的那一夜,包圍著我的火焰卻驀地喪失了氣勢,也不再灼熱。
  如今,它似乎化作了一縷細長的燭光,在我心中微微搖曳。
  現在我的心情已然平靜,同時卻也變得空無一物。
  長久以來,我始終恨著心葉。因此,當這種憎恨逐漸淡去的今天
  希望心葉受傷。
  希望心葉痛苦。
  這些一直緊緊伴隨著我的強烈念頭,幾乎讓我窒息,而如今卻一下子從我心中消失的一乾二淨。當我躺在病床上仰望著天花板,眼前也再沒出現過心葉哭泣的面容。
  察覺到這件事時,我不由得茫然了。
  那些曾經在心中牢牢盤踞的狂熱感情,居然會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不見。
  這種感覺仿佛是在經歷過撕心裂肺的疼痛,滿地打滾之後,突然間疼痛消失,筋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松了口氣。
  又好像覺得缺乏實感,忍不住掐自己的手臂來獲取疼痛。
  如今,一想到與心葉一起度過的日子,我的心就會開始疼痛。
  啊......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裏了,想到這裏,悲傷就會勒得我透不過氣來。
  但是,我已經不再想著報復心葉了。自從遇到了心葉,我便失去了那一直與我如影隨形的,名為“憎恨”的好友。
  我開始一個人生活,也決定要去上學。該做的事很多很多,然而,當家務告一段落,想用餘下的時間來做自己喜歡的事時——
  
  我該做些什麼呢
  
  我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呆呆地想著。
  很快,我意識到了。
  如今的我,是個零
  之前的我是一個負數,但現在的我也並非正數。
  零
  而今天,我也同樣坐在兒童館的椅子上,望著入口處消磨時間。
  本以來只要去工作,就能集中於工作而讓自己分心。
  本以為這樣就可以不必再去考慮自己無事可想的現實。
  
  還是很無聊
  
  運動室傳來孩子們歡樂的吵鬧聲,刺耳極了。
  不如看看書來打發時間吧,我這麼想到。於是拄著拐杖來到書架前面。
  書架上大半都堆著一冊冊的漫畫,角落裏排著幾本繪本和兒童書。幾乎都是我熟悉的書名。
  那裏也放著好幾本小學時與心葉一起看過的繪本,不由讓我胸口一緊。
  我抽出一本畫著淡彩插話的繪本,回到座位上打開。
  
  “美人魚不僅居住在南方的大海裏,也居住在北方的大海裏。”
  
  《紅蠟燭與美人魚》——是小川未明的童話。
  這本書,我也曾經和心葉一起看過吧
  一起趴在心葉家那塊草色的地毯上。
  
  ——啊,先別急著翻啊,美羽。我還沒看完呢。
  
  ——心葉看書真慢。
  
  ——是美羽你看得太快了。
  
  ——那你自己看不就好了。我回家了。以後不跟心葉玩了。
  
  ——對不起,對不起啦,美羽。你別走。
  
  看到他垂頭喪氣地拉住我,我的心融化在勝利感帶來的甜蜜之中。
  
  
  ——真拿你沒辦法。那我就不走了,你不許再對我發牢騷哦。
  
  ——嗯,美羽想翻就翻好了。
  
  一個勁點頭的心葉也像一隻不停搖著尾巴的小狗,掩飾不住地開心。
  記得當初看完這本繪本後,心葉說人魚姑娘很可憐,還大哭了一場。
  記得我還嘲笑他,明明是個男孩子,居然讓一本書弄哭,真是丟臉。
  我一邊回想起心葉的事,一邊慢慢翻開書。與小時候看過的書上一模一樣的圖畫,逐漸呈現在眼前。
  
  “多麼淒涼的景色啊,美人魚想。”
  
  “想到自己這麼久以來,連個說話的物件都沒有,自從出生就一直憧憬著明亮的海面上的世界,美人魚開始無法忍受了。”
  
  居住在黑暗北海中的美人魚,一直憧憬著人類的世界。
  美人魚的腹中有了孩子。
  美人魚心想,至少不能給即將出生的孩子留下與自己一樣的寂寞回憶,她希望能讓自己的孩子來到明亮美麗的城市,生活在善良的人群之中。於是她把孩子生在了陸地上,希望有人能將孩子撿去。
  
  “我聽說,人類是這世上最善良的生物。還聽說,他們絕對不會欺負可憐、弱小的生命,也不會讓他們受苦。”
  
  “我或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但我的孩子應該能融入人類之中,獲得幸福的生活吧。”
  
  當自己還是個孩子時也曾這麼想過,居然會以為人類是這世上最善良的生物,這個誤會可真離譜。然而這條美人魚還把自己的孩子扔到陸地上,實在是蠢到家了。
  被丟棄的孩子,被山腳下一對賣蠟燭的老夫妻撿了回去,當作自己家的孩子撫養。
  由於腰部以下是魚身,所以小人魚不能出現在人前,即使在長大以後,也依然藏在家裏從不出門。
  這裏的情節也讓我很有一件。
  這種拘禁的生活能稱得上幸福嗎?在海底自由自在的游泳,日子豈不是過的更加逍遙自在嗎?
  不久,人魚姑娘開始在養父做的蠟燭上面,用紅色的畫筆描繪出魚和貝殼的圖案。
  人們紛紛傳言,只要將這蠟燭供奉在山上的廟裏,就決不會遭遇翻船,也不會溺水。許許多多的人爭先恐後地購買蠟燭,於是店裏的生意越來越興隆。
  當時,老夫妻還是很疼愛人魚姑娘,人魚姑娘也對老夫妻感恩戴德。
  然而,這種脆弱的關係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就算是被人類撫養長大,美人魚自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和人類不是同一種生物。
  何況,人類的想法也會隨著歲月流逝而發生變化。就連勤勞善良的老夫妻,一旦發了大財,生活變得越來越富足時,也就產生了希望過上更好日子的欲望。
  於是人魚姑娘被他們背叛了。
  “!”
  突然,手臂碰到了一個溫暖柔軟的東西,我吃了一驚。
  朝下面一看,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從我手臂下面鑽出腦袋,目不轉睛地盯著繪本看。
  剛才手臂碰到的,應該是男孩的頭。
  搞什麼。這孩子。
  我笑著開口。
  “怎麼?有事嗎?”
  沒事的話就趕快走遠點,我的聲音明確地包含著這種心情。
  但對方似乎並沒有理解,他揚起臉,用栗子一般圓溜溜的茶色眼睛看著我。
  沒有一絲害怕的神色,孩子那率直的眼神讓我心煩意亂,同時感到有些膽怯。
  “老師很忙哦,去跟別的小朋友玩吧。”
  我瞪起眼睛,試著對她說道。
  但男孩還是沒聽懂,他骨碌碌地轉了轉眼珠,抬起頭來看著我。用孩子特有的純真表情對我說。
  “老師,這幅畫好漂亮。
  “是啊。”
  “講了什麼故事?”
  “是一條笨人魚,被人類背叛,然後復仇的故事。”
  “復仇?”
  我一時間愣住了。
  唉,所以我才討厭面對小孩子嘛。他們完全不明白這世上有惡意的存在。
  我合上書,塞給那個孩子。
  “你想知道的話,自己去看吧。”
  “嗯。”
  男孩就地蹲下去,打開繪本。
  “喂,別再這裏看。去那邊坐在椅子上看。”
  但男孩沒有理會我,開始看起了書,而且還念出聲來。
  “唔....美......人......魚......不僅、住、在、大海......裏......”
  看來很多字他都不認識,只見他不住地露出疑惑的表情。
  “喂,你坐在這裏很礙事,快走開。”
  “老師,美人、魚是什麼?”
  “那個詞讀作‘美人魚’。”
  “這個字呢?”
  “是‘南’啦。”
  “那這個呢?”
  “連‘波’你都不認識嗎!”
  “因為我沒學過啊。那這個呢,老師?”
  “‘雲’!哎呀,煩死了,不要每個字都來問我。”
  “那老師你念給我聽。”
  “哈?”
  男孩笑眯眯地看著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我,那種毫無心機的天真笑容,和心葉小時候頗有幾分相像。
  “才......才不要。”
  “啊~念嘛~”
  “不要。”
  “念嘛念嘛念嘛~”
  “啊~煩死了,別拉著我的手臂啦。”
  “那你念給我聽?”
  一張充滿期待的臉仰望著我。
  小孩子真是又任性又厚臉皮,還纏人。
  我勉強擠出一句。
  “就一點點哦。”
  我打算姑且念完一頁,說一句“今天到此為止”,然後就結束。
  “耶!”
  男孩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那樣的表情也與心葉有些像
  “‘美人魚不僅居住在南方的大海裏’——”
  我將繪本攤在膝蓋上開始朗讀。
  已經多少年沒有出聲讀過書了,雖然不甘心,但心裏還是很緊張。到底有什麼好緊張的啊,我真是的。
  男孩跪在地板上,湊過來看繪本。他的頭頂上有個小小的發旋。
  “——‘一天夜裏,人魚媽媽為了產下孩子,游過冰冷黑暗的海水,朝陸地靠近。’”
  無意間一抬頭,只見身邊的孩子們多了起來。
  除了剛開始那個孩子,又來了兩個孩子坐在地板上,正認真地聽著故事。
  啊,真討厭,什麼時候過來的。
  我慌了手腳,急急忙忙把書合上。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
  “不要啊!”
  “再念一點~”
  “老師,再念嘛。”
  孩子們一齊向我抗議,吵得我耳朵發疼。
  連在裏面運動室玩的孩子們也紛紛聚了過來看發生了什麼事。
  不僅如此,連兩位職員也來了。
  “怎麼了,朝倉同學?”
  “沒什麼,那個......這幾個孩子想讓我讀書給他們聽,但我正在工作,所以就對他們說了句對不起,拒絕了。”
  聽到我的話,兩人原本不安的表情頓時舒展開來。
  “哦,原來是這樣。沒關係,朝倉同學,給他們讀一下吧。”
  “啊?”
  “一邊讀書,一邊做接待工作也沒問題吧?”
  “可是那......”
  “大家也好像很高興,就麻煩你了。”
  “好的......”
  騙人的吧!為什麼我得做這麼麻煩的事啊!
  我在心裏暗自大叫,勉勉強強地打開書,開始繼續往下讀。
  聽眾增加到了五個。
  算了,趕快念完吧。
  
  “那間屋子裏,住著一對年級很大的夫妻。老爺爺做蠟燭,老奶奶在店裏賣蠟燭。”
  
  “他們兩人決定收養這個嬰兒。這是一個女孩,由於她的下半身不是人類,而是魚的模樣,老爺爺和老奶奶都覺得她就是傳說中的美人魚。”
  
  綁著馬尾辮的小女孩有些害怕地發抖。
  一臉淘氣的男孩子小聲嘟囔著:“腳和魚一樣嗎?好厲害——”聽到他這句話,孩子們開始騷動起來:“我見過美人魚。”“哈?騙人!”“水族館裏有”。“你是說海豚吧?”
  “你們不安靜點聽的話,我就不念了!”
  話音剛落,周圍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我剛才的表情.....是不是有點恐怖?
  不吵不鬧固然很好,但孩子們如此輕易就聽話,反而讓我的臉上有些發燒。
  乾咳了一下,繼續開始念書。
  
  “這孩子雖然不是人類......”
  
  長大成人的人魚姑娘開始拿著一支紅蠟筆在蠟燭上畫畫,蠟燭一轉眼就賣光了。
  她忍著手上的疼痛,拼命在蠟燭上畫著。
  誰也沒有發現,人魚姑娘已經畫累了。
  
  孩子們屏息靜待著後文。
  也許正期待著堅強的人魚姑娘被善良的人所拯救吧。
  但這個故事並沒有那麼美好。結局也沒有出現救贖,是個殘酷的故事。
  
  “有一天,從南方的國度來了一個賣藝人。”
  
  “老師,賣藝人是什麼?”
  “就是雜耍藝人,或者賣些小東西的人吧。”
  “雜耍藝人是什麼?”
  “一定是雜技團的團長之類的啦。”
  “雜技團裏有獅子嗎?”
  “有,還有熊貓和駱駝呢。”
  雖然我不知道有沒有熊貓,不過還是隨後回答了一句,然後繼續開始念。
  “賣藝人向老夫妻提出要買下美人魚。被金錢蒙蔽了雙眼的老夫妻答應將人魚姑娘賣給對方。
  人魚姑娘拼命懇求讓自己留下,但老夫妻充耳不聞。
  她流著淚,繼續用紅蠟筆在蠟燭上畫著。
  終於,賣藝人來到家裏,帶走了人魚姑娘。只剩下幾根塗的鮮紅的蠟燭。人魚姑娘被關進籠子,運上了船。”
  聽故事的孩子們臉色漸漸黯了下去。
  我故意繼續往下讀。
  “有一天晚上,老夫妻家裏來了一個要買蠟燭的女人。她的頭髮被水濕透了。
  女人買下了人魚姑娘留下的最後幾支蠟燭,飄然離去。她留下的錢,全部變成了貝殼。
  當天夜裏,激烈的暴風雨侵襲而來,載著人魚姑娘的船翻了。
  不久,城市變得蕭條,很快就毀滅了。”
  突然,耳邊響起了嗚咽的聲音,我嚇了一跳。
  一看到孩子白淨光滑的臉頰上,有淚珠滾落下來,我更慌了。
  哭出來的是一開始纏著要我讀書的那個跟心葉很像的男孩子。
  “嗚.....人魚姑娘後來怎麼樣了?她見到真正的媽媽了嗎?”
  “這我怎麼知道,故事就到此為止了。”
  聽到我這麼說,男孩的眼淚更像斷了線一樣,引得旁邊的孩子也開始抽泣。
  “一定是沉到大海裏去了。”
  “好可憐。”
  在孩子們一片抽抽搭搭的嗚咽聲中,我的心漸漸軟了下來。
  “你們真笨。這個小姑娘可是美人魚啊,即使把她丟進暴風雨的大海中,她也不會死的嘛。應該是趁機從籠子裏逃出來,和人魚媽媽一起在海底繼續生活了。”
  “嗚嗚,真的嗎?
  “人魚媽媽來接她了嗎?”
  幾雙濕潤的眼睛仰望著我。
  “對啊,這個故事其實還沒結束。小人魚跟著人魚媽媽來到海底一看,那裏有一座由純白和湛藍的貝殼做成的美麗城堡。原來她的媽媽是大海的女王,小人魚作為公主殿下,受到了海葵啦,小丑魚啦,比目魚啦,章魚之類的熱烈歡迎呢。”
  孩子們無精打采垂下的小臉蛋一下子變得像面對太陽的向日葵那樣燦爛。
  “還有其他美人魚嗎?”
  “有啊。小人魚出生時,身邊還只有人魚媽媽,但之後從南海來了很多美人魚哦。所以海底現在也變得熱鬧非凡,而且還有人類哦。”
  “啊?”
  “還有人類?”
  孩子們紛紛向我靠了過來。
  “嗯,那個人啊,之前一直被關在海底城堡的深處一個房間裏面。”
  “是壞人嗎?”
  “不是,是外國的王子哦。他還是個少年,擁有一雙像南海般湛藍的眼睛,一頭像稻穗般橙黃的金髮。”
  “為什麼他能在海底呼吸?”
  “他在遇到海難時被美人魚救了,吃下了美人魚的鱗片,結果變得在海中也能呼吸了。後來成為海之公主的小人魚與年輕的王子變得很要好,相親相愛地過著幸福的生活。”
  我信口編出一些海底的生活,描述著那裏有多麼美麗多麼舒適,人魚姑娘有多麼幸福。
  孩子們被故事深深的吸引住了,緊緊盯著我。他們的臉上越來越亮,嘴角也開始綻放出笑容。
  心中仿佛點燃了一盞小小的燭光。
  細細的蠟燭上,搖曳著一簇夢幻般的火苗。
  就這樣,像那位人魚姑娘用鮮紅的紅蠟筆在白色蠟燭上描繪著美麗的圖案一樣,我也將腦中浮現的景色一一付諸語言。
  蠟燭的火苗也在我心中點起了小小的溫暖。
  孩子們一個個展開了笑容,向我投以尊敬的眼神。
  “真有趣!”
  “下次再讀書給我們聽啊,老師。”
  他們七嘴八舌地對我說著,不過感覺並不壞。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之後的每一天我都會給孩子們讀書,編出那些故事的後續,講給他們聽。
  狐狸阿權沒有被殺,與兵士成了好朋友;《佛蘭德斯的狗》中的帕奇和尼洛在危機關頭被就出來,尼洛的畫在展覽會上獲得了一等獎;哭泣的赤鬼踏上尋找青鬼的旅程,兩人最終重逢。錫兵也和舞女永遠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PS:分別是日本作家新美南吉的《小狐狸阿權》,英國女作家奧維達的《佛蘭德斯的狗》,日本作家兵田廣介的《哭泣的紅鬼》,丹麥安徒生的《堅定的錫兵》,啊,吐血了。)
  那個很像心葉的男孩子,每天都來纏著我講故事。
  其他的孩子也圍繞在我身邊抱膝而坐,一臉興奮地望著我。
  漸漸地,我仿佛又回到了小學時代講故事給心葉聽的時光,心裏甜甜的,癢癢的。
  儘管我曾經那麼討厭孩子。
  然而當他們一口一個老師地圍住我時,我卻沒有心生厭惡。看著他們永遠寫在臉上的表情,編織出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我也一點點地變得感動起來。
  這些孩子們聽著我編出的故事,時而興奮,時而歡笑。
  我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編故事了,以為自己早已失去這種才能,無法在幻想的世界中自由翱翔了。
  但當我面對這些孩子們講述時,我腦中總能不停浮現出那些美麗的畫面。一個個的故事仿佛從我原本空無一物的身體最深處源源不斷地湧出。
  “老師,賣火柴的小女孩最後去了天堂嗎?”
  “你不知道嗎?這個故事還沒完呢,告訴你們哦——”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看著那些沉浸在故事中的孩子們閃亮的眼睛。
  “朝倉同學真受孩子們的歡迎呢。”
  “沒有啦。”
  我謙虛了一下,不過好像覺得自己的鼻子動了一下,臉上大概也露出了笑容。
  
  就這樣,一周過去了。
  儘管我忍不住想向一詩炫耀自己第一份工作就完成地如此順利,然而一詩整整一周都沒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是不是還在意我對他說過的,在學會說有趣的話題之前不許來見我的那番話呢?
  莫非他一個人在家裏練習說相聲嗎?不會吧。不過也許至少會去看幾本笑話集吧。
  反正過幾天自然會出現的。每次都是這樣。
  回家路上,轉角處,街樹下,我不由自主地開始尋找一詩的身影。一陣風吹過,樹梢搖晃著發出的聲響,甚至空罐子滾落的聲音都會讓我嚇一跳。
  我是沒有在意他啦,不過既然要來就早點來啊。連短信都不發一條,算怎麼回事啊?
  下次等他出現時,我一定要捉弄他一下。誰叫他讓我等了那麼久。除非他能說出個非同一般的笑話,否則我絕對不理他。啊——不對,我才沒有在等一詩。
  正當我生著悶氣,坐在辦公室啃著油梨三文魚三明治午休時——
  
  “打擾一下,請問新進來打工的人就是你嗎?”
  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性走進房間。
  “啊,是的。”
  孩子的母親......?
  她以一種稱不上善意的眼神仔細打量過我的臉和腳,還有靠在椅邊的拐杖,接著視線又回到了我的臉上,用帶著挖苦的聲音問道。
  “聽說你常給孩子們講故事呢。”
  “......是的。”
  對方的臉上帶著微笑,但聲音和視線卻刺的我皮膚生疼。
  坐在窗邊書桌前的男職員一臉不安地偷偷瞄著我們。
  “能不能麻煩你別教我家孩子那些謊話。”
  “謊話?”
  “你說狐狸阿權還活著,漢斯和格瑞特開起了糖果屋大受歡迎什麼的(PS:格林童話《小漢斯和小格雷特》)。孩子還小就都相信了,去親戚家參加法事時,就去說給表兄弟們聽,結果被大家說是騙子,大吵了一架,害我也丟臉丟大了啊。”
  我只覺得血一下子沖上了腦袋,心也一點點被掏空。
  太陽穴附近傳來陣陣刺痛,我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只覺得大腦裏充滿了尖厲的耳鳴,不知道那位母親說了些什麼,自己又回答了些什麼。
  朦朧中感覺自己低聲說了一兩句什麼話,似乎還向對方低頭認了錯。
  好像還聽到男職員也過來幫著說好話,說我沒有惡意。
  連孩子的母親最後臨走之前說了些什麼,我也完全沒有印象。
  只有那張皮笑肉不笑的噁心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三好安慰我說不用在意。
  她說,最近越來越多的家長因為一點小事就會跑來抱怨。
  然而,我的眼中再也沒有流露出笑意。當孩子們跑來央求我說‘老師,讀書給我們聽’時,我也只能低聲回答他們“不讀了,我累了。”
  
  ——能不能麻煩你別教我家孩子那些謊話?
  
