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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小說]文學少女 第三卷 沉陷過往的愚者(第5章~終章)
檢舉
榛原 深雪 黑鑽會員
文章日期:2010-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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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因為你當時哭了


     我們來到了琴吹同學夏天住過的綜合醫院。
  芥川帶我走進充滿藥水味的白色走廊。
  至此,他完全沒再開口,我也持續保持緘默。
  「……」
  「……」
  我們走進個人病房,床上躺著一位大概三十五、六歲的瘦弱女性。
  她的口鼻和身體插了好幾根管子,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芥川低頭看著那個人,像是歎息般地說:「……這是我母親。從我十一歲的時候,她就一直以這個模樣躺在醫院裏。」
  我的胸口受到強烈的衝擊。
  一直是這樣?從芥川十一歲開始?從來沒有清醒過?
  我想起綾女小姐很難過地講出來的話。
  ——事件發生後我們的母親就住院了。母親的身體一向不太好,總是在醫院進進出出,但是這次入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
  那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原來是這個意思……
  床邊的桌上,擺著滿滿一籃橘子和葡萄柚,酸甜的香味飄送而來。
  水果籃旁還有一疊未拆封的長方形白色信封,大致數來至少有十封以上。
  收信地址是醫院,收信者欄位寫著「芥川淑子」。看到這裏,我終於知道芥川寄出的信是寫給誰了,頓時感到鼻酸。
  芥川拿起一個信封,低垂的眼神寂寥地望著收信者姓名。
  「我知道不管我寫多少封信,母親都不可能會看……可是,也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我覺得每當情緒無法抑制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寫信給母親。只要寄信過來,我就覺得母親傾聽了我的心聲,心情也會變得比較輕鬆。」
  他敍述的話語聽起來雖然平靜,卻讓人感到一股哀傷。
  「母親是在生下我的時候把身體搞壞的,但是她從來不曾埋怨我,總是溫柔地對我微笑。」
  綾女小姐也說過,芥川從小就將任何事情做得好好的。
  為了不讓母親操心。
  芥川把信封放回桌上,再度望向他的母親。
  平靜而悲傷的眼神,充滿哀淒的側臉。
  「不管我心中有多麼醜陋的情感,只有母親會原諒我吧!所以我也不會對母親說謊,每一封信都是我的真心話。」

  ——我們光是為了母親的事和自己的事就已經忙不過來了,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顧及一詩。

  ——雖然一詩很成熟懂事,但是當時的他也只是個還在讀國小五年級的十一歲男孩啊……

  芥川也把六年前那件事寫在信裏了吧!
  而且,應該也寫了這次的事……

  芥川從水果籃裏拿起幾顆橘子遞給我。
  「我們去中庭吧!」
  「嗯!」
  我接過橘子,僵硬地點點頭。

  我們坐在醫院中庭的長椅上,吃著有點苦澀的橘子,我也坦承了我跟遠子學姐去過他國小母校的事。
  「對不起……你已經叫我不要再管你了,我還這樣……」
  芥川似乎不怎麼驚訝。他含著橘瓣靜靜地說:「……不用介意。我在割腕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就是抑制不了想要切割什麼來解決一切的衝動。」
  「當時你為什麼說『鹿又還沒有原諒我』呢?」
  我戰戰兢兢地詢問,開始剝起第二顆橘子的芥川神情灰暗地回答:「那件事啊……其實事件發生後,小學生模樣的鹿又還一直住在我的心裏,不時會跟我說話。她說『為什麼不遵守約定?』、『如果你沒有背叛我,事情就不會鬧得這麼大,也沒有人會遭受痛苦了。我的傷痕永遠都不會消失』……」
  鹿又同學跟我素未謀面,我卻感覺像是親耳聽過這番話一樣,背上不由得興起一陣冷顫。
  「是什麼約定呢?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會以為鹿又同學受到欺負呢?」
  「因為我看見鹿又的課本和筆記本被割得一塌糊塗,而且次數很頻繁。」
  芥川停下剝橘子的動作,開始說起六年前的事。
  第二學期換了座位,他坐到鹿又同學隔壁。上國語課時,他無意往旁邊望去,就看到被割得滿目瘡痍的課本,還有鹿又同學愁眉苦臉低頭看著課本的模樣。
  鹿又同學發現芥川正看向這邊,就驚慌地闔起課本。下課時間,她偷偷拜託芥川「請不要告訴任何人,也請對老師保密」。
  但是,後來鹿又同學的物品還是持續被割破。
  遍佈著美工刀切割痕跡的鉛筆盒、名牌被割碎的體育服、印上可愛卡通圖案的墊板、水藍色的毛巾——每次鹿又同學看到這種情況,就會露出快要哭泣的表情,然後覺得很丟臉地把東西藏起來。
  然後她又會向芥川懇求「請不要告訴任何人,就這樣約好了喔」。
  芥川陷入了難解的糾葛,他不知道是應該遵守跟鹿又同學的約定,還是向老師求助。但是鹿又同學那樣懇切地拜託,所以芥川一直無法違背約定。之後,芥川想了其他方法照顧她,他提議讓鹿又同學把東西放在他的櫃子,而且還把姐姐用過的舊課本送給她。
  鹿又同學也很依賴芥川,兩人後來就成了好朋友。
  「鹿又好像跟父母處得不太好。她經常跟我說,她的父親像是一板一眼的公務員,只要她成績下滑就斥駡她。她還說討厭『笑『這個名字。」