  那位母親的話,一次又一次地刺入我的胸口。
  以前,我曾經將宮澤賢治的童話當作自己想出來的故事,寫在活頁紙上,念給心葉聽。
  
  ——好厲害,美羽!美羽一定能當上作家的!
  
  ——美羽,後來的故事還沒寫好嗎?我好想看呐。
  
  我已經變得無法自己創作出故事了。
  心葉天真無邪的笑臉讓我的靈感消磨殆盡,而為了留住心葉,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編出謊言。
  但在兒童館講給孩子們聽的故事,並不全是謊言!那些全都是我自己創作出來的啊。
  如同剛邂逅心葉的時候一樣,故事內容以及描述故事的一字一句都是自然而然從我腦中湧現出來的。將它們講述給別人聽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每當我看到孩子們發亮的眼神,就會覺得很興奮。我想給他們更多驚喜,更多快樂。
  然而,這些卻在別人的指責中,成了教給孩子們的謊言。
  全身火辣辣的痛,太陽穴好熱。
  那天閉館後,收拾打掃的期間,我一直緊咬著牙。
  我不甘心。我不要因為這點事就受傷,我沒有受傷。
  可眼睛深處卻湧上一股熱流。
  不要,我不要哭。
  當我做完了全部工作走到館外時,天空中佈滿了烏雲,看起來快下暴雨了。空氣濕答答的,真讓人不舒服。
  我低下頭,用拐杖支撐起身體,向前走去。
  
  不要哭。
  不要哭。
  不要哭。
  正當我喉頭泛熱,咬緊嘴唇時。
  
  “朝倉。”
  聽到一聲輕喚。
  在轉角處前方的暗處,一詩正站在那裏,一臉愧疚。
  為什麼他偏偏要挑這種我精神狀態最差的時機突然冒出來呢,憤怒和混亂一下子燒上了我的臉。
  “幹、幹嘛......你學會說笑話了嗎?”
  我本打算像平時一樣拿話激他,但剛一開口,眼眶就開始變得濕潤,眼淚差點落了下來,於是我急急忙忙扭過頭去。
  “......喂,你說話啊,幹嘛搞沉默?”
  一詩低聲回答,聲音中帶著猶豫。
  “我最近......比較忙,沒能來見你。我一直想著要來見你的,可是......對不起。
  “你為什麼要道歉?真是個笨蛋。要是不會說笑話,就別跟我說話。而且我又沒讓你來見我,就算你不來,我也根本不會在意......”
  喉嚨一下子被堵住了,視線變得朦朧。
  臉頰上滑落一行溫暖的水滴。
  討厭,怎麼回事,必須趕快停止,不然他會以為我在哭的。可卻停不下來,每眨一次眼,就有淚水重新湧上來。
  一詩楞了一下,陷入沉默。
  我依然扭著頭,任憑淚水從眼睛流出,哽咽著擠出話來。
  “這、這個......不是的。我只不過是眼睛不太舒服,所以眼淚自己跑出來了......對了,是隱形眼鏡偏掉了。只是這樣而已。”
  我感到一詩正慢慢靠近。
  聞到一股清爽的髮蠟香味,混有一點點汗味——是男孩子身上的味道。忽然我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住了。
  像是要把我圈入胸前一般,用一股似有似無的力量,輕柔地抱住了我——
  我的臉碰到了一詩的胸膛。
  “朝倉並沒有做錯,別在意。”
  微微嘶啞的聲音在我頭上輕輕響起。
  難道他知道我在兒童館被孩子的母親指責的事嗎?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三好小姐告訴我的。我之前拜託過她,你要是有事就請她告訴我。”
  我的身體瞬間變得冰冷,胸口好脹,簡直像要裂開了。我用拐杖支撐著身體,用力推開了一詩。
  一股怒氣直沖上腦袋。
  我感到一種被人掐著脖子一般的痛苦,幾乎無法壓抑住憤怒。
  潮濕陰暗的路上,一詩皺著眉頭,眯起眼睛,露出一副難受的表情低頭看著我。
  “你一直讓人監視我?!我就這麼沒用,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一詩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像往常一樣,他在靜靜地等待我的憤怒平息。他把我當作自己要保護的物件。
  我揮起拐杖,打向一詩的頭。
  "砰"的一聲,一陣抽筋似的衝擊迅速傳遍了我的手。
  一詩他——沒有躲開。
  他應該已經預料到自己會被打,卻依然帶著滿臉的歉意看著我。被打的那一瞬間,他還是一樣挺直了身體,一動也沒動。
  反而是打人的我失去了平衡,踉蹌了幾步。
  “......對不起。
  聽到他的道歉,我更壓抑不住胸口的怒氣——
  “你這傢伙,我最討厭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臉!”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接著,我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那裡。

       討厭,真討厭!
  回到公寓後,我沖進空無一人的房間,一下子撲倒在床上,揪起被單。
  真討厭!真討厭!
  不想讓人保護我,也不需要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生氣溫柔體貼的保護人。“我想幫你”這句話,終究是因為知道自己高於別人,才能說的出口。
  可就算如此,不想再看到他的臉這種話,我本不想說的啊。
  雖然他老成的態度和達觀的表情總讓我很不爽,所以會故意氣他,但我沒想過要傷害他啊。
  我一直想成為能給別人帶來幸福的人。
  想成為一個溫暖、平和的人,能在這個美麗的世界,為了某個人而努力工作,並為此感到發自內心的快樂。
  我一直想成為這種美麗、溫柔的人。
  就像獨自居住在北海的那條孤獨的人魚,憧憬著人類的世界那樣。
  
  ——聽說人類所居住的城市是一個很漂亮的地方。
  
  ——聽說人類比魚類,獸類更仁慈,更善良。
  
  好想去人類的世界。好想被人類所愛。好想愛上人類。好想生活在人群之中。在深深的海底,心裏一直默默祈禱。
  然而,美人魚的心願卻破滅了。
  人類根本不美麗,也不善良。
  憎惡、嫉妒、詛咒——痛苦,疼痛,崩潰,這些仿若暴風雨般的感情,在心中翻滾嘶吼。
  傷害、拒絕、謾駡——明明不想去做,卻還是會做出這些殘酷的事。
  人類就是這種弱小,醜陋的生物。
  該怎麼做,才能平息心中的騷動?
  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變得善良?
  究竟怎樣才能讓自己以外的某個人變得幸福?
  緊閉的眼中,出現了一詩無奈的臉,孩子們失望的臉,還有幼年的心葉微笑的臉,讓我的心陣陣絞痛。
  渾身像患了重感冒一樣發燙,呼吸也變得困難,瀕死般的痛苦讓我呻吟了一夜。
  
  也不知道有沒有睡夠一個小時。
  身體的疲勞完全沒有緩解。
  聽到手機鈴聲,我睜開了眼睛。
  是誰啊,一大清早就來電話。
  我一邊生著氣,一邊翻開手機,然後不由屏住了呼吸。
  是心葉!
  我急忙從床上坐起,按捺住劇烈的心跳按下通話鍵。
  “呃,喂.....”
  “美羽?”
  是心葉的聲音。
  但怎麼回事?聽起來無精打采,好像很悲傷。
  我凝神傾聽,心葉帶來的是某個我認識的人的訃告。
  “芥川的母親,昨晚去世了。”
  

  
  葬禮安排在兩天后,在一個很大的殯儀館舉行。
  穿著學校制服的心葉來接我一起去送一詩的母親。
  常年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直未曾蘇醒過來的她,看起來非常年輕,臉也長得十分清秀端莊。
  遺像上微笑的臉也顯得很漂亮,很有氣質,洋溢著溫柔
  一詩和父親跟他的姐姐並排站立著,向來祭拜的客人致謝。他像平時一樣挺直著背,顯得老實又成熟。但或許是由於強忍著悲傷和痛苦,他的側臉在整場葬禮期間一直僵硬著。
  心葉告訴我,這一周以來,由於母親的病情突然惡化,一詩一直住在醫院照顧著母親。
  前幾天他來找我時,一定也是直接從醫院過來的吧。這種情況下明明不該管我的事,但他一聽說我很沮喪,還是來了
  可是我卻用拐杖打他,還對他說了那麼過分的話。
  強烈的後悔幾乎讓我窒息。我根本沒臉去面對一詩了。
  “美羽,我們去找一詩吧。”
  “我......”
  我害怕。
  我躊躇著,緊握拐杖的手心被汗濕透了——兩腿也直發軟。在心葉的催促下,我勉強走向一詩。
  “芥川。”
  聽到心葉的輕喚,一詩離開家人向我們走來,笨拙地露出微笑。
  “井上,朝倉......謝謝你們特意過來。”
  “不客氣,你辛苦了,芥川。”
  我始終沒能抬起頭看一詩,只是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對話,心中感到一陣刺痛。
  “那我們走了,芥川,再聯絡。”
  “嗯,我也會聯繫你的。”
  我一直縮在心葉的身旁。聲音堵在喉嚨裏,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一句道歉的話。
  
  “芥川他......是不是沒睡好呢。看起來很累,好像在硬撐啊。”
  走在殯儀館的走廊上,心葉擔心地自言自語道。
  “他那麼重視自己的母親......現在一定非常痛苦吧......”
  我忽然轉過身。
  “美羽?”
  “心葉你先回去!”
  “你去哪里?”
  “你別跟來!”
  我粗暴地丟下一句,拼命拄著拐杖,朝原路返回。
  
  在通往親屬休息室的途中,我看到一詩獨自一個人站在走廊上。
  他背對著我,雙手抵在角落裏的牆壁上,低垂著頭。
  當我發現他顫動的肩膀時,一時忘記了呼吸。
  他是在哭嗎......?
  怎麼辦,一詩還沒發現我。
  還是折回去比較好吧。
  然而,我還是放輕腳步,慢慢向一詩靠近。
  一詩的肩膀還在顫抖。他緊握的拳頭用力抵在牆壁上,也在顫抖。
  直到我離他很近時,一詩還是沒有回頭。
  不一會兒,當他回過頭來時,成熟端正的面龐上卻並沒有淚水。
  他雙眉緊鎖,眼睛泛紅,緊咬著牙,表情非常痛苦,唯獨臉上沒有一滴淚水,只是僵硬著。
  看到他強忍哭泣的表情,比看到他哭更令我受到打擊,覺得胸口好難受。
  我從來沒見過如此深刻的悲傷和沮喪。
  小時候,心葉每次哭哭啼啼時,我都會瞎編個故事來安慰他,儘管弄哭他的多半是我,但我卻毫不在意,每次只要說一些美好的童話,好玩的故事,就能讓心葉不再傷心。
  然而此刻,面對站在眼前,失去了重要的親人而無聲慟哭著,沒有一滴淚水的一詩,我卻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
  心葉的悲傷,我輕易就能消除。
  但一詩的——他的悲哀卻深刻得多,傷心得多——也痛苦得多。我不知所措。
他緊咬的嘴唇微微返青,看著我,雙眼似乎在求救。

  我伸出手,抱住了一詩。
  幾乎同時,他以令人窒息的力量也抱住了我。
  連同支撐著我的拐杖一起,緊緊地,牢牢地,拼命用力抱住了我,甚至讓我感到一陣暈眩。
  我的拐杖和骨頭都幾乎要碎了。
  一詩靠在我的肩頭嗚咽。
  他寬大的手掌——每一根手指都仿佛嵌入了我的背上,好痛。
  與前幾天從兒童館回來,他抱住我的時候完全不同。此刻,當他放任自己的感情肆意擁抱我時,我才發現,他的手臂是那麼強壯,那麼有力。
  可見,當他輕柔地用手圈住我時,心裏有多麼重視我。
  抱住一詩的手碰觸到他的背,宛如被火焰灼燒的岩石一般堅硬、滾燙。
  我也緊緊抱住了他。
  因為,我只能做到這些。
  懷著想放聲大哭的心情,我緊緊地抱著那個顫抖的身體。
  直到一詩放開我為止。
  不知道他哭了多久。
  最終,當鬆開手臂時,他看著我,露出驚慌失措的神色。
  “......呃,那個,對不起。
  “沒什麼,不過要是平時,我一定會狠狠揍你一頓。”
  我扭頭說道。
  “我真的不直到該說什麼好。”
  “那就......給我電話。”
  “......朝倉......”
  我瞪著他迷惑的臉。
  “短信也行。這樣你總能給我個解釋了吧。”
  一詩眯起眼睛,又露出一副想哭的表情,低聲說了一句:“好的。”然後朝我鞠了一躬,挺直身體又回到了休息室。
  我突然變得面紅耳赤,就在走廊上做了個深呼吸,這時,傳來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
  “謝謝你,朝倉同學。”
  我大吃一驚,回頭看去。只見身後站著一位身穿喪服、個子高挑的清麗美女。是一詩的大姐!她是三好的學姐,記得是在一家外資企業工作。我曾經在一詩家裏見過她一面。
  莫非剛才那一幕,被她看到了嗎!!!
  一詩的姐姐坦率地對心慌意亂的我說道。
  “對不起。我剛才正想回房間,結果你和一詩抱在一起,我沒法過去。”
  “啊,那是因為——”
  “謝謝你讓一詩哭了出來。”
  “......”
  聽到她的話,我沉默了。
  “那孩子一直到今天都沒哭過一次,母親去世,最難受的明明是他......”
  我聽說過,一詩的母親自從生下一詩後就變得體弱多病。
  所以一詩小時候起就不想讓母親擔心,覺得自己必須早日成人
  “那孩子從小學習和體育都比一般人好,優秀得簡直讓人討厭,所以很容易被人誤解。但其實是個死腦筋又沒有的孩子。一點都不會配合周圍,適當妥協一下。總是壓抑著感情,什麼都埋在心裏。”
  “但是你卻讓他哭出來了呢,朝倉同學。”
  “我......是因為......”
  看到她充滿感激的眼神,我慌了手腳。
  “對了,朝倉同學,你上次來住在我們家時,曾經直接叫一詩的名字,使喚他做事對吧?我還記得你在二樓大聲叫他說‘你在磨蹭什麼啊,一詩,動作快點’”。
  我臉紅了。
  是和琴吹一起等心葉的時候。一詩和心葉一直在樓下說話,過了很久也不來帶我們去房間,所以我就在二樓對他大叫了一聲:“快點!”
  一詩的家人當時一定覺得我是個很沒禮貌的女孩子吧。
  那時候絲毫不在意的小事,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臉上如同燒起來一樣,令我羞愧難當。
  “呃......那是因為,發生了一點事......”
  一詩的姐姐輕輕笑了起來。
  “沒關係,因為我就是聽到你那句話,才會覺得你這孩子或許可以幫得上一詩。”
  “啊?”
  她帶著爽朗的笑容,看著無語的我。這個人直到剛才為止還給人以高貴的感覺,此刻卻突然露出一副活潑狡黠的神情。
  “在我們家裏呢,男人們都是固執又死腦筋的人,而女人們都是平時裝乖,其實不好惹的人。我和我妹妹在外面都是一副徹頭徹尾大家閨秀的模樣,事實上卻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母親也一樣。”
  遺像上的那個人看起來確實很溫柔端莊。但卻是一個很不好惹,假裝乖巧的人嗎?
  一詩的姐姐肯定地對我笑了笑。
  “看起來雖然文靜柔弱,但實際上非常強勢、任性。一旦決定的事就絕對不會讓步。母親就是這樣,不顧周圍所有人的反對,憑著自己的意志生下了一詩。關於這件事她從來沒有過哪怕一丁點的後悔。和一詩在一起時,她從來都是笑著的。”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如此堅強鮮明的女性形象,實在難以和遺像上的形象聯繫起來——然而,心中卻如同注入了一股陽光下的水流,暖洋洋的。
  “下次再來我們家玩吧,朝倉同學。”
  聽到一詩姐姐的話,我趕緊微笑著點了點頭。
  

  
  第二天。
  我坐在兒童館的接待台後。那個很像心葉的男孩抱著繪本,小心翼翼地靠近我。
  男孩抬起頭看著我,看起來很想讓我念書給他聽,但由於之前曾經被我冷冰冰地拒絕過,所以似乎不敢說出來。
  “你想讓我讀那本書?”
  “......嗯。”
  “可以。”
  “真的嗎!”
  男孩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
  “那個......那還能給我講故事嗎?”
  “好吧。不過,只能偷偷講哦。”
  “嗯!”
  男孩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我將繪本攤開放在膝蓋上。
  就算被煩人的家長指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要是家長們再來找我,這次我一定能順利說服他們。
  沒錯,我要變得更堅強。
  儘管心中點燃的光亮,同蠟燭的火苗一樣弱小,一陣微風就能將它吹熄。
  但是無論多少次,我都能將它重新點亮。
  下次給孩子們講一講人魚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吧。
  
  人魚姑娘與長大後的王子一起離開了海底王國,來到了陸地上陽光燦爛的國家。
  在那裏,他們經歷著受傷,體驗著煩惱,分享著快樂,咀嚼著幸福,而且一定會勇敢地活下去。
  
  
-完-


      文學少女 門扉此端的公主

     自從那個「文學少女」只留下一幅肖像畫便銷聲匿跡之後,已經過了多久了呢。
  第一次和她交談是在高中一年級的春天。
  直到那時的我,對於存在著進入盛夏之門這件事,已經一丁點兒都不相信了。
  在我出生成長的屋子裏,雖然有著多到讓人膩味的門,但我卻覺得,將它們一扇一扇打開,欣賞外面的風景這種事,是完全徒勞無功的。
  因為在這間屋子裏,寒冷的冬天永遠延續著,我根本就沒有辦法走出去吧……
  因此,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打開任何一扇門。
  只有在離開這裏的時候才會打開門,所以我深信,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必須堅持忍耐這囚徒一般的生活。

  和天野遠子的邂逅相遇,就發生在那樣的時候。


  入學儀式當天。
  走廊裏,有個梳著三股辮的少女,正熱心地抬頭看著貼在牆上的班級名冊。
  粉紅色的嘴唇上浮現出溫柔的笑容,那清澈明朗的眼睛,正一個一個認真地掃視著班級同學的名字。
  飄散在潔白額頭上的秀髮閃現著自然的黑色光芒,編織好的細長頭髮,在那奢華的腰旁虛幻地搖晃著。
  不僅僅身體纖細,就連水手服領結下的胸部,也出落得讓人拍手稱快般的扁平。
  太棒了!
  真是無與倫比的天然之美!
  偶爾路過這裏的我,停下腳步,心弦為之震顫。
  這樣的古風美少女,是平日裏絕不多見的。
  大概是因為我自己的容貌和身材也很顯眼,以及有著豔麗的茶色頭髮的緣故,一直就很喜歡纖細清純的女孩子。
  比起那些故意為了誇耀般挺起的胸部,或是束得細細的腰身,這樣單薄的胸部,才讓人深深體會到浪漫和興趣。

  啊啊,真想脫下她的衣服……啊,真想畫下來。

  水手服下的胴體,究竟會是怎麼樣的呢?
  肌膚的色調?曲線?
  在撤除那些多餘的裝飾之後,一定會更清晰地展現出她的美麗。
  流落在純白透明般的肌膚上的黑髮,將成為絕妙的對比,我的腦海裏一邊入迷地想像著這樣的場景,一邊向她靠近。
  貼近到差不多能碰到她肩膀的距離,她絲毫沒有覺察到,仍然快樂地看著名冊。
  側臉也很美麗。不知道聲線會怎樣呢。
  一邊凝視著她一邊哧哧地偷笑,她像是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氣似的,身體顫抖了下。
  一定是感覺到了注視著自己的目光吧。像是要看什麼可怕東西似的,提心吊膽地把臉轉向我這邊,發現和她如此近距離之下的我,嚇得雙肩一跳,直打哆嗦。
  「!」
  眼睛瞪得圓圓的臉也很可愛啊,我對她坦率地笑了笑。
  於是,她的表情也放鬆緩和下來,對我說道。
  「你也是八班的同學嗎?」
  雖然聲音聽上去多少有點緊張,但那清澈柔和的聲線,仍然沒有背叛她的外表。
  啊啊,連聲音都極其符合美少女的標準哦。
  「不。我是一班的喲。」
  「?那麼,你為什麼看著八班的名冊?」
  「我看的不是名冊,我看的是你啊。」
  「誒!」
  又瞪圓了眼睛。
  「我叫姬倉麻貴。請多指教。」
  「我,我叫天野遠子。那個……你說看著我……是怎麼回事?」
  「我正想著你要不要成為我的繪畫模特呢。呐,能實現我的心願嗎,天野同學?」
  「你說我嗎!?」
  「我對你一見鍾情了喲。」
  眯起眼睛,帶著甜美熱情的眼神盯著她,她的臉頰上漸漸浮現起紅暈。對於這良好的反應,我感到很欣喜。
  「不行,我……成為模特這種事。不要,該怎麼辦啦。啊啊,但是但是如果只是一會會兒的話……」
  「請一定要讓我畫你的裸體喲。」
  「!」
  還沒完全搞清楚事態,驚慌失措的遠子,立刻渾身結冰了似的,用那好似看到未知生物的眼神,抬頭看著我。
  我用手指撫摸著遠子的下顎,宛然一笑。
  「拜託了喲。請一定要讓我看看你如同剛出生時般的姿態。我一定會幫你把身體上的各個角落毫無遺漏地畫出來。」
  剛才還顯得紅潤的遠子的臉龐,看上去愈發鐵青起來,滿是怯懦、混亂的表情。
  「我我我我我我拒絕啊!」
  使出全身力氣大聲叫喊著推開我的手,長長的三股辮像是貓尾巴般翹了起來,飛也似的逃到了教室裏。
  啊啦啦,我直率的真心話碰壁了嘛,真是糟糕呀。說不定被當成變態了呢。
  但是,她那焦躁不安的表情有著無與倫比的魅力,
  從現在開始機會還有的是。讓感到討厭的她記住這件事,心裏真是好高興啊。


  回到家以後,回憶起遠子的事,在走廊裏得意的竊笑著。運氣不好,恰巧碰上祖父走了進來,斜眼盯著我看。
  「為什麼擺出那麼一臉下作的表情。姬倉家的女兒決不會這個樣子在門口偷笑。」
  「啊啦,您回來啦,祖父大人。」
  像他所說的那樣,我挺直起背脊,作出高雅的笑臉。
  作為姬倉家族的總帥,似乎就算被殺一百次也不會死去的祖父,左眼上鑲嵌的鏡片散射出光芒,右眼使勁地眯著,很不愉快地掃視著我的頭髮。
  「我記得你應該說過,那頭髮到入學儀式的時候就會剪短並染黑的吧。」
  他所提到的那頭茶色的秀髮,豐滿濃密地披散到背脊下麵。祖父非常討厭這頭髮。
  因為這頭髮有一半是我的母親傳給我的。
  母親因為被祖父認為與姬倉家門第不符而一直遭受欺辱,好幾年前就留下了丈夫和女兒,一個人回到了位於愛爾蘭的父母家中。
  「現在再把頭髮染黑反而顯得有些不自然吧?對於我的頭髮是這種顏色,無論是姬倉家的親戚或者是公司裏的相關者來說,都已經知道的很清楚了。沒關係,這對於身為理事長的父親的名譽決不會有什麼損害。我今天把樂團的入部申請書也上交了喲。」
  祖父仍然有些不滿地瞪著我。沒有人能比老人更糾纏不休。我說了句「我要先去學習一會兒」,便馬上離開了。心中感受到小小的不快,長長的頭髮甩出華美的波浪。

  在姬倉家,誰都不能忤逆祖父。
  我其實非常想參加美術部。但是,祖父卻期望我進入樂團。
  因為自己和兒子都曾在樂團擔當指揮,所以作為姬倉家的繼承人的你,也必須這麼做。不會允許你畫畫,想要成為畫家這種心願是微不足道的。
  作為補償,他給了我一間音樂廳最上層的房間。
  只有在校期間,可以在那兒畫畫。
  明明是自己的事,卻無法由自己的意志來決定。
  無論什麼都要遵循祖父的命令和指示,那樣的生活讓人呼吸困難到難以忍受。對於那個以做聽話的好孩子的代價而給予的畫室,也絲毫沒有喜悅之情,只覺得那像是一個美麗的牢籠。
  真想儘早獲得自由。

  喉嚨快要裂開似的思考著。
  為什麼我只有十五歲呢。就算一天也好一分鐘也好都想儘快變成大人。渴求著能夠擊潰祖父的絕對支配的暴風一般的力量。不想做一個無力的學生。
  在被囚禁的牢籠中,只是將印刷在教課書上的文字填鴨一般塞到腦子裏,持續三年的生活,完全沒有意義。
  我想要在更廣闊的世界裏,學習別的東西。
  胸中,長滿荊棘的疙瘩像是到處摩擦、碰撞著似的,思緒難以抑制。
  不過--
  腦海中浮現出那個今天剛遇到的三股辮少女,心靈便不可思議地輕快起來。
  那個女孩子,有著明朗的眼睛。
  像是確信著剛剛開始的學校生活將充滿著耀眼光輝似的,臉上洋溢著希望和晴朗,專心地看著同班同學的名字……
  只要在她周圍,空氣便顯得安穩而又澄澈。
  啊,真的很想畫她呢。那個女孩子--天野遠子。

  第二次見到天野遠子是在一周以後。
  下課後,經過樓梯口附近的走廊時,她正以一群體格粗糙的男子為對手,激憤地爭吵著。
  「就是你們賽艇部做的吧!休想騙過我這雙『文學少女』的眼睛!」
  「哇,真的不知道啊!」
  「是的,是的!不是說過了嘛!和賽艇部毫無關係!」
  「而且,你們文學部還不快點閃人!」
  「眼下只不過是四月呢。從現在開始,部員可能還會增加,肯定會有人想要到我們的活動室來不是嗎。」
  「哇哈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誰會對文學部這種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地方抱有興趣啊!」
  「你說什麼!」
  對手似乎是高年級的學生。
  不知是勇敢還是無謀,她對數倍於自己體重的品格惡劣的男人們,握緊拳頭探出身子爭論不休。
  那樣子真像是在兇猛的野狗面前豎起尾巴的小貓咪。
  「你們在吵些什麼!」
  剛說完,視線一起向我這邊轉來。
  遠子『啊』地輕輕叫了聲,滿臉討厭的表情。
  「你這傢伙想幹嘛?」
  那幫男人皺著眉頭。
  「我可是那個女孩的主人喲。」
  雙手交叉在胸前,大大方方地告訴他們。
  「不是啊!」
  遠子立刻鼓著臉反對。
  「那麼,戀人呢?」
  「不是不是!我完全不認識這個人!」
  那些男人看的目瞪口呆。
  「啊拉,之前不是已經好好向你介紹過了嗎。我叫姬倉麻貴喲,天野同學。」
  「姬倉!?」
  剛剛還威風八面的那幫人立刻臉色鐵青,小聲耳語道。
  「喂,那個姬倉,難道是理事長的?」
  「壞了……快走。」
  好像姬倉光圀的孫女入學這件事已經在學生間傳開了。
  察覺到的時候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不管走到哪里,大家都會因為我是姬倉家的人,看著我身後的那東西,卑怯奉承著我。
  直到現在已經不感到驚奇了。啊啊,又來了嗎,我只會這麼想。
  遠子似乎想要追趕那幫感到壞事而逃走的男人。
  「啊!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把書還給我~~~~~~!」
  伸手抓住了她的三股辮,她「哇」地叫出聲來,回頭看著我。
  「你在幹什麼呀啊啊!」
  低著頭,雙目隱約含有淚光,直瞪著我。
  我探出身去,無比溫柔地微笑著。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事情的經過?我可能會幫上忙喲?」
  「不需要。」
  遠子抖落開我的手,迅速轉過身去。
  「啊拉,我覺得我應該會起到些作用的嘛。」
  在這個學校裏,沒有我辦不到的事。
  僅僅因為我姓「姬倉」,所以被允許做任何想做的事,無論什麼都能到手,無論什麼地方都能進入。
  無法做到的事情,因為我姓「姬倉」而全都消失殆盡。
  反正在無聊的校園生活中,這樣的娛樂和情趣也是必要的。
  在這裏先賣個人情給遠子,倒也不壞。
  這樣早晚就能讓她接受成為我的模特,帶到畫室裏,展現出猶如剛出生時般的胴體吧。
  「現在可是文學部的大危機喲。沒空和奇怪的人糾纏不清。」
  「你加入了文學部嗎?我們學校有這麼個社團嗎?」
  「真是失禮,從學校創立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有的!」
  「啊拉,不好意思。那麼,文學部的危機是指?」
  趕上了快步走在前方的遠子,並排交談著,她有些膩煩地回答道。
  「書都不見了喲,這可是件大事。」
  「只有這些?」
  「什麼叫只有這些!那可是很重要的書!」
  「不就是書嘛?到書店裏重新買來不就好了。」
  「這可不是能夠重新買到的書哦。」
  「有升值價值的古書?」
  遠子氣喘吁吁地大聲喊道。
  「對!那是前輩們代代相傳,文學部秘藏的書籍,無價之寶,非~~~~~~常、非~~~~~~常重要的書哦!」
  「誒?歷史古書?重要的文化財產,天文學的價值?誒?誒誒?天野同學是這麼說的嗎?不,不,不是那麼誇張的東西啦。消失的僅僅是有些年代的舊書而已。」
  三年級學生小南友驚慌失措,不停地眨著眼睛。
  他好像是文學部的部長。滿是皺褶的卷毛,戴著眼鏡,身材纖小看上去挺認真的男生。
  如果比喻成動物的話就好比膽小的松鼠似的,絲毫沒有冷靜下來的樣子,坐立不安。
  我們正在文學部的活動室裏談話。
  活動室位於三樓的東南角,陽光照射在寬敞的房間裏。
  不過,應該說,這裏完全沒有多餘的東西,給人以某種煞風景的感覺。
  房間裏只有表面傾斜的古舊桌椅以及龐大的書架,而那書架上卻連一本書都看不到。
  真像是連夜逃跑了似的。
  「難道說,被偷掉的不止一本書?」
  面對我的詢問,遠子懊悔般地叫喊道。
  「嗯嗯,把活動室裏所有的書都拿走了!這個書架上的,這個壁櫥裏的,那兒窗戶下的,全都拿走了!這裏桌子下的也是!那裏也是,再那邊也是,本來有很多書的!文學部的前輩們心頭雀躍地拿起書,一頁一頁小心地翻看,哭過笑過感動過,代表著青春回憶的夏目漱石、森鷗外、狄更斯、曼斯費爾德、契訶夫!真是太過分了!決不饒恕!」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空蕩蕩的空間裏,原本堆滿了書籍。
  「到底被偷掉了多少本書?」
  「那個……沒數過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在五千冊左右吧。」
  曖昧地嘀咕著的小南旁的遠子立刻插嘴說道。
  「錯了!起碼有一萬冊!」
  如此斷言。
  即使只有她所說的一半,數千冊的書忽然消失了也是件極不尋常的事。
  「那些書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我午休的時候來到活動室,這裏就變得空蕩蕩了。直到星期五下課後肯定都還在的呢。」
  今天是星期一。
  那麼說,犯人有很大可能在週六到周日這段時間把書搬出去了。
  到底是為了什麼?
  沒有什麼把這些不是很值錢的海量書籍花費大力氣特意拿走的理由。
  遠子鼓著臉。
  「果然賽艇部還是有些可疑!以他們那胖乎乎的手臂,即使是一萬冊也應該可以很輕鬆地搬走!」
  「為什麼會覺得賽艇部可疑呢?」
  「賽艇部正盯著我們這間活動室呢!」
  按照遠子氣喘吁吁的說明,文學部因為成員數量沒有達到規定數目,所以被要求檢討並降格為同好會。那樣的話活動經費就會被取消,而且必須交出活動室。
  而相對的,今年從同好會升級為部的賽艇部,則會搬到這間空著的屋子裏。
  「賽艇部這種東西,即使沒有活動室不也照樣能活動嗎!但是,他們卻特意跑來說什麼『什麼時候搬出去啊。』,或是『你們好礙事,快點滾出去。』之類的話。一腳踢開堆積在地板上的書,說什麼『這堆垃圾山,快點給我處理掉。』,好像是回收他們的屋子似的。」
  遠子嗚嗚地發著火。
  「也就是說,你們趕出去的賽艇部的人拿走了你們的書咯?」
  「是啊。只能這麼想了。他們確實有可能做這種事。」
  嘛,的確,他們長著壞人角色的摔跤選手般的臉。
  「不過反過來也可以說,我們很幸運不是嗎?麻煩的搬書工作,有人已經幫我們做完了。」
  「啊,這麼說的話倒也是。」
  在遠子的氣勢下身影變得稀薄起來的小南拍了下手。
  「讓我和天野同學兩個人把書搬出去肯定是件不容易的事呢。反過來說的確是件好事呢,嗯。」
  「請別對這件事點頭首肯!部長!」
  遠子呵斥道。
  「完全不好!這麼重要的書全都消失不見了!部長喜歡的那本克拉克的『幼年期的結束』、梯普崔的『最保守的做法』、布拉德伯利的『火星年代記』,全都消失了!海因萊因的『進入盛夏之門』也是我最喜歡的書!」
  不管是海因萊因還是布拉德伯利,到書店或者圖書館去,一般都應該能找到吧……
  小南嗚咽地說道。
  「是,是啊。天野同學。『進入盛夏之門』可是名作喲。我看過好幾遍了。不會再有那麼美妙的快樂結局啦。
  可是,文學部除去那三名掛名成員後,只剩下你我兩人了呀。而且之後,也吸引不了什麼部員的樣子……
  你好不容易來了文學部,沒參加什麼活動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可是,我明年也要參加考試了,差不多想要引退了。」
  「怎麼能這樣,部長……」
  遠子的眼眶濕潤,滿臉像是被丟棄的小貓似的悲傷的表情。
  小南「嗚」地一聲便說不下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不不不不好意思,所以說那些書不管眼下在哪里,本來就預定要送到圖書室的地下書庫去的,正好幫了我們的忙……」
  「我明白了。」
  遠子垂頭喪氣地低著頭。小南的臉上正浮現出安心表情之時,她忽然抬起頭來。
  「我會代替因為考試而忙碌的前輩來保護這文學部的!一定會把書找到,增加部員人數,讓文學部不再降格為同好會,守住這間活動室。你就安心地看著吧!」
  「稍,稍等下--天野同學!」
  面對慌張的小南,遠子挺起扁平的胸部,讓人看得快要呆掉般可憐、晴朗地微笑著。
  「沒關係!這次的事件,就交給我這個『文學少女』來解決給你看!」