  ——父親說過,我出生的時候山巒笑了,我一直都不明白。我討厭「笑」這個名字,因為我在父母面前總是笑不出來。

  ——我一直在跟他們奮戰。

  偶爾會發表激烈言論的鹿又同學,其實在乖巧的外表之下藏著一顆堅強的心。放學後,他們經常一起去圖書館寫功課或是讀書。

  ——在所有課文裏,我最喜歡的就是芥川之介寫的《橘子》。因為作者是芥川。

  ——芥川,你會永遠站在我這邊吧?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吧?

  「如今回想起來,我跟鹿又也曾經像這樣一起吃橘子……好像是遠足的時候吧……」
  芥川遙望著遠方。
  「鹿又雖然是個女生,卻是我重要的朋友。」
  就跟山村老師說的一樣,芥川一直煩惱著該不該遵守跟朋友之間的約定。
  某一天,芥川無意間看見班上的小西同學在罵鹿又同學,而鹿又同學只是哭喪著臉默默承受。因為小西同學以前就經常瞪著芥川,所以芥川開始懷疑,小西同學可能就是帶頭排擠鹿又同學的人。
  他問鹿又同學:「你是不是跟小西吵架了?」鹿又同學只是露出尷尬的表情沉默不語,所以他對小西同學的疑惑更深了。
  那段期間,鹿又同學都把課本和筆記放在芥川的桌子裏。但是有一天,芥川送給她的舊課本封面又被割得亂七八糟,她似乎無法再忍耐了。
  鹿又同學抱著課本,邊哭邊說「對不起……芥川特地送我課本,卻發生這種事……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芥川看到這種情況,終於忍不住向班任導師桃木老師報告鹿又同學受到欺負。
  後來桃木老師好像把小西同學叫過去盤問。聽老師的描述,小西同學很懊惱地沉默以對,當老師說「你可以跟鹿又同學好好相處吧」的時候,她顫抖地點頭回答「……是的」,所以老師告訴芥川「事情已經解決了」。

  「其實小西並沒有欺負鹿又。不只是小西,全班同學都沒有欺負她。」

  芥川很難過地說:「割破課本和筆記的,其實就是鹿又自己。」
  我吃驚地倒吸一口氣。
  「為什麼鹿又同學要割破自己的課本?」
  「我也只是猜測,大概是鹿又對父母的反抗,也可能是她對父母的沉默求救訊號。要不然,也有可能像我一樣,是因為壓抑不了想要破壞什麼的衝動……
  的確,是因為我破壞了跟鹿又的約定,鹿又才會真的受到欺負,也是因此,那天她才會拿雕刻刀攻擊小西。事情爆發後,鹿又的父親沒辦法繼續在原來的地方工作,鹿又也因此轉學,桃也辭職了。都是因為我輕率的舉動,才害大家的生活都毀了。」