  「--誒?你在校園的角落裏,蹲在地上幹什麼哪?」
  「吵,吵死啦,非文學部的成員請到那邊去。」
  「還掛著個雙筒望遠鏡呢。」
  「對於調查來說雙筒望遠鏡可是必需的喲。」
  「那種古老的樣式,竟然還有得賣嗎。」
  「不要向我搭話,我會分心的。」
  遠子雙眉緊鎖,滿臉嚴肅地盯著雙筒望遠鏡。其實即使不通過鏡片,也能聽到賽艇部的那幫人「嗚哇嗚哇」扯著粗大的嗓門叫喊著,並且很清楚地看到他們做著俯臥撐或是仰臥起坐的樣子。
  果然遠子還是對賽艇部抱有疑心。
  「就這樣一直監視著他們,肯定會找到重要線索的。」
  說了句非常需要毅力和堅持的話。
  明明只要拜託我,利用姬倉家的情報網一定能夠很快調查出來的,在這點上,遠子還真是頑固呢。
  「呐,偷窺那幫邋遢的男人一點也不愉快吧。還是說,難道你喜歡肌肉男?」
  「別亂傳對人家名聲不好的壞話。這可不是偷窺,這是調查哦。」
  「比起蹲坐在這種地方,還不如到我的畫室去,一邊喝紅茶一邊快樂地聊天呢。」
  「不要,肯定又會叫我做裸體模特之類的吧。」
  「啊啦,無論是波提切利的維納斯,還是戈雅的瑪哈不都是裸體的嘛。」
  「如果叫我站在貝殼上,全裸擺出那樣的姿勢,我會咬舌自盡的。另外,別裝作若無其事地靠近我!」
  遠子正用手肘推搡著我的時候,賽艇部那幫人突然「嗚哇哇哇哇哇」地叫出聲來。
  向那邊望去,他們聚集在一起圍成圓圈,時不時發出怪叫聲,蹬踏著地面,氣氛高漲。
  「……我聽到了翻書的聲音。」
  突然,遠子帶著銳利的目光說道。
  「誒?我聽不到啊。」
  「不,這只有身為『文學少女』的我才能明白。書正呼喚著我呢。」
  「等一下--」
  遠子站起身來,向著賽艇部的人那裏飛奔過去。
  「哈,現場人贓俱獲!請把那本書還給我!」
  賽艇部的人大吃一驚,回過頭來。遠子將他們正傳遞閱讀著的東西搶了過來。
  啊,剛打開書頁,她立刻滿臉通紅。
  那是最近剛剛發售的,被評價為頗為大膽的巨乳偶像的露毛裸體寫真集。
  突然被搶走了寫真集的賽艇部那幫人眼睛瞪得直直的,張著嘴僵在那裏。
  遠子凝視著打開的書頁,渾身哆嗦顫抖著,終於從耳根到頭頸全都變得通紅,大叫出聲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是太骯髒了,太骯髒了。那樣的裝扮,那樣的姿勢……太沒有羞恥心了。胸,胸部也,太大了,顯得不自然……」
  把寫真集按在賽艇部部員的臉上後飛奔而逃之後,遠子仍然紅著臉,不停嘟噥抱怨著。
  「的確是這樣哦。胸部太大的話肩膀也會很累,我還是比較喜歡平坦的胸部。你不用在意喲。」
  遠子立刻轉過身來。
  「為什麼跟著我啦!而,而且,我對胸部什麼的完全不在意!從現在開始它會慢慢發育起來的,到畢業的時候就有酸橙那麼大了,已經預定好會膨脹起來的啦!」
  「啊啦,還真是遺憾呢。」
  我莞爾一笑。
  遠子板著臉轉向一旁。
  「現在你要去哪兒?」
  「到週五有活動的各個社團去轉一圈,探聽一下情況。你差不多好回去啦。」

  遠子似乎比起柔弱的外表來要堅強的多,很快就從巨乳偶像的露毛裸體寫真集的衝擊中恢復過來,真的開始探聽起情報。
  「週五有沒有看到過拿著很多書的人?」
  「嗚,不知道啊。」
  「雖然我沒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
  「週五如果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請你一定要告訴我。」
  「嗯,我們的活動室在一樓,所以不知道三樓發生了什麼事。啊,不過。」
  「什麼!」
  「班級裏的女生好像說過,星期天碰到了幽靈什麼的。」
  「幽,幽靈……!」
  遠子的臉抽搐著。

  第二天午休的時候,去找那個同學繼續打聽--
  「要說碰到的話,其實只不過是聽到了些奇怪的聲音。」
  她說那天她回學校去取一些忘帶走的東西。在走向三樓去往二樓的樓梯途中,頭上的天花板發出了某種摩擦的聲響。
「咯……咯……,感覺是很低沉的聲音。之後側耳傾聽想知道這到底是什麼,似乎是怨恨的話語聲。 『……好……暗,好……暗,好暗呢……好冰冷啊』這樣的……『再過一會兒……再過一會兒哦……』……,
之後是『無法通往夏天』這樣吧……?我感到好害怕,立刻從樓梯上飛奔下去。」
  聽著她的話的時候,遠子的身體變得僵硬,臉色如同死人般鐵青。
  「嗚……幽、幽靈這種東西,在這世界上可是不存在的喲。」
「真的喲,幽靈這種不科學的東西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那絕對不是真實情況。我對於幽靈鬼怪什麼的可是一點兒都不相信哦。」
  下課後,遠子一邊走在通往地下書庫的螺旋樓梯上,一邊如此斷言。
  不知為什麼她的手裏緊緊地握著個裝食鹽的小瓶子,那是什麼玩意兒?我問了問她,遠子有點飄忽地高聲回答道。
  「第六六六六六節是料理實踐課,我不小心帶走的啦。」
  「食鹽?」
  「是、是啊。雖然想著得還回去,不過好像忘得一乾二淨,就這樣一直拿在手裏了。」
  此前,她總是以我不是文學部的成員為理由不肯帶我一起行動,不過這次,她卻對我說「你如果想跟來的話,一一一起過來也沒什麼不好喲」。這算是她打開心扉的證明呢,還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打開地下室的門,房中昏暗無比,一股陰風撲面而來。
  舊書和灰塵的氣味,使鼻子癢癢的好難受。
  房間裏有桌子和書架。拉了下不知什麼年代的線繩開關點亮了燈。
  幽暗中展現在眼前的場面真是驚人。好幾個抬頭才能望見頂的書架並排在一起。上面的書本鱗次櫛比。不僅如此,地板上的書也堆積如山。
  完全就像個廢墟一般嘛……
  「看這樣子,就算你們的書在這兒,要找起來也很辛苦呢。先去垃圾場看看再來不好嗎?」
  「剛發現那些書消失的時候我立馬就跑去確認過了呀。」
  遠子像是非常在意什麼似地四處掃視著,躡手躡腳地走向房間深處。
  那些書到底消失在何處了呢?要搬到學校外面去也要花費不少功夫,而且這麼破舊的書也賣不大掉吧,幾乎沒什麼好處可言。
  應該還在學校裏吧?
  如果放在書庫裏的話,就算有再多的書也不會顯得不自然。反正本來,就已經預定好要把書搬到圖書室來的,如果能在這兒找到的話不就全解決了。
  遠子繃著身子,來回翻看著堆積在地板上的書本。
  時不時的一個哆嗦顫動著肩膀,滿臉哭喪的表情駐足轉過身來。握著食鹽瓶子的雙手更是用足力氣。
  怎麼看都覺得她的動作好笨拙。
  試著逗逗她吧。
  「啊,你背後有個白色的影子!」
  我輕輕地說了聲。
  「嗚哇!」
  遠子尖叫著跳了起來。
  「從天花板上滴下了血滴啊!」
  「不要!」
  「地板上聳著個人手!」
  「不要不要啊!」
  不管我說什麼,遠子都會「嗚哇!」或是「嗚呀!」地大聲叫喊,身體害怕地不住哆嗦。
  終於停下來之後,遠子肩膀一起一伏地呼吸著,眼淚快要奪眶而出,半哭喪地重複嘀咕著「幽、幽靈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卻仍然繼續找著書。
  「嗚嗚……,我怎麼可能認輸呢。為了文學部,為了前輩們,為了鷗外,為了露伴,為了托爾斯泰,為了林葛籣,為了海因萊茵……」
  「為了海因萊茵嗎。」
  她說完之後我便自言自語地嘟噥著。
  「這麼說起來,那個幽靈好像也說過這樣的話呢。『無法通往夏天~~~~』什麼的。這些書本的消失大概是因為附著到『進入盛夏之門』上的海因萊茵的靈魂在作祟吧。」
  「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作祟!這是對海因萊茵的褻瀆!」
  哭著鼻子的遠子抬起頭來,滿是嚴肅的表情。
  「羅伯特•A•海因萊茵,1907年7月7日出生於美國的科幻小說作家。他就讀于海軍學校成為了海軍士官,不過因病復員,之後在大學求學。作為候補參加過選舉但是落選了,後來換了好幾種職業。
  他的處女作是1939年發表的『生命線』,據說只花了4天就寫完了呢。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他回到海軍,導致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表作品。不過戰爭結束之後,他正式參加到作家活動中去。『銀河系公民』『異鄉異客』『月亮是位嚴厲的主婦』--無論哪本都是只要看到標題,胸中就會不住湧動的名作喲!」
  有些膽怯的遠子的表情逐漸變得明朗起來,不斷繼續著熱情的話語,我只能啞然看著她。
  「不過如果要我來推薦的話,最好的果然還是『進入盛夏之門』呢。
  主人公丹•大衛斯雖然有些脫線,不過是個才能出眾的技術人員。由於身為共同經營者的友人和未婚妻的背叛,而被冰凍睡眠直到30年後才醒來的他,為了拿回被奪走的東西,乘坐時間機器回到了過去。
  那輕快的口吻,便如同用用叉子轉動著卷起用野菜冷凍製成的義大利麵食一般,舒爽順滑地吞下肚子,翻動著書頁的手變得怎麼都停不下來!
  那上面還豐盛地佈滿了清炸茄子、西葫蘆、馬鈴薯,閃耀著色彩斑駁的光芒,洋溢著青春的氣息,甚是美妙。
  每當經過縝密安排的伏筆明瞭的時候,舒暢的檸檬和略帶些苦澀的羅勒(注:Basil,一種香辛料)的香味,在口中清爽地彌漫開來,吹走了夏日的酷暑,讓整個人都變得精神!
  總之真讓人回味無窮,一定一定要讓後輩,以及後輩的後輩來讀一讀這本書,這本洋溢著對於未來希望的名作!是的,為了今後來到文學部的可愛後輩們,我一定要努力把這本書找出來!」
  遠子的眼中閃耀著奪目的光芒,滿是歡喜地如此描述著。我心裏有些鬧彆扭,便對她說。
  「你還蠻投入的嘛。歸根到底也不過是學校的社團活動而已。」
  遠子立刻明確地反駁我。
  「社團活動可是很重要的哦。它能讓我們盡情地享受校園生活呢。」
  「學校本身並不是那麼讓人愉快的地方吧?」
  「可沒有這回事。要去探尋令人愉快的地方,不管多少都能找到。」
  我雖然嫣然而笑,可是胸中卻愈發感到冰冷,喉嚨變得好乾渴。
  「你簡直就像是『進入盛夏之門』裏的那只貓呢。
  因為對冬季感到辣手,所以在嚴冬之際,深信著有扇通往盛夏的門,催促主人去打開它們。打開一扇之後,又有另一扇,接著更有下一扇。向那十二扇門的另一側一一窺探,可是果然外面也只是延續著冬日的景色而已,最後還是被深鎖在房間裏。
  如此,每當冬季來臨之時,就重複著同樣的狀況。
  無論打開多少扇門,只要不向外面邁出腳步,從門的這邊看去的風景永遠都不會產生變化。」
  遠子的神色變得肅穆起來。
  「隨著季節的變化,景色當然也會跟著變化。」
  「嗯。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呆在那安穩的家中,焦躁而又荒廢地度過這段無聊的光陰呢。
  同樣,學校也並不是你所說的那種地方。
  現在明明想要出去,卻無法成行。只是打開這兒那兒的門扉向未來眺望。那樣所見到的未來,恐怕也只是被灰濛濛的皚皚白雪所覆蓋,完全無法一窺全貌吧。
  被迫穿著同樣的衣服,被迫遵守著同樣的規律,被深鎖在一個房間裏,難道你不覺得簡直就像個囚徒一樣嗎?」
  身體裏有種難以言喻的痛苦感情在逐漸膨脹著。
  「進入盛夏之門」的主人公,通過時間機器回到了過去,獲得了一切想要的東西,那是個完美的快樂結局。
  但是,通往理想世界的那扇門,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十五歲的我,便無法從「現在」逃脫。
  那時候,胸中仿佛被火燒蝕刻般充滿了悔恨之感--對於說了那些無謂而又無聊的話,讓人後悔到近乎無法呼吸。我冷淡地說道。
  「我也差不多該去參加社團活動了……雖然不是什麼令人愉悅的社團,可實在沒有辦法啊。」
  那個時候,遠子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我背對著她走出了書庫,故而無以得知。

  結束了無聊的社團活動之後,我走出了音樂廳,天空已然變得一片昏暗。太陽剛沉下去的這個世界,有種奇異的透明感,心頭飄蕩著一股微妙而難以言語的情愫。冰冷的寒風吹拂著我的頭頸。
  天野遠子這個人,可能還是不要太過接近為好。
  她那少女特有的率直和死心眼讓人不由感到可愛,可是在另一方面,她那清澈到不可思議程度的瞳孔,天真無邪的話語,正觸摸著我心中那片不願讓人觸及的地方。
  懷著滿心哀痛,我向等候著我的私人司機所在的停車場走去。
  這時,突然聽到一陣像是挖掘水泥一般的尖銳聲音。
  ?在幹什麼呢?
  我停下腳步,向那薄暮中凝神望去。
  轟隆隆的響聲正逐漸向我靠近。
  終於,昏暗中一個銀色的身影如同火焰般浮現出來,並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一輛裝載著植物花盆的推車正向這邊行來。
  讓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推車的後方,一張蒼白而又空洞的臉龐正搖晃擺動著!
  不過很快,就現出一件黑色的制服。雖然仍然很難看清楚,不過可以肯定那是個普通男生。
  吐了口氣,再次瞪大了眼。
  不--是個熟人。
  對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停下了車。
  「……姬倉同學。」
  文學部的部長小南友神情黯淡地看著我。
  看到他那烏雲密佈的眼睛,我的皮膚又戰慄起來,不過裝著平靜的樣子詢問他。
  「都這種時候了,你在幹什麼呢?」
  「……老師拜託我搬一下花盆……」
  「你是擔任園藝委員還是在兼職?」
  「不是的……因為經常拜託我做事情。我也沒什麼回絕的理由……」
  像是個膽怯的小動物一樣竦縮著身體回答道。
  「原來是這樣,辛苦你了。」
  「……姬倉同學,今天也和天野同學一起去找書了嗎?」
  聽他如此躊躇地問道,我的胸中變得一片冰涼。
  「嗯。不過我中途到自己的社團去了。」
  「是嗎……」
  小南垂頭喪氣地說道。
  「天野同學一直沒有回到活動室來……大概又一個人不斷搜尋著吧……」
  他盯著我的腳下,聲音嘶啞地嘀咕著。
  「……我做了對不起天野同學的事……可是,我真的……」
  他中斷了話語。
  痛苦地吐出的氣息,虛無縹緲地消散在黑暗中。
  「對不起……我要走了。得回家去為晚飯做準備了。」


  第二天下課後,我在畫室裏收到了關於小南友的調查報告。
  那上面記載著的關於小南友家的情況非常普通。
  可是,我的胸中像是有塊黑泥逐漸淤積起來。
  像是看著被網纏住,嘴巴一張一合,就快要死去的魚兒那樣,胸中滿是苦悶的情感。
  孩子並沒有選擇被哪個父母生下的權利。身為子女,除了順從父母以外沒有其他選擇……
  無法找到出口的那種焦躁感,在身體裏蠢蠢蠕動。
  就算一扇接一扇地打開門來,另一側卻也並沒有夏天。只有寒冷的嚴冬無盡延續著。
  想要向紛飛大雪中踏出腳步,卻沒有足夠的力量。
  無謀的勇氣只會奪去性命。
  那快要迸裂般的渴望讓身體血脈賁張,可是卻只能老老實實地在家中靜待季節的變化。這就是身為子女的命運。
  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心裏很明白。可是,卻感到無比的悔恨。
  無法接受的東西卻不得不強迫接受,心中充滿了焦躁和痛苦。
  什麼都徒勞無益。
  什麼都無濟於事。
  通往理想之地的魔法門扉什麼的,根本就不存在於世!
  那寬闊而又雪白的畫室仿佛牢獄一般,感覺就連自己痛苦的樣子也被監視著,我實在忍受不住,跑出了房間。
  離黃昏的到來還有一會兒。
  朝向映射著夕陽的校舍漫無目的地亂走,心中想到,遠子那毫無成果的搜索到底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她的這種行為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完全不會有任何成效。這樣堅持下去只會讓傷痕慢慢擴大。
  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從活動室裏拿走書的就是--。

  「姬倉同學!」

  明朗的聲音突然竄到了耳朵裏,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白色通透的光芒中,遠子喘著氣向我這邊跑來。像是貓尾巴一般的長長的三股辮,隨著她的動作不住跳動。
  遠子的眼中閃動著明亮的光輝,嘴角浮現著生機勃勃的笑容。
  「我還在繼續找哦。來,看看這個,姬倉同學。」
  大口喘著氣的她給我看的是,從筆記本上剪下來的一張紙。
  端正的字,寫著像是詩詞似的東西。

  「住在這兒的是秋天的人們。
  地下室和地窖,煤堆和櫃櫥,後房的屋頂。
  陽光斜斜映射的廚房。
  空洞的腳步聲。

  夜晚長久端坐不動。

  我們 就在那兒」

  看了眼遠子,只見她嬌小的臉龐上浮現出喜悅的笑容。
  我皺著眉頭問她。
  「這是什麼?」
  遠子高興地回答。
  「這是從書本而來的信哦。」
  「從書本而來?」
  面對我愈發顰蹙的臉,遠子毫不猶豫地回答。
  「是啊!我去活動室的時候在桌子上發現的。讀了以後立刻就明白了。這就是那些消失的書本向我發來的資訊啊。」
  「你是不是會接收什麼奇怪的電波?」
  書本發來的資訊?
  童話故事也要有個限度。如果天真可愛過頭了的話,恐怕就變成妄想狂了。
  但是遠子卻點點頭。
  「嗯,這話語中所深蘊的思念,我已經瞭解地很清楚啦。」
  「我可完全不明白。這張剪下來的紙上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黃昏前那雪白的光芒中,遠子花朵般微笑著。瞳孔裏閃現著聰慧伶俐的神采。
  「有沒有讀過雷•布拉德伯利的書?」
  「和海因萊茵一樣,是美國的科幻小說作家吧。『火星編年史』之類的作品我還是知道的。」
  「布萊德伯利有本標題為『十月是黃昏的國度』的短篇集。原來的題目是『The October Country』,直譯就是『十月的國度』呢。這些不是標題,而是用短篇集中所有的標題,在開篇寫就的詩。」
  她以柔和的聲音背誦著那首詩。

  「……無論何時,河川丘陵上皆盡霧靄彌漫。白晝快步離去,曙光邁出腳步,只有夜晚長久端坐。」

  「以地下室和地窖,煤堆和櫃櫥,後房的屋頂為中心的國度。陽光橫貫廚房」

  「住在這兒的是秋天的人們。回想著金秋的思念。每晚,時雨般空洞的腳步聲不住迴響……」

  內容感覺相當悲傷呢。
  可是,透過遠子的聲音聽來卻讓人覺得好暖和,像是孩提時代讀的童話一般溫柔地迴響著。
  遠子「怎麼樣?」地問了一聲,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我。
  「『黃昏時分』是指在透明的光芒中現實與非現實的交匯,顯現魔法的時刻哦。對於開篇來說沒有比這更適合的詩了。而這張紙上所寫下的資訊,正是引用了『十月是黃昏的國度』中的一些詩句!『我們就在那兒』這句話就是指在十月黃昏的國度等待著的意思呢。」
  現在正好是黃昏時分。
  遠子回過身去,抬頭看著校舍。
  「黃昏的國度就是傍晚的國度--夕陽照耀下的國度--。能看到落日的國度--即是校舍的西側。」
  我也隨著她的話語抬頭望去。
  巍然聳立的校舍。
  朝向西邊的窗戶。
  映射過來的陽光好刺眼。
  不由得眯起眼睛向那邊眺望,只見一塊反射著奪目金光的布頭正如同碩大的翅膀一般飄蕩著。
  「看啊!就是那兒!」
  遠子直指著前方。
  打開著的窗戶。窗簾正隨風高揚!

  「我們走吧!」
  柔軟的小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三股辮歡快地跳躍著,像是個淘氣的小貓一樣奔向校舍。
  我也被她拉著邁開了腳步。
  是誰從活動室裏拿走了書,我已經很清楚了。
  從門扉的一側所看到的結局和未來只會如同寒冬一般冰冷惡劣,決不會是什麼溫柔的東西。
  可是,被長長的三股辮如同貓尾巴般晃動著的遠子,牽著手狂奔的我的胸中,像是走向時間機器的實驗台的主人公那樣,熾熱地鳴響著。
  心臟像是要穿破身體似的越變越大--以驚人的速度不停地顫動著。
  步入走廊,跑上樓梯,終於到達了三樓西側一隅的那個房間。
  遠子打開了門。
  小小的房間裏滿是從窗外照入的金色陽光。
  這是堆放沒什麼用的物品和資料的房間吧。椅子和板紙堆積在一起,儘是灰塵。
  但是,如同波濤一般靠近著的夕陽,讓這兒所有的東西--就連紛紛揚揚的灰塵也一起,帶上了如同魔法般的色彩光芒。
  地板上堆著大量書本,猶如黃金的山峰一般疊了起來。
  被風吹得鼓脹起來的窗簾一旁,有個戴著眼鏡的高年級學生站在那兒。
  像是終於等到了訪客而安心了似的--他眯起了眼鏡深處的雙目,淡淡地笑著。
  「太好了……終於注意到這邊啦。」
  遠子也莞爾一笑。
  「因為收到了很多提示了嘛。這些詩太容易理解了,部長。布拉德伯利可是文學部的必讀書籍哦。」
  看著那張紙,小南又微笑了一下。
  可是之後,他的表情立刻變得陰沉黯淡下來。
  「對不起。擅自把活動室裏的書搬走的就是我。週六和周日的時候裝在推車上運走的。因為這個房間無人使用,而且平時也沒什麼人會來……老師拜託我做事,所以在搬東西的時候複製了一把鑰匙……」
  遠子以滿是掛慮的眼神看著小南。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因為我不希望書被搬到地下書庫去。那兒又暗,又冷,又寂寞……就像是把那些書活埋了似的……」
  小南的聲音愈發低微空洞起來。
  「我下個月就要轉學到熊本去了……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所以沒辦法……我真的,很想繼續呆在文學部的……」

  在痛苦中回憶起了那份報告的內容。

  小南的父親經營著一個小印刷工廠。
  受到經紀狀況不景氣的影響而破產,欠下了很多錢。

  認真勤勉地工作著的父親,從此在昏暗的房間裏深居簡出。而為了賺取生活費在深夜麵包工廠辛苦勞作的母親,因為累壞了身子住進了醫院。
  在那樣拮据的生活條件下,小南一家人決定搬到熊本那兒的母親家去。
  恐怕在目前這種經紀狀況下,小南就連想要在當地的大學就讀也很困難吧。
  將近五十歲的父親,已經很難再找到工作了。而母親的身體也不盡如人意。
  小南有個小學生弟弟。他不得不代替雙親擔負起這樣的重任。
  他之所以不願讓書本被帶到地下書庫中,大概是因為無法不想起那個把自己深鎖在連燈也不開的房間裏的父親,和籠罩著自己的黑暗現實。
  至少讓這些書,能夠到達遍佈柔和夕陽光芒的屋子,悄悄地駐留在那兒吧。

  ——無法通往盛夏。

  那麼,至少通往十月的金秋時節吧。

  他大概就是這麼想的吧。
  昨天,在昏暗薄暮中推著車子的小南,看上去精疲力竭,哀思如潮。
  「轉校這件事,之前就已經知道了……無論怎樣社團活動也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小南低著頭,痛苦地擠出聲來。
  「真的很對不起你,天野同學。讓你的努力都白費了。」
  我並不明白別人的心情。
  人對於創傷是很軟弱的。自己的心靈只能靠自己來守護。
  因此我的心境變得沉重起來。
  這幾天來遠子的調查,變得完全徒勞無功。
  面對小南的坦白,遠子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憤怒?
  或者說哀傷?
  那時,眼前如同貓尾巴一般烏黑的三股辮不住搖晃著。
  遠子走近小南身邊,輕輕地握住屏住呼吸的他的雙手,如同清純的花朵般微笑著。
  「絕對沒有白費這回事。」
  清澈通透的瞳孔窺探著小南的眼睛。遠子對驚慌失措的小南明確地斷言道。
  「因為前輩很喜歡看書,我是非常瞭解的!
  完全沒有白費功夫!」
  小南的神色更加驚異,臉頰變得通紅。
  「前輩拼命守護著的那些書,我會好好繼承下去的。這樣,每當讀到布拉德伯利、梯普崔、海因萊茵的書的時候,我都會回憶起前輩。」
  浸滿心意的眼神,洋溢信賴的聲音。
  像是映照著從雲間而來的金色光芒,小南的表情也逐漸變得明朗起來。
  「所以,前輩每次翻閱『十月是黃昏的國度』和『進入盛夏之門』的時候,也請一定要回憶起自己守護著這些書的事,以及文學部的一切。」
  小南的眼淚奪眶而出,邊哭邊笑。
  「雖然我只帶走了『進入盛夏之門』這本書留作紀念,不過還是還回來比較好吧。」
  「沒關係的。作為文學部新任部長的我給予特別允許。請你作為餞別之禮帶走吧。在許許多多的書中選擇了這本書的前輩,你的未來一定會有一扇通往盛夏的門扉!」
  這對於不瞭解事情的真實情況的人來說,可能只是過於樂觀的話語。
  小南的周圍,寒冷的嚴冬一定還會繼續下去吧。
  可是,聽到了遠子的話,小南卻滿面陽光地笑了,使我的胸中不禁陣陣鼓動。
  遠子賜予了小南對於未來的祝福,在他的前進道路上,充滿了希望的光芒。
  微弱,但卻溫柔、慈愛的光芒。
  「謝謝你,天野同學。你能來到文學部真是太好了。」

  第二天,遠子對著賽艇部那夥人,深深地低下了頭。
  「我對懷疑過你們感到很抱歉。這是我的錯。活動室也很快就會讓出來的。」
  「不、沒關係!那個,我們要互相理解嘛。」
  「啊、啊啊!我們對文學部怎麼可能有惡意呢!如果有什麼我們能做到的事情,儘管提出來。」
  直到昨天還態度蠻橫的那幫人,突然變得坐立不安,吞吞吐吐起來。
  遠子立刻忽的抬起頭來,雙頰閃現著耀眼光輝。
  「真的嗎!謝謝你們!那麼,就請幫我搬下東西吧!」

  在被那個機靈鬼文學少女完全懷柔的賽艇部的協力幫助下,搬運工作終於完成了。
  文學部的桌子和書架,都被運到了三樓西側一隅的資料室裏,而原來堆積在那兒的物品幾乎都被移到了成為賽艇部活動室的原文學部活動室中。
  「我們的活動室要寬敞得多--------,所以你就不用在意啦。」
  「是啊是啊,反正本來我們就沒什麼東西可放。」
  「謝謝你們啦!賽艇部的大夥真的很可靠啊!」
  「哎呀,不至於不至於,哇哈哈哈哈。」
  真是的,這些男人……被古風的三股辮美少女如此感謝之下,他們似乎也感到很幸福。

  另一方面,遠子也對新的活動室笑顏逐開。
  「這兒就是文學部的活動室啦。新生的文學部從此開始咯。」
  「你準備事後再向學生會獲得許可吧。」
  「嗯,我會很努力地和他們交涉的哦。另外還得保證一下社團人數。」
  遠子總是那樣暢所欲言,無論何時何地都直面前方。
  「呐,姬倉同學。之前你不是曾經說過,就算打開門扉,如果不走出去的話景色就不會產生變化?直到冬季結束,都只能焦躁地呆在房間裏,無謂地荒廢那段無聊的光陰。
  可是,我卻覺得,如果能在門的這邊眺望著外面的風景,神遊物外盡情想像著度過那段時間,應該也會很快樂呢。
  那絕不會是無聊荒廢的光陰。」
  那時已是黃昏。
  從窗戶外灑落進來的如同蜂蜜一般甘香甜美的金色光芒,溫柔地籠罩著遠子的臉頰、頭髮和頭頸。
  緊緊盯著幾乎不能呼吸,心中無比痛苦的我,遠子帶著那溫暖的眼神繼續輕聲低語著。
  怎麼會虛度歲月呢。
  眼下,我們正度過的這段,安穩而又寂寞的時間,正是-——
  「無比幸福的--光陰喲。」

  清澈的瞳孔。
  柔軟的嘴唇。
  所有的一切都讓人目眩不已,世界如同沉浸在柔雅的花香中,形狀也逐漸起了變化。
  「差不多該去學生會了。」
  遠子輕輕地走向門口,對我說道。
  「說起來,你最好說服一下上面的人呢。那樣的話可能更輕鬆方便一些。」
  「上面的人?」
  「比如說新莊副校長。他可是科萊特的小說的愛好者哦。」
  「科萊特?『藍色麥子』的作者,那個法國女作家?」
  我微笑著回答。
  「嗯。如果提到些關於科萊特的話題,他會非常高興的。試試看吧。」
  遠子滿臉訝異的表情。「我明白了,副校長嗎。我試著在這點上突破一下。」說完便離開了房間。
  科萊特是個在新宿的俱樂部裏打工的外國人留學生。對於這個和自己年齡差距近乎三十歲的女孩子,副校長花錢包養著她,就連高級公寓的房租也幫她支付。
  當然,他的家人,同事對這件事均一無所知。
  秘密的愛人的名字突然被提到的話,他會驚慌到什麼程度呢。想像著那情形,我在這映滿夕陽的房間裏,一個人笑了起來。

  第二天,午休的時候遠子來到了我的畫室。
  「那個房間已經被允許作為文學部的活動室了!另外,就算人數不夠,也能夠一直開設下去!關於科萊特的話,非----常的有效哦。副校長感激涕零地聽著。他好像還有些其他事,很快便打斷了我的話,不過一直到我走出房間,他都戀戀不捨地目送著我。」
  我接著說道。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呢。又幫你找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人。」
  「謝謝你啦。我以前似乎對你有些誤會。今後,我就不叫你姬倉同學了,改稱麻貴吧。我們兩個一定能成為好朋友……」
  遠子笑顏逐開,抬頭看著我。
  嗯,如果我回答讓我們成為好朋友,她那嬌小的面容上一定會綻放出炫目的笑容吧。
  那可真是甜美而又讓我的心怦怦直跳的想像畫面。
  可是,我有著更強烈的欲望。
  這種程度是無法令我滿足的。我期待的並不是這樣單純的朋友關係。
  雖然遠子的笑顏有著出眾的魅力,可是我想要看更多,只有我能夠享受的其他表情。
  所以我不等遠子說到最後,我便用雙臂緊緊摟住她那纖細的身軀,在制服的領口旁深深一吻。
  「!」
  遠子當即僵直在那兒。
  在那散發著微妙花香的光滑肌膚上,我深深地吮吸了一口,她猛地一個哆嗦。
  遠子歪著腦袋,驚異的目光抬頭看著我。
  眼神愣愣的嘴巴一張一合。
  「幹、什什什什什什……麼……」
  我保持著那個姿勢,嘴唇緩緩向上移動。
  「你要好好記住哦。我可不會免費提供情報。這就是此次提供情報的『代價』。」
  鎖骨下面現出了一朵鮮紅的花瓣。遠子慌忙跳開,滿臉緋紅。
  「你果然是個變態!太骯髒了!
  別再靠近我----!」
  遠子揚起眉毛,眯著眼睛,鼓著臉頰的表情,真是無比可愛呢。我閉上了一隻眼睛。
  「托你的福為我帶來了快樂的校園生活呢。啊,裸畫的那件事也拜託你啦。」
  那話語讓遠子變得更加厭惡與不快,呼喊著「就算死我也不會脫的~~~!」
  現在,畫室裏已經沒有了原來那種痛苦的壓迫感。
  雖然十五歲的我,眼下還只能停滯在這個地方,不過這對我的生命一定是必要的吧。
  是的,文學少女這麼說過。
  現在,是無比幸福的時光。
  所以,不要再消沉,盡情地品味吧。
  趁著最近這段時間就在這兒,以她為模特作幅畫吧。
  目送鼓著臉龐,甩動著三股辮走出門去的小貓咪,我的心情不禁晴朗起來。
  那扇門,一定會在什麼時候,通往盛夏。


  現在,那間畫室裏還裝飾著遠子的肖像畫。
  畢業之後,我仍會不時拜訪那兒,一邊回憶著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一邊作畫。
  那三年的時光,確實是令人無比幸福的時光--也是讓人成長的歲月。
  現在的我,已經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在任何中意的場所畫畫。可是,我卻依舊對這裏戀戀不捨,所以才會時常過來,駐足懷念。
  雖然文學少女已經不在了……
  我曾經覺得她的選擇實在是太笨拙了。在戀愛方面,她總是抱著那樣古樸的想法。對我來說,簡直讓人著急透頂。
  但是,她一定是為了她最珍貴的東西,才做出了那樣的選擇吧。
  直到最後仍然燦爛地微笑著。
  真的很像她的風格呢。
  在畫室的窗戶間灑落的那柔和的金色夕陽中,一邊哄著小孩子,一邊回想著漸行漸遠的文學少女的一切。

  呐,遠子,我正在盛夏的國度中喲。


  -完-

七:文學少女和風流成性的預言家

過去,我很喜歡莎樂美那樣的女人。
  本是無邪的少女,卻大膽且充滿激情,有潔癖又無所畏懼。對喜歡的東西會燃起火焰一般的欲望,若無法得到心上人,就不惜把他的頭割下來據為己有。抱著那顆頭顱,並且親吻著。
  
  ——我曾經多麼的愛你!現在我也愛你。哦,約翰,我只愛你。
  
  春日午後馬上就要成為小學生的我,在清爽的陽光照耀下,和編著三股辮的姐姐一起,屏息凝神翻著書。
  這本書肯定不是給小孩子看的。妖豔少女用紅唇靠近刻在盾牌上的男人首級的畫面,讓我心臟猛的一縮。
  屋裏好像突然變冷了。比我大兩歲的姐姐緊握了我的手,因恐懼而顫抖著。
  “......若是吃了這個故事,會不會有莎樂美的味道呢......像鮮血一樣粘乎乎的,酸酸的......愛上一個人......真是件很恐怖~很恐怖的事情呢。”
  明明是個完全不懂愛情的七歲男孩,明明快要被嚇哭了,卻還要學大人的口吻說話。
  我使勁握著她的手,用熱得昏昏沉沉的腦袋想。
  愛一個人,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
  我也想像約翰一樣被愛。
  被人切下頭顱,被人親吻。
  想被人思念,無比強烈的思念。
  啊,若能那樣的話,就算死我也心甘情願。
  

  
  “流要陪我去看電影!”
  “你說什麼傻話,他要陪我去看演唱會。”
  “哎哎哎,流同學,不是說好週六陪奈奈出去的嗎?”
  秋日的傍晚。
  太陽西沉,住宅樓間的道路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我被三個女孩子擠在中間。
  制服各不相同的少女們柳眉倒豎地瞪著自己,一副不選自己誓不甘休的樣子。
  真不錯,這份即將被針刺中般的緊張感。
  這這種咄咄逼人的眼神盯著的時候,我總會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嫉妒會激起獨佔欲。
  所以,希望她們能繼續為自己而爭執,除去一切掩飾,踢翻對手,擊潰對手,帶著那份激情來面對我。
  若要讓給其他女人的話,還不如親手殺了他。如果她們能用匕首刺進我的胸膛,就完美了。
  “我說流!你呲牙咧嘴地笑什麼呢!”
  “沒錯,快點說清楚,流!到底要和誰交往!”
  “當然是奈奈吧,流同學!”
  和女孩子玩很有趣。
  但是,被對方愛上更有趣。讓人無法掩飾的亢奮心情,無法抑制嘴角的上揚。
  因為對方充滿怨恨地瞪視自己的瞬間,她們的眼中只映出我一個人的身影。
  “那我們就來個四人約會吧。到當天說不定還在再添上兩三個,沒關係吧。”
  “什麼——!”
  三人同時轉頭看著我,說不出話來。
  我露出了滿不在乎的笑容。
  好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
  期待讓我心跳加速,就在靜待對方反應的時候。
  “一點也不好!”
  背後騰起一股殺氣,後腦勺被一個平平的東西狠敲了一下。
  “給我適可而止吧!流人!”
  只聽見“啪哧”一聲,我頓時眼冒金星。
  揮起書包佇立當場的,是個身材纖細,梳著齊腰三股辮的“文學少女”。
  若在平時,她想必是個文靜賢淑的美少女。但此刻在街燈的映照下,只見她的小臉上滿含怒色,簡直像魔鬼一樣。連頭上的角都隱約可見。
  “切,遠子姐。”
  趁我驚慌失措之際,少女那纖細的手指揪住了我的耳朵,猛地一扯。
  “真是的,你怎麼就像《好色一代男》裏面的世之介一樣沒個正經呢!難道你像世之介一樣,在進行色道修行嗎?想乘‘好色丸’前往‘女護島’嗎?”
  “啊,那倒也不錯——痛,好痛,遠子姐,耳朵要被扯下來了!”
  “你去給我回家研讀Romain Rolland的《Jean Christophe》,學學怎樣老實做人吧。”
  “哎,那書又臭又長,足足有四卷呢——痛痛,好痛的——”
  遠子姐毫不理會,繼續扯著我的耳朵。
  “等、等等!你要帶流去哪里?你是流的什麼人?”
  “就是嘛,不打招呼就冒出來,態度也太隨便了吧!”
  見女生交相抗議,遠子姐轉過她的平胸乾脆地說道。
  “我是流人的姐姐,如你們所見,是個‘文學少女’。真想和他交往的話,就把你們真摯的思念親手寫在五十枚信紙裏交給我。這樣才像話。”
  啊,全員都啞然了。
  我就這樣被遠子姐一路扯回了家。
  “真受不了你,一不注意馬上就和女孩子扯到一起去了。從幼稚園之後你就沒怎麼長大啊。”
  “那是遠子姐的問題吧。每次都在最關鍵的時候跳出來。”
  
  ——不准欺負我家小流!
  
  小時候,只要見我被女孩子包圍著,遠子姐就會紅著臉飛奔而來。
  她總是誤以為我被欺負了,現在還會說“流人小時候總被人欺負,多虧有我保護。”要我感謝她。
  當然了,壓根沒有那種事。
  在記憶中,只有自己被女孩子抓住手,左右爭著讓我陪著玩兒時,姐姐高叫著“快放開小流”沖了出來,一頭撞在架子上的慘劇。
  既愛多管閒事又有些冒失的,比我大兩歲的青梅竹馬女孩正在我家借宿。像小時候一樣,她還會把人家一一趕走,對我說教一番。
  雖然現在論個頭,論臂膀,論力氣都是我占絕對上風
  一想到這些,我的胸中都會隱隱作痛。
  那是因為,自己不想被當作孩子看待的反抗心所致嗎,抑或是因為昔日不在的懷舊情結作祟?還是雙方都有?我也不知道。
  穿著制服的遠子姐正一邊氣鼓鼓地抱怨著,一邊跪在客廳的電視機前設置著錄影機。
  遠子姐好像是要錄下新聞裏的美食欄目。那是她最喜歡的節目。但她是個連微波爐都不會用的機械白癡,只能抄著遙控器一番苦戰。
  雖然她平時都會以一句“這是姐姐的命令”來讓我做,但現在正在教育我,她一定是不想放下架子向我求助。
  只見她固執地背對著我,“呃,這個鍵是......唔,是這個吧。啊,啊,要開始了。”這樣念叨著。
  她的側臉上寫滿了認真。
  我伸出手,從遠子姐手中取過遙控器,三兩下完成了錄製操作。她一驚,抬頭看著我。
  嘟起了小嘴的遠子姐表情有些複雜,但見我完成預設把遙控器還給了她,頓時暈生雙頰,笑靨如花。
  “謝謝你,流人。”
  
  ——謝謝你,小流。
  那張臉孔瞬間和孩提時代的遠子姐重疊在一起,令我心口一緊。
  啊,這種地方也和先前一樣。不管自己怎麼惹她生氣,怎麼害她哭泣,只有我一伸出手去,她就會緊緊握著我的手,甜甜地笑起來。
  所以,我一生都敵不過遠子姐。
  美食欄目一開始,遠子姐就抱著膝蓋高興地看了起來。
  見主持人一邊品嘗鰻魚天婦羅一邊解說,遠子姐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薄又脆的外皮和在口中崩化開來的熱騰騰的鰻魚——這肯定是十返舍一九的《東海道徒步旅行記》中一樣的味道。彌次先生和喜多先生的對手戲既新奇又有趣。正是在晴天裏品嘗的甘蔗的味道!”
  只見她高興地低囈道。
  
  遠子姐以吃書維生。
  
  雖然聽起來很難以置信,但這是真的。自從我記事時起,她就在我身邊用手指撕著《姆名谷的朋友們》、《小羅塔搬家》,一面津津有味地咀嚼,一面含糊不清的說道:“好吃~小羅塔就像牛奶糖一樣。在嘴裏嚼兩下,甘甜幸福的味道就會遍佈舌頭。”
  因為遠子姐吃得實在香甜,我也曾一度模仿過她。但本應和肉桂小甜甜圈一樣美味的《埃米爾和偵探們》卻只有紙張的味道,讓我很是失望。
  相對的,我們平時吃的麵包和肉類在遠子姐看來也是索然無味。
  當然了,這件事是個秘密。
  知道的人只有我,我媽媽,遠子姐的作家
  我在遠子姐身邊坐定,小聲問道:
  “呐,你和心葉同學後來怎麼樣了?”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我是想是不是有點進展。”
  “嗯,現在放學後大家都在練習文化祭的劇碼。”
  雖然我所期待的是遠子姐的豔聞......但她只是津津有味地講著武者小路實篤的《友情》這一上演劇碼。
  “心葉寫了劇本。本來男主角野島也想讓心葉演的,但他怕羞,堅決不肯。”
  每次談到名叫井上心葉的文藝社學弟,遠子姐都會露出會心的微笑。她字字謹慎,仿佛談到的是件一不小心就會損壞的寶貝一樣。
  ‘心葉今天寫了這種話哦,心葉今天說了這種話哦’之類的。
  一天之中,她會提到好幾次心葉的名字。
  每次談到他,她的眼中都會露出溫柔之色。
  “真想看看心葉演的野島。演大宮的芥川同學和心葉同班,是個認真的好孩子。他肯定能和心葉成為好朋友的。
  衫子由七瀨出演。七瀨今天烤了曲奇,說是請大家一起吃,其實是做給心葉的。為心上人做點心的女孩子好可愛啊”。
  “遠子姐也去做不就好了。”
  “哎,我做不來。”
  遠子姐一驚,慌忙擺手。
  “再說了,文化祭一結束我就要......”
  話說到此處,她突然伏下了睫毛沉默起來。但那只是一瞬間,接著抬起了下巴,鼓起腮幫擺起了姐姐的架子。
  “我的事情無所謂。倒是流人,你已經上高中了,不能再整天幻想喜歡莎樂美那種女孩子了。若你的腦袋被切下來了,錄電視節目或者換螢光燈時我不就沒人可以拜託了嗎?”
  她就這樣岔開了話題。
  遠子姐肯定打算在文化祭結束後離開心葉同學。
  為了讓心葉不會孤獨,她把能幫助心葉的人集結到了身邊,給予了心葉再次寫作的力量——
  為了不讓心葉覺察,她打算悄悄地,自然地消去“天野遠子”這個存在。
  在她看來,這樣才是為了心葉好。若帶有不純的動機接近他的話,就沒有資格跟他永遠在一起了。
  這樣就可以了嗎?
  不,當然不行!
  在我的胸中,湧起了類似憤怒的東西。
  遠子姐在心葉面前吃書時,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她這麼喜歡那個叫心葉的作家,而對方也接受了遠子姐的秘密,這種機會絕不常見。
  遠子姐的作家,除了心葉真是別無他人。
  遠子姐之前一直為我的戀情操心,我想,這次該我撮合遠子姐和心葉了!
  

  
  “什麼?又要我幫忙?”
  姬倉公主向我投以驚異的目光。
  聖條學園的音樂大廳最上層是公主的私人畫室,我們一般會在當校舍被黑幕籠罩時在那裏相會。
  “真不爽,才剛剛完事,你就來說這個。”
  “想要香吻和情話的話,無論多少都可以給你。”
  “我不要。你嘴裏說出來的東西沒有一點價值。給其他女人說過不知多少遍了,簡直比糖果的包裝紙還薄。”
  麻貴整理著淩亂的制服,用梳子理好蓬亂的頭髮,盤著腿坐在了椅子上,打開了速寫簿。
  然後命令抱著椅子幾乎全裸的我說:
  “不許動。”
  開始埋頭素描。雖說描繪裸體也是繪畫的一環,但對於一分鐘前還抱在一起的人,她怎麼能如此冷淡?
  每次都是這樣。只要一見面,她就貪婪的激吻我,像要奪去一切一般需要我,但一完事馬上冷若冰霜。
  她到底為什麼和我交往呐?我現在也不清楚。夏夜在池邊擁抱時,麻貴把第一次給了我。不管怎麼說,對於討厭的人,她應該不會做到這個地步。
  相反的,我一直感覺麻貴的戀愛觀和我有著巨大的,本質上的區別。
  戀愛就是我的一切。
  被喜歡的女人所殺是我的願望,我想被對方瘋狂地愛著,被對方不顧一切的需要著,想被一個女人牢牢地束縛著。
  但麻貴多半不會為戀情而殺人。也討厭束縛別人或被對方束縛。
  關於我和麻貴的事情,我沒有告訴遠子姐。
  她肯定不會高興,而麻貴也沒說,所以我就選擇了絕口不提。
  若麻貴告訴了遠子姐,我也會說的。但麻貴好像沒有一點這種意思。
  這並不是出於害羞,只是感覺她肯定預計與我的這種關係不會長久,所以為了避開麻煩才這樣。對於她的態度我有些不忿。
  之所以拿遠子姐的事情拜託她,可能是因為我想以此為契機,更深入地瞭解麻貴的內心。
  “呐,你在學校裏不是被稱為‘萬能的公主’嗎?就幫我這個忙作為模特費好了。”
  因為她不讓我動,我只能用眼神懇求,只見麻貴一邊將繪圖鉛筆上下飛舞,一邊平靜地回答:
  “不要。”
  “為什麼?”
  “結果已經很明顯了,我不想做無用功。”
  “你是說遠子姐和心葉沒法順利交往嗎?”
  “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你怎麼知道?在我看來,比起心葉同班的那個‘七瀨同學’,遠子姐和他要合適得多。”
  “嗯,心葉同學在精神上有脆弱的一面,依賴心也很強。若有遠子這樣一個溫柔的大姐姐照顧他的話,想必會比和同級生交往舒服不少。”
  “你這不是知道嗎,那麼——”
  我的聲音被麻貴毅然壓了下去。
  “你還是不瞭解呐。正因如此,他們才無法在一起。”
  麻貴像在拿我當笨蛋一樣,這讓我很火大。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只知道對女人撒嬌,不會成長的男人對女人來說沒有魅力。”
  我愈發火大了。
  “那只是你的想法吧,若當事人能夠幸福,撒撒嬌又有什麼不可以的?雖然遠子姐沒什麼胸,但她和某人不一樣,母性強著呢。”
  “沒錯,因為心葉像個蹣跚學步的小嬰兒,所以遠子才沒法放他不管,處處照顧著他。但已經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時候了,遠子自己應該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不然,心葉會永遠無法自立。”
  “遠子姐會支持他的。”
  “是啊,用愛情啊,羈絆之類的語言粉飾著,今後也永遠牽著他的手前進嗎?真是感人肺腑的光景啊。”
  麻貴嘲笑道。
  “就這樣任心葉撒嬌的話,只會讓他頹廢掉。兩人在一起當然比較開心,但若自己不面對的話,有些事永遠不會明白。如果一味撒嬌的話,有些機會永遠無法把握。你只是在多管閒事,遠子也不希望你幫這個忙。”
  說到最後,麻貴鬱鬱的伏下了視線。
  她可能是想到了遠子姐的心情。
  “我們都認識這麼多年了,對於遠子姐的事情,我比你清楚得多。”
  “正因為你這樣主張,所以才說你還是個孩子。”
  “不過比我大兩歲,少在那裝大人了。”
  “我說的都是事實。無論如何,遠子和心葉是絕不可能的,就像你我成為熱烈相愛、相偎相依的愛侶一樣不可能。”
  啊,可惡。這個冷血公主居然拿這個來比喻。
  她想必不會顧及我的感受吧。反正和我只是一時的關係罷了。
  我熱血湧上心頭,猛地站了起來。
  “夠了,不用你幫忙。我要憑自己的力量,在文化祭期間把遠子姐和心葉同學撮合成情侶。”
  “哼,若能發生那種奇跡,我就什麼都聽你的。”
  “你還真敢說啊,公主大人。”
  “嗯,因為你是不可能成功的。”
  對方仰視著我,露出了攝人心魄的微笑。那份嫵媚讓我險些看呆了。對抗心湧上心頭,我也沖她笑了笑。
  “你可絕~~~對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話哦。若遠子姐和心葉同學成了戀人,你就要像燈神一樣對我言聽計從。”
  “嗯,沒問題。
  這句話脫口而出後,我才驚覺自己可能落入了詭計多端的公主的陷阱中。但事已至此,我無路可退也不想後退。
  “真令人期待啊,文化祭結束後讓你做什麼呢?穿上超短裙,戴上蕾絲圍裙,讓你叫我主人嗎?之後還有攝影會。”
  “那我就讓你打扮成管家的樣子來服侍我好了。”
  打賭成立。
  浮在窗外的明月就是證人。
  

  文化祭當天。
  我風風火火地離開家。
  看來演劇出了點問題,昨晚遠子姐沒什麼精神。我進屋時,見她正團身抱膝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發生什麼事了?”
  “......心葉同學不想上臺了。”
  “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這怎麼辦啊?”
  “沒關係。嗯......肯定沒問題。心葉一定會回來的。”
  遠子姐抬起臉來喃喃自語,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
  
  我在校門領了地圖和節目單,一邊看一邊向校舍走去。
  聖條學園學生眾多,占地也不小。昨天的雨已經完全停了,晴空萬里。客人熙熙攘攘,校內模擬店攬客的聲音充滿熱情。
  “那邊的小帥哥,要吃章魚燒嗎?”
  穿著圍裙的小個子女生用動畫裏充滿活力的聲音叫賣著。一飄一飄的頭髮像小狗一樣。
  “好好,過會兒就來。”
  我揮揮手走掉了。那種陽光的孩子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文藝社的戲劇在午後上演。遠子姐班裏辦的是咖喱店,她說上午要在那邊當服務員。
  心葉同學的班級是漫畫咖啡店,麻貴那邊是......鬼屋?!
  看到這裏,我微微一怔。
  要用那種目空一切的態度演怪談嗎?她若披散著頭髮穿上喪服的話,魄力倒是可以得滿分,但我既想看,又不想看
  雖然我瞬間產生了去麻貴班的衝動,但還是決定先實行計畫。
  我的計畫很簡單。告訴心葉同學遠子姐暈倒了,正在保健室休息,把他引離教室。
  另一方面,告訴遠子姐心葉同學身體不舒服,剛才腳步踉蹌地往文藝社那邊去了。
  讓兩人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擦肩而過,深深擔心著對方的安危。這時若再吹吹風讓兩人認識到對方喜歡自己的存在,就堪稱完美了。
  此後讓兩人見面,充分意識到對方的存在,直至演劇結束後進行告白。
  若由我負責誘導的話很容易就會穿幫,所以打算拜託認識的女孩子幫忙。幸運的是,合適的人選有很多。
  引開心葉同學的人選最好還是三年級學生。若說自己是遠子姐的同班同學,可信度也會大大增加。
  呃,說起聖條的三年級學生
  我正在走廊裏邊走邊回想自己認識的那些女孩子,突然被人叫住了。
  “流......”
  那是個在和服上圍著圍裙的感性美女,手上抱著盛有小紅豆的罐子。
  我們曾交往過。
  而且是三年級學生。
  條件正合適。
  我做出非常高興看到她的笑容,走了過去。
  “好久不見了,倫子同學!我正想去找你呢。你的和服真漂亮。是在和服咖啡店服務嗎?”
  倫子同學頓時面紅耳赤。
  但這不是因為害喜,而是因為憤怒使然。下一個行動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
  因為,她居然抓起小紅豆砸了過來。
  “哇!”
  因為實在太突然了,我沒能避開。
  誰能想到,上次見面時還偎依在我的胸前,面懷春意地低囈著:“和流在一起時人家最幸福了。”的人居然會像驅鬼一樣將紅豆砸過來呢?
  紅色的豆子砸了我滿頭,撒落一地。
  儘管周圍發出陣陣悲鳴,但倫子同學全不在乎,小紅豆炸彈接二連三地朝我招呼。
  “你這傢伙還敢腆著臉出現在我面前,臭海豹!”
  “臭、臭海豹?!”
  我被對方罵得一時反應不過來,罵聲和小紅豆一併向我襲來。
  “明明說喜歡我的,居然還和西高的、桐鈴女子學院的女生,慶王大學的大學生,花菱商貿的女白領,站前動物醫院的女醫生交往,拿我當什麼人了!你到底腳踏幾條船啊!!!”
  “我說過我還和別人交往來著,當時你不是說自己不介意,會拴在我的心嗎?”
  在對方攻擊的間隙,我也曾嘗試著討好她。但倫子同學的臉更加通紅,連呼吸都粗重起來。
  “誰能想到你所謂的‘交往的女生’居然會以幾何速度直線增長呢!儘管只是一時三刻,但我居然和你這個花心大蘿蔔交往過,簡直是人生中最大的污點!夠了,不准再來招惹我。每次看到海豹的玩偶我都會想起你,只想拽著它的尾巴扔出去!你這個海象!海獅!”
  她最後把罐子高舉過頂,企圖連紅豆帶罐子一併砸過來。我慌忙逃了出去。
  正當我兩步並作一步地下了樓梯,混在二樓走廊的人群裏逃跑時,肩膀突然撞到了人。
  “呀!”
  “啊,抱歉。”
  “啊,流!”
  沒想到,居然是個熟人。
  她是個身材火辣的中性美人,在白色罩衫下面穿著藍色體操服,手裏握著一根繩子。記得她好像是新體操社的,我曾看過她的表演。
  “太巧了!明日美同學。接下來要去表演嗎?那我可一定要看哦。”
  我的話還沒說完,脖子就被繩子纏住了。
  “哎!?”
  “去死吧,流!”
  “這、這是從何說起啊——話說不要把繩子交叉後狠拉啊——嗚,好痛苦——喘不上氣了!”
  “~~~~~~我不是說過,下次見到你就送你下地獄嗎?你忘了?算了,你就是這種人!為了地球上的所有女性,給我下地獄吧!”
  明日美同學清秀的臉龐上現出了青筋,繩子越勒越緊。
  雖然為愛而死是我所期望的,但好像不太對。對方盯著我的眼裏只有厭惡和憎恨,沒有一點愛意。
  “嗚嗚嗚......明日美同學,雖然我不討厭這種玩法,但大家都看著呢。”
  “你居然會在意這種事情,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呢!”
  “哇!起碼說句愛我,這樣我還能舒服點。”
  “給我在痛苦中氣絕吧!你這女性公敵!”
  明日美同學兇相畢露,狠命地往左右拉下了繩子。
  不好,這樣下去會死人的!
  我感覺到了危險,在繩子勒緊頸部前的瞬間抓住了明日美同學的胳膊,親了下去。
  “!”
  明日美同學驚異之余,手勁頓時松了。
  周圍一片譁然。
  下一瞬間,只見明日美同學面紅耳赤地怒喊著“絕對要殺了你~~~~~~!”但我已經轉過身子溜之大吉了。
  啊,若這聲“殺了你”裏充滿了愛意的話,我會心甘情願地讓她絞首的。
  我再次順著樓梯跑下,沖到走廊裏,在校內東竄西跑,好容易才把明日美同學甩掉了。
  正在我手扶著牆壁呼呼喘氣時——
  “流、流同學.......!”
  從豎有“占卜之館”看板的教室裏,一個身著印度長袍的可愛女孩子出現了。
  她也是我的熟人。
  “呼呼......真巧啊,琉璃。不好意思,給我點喝的......”
  琉璃臉色青白,“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地叫了出來。
  怎麼!?這次又怎麼了!
  琉璃蹲在走廊裏,用兩歲捂住臉,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
  “不要,不要不要,你來做什麼,流?琉璃已經有男朋友了哦。他和流相反,是個溫柔而正直的人,人家告訴他流老在外面花心時,他告訴我‘不要管那種混蛋男人了。琉璃不是還有我在嗎?’但你現在為什麼還要來見我?為什麼要喘著粗氣逼近琉璃?為什麼要破壞琉璃的幸福~~~~~”
  “不.......我不是來見你的,也沒有強迫你啊......”
  琉璃的哭聲很大,人群漸漸聚攏了過來。
  “怎麼了怎麼了,夫妻吵架了嗎?”
  “啊,那人剛才被女孩子勒住脖子來著。”
  “嗯,真差勁。”
  在陣陣譴責聲中,響起了一個雷鳴般的聲音。
  “哪個混蛋惹琉璃哭了!”
  在看熱鬧的閒人間走出了一個像小山一般的壯漢。
  “軍司!”
  琉璃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朝男友身邊跑去。
  喂,等等!居然是和這種男人交往!?這種像從動物園裏跑出來的河馬一樣的男人!?和我完全相反倒是沒錯。
  他用粗壯的手臂緊緊抱住琉璃,怒視著我。
  “你就是那個用花言巧語欺騙了純情的琉璃,玩弄她以後又像破抹布一樣把她拋棄的,禽獸不如的前男友嗎!”
  “等等,是對方先來向我搭訕的。再說了,破抹布又是從何說起啊......”
  “是嗎!你是來勾引琉璃的嗎!”
  “我的話你聽懂了沒有啊?”
  “唔,真是個卑鄙的傢伙!”
  聽不懂人話的琉璃男友,掄起胳膊像推土機一樣沖了過來。
  “嗚哇!”
  就這樣,我還沒喘過氣來,就又得繼續逃跑了。
  “太帥了!軍司!真不愧是賽艇社的主將!比流男人百倍千倍,帥呆了!”
  背後傳來琉璃的歡呼聲,讓我很鬱悶。
  
  看來今天很不走運。
  等我甩掉琉璃的男友時,膝蓋已經因為剛才的馬拉松而挺不住了。
  今天是不是有桃花劫啊。我還是乖乖回家躲著好了——不,還有和麻貴打賭的事呢,我還不能就這樣回去。
  時間已經浪費了不少,我只好變更當初的計畫,直接去了心葉同學的班級。
  但我找遍了漫畫咖啡廳,也沒發現心葉同學的身影。
  莫非他根本沒來學校!記得遠子姐說過,心葉同學他不想上臺演出。
  我急忙問了他的同班同學。
  “井上同學在保健室呢。”
  “怎麼,他身體不舒服嗎?”
  “不,他在陪其他人。”
  “謝謝了。”
  看來他來學校了,但好像出了什麼事。
  那麼,怎麼辦好呢......我一邊想著,一邊去了遠子姐班的咖喱店。
  因為隔一個班就是倫子同學班的和風茶館了,為了不被她發覺,我縮起肩膀,低著頭偷偷地溜了進去。
  “歡迎回來!親愛的主人!”
  店內飄蕩著咖喱的香味。身著女僕裝,頭戴髮卡的女生一齊低頭鞠躬。
  原來是女僕咖喱店嗎
  我被帶到了一張四人桌。正當我一邊打開菜單一邊張望著遠子姐的身影時,視線正好和鄰席的女生們對上了。
  在這種時候,我無論如何都會露出親切的微笑。
  女生們暈紅了臉頰,高興地低聲道。
  “呐,呐,果然很帥。”
  “給他打個招呼試試吧。”
  我假裝沒聽見,只見三人站起身來,微笑著走近了我。
  “那個,我們能過來坐嗎?”
  “當然可以。美女隨時歡迎。”
  “太好了。”
  女生又是一陣議論,圍著我團團而坐。
  “你是大學生嗎?”
  “不,高一。”
  “哎,真的假的?”
  “你是在騙我們的吧?”
  “真的啦,要看學生證嗎?”
  “要看要看!”
  “哇,真的耶。高中一年級,比我們小呢?”
  “寫著叫櫻井流人呢。”
  “呐,你今天是自己來的嗎?難道說女朋友在這裏?”
  三人的聲音和目光都像蜂蜜一樣甜。
  我本已喪失的自信又漸漸找了回來。啊,真好啊,這種氣氛。果然要這樣才對。
  雖然剛才還煞星高照,但現在好像就時來運轉了。
  就在此刻。
  “不好意思,請問決定點什麼了嗎,主人?”
  我聽見這冷冷的聲音抬起頭來,不禁驚訝得合不攏嘴。
  映入眼簾的,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場景。
  
  是姬倉麻貴!
  學院理事長家的千金!
  那個目空一切的公主大人!
  居然穿著女僕裝!

      過於驚訝,我只能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罩著圍裙的胸脯還是高高挺起,很挑逗。平時放下來的頭髮被編成了馬尾。若要打個比方的話,簡直像沒落貴族的千金為生計所迫,不得不忍辱負重當起了女僕。

  麻貴的表情有些僵硬,正不快地俯視著我。
  若遠子姐和心葉在文化祭上成了情侶,她就要穿上迷你裙、戴上蕾絲圍裙,叫我主人。如今,這個願望已經實現了一半。雖然蓬鬆的裙子過膝一丈有餘,但這樣更讓人感覺到禁欲的嫵媚。
  難道說我在做夢嗎?
  因為這裏可是遠子姐的班級啊?
  難道我誤入了麻貴班的鬼屋?
  我終於從喉嚨裏擠出一個沙啞的聲音。
  “......世上竟有如此恐怖的事情,真是見識到了。”
  麻貴的表情還是冷冷的。
  嘴也緊緊閉著。
  忽然她裙裾一翻,用腳狠狠地踢上了我的椅子。
  我坐立不穩,仰面翻倒在椅子下面。
  女孩子們“呀”的尖叫了起來。
  我膝蓋跪地,正要問她幹什麼,正好窺見穿著制服的河馬男和披著印度紗巾的小女生親親熱熱地走了進來。
  不好!
  我像蟑螂一樣用膝蓋挪動著,躲在了椅子後面。
  “啊,你不要緊吧,流人同學?”
  三人組中的一個叫出了我的名字。
  琉璃和她的男友馬上轉向了這邊。
  兩人瞬間板起了面孔,琉璃慘叫著“不要啊啊啊”,男友“嗚嗚嗚”的哼哼道。
  “琉璃那禽獸不如的前男友!難道是躲在那裏伏擊我們嗎?”
  “等等,我剛才聽到流人這個名字了!”
  抱著盛有小紅豆罐子的倫子同學也不顧衣服散亂,紅著眼睛沖了進來。
  不僅如此。
  “有人提到了流人!那個不正經的又幹了什麼好事了?”
  連握著繩子的明日美同學都以恨不得要殺人似的表情出現了。
  那些人都是什麼耳朵啊!
  還有琉璃的男友!又被他完全誤會了!
  “再敢尾隨我們,身為琉璃騎士的我絕不輕饒!”
  “還沒吸取教訓嗎!你這變態後宮男!”
  “這次一定要殺了你!這個性犯罪者!”
  琉璃的男友舉起椅子掄了過來,倫子同學投來了小紅豆,明日美同學像揮長鞭一樣揮起了繩子。
  剛才還看著我,滿臉陶醉的三美人也都驚叫著“後宮男!?”“尾隨!?”“性、性犯罪者?!”對我退避三舍。
  此時唯一的救命稻草麻貴卻仿佛無奈似的聳了聳肩,轉過身回後臺去了。
  喂喂,要見死不救嗎,公主大人!快回來啊!
  無論我在心底如何乞求,穿著女僕裝的麻貴再也沒有出現。
  咖喱店裏亂成了一鍋粥,被琉璃男友掄起的椅子砸中頭部,被倫子同學的小紅豆擊遍全身,被明日美同學的繩子綁成一團,沐浴著周圍人冰冷的實現,我逃向了走廊。
  琉璃的男友,倫子同學和明日美同學追了出來。
  看來所謂時來運轉只是我的錯覺。我正身處大殺界的正中央,現在進行時!
  我不顧撞到的人,只是一味地跑啊跑啊,拼命地跑著。
  被椅子擊中的後腦勺隱隱作痛,眼前一陣眩暈。
  啊,我為什麼要受這份罪。
  倫子同學,明日美同學和琉璃都說過她們愛我,但卻沒有成為我的莎樂美。
  若對方不惜把我綁得結結實實,切下我的頭顱也要據為己有的話,我也會發自內心地愛上她,把身心都獻給她。
  不好,我怎麼感覺腳底不穩?
  剛才被打到了地方因為跑得太快而傷情惡化了,感覺不太妙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感覺天旋地轉,眼前的景色開始模糊。
  要暈倒了——!
  就在此時,推拉門對面突然伸出一隻雪白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是只纖細而冰冷的手。
  雖然現在是白天,但從推拉門縫隙窺到的教室還是十分昏暗,裏面飄出刺鼻的酸味。
  我的眩暈愈發厲害,在纖纖細手的引誘下墜入了黑暗的深處。
  
  “流......你終於成為我的了。”
  
  是一個甜美的聲音。
  

  
  我失去知覺後,不知過了多久。
  醒來發現自己身處擺滿泡在福馬林裏的青蛙、蟲子和樹根之類的東西的房間裏。
  這裏是生物室嗎?
  黑色窗簾遮著窗戶,屋裏一片昏暗。雖然外面能聽到人的嘈雜和腳步聲,但只有這個房間像存在於另一個空間一樣,既陰冷又寂靜。
  我正背靠空調機,腳垂在地板上。
  正一頭霧水的時候,有只濕濕的手觸到了我的臉。
  我在驚訝之餘側頭一看,只見一個留著齊肩長髮,眉清目秀的女孩子正面帶微笑地看著我。
  她應該是聖條的學生。她在制服外面罩了一件白衣服,雙膝跪在地上。
  我打算活動一下身體,卻發現手被繞到背後用布條綁住了,心下凜然。
  是這孩子幹的嗎?
  “那個,我好像被綁住了......”
  “嗯,是我綁的。我沒找到繩子......只好用絲帶代替了。”
  聲音纖細,如銀鈴般動聽。
  不管是眼神還是說話的口吻,都像夢中一樣危險。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喜歡你。”
  雖然對方的語氣充滿羞澀,卻令我一驚。
  “見到流從走廊裏跑來的時候......我甚至忘記了呼吸。肯定是上帝實現了我的願望。因為人家一直很想見流,都快要得相思病死掉了。”
  “我們以前見過面嗎?你長得這麼可愛,我不可能沒印象的。”
  女孩子垂下眼簾,悲傷地搖了搖頭。
  “不......雖然我對流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流根本不認識我。暑假之前,流曾在校門口等琉璃吧?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流。”
  “你說的琉璃是找了個古怪男友的琉璃嗎?”
  我邊問邊用能自由活動的手指試圖解開絲帶。可惡,綁得夠緊的。
  “沒錯,我和琉璃是朋友。所以從手機上看過流的照片,每天都能聽到流的消息。
  我好羡慕琉璃......能和流這種人交往。雖然周圍人都說流很花心,除了琉璃還有很多女朋友,勸她和你分手,但琉璃總是笑道:‘若能在這麼多對手中勝出的話,豈不是很有成就感?’
  但是,她漸漸開始說流的壞話,和賽艇部的男生交往。還向我們炫耀:‘比起流,軍司要誠實的多,更加珍惜琉璃。’
  琉璃太過分了。那種男人怎麼能和流相比呢。簡直像在動物園裏打呵欠的河馬與在非洲草原賓士的野生獵豹一樣,根本沒可比性!”
  女孩似乎越說越起勁。
  她那濕濕的手掌仍然撫摸著我的臉。
  “我和琉璃不一樣。永遠喜歡著流。無論何時,我都只愛流一個人。但流從不正眼看我,這讓我很傷心。
  呐,看著我。
  只喜歡我一個。
  成為只屬於我的流。
  我總是這樣祈禱著。
  但流只對別的女孩微笑,從沒注意過我的存在。
  既然如此,還不如把流殺了,變成只屬於我的東西......我曾多少次做過同樣的夢。沒錯,就像這樣——”
  女孩從白色的上衣口袋裏取出了銀色的手術刀,抵在我的喉頭上,輕輕晃動著刀刃。
  喉部皮膚好像被割裂了。我感覺一陣冰冷,淡淡的疼痛蔓延開來。
  但是,我即不害怕,也絲毫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此時,充溢在我胸間的,只有無盡的歡喜。
  被渴求著,拘束著,愛到危險的程度,我全身沉浸在這種愉悅中。
  能讓我背部一陣顫抖的,能讓我心臟一陣狂跳的,這種至純的快感!最高級的毒品!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抱著男性頭顱的清純少女,從她唇間吐露出的低囈,伴隨著愉悅迴響在耳朵深處。
  
  ——我是純潔而無垢的。但你讓我的血沸騰了。
  
  ——其餘的男性只會讓我感到厭惡。但是,你,只有你是這樣美麗!
  
  ——我看到了你,約翰,並且愛上了你。
  
  ——約翰,約翰,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愛。
  
  小時候,兩人握著手讀過的,秘密的書。
  “愛上一個人......真是件很恐怖,很恐怖的事情呢。”
  像姐姐一樣的少女一邊顫抖一邊說道。
  但是,在那時的我看來,愛上一個人是多麼美好的事啊。
  我也想像約翰一樣被莎樂美所愛。被她切下頭顱,被她親吻。若有人這樣愛我,想必我也會拼上性命愛她。
  啊,我今天果然幸運到了極點!
  我的美夢居然成真了!
  如此深愛我的人居然出現了!
  我微笑著,仿佛已經對用手術刀抵在我的頸部的不知名少女,愛的如癡如狂了。
  
  “可以的。”
  
  “哎?”
  
  “你不是愛到想要殺死我嗎?不是想把我變成你的嗎?那就殺了我吧。”
  少女的眼中透出迷惘和驚訝的神色。
  我陶醉地注視著她的眼神,更加溫柔地笑道:
  “我就算被殺也心甘情願哦。”
  “那、那個......”
  不知為何,對方有些慌亂。
  要殺心愛之人果然需要相當的決心吧。多少有些害怕也是應該的。
  “害怕嗎?”
  我把頭微微一側,兩人的臉近到幾乎要貼上了。對方被嚇了一跳。
  綁著手腕的絲帶正好鬆開了,我伸出重獲自由的雙手,溫柔地握住拿著手術刀的小手,繼續注視著她。
  “!”
  我用自己的掌心溫柔地包覆著對方那像雛雞般顫抖的小手,鼓勵道:
  “沒關係,我來幫你。”
  就在我準備把瞄準喉頭的手術刀刺下去的時候。
  “不要啊啊啊!”
  對方突然一聲慘叫。
  我被她狠狠地推了出去,一頭撞上了空調機。手術刀落在了地板上,發出一聲輕響。
  “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正在為今後的出路煩惱著,被危險的戀情這種炫美的、錯亂的東西迷住了心竅,變得不正常了~~~!”
  “喂,等等。”
  女孩猛地站了起來。
  “永別了,我們不會再見了。我會加油考試的,謝謝你留給我的回憶。”
  女孩拎起白色衣裾,含著淚水從房間裏飛奔了出去。
  只留下我一個人坐在地板上,頭腦一陣空白。
  難道說我又被甩了?
  對方明明說過,喜歡到想要殺死我啊。
  但比起我來還是考試更重要嗎!?我難道輸給了英語啊、數學啊、生物啊,古文啊這種東西嗎?!
  撞在空調機上的地方,被椅子打到的地方和我的心都火辣辣地疼著,我深深地垂下了頭。
  啊,莎樂美變成了平常的女高中生了。
  就像大潮退去一般,我全身脫力。
  已經完了。我真想就這樣變成化石。
  今天果然是我的倒楣日。
  我是不是其實不受歡迎啊
  我從口袋裏慢吞吞地掏出手機,確認了一下時間。突然一下驚醒了過來。
  真的假的!?戲劇已經完場了!
  我向窗戶一側看去,只見黑色的窗簾縫隙中透出了夕陽的餘輝!
  我慌忙站起身來,跑著去找遠子姐。
  計畫已經一團糟了。
  但若在遠子姐和心葉同學沒有一點進展的情況下結束文化祭的話,我被臭駡暴打一整天的辛苦也就全都白費了。
  最後來個大逆轉也不錯。
  遠子姐正在教室和朋友聊天。
  “遠、遠子姐......!”
  “流人!”
  我在走廊裏上氣不接下氣地招呼道,只見遠子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麼了,流人?已經過了營業時間了哦。”
  “過來一下。”
  “什、什麼事?”
  “我有重要的話要說。”
  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沒人的走廊裏。
  “流人,我還要參加閉會儀式——有話回家再說。”
  “現在非說不可!”
  見我態度如此強硬,遠子姐臉上露出了擔心的神色,輕撫著我的喉嚨說:
  “出了什麼事?這個傷口是怎麼弄的?”
  “我怎麼都無關緊要。遠子姐呢?遠子姐在文化祭結束後就打算退社吧?”
  見我呼吸困難,想到什麼說什麼,遠子姐和藹地笑了。
  “不會的。雖然在考試期間可能會休息幾天。”
  “考試結束後不就畢業了嗎?趁現在快把遠子姐的心意告訴心葉同學吧。”
  遠子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的眼神中充滿了寂寞和悲傷。
  “呐,雖然遠子姐可能還瞞著心葉同學,但不能這樣。遠子姐是以怎樣的心態陪在心葉同學身邊的,應該全盤說出來,我這就去把心葉同學帶來!遠子姐就去活動室等著。”
  我正要跑出去,卻被遠子姐一把拉住。
  我驚訝地回過頭,只見遠子姐露出溫柔的表情,搖了搖頭。
  “謝謝你替我擔心。”
  就連她的口吻都是那樣平靜。
  “但是,這樣就好。”
  “一點都不好!那你要什麼時候說!”
  我揪心地喊道。
  遠子姐嫣然一笑。
  “永遠不說。”
  
  ——遠子不希望這樣。
  
  她的笑容是那樣美麗,那樣安詳,就像在路邊默默綻放的野花一樣。
  仰視著我的雙眸不僅有悲哀,還有凜然的決意,和無盡的溫柔
  喉頭一滯,我一陣暈眩。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笑啊。
  什麼非放手不可的時候來了,什麼遠子也知道,想到麻貴高傲的話語,我滿心都是後悔,一心想要反駁——但是,被她用這種眼神,用這種表情一笑,我頓時什麼都做不了了。
  遠子姐的手和我的手交疊著,是那樣的溫暖,和小時候兩人一起看莎樂美的書時一樣,沒有顫抖。
  曾幾何時。
  那個害怕幽靈、超級膽小的遠子姐,就算聽了鬼故事也不會依到我的身旁了。
  
  ——小流,有姐姐在呢,放心吧。
  
  就算嘴上逞強,但小學時她還會緊緊抱住我,閉上眼睛只是發抖。
  就算在她誤會我被女孩子欺負,張開雙臂掩護我的時候,膝蓋和肩膀也會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
  但不知不覺間,不管我講什麼恐怖故事,或是故意在客廳裏放恐怖電影的DVD,她也只會背過身子捂住耳朵,一邊抽泣著一邊讓我住手,而不會靠到我身邊了。
  面對女孩子時,她也能堂堂正正地說教一番了。
  而現在,她也正獨自忍耐著悲傷。
  鼻子一酸,我幾乎哭出來。
  遠子姐溫柔地問道:
  “呐,來看我們演的戲了嗎?”
  “抱歉,我沒能看成。”
  “是嗎。七瀨因為急病沒法上臺,我代演了衫子,心葉演了野島。野島最後的臺詞十分有力,感覺好極了。心葉好像打開了什麼心結呢。今後肯定會愈發......成長的。”
  她溫柔的低囈著。
  “再見了,流人。記得不要到處亂逛,直接回家哦。”
  遠子姐輕輕揮了揮手,在被夕陽染紅的走廊間搖晃著三股辮回教室去了。
  

  
  在畫室一隅抱著膝蓋蹲了好久。
  在我身體冰冷,屁股生疼的時候,燈突然亮了。
  “請你不要不請自來好嗎?”
  麻貴一見到我就這樣說。看來她剛剛參加完交響樂團的演出,身上還穿著燕尾服。
  “如果我沒有來的話,你難道打算就這樣待一晚上?”
  “今天我災星高照,若去其他女人那裏,說不定又會被甩。”
  “我也可能把你踢出去哦?”
  “公主大人一直都是這樣,我已經習慣了。”
  “真讓人火大。”
  麻貴不快地說道,走到了我的身旁。
  “看樣子,遠子和心葉果然沒能成啊。”
  “.......”
  我把臉埋進了膝蓋。
  “遠子對你說了什麼?”
  “和你說的一樣。遠子姐讓我不要告訴心葉同學,微笑著說......‘這樣就好’。”
  “......”
  這次輪到麻貴無言了。
  “我今天真是倒楣透了。被曾經交往的女孩用小紅豆砸,還說和我交往過是她人生最大的污點;被人用繩子勒住脖子;被人說比起我來,現任男友要誠實得多,有男子漢氣概得多;還被高傲的女僕在眾目睽睽之下踢得摔了出去。”
  “......”
  “被人綁在生物室裏監禁,被人告白說喜歡到想要殺死我。我正飄飄然的時候,對方卻說她還要考試,不會再見了,就逃之夭夭......難得我說‘殺了我也不要緊’了。還以為自己終於見到了莎樂美的說......”
  我越說,心裏越是像裂開了一個大洞一樣寂寞。
  為什麼我總是無法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呢?
  明明有這麼多的邂逅,那個命中註定的女孩為什麼還沒有出現呢?
  “......只屬於我的莎樂美,莫非並不存在於這世上?”
  我墜入了絕望的深淵。若兩人一起墜落的話,只會讓我心頭無比甜蜜。但獨自一人墜入深淵時,只能感覺到冰冷的孤獨。
  麻貴還是沒有作聲。可能是對我的沒出息感到絕望了。
  “......總有一天,你也會把我忘掉吧。”
  此時,感到麻貴的氣息近在耳畔。
  “我不會忘了你。”
  我揚起臉。
  “我的記憶力好的很。不要小看我。”
  身著黑色燕尾服的麻貴不覺間已經蹲在了我的眼前。
  “你之所以見不到莎樂美,是因為你是花心的約翰。”
  她那冰冷的視線,和不帶一絲感情的口吻讓我忘記了呼吸。
  “真正的約翰是傳遞神諭的高潔的先知。不會像你這樣隨便就被莎樂美所誘惑。他毫不理會莎樂美近在咫尺的紅唇,只是罵她是個受詛咒的骯髒女人,拒絕他、拒絕他、一味的拒絕他。
  沒錯,莎樂美是清純的處女,但神重視的使徒約翰卻沒有發覺到莎樂美的本性。
  所以......莎樂美只能把約翰的頭割下來,才遂了自己的心願。對著那個已經不能再睜眼注視莎樂美,不能再張口拒絕她的頭顱吻了下去。若約翰是那種一見面就去勾引莎樂美的輕薄男子,莎樂美就不會愛到不惜殺他了。相反,她可能會鄙視親近自己的約翰,轉身就逃掉。”
  
  
  花心的約翰。
  
  啊,我確實既不誠實,又不神聖。
  直到邂逅我的莎樂美之前,我可能只會重複著無聊的求愛。
  麻貴濕潤的嘴唇貼到了我的唇上。
  這一吻不像平常那樣激烈而奪取一切,其中充滿了溫柔的觸感。
  麻貴一邊繼續著慰籍之吻,一邊用遙控器關掉了室內照明。
  “你瞧......比起一個人,有時還是兩個人在一起比較好——有些事情,只有兩人才能體會到不是嗎?”
  在甜蜜的黑暗中,溫軟的臂膀像抱嬰兒一樣抱住了我,在我的眼簾上方,有個略帶溫暖的聲音嚶嚀著:
  “不過......若你執意要尋找的話,總有一天能找到那個願意殺了你的奇特女子吧。”
  

  
  日後,我穿著管家的裝束服侍著大小姐。
  “喂!不要打開素描簿!不准畫!”
  “哎?平時不是一直都在畫嗎?”
  “這和裸體不一樣!不准畫我的醜態,可惡!”
  “不是約好對我言聽計從嗎?你怎麼這樣說話?敢在我家這樣說話的話,就馬上開除。”
  “嗯,趕快把我開除掉,解放我吧,大小姐。”
  我一邊惡語相加,一邊往高級茶杯裏倒紅茶。
  麻貴露出了小妖精一樣的笑容,把我這身羞人的打扮畫了個夠。
  “這張畫我要保存一輩子。”
  可惡,本該讓她穿著迷你裙,戴著圍裙服侍我的。
  “喂,給我好好幹活,管家。”
  麻貴興致勃勃地從背後用腳踢我。
  我雖然聽不到一點神諭,但還是預言道:
  “我絕對忘不了今天的事情!下次一定要你管我叫‘主人’。”
  
  
-完-


八:文學少女特別篇《雪雁》
  
  四月份入住宿舍的天野遠子是個怪人。
  我們宿舍只住女生,連同管理員在內一共有七位女性分別住在各自的房間裏。
  木質結構的房子年久失修,到處都是毛病。走在上面只聽到地板嘎吱作響,要關上變形的窗戶也需要點技巧,一不小心就會崩潰。
  每個房間都有袖珍版的爐子、水槽和衛生間,泡澡和淋浴室是共用的,不供應伙食。唯一的優點就是房租低。
  正好有人大學畢業空出了房間,遠子就代替她入住了。
  搬家公司的員工把一個沉重的大箱子搬進來之後,一個編著三股辮的女生出現了。
  她穿著宣告春天到來的淡紫色外套和牛仔長裙,自己也抱著紙箱。
  “這位客人,行禮由我來搬,您不用插手了。”
  “不,我要幫忙。而且我不嫌書重的。”
  她用清脆的聲音斷言道,在嘎吱作響的走廊裏繼續前進。
  視線交會時,她笑靨如花。
  “您好!今天起就要在這裏打擾了,我叫天野遠子。之後會來問候您的。”
  打招呼的瞬間,細細的三股辮從肩頭垂了下來。
  我不喜歡和初次見面的人套近乎,這一年也沒和宿舍裏的任何人親切交談過。但她的笑容和說話方式固然十分可親,卻不會讓人感到不快。
  目光對上的瞬間,我注意到對方的眼睛微微有點發紅。
  仿佛剛剛哭過一般
  但眼前的這個女生無論表情還是聲音都沒留下痕跡,只有陽光和爽朗的感覺。
  所以肯定是我的錯覺。不然就是她昨晚沒睡好。
  算了,反正與我無關。
  我隨便敷衍了兩句,便離開了。
  
  遠子很自然的融入了宿舍,和其他住戶相處得也很好。她身材嬌小,性格又很開朗,經常有人約她去聯誼。“呐,我會幫你介紹帥哥的。”“遠子去了,肯定很受歡迎。”“現在都上大學了,得玩個痛快才行。”之類的。
  但是,遠子好像一一回絕了。
  她那清爽的笑容,讓人無言以對。
  “抱歉。我還有很多書要讀。”
  她這樣回答道。聽到這個,我有點驚訝。
  本以為她也像其他女大學生一樣,把精力都放在聯誼和約會上,功課、作業都是得過且過。
  “沒辦法,誰讓遠子是‘文學少女’呢。”
  最後,大家都笑著離開了。
  既然上了大學,“少女”這個稱呼未免欠妥當。但不得不承認 ,這個不知不覺間流傳開的外號很好地表現了遠子那脫俗而典雅的氣質。
  
  我和遠子第一次長談,是在進入黃金周以後。
  其他住戶有的出去旅遊,有的回老家了,只有我理所當然地留在宿舍裏。本以為我這種怪人不會有第二個,誰知在宿舍閣樓的書庫裏——
  “啊......”
  “設樂小姐。”
  我和遠子不期而遇。
  那裏是英國房東的夫人收藏從本國帶來的書籍的地方,我們住戶可以隨便利用。但是,我還從沒在這裏見過其他住戶。
  遠子抱膝坐在唯一的一扇窗戶旁邊,把書攤在膝蓋上,正翻著書頁。
  夕陽的金光透過窗戶灑了進來,照的房間裏騰起的灰塵閃閃發亮。
  正在讀書的三股辮女孩,簡直像故事裏的人物一樣。
  她那略帶憂傷,平靜而溫柔的側臉更堅定了我的想法。但是,當她轉向我的下一個瞬間,臉上已經掛上了清爽的微笑。
  “這個房間真不錯!我就是看了這個房間,才決定四年都要住在這裏了。”
  “......你在看什麼書呢?”
  “葛裏克的《雪雁》。”
  遠子滿懷愛意地抱緊了那本寫滿英語的書。
  然後,她用溫柔的、令人舒服的聲音說道:
  “《雪雁》有最高級的果汁刨冰的味道......在舌尖緩緩融化,滑入喉中,有一種讓發熱的心冷靜下來的感覺......那清爽的冬日芳香在嘴裏久久不散......”
  她眯起眼睛淺淺地微笑著。那是幸福的笑容——儘管如此,卻感覺有些寂寥
  我毫不客氣地說道:
  “這文章寫得太傷感,我不喜歡。——書裏講的是身體有殘疾的畫家,和希望他治好雪雁的少女之間的悲傷戀歌吧。記得畫家因自己的長相而自卑,沒有把自己的心意傳達給少女就上戰場去了。”
  遠子伏下了長長的睫毛。
  “是啊......拉亞達確實因為自己與眾不同的長相而感到自卑......但他之所以沒有對弗莉絲表白,我認為還有別的原因。”
  她的眼睛有點濕潤了。
  “肯定是......因為弗莉絲對他而言太重要了。他一心想讓她得到幸福,絞盡腦汁思考著這一問題的答案,最後卻什麼都沒能傳達給她就離開了......”
  他低下頭輕聲囈語著,像在自言自語。
  “最寶貴的感情是不能述之言語的.......到死為止也要埋藏在心底......”
  莫非她也有類似書中男主角的經歷嗎?
  雖然對方就在身畔,但自己卻絕不能坦白心意。
  比起自己,那個人更為重要。
  遠子抬起頭來,嫣然一笑。我也隨之精神一振。
  只見她一邊用白淨的手指翻著書頁,一邊爽朗地說道:
  “拉亞達的靈魂最後來作別弗莉絲那段,既美味又動人,我最喜歡了。雖然日語會翻譯成‘親愛的’啊‘心上人’之類的,但我感覺還是原文的‘my love’最為傳神。——‘Frith,my love.Good bye my love’——”
  紅唇如花瓣般嬌豔,囁嚅間道出了甜蜜而揪心的話語。
  雖然《雪雁》很煽情,但就連最後的場面都沒能引出我的共鳴——
  然而,聽到“my love”這個簡簡單單的短語,國中時讀過的《雪雁》最後的場景帶著和當時截然不同的震撼感在腦海中擴展開來。
  
  夕陽燒紅了半邊天,一隻雪雁振翅翱翔。
  仰望天空的少女。
  ——永別了,我的愛人。
  “只有......在無法見面以後,拉亞達才終於對弗莉絲說出了‘喜歡’二字......”
  遠子在夕陽的餘輝中微笑著,眼神是那樣的清澈而悽楚。
  
  一個星期過去了。
  在集體信箱前,我遇到了遠子。
  “歡迎回來!設樂小姐!”
  她爽朗地招呼我,從信箱裏取出信件。她的視線落到樸素的白信封的落款上時,突然瞪圓了眼睛。
  “男朋友?”
  遠子搖了搖頭。
  “他是爸爸的朋友,我曾受過他的關照。”
  她開朗地答道,把信封珍而重之地抱在胸前,走開了。
  
  那天晚上,我去閣樓找她,只見遠子只開著一盞臺燈,在讀那封信。
  她可能是剛剛洗過澡,長髮披散著搭在肩上,抱著膝蓋坐在窗邊,聚精會神地看著白色的信紙。
  我在門旁停下腳步屏住了呼吸。
  因為不知為何,遠子正在抽泣。
  在那漆黑的雙眸中,透明的淚滴正簌簌而落。但她毫不在意,只是緊盯著紙間的文字,嘴角現出一絲笑意。
  她那梨花帶雨的樣子雖然令人揪心,但同時卻幸福的笑著。
  像是有什麼高興到無法自己的事情一樣——豆大的淚滴從她白淨的臉頰上一滴接一滴的滑落,靜靜地微笑著。
  遠子在喃喃自語著什麼。那是個......男生的名字?
  她那溫柔而清澈的眼神,和上周談到《雪雁》時如出一轍。
  
  ——只有在無法見面以後,拉亞達才終於對弗莉絲說出了“喜歡”二字。
  
  我無從知道信的內容,也不知道遠子來這裏之前和誰分別過。
  但是,菲力浦•拉亞達借雪雁的姿態呼喚心愛少女的聲音,正透過遠子的唇得以傾訴。
  ——吾愛。
  ——至愛。

  然後,我彷彿聽到弗莉絲回應拉亞達的聲音從晴朗的夜空彼岸傳來。
  
  “Philip,I love you”
(我愛你,菲力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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