  ——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

  我一想到他當眾遭老師責駡的心情,就覺得心痛欲裂。芥川只是不忍心丟著哭泣的鹿又同學不管,沒想到反而把鹿又同學逼到絕境……
  鹿又同學如今還以小學生的姿態活在芥川心中,持續責備他。
  我對停下剝橘子的動作、沉著臉咬住嘴唇的芥川小聲問道:「我想問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房裏有個粉紅色的兔子吊飾,是哪來的?」
  芥川用疲憊的聲音回答:「那只兔子……是生日禮物……我不好意思去逛都是女生的店,就找鹿又一起去選。鹿又說『就這個好了』所以我才買的……但是鹿又轉學後,把那只兔子跟《橘子》一起送還給我了。」
  「橘子?」
  我反問之後,芥川抬起臉來,露出落寞的笑容。
  「就是國小課本裏面芥川之介寫的《橘子》。只有這個部分被切下來,跟斷頭的兔子一起送到我家。我想,她大概是不想再看到芥川這個名字吧!」
  「怎麼這麼說……」我話說到一半,聲音就出不來了。
  這太過分了,那件事又不是芥川的錯。
  芥川又垂下目光。
  「事件發生後,我母親就變成這樣,所以我覺得那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從那時開始,為了不再傷害他人,我隨時注意自己的言行,努力當個睿智而誠實的人……沒想到我卻陷入三角關係,還傷害了學長……我果真是最差勁的人。」

       才不是這樣,你一點都不差勁。這不是你的錯。我很想這麼告訴他。
  但是我說不出口。
  我很害怕……
  只是因為害怕。
  如果我在這種時候說出安慰的話語,一定會讓他更自責吧!我很害怕這種情況,怕得幾乎全身顫抖……
  「遠子學姐,刺傷五十嵐學長的應該另有他人。她還說芥川是在包庇那個人。」
  我真是太卑鄙了,因為不敢說出自己的心情,只好轉述遠子學姐的話。但是這樣也已經讓我費盡心力。
  芥川露出驚訝的表情,然而,很快又轉變成淒苦的表情。他像是要抑制顫抖般握緊雙手,說:「的確是我刺傷了五十嵐學長。那把雕刻刀也是我的,不管是什麼事,都是我做的。」
  他究竟想要包庇誰,我也已經看出來了。因為可能的人選太少,我打從一開始就猜到了。
  可是,連我自己都無法接受這個答案。芥川為什麼要如此犧牲?是因為對過去的罪惡感?或是……
  「芥川,更科同學難道就是跟你同班的……」
  芥川咬緊牙關站起身來,像是要阻止我再問下去,嚴厲地對我說:「我被過去緊緊束縛著,我沒辦法切斷過去。我也打算承擔自己的責任直到最後。」
  然後他把剝到一半的橘子交給我。
  「不好意思,這也請你幫忙解決吧!我先回學校去了。」
  說完,芥川轉身就要離去。
  我趕緊問道:「芥川,我想要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是因為喜歡更科同學才跟她交往的吧?你現在還是喜歡她嗎?」
  芥川回過頭來,流露出清澈而哀傷的眼神。
  「我是喜歡過她。但我現在有想見的人,那個人並不是更科。」

  芥川離開後,我獨自坐在長椅上吃著剩下的橘子。
  我剝開硬皮,掰下橘瓣放進嘴裏。
  帶著苦澀的酸味沖進了鼻腔深處。
  「哈啾!」我聽到後方傳來的噴嚏聲,一回頭看到遠子學姐屈膝坐在樹後。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我錯愕地問著,遠子學姐紅著臉,拍拍裙子上的草屑站起,她有點抱歉又有點害羞地說:「我在上學途中看見心葉和芥川……所以就跟過來了。」
  「然後就一直躲在那裏偷聽嗎?」
  「……對不起。
  她在我身邊坐下,將兩手放在膝上。
  「你生氣了嗎?」
  「現在生氣也沒用,我早就放棄了。」我平靜地回答,一邊剝著橘子。老實說,看到遠子學姐使我覺得心情稍微恢復了點。
  「嗯……我也可以吃嗎?」
  「你應該嘗不出味道吧!」
  「沒關係,給我吧!」
  我把橘子皮剝乾淨,再把橘子分成兩半,其中一半給了遠子學姐。
  「謝謝。
  遠子學姐掰下一片橘瓣放進口中,默默吞下。
  我也吃著自己這份橘子。
  「芥川之介的《橘子》是怎樣一個故事呢?」
  「這是在描寫故事敍述者的『我』從汽車裏看到了美麗、溫柔又鮮明的瞬間景象。在國小課本上,『橘子』不是寫成漢字,而是寫成平假名吧!
  這個『我』跟一位穿著破舊,看起來很愚蠢的鄉下女孩坐在同一節車廂裏。她讓主角感覺很不舒服。因為這個女孩在車子進入隧道前打開窗戶,讓煤煙飄進車裏,讓他的憤怒達到最高點。但是,車子出了隧道,一群小男孩來幫這位離家工作的姐姐送行,女孩就從視窗把橘子丟出去給弟弟們。
  在溫暖的黃昏陽光中,橘子在空中鮮豔地舞動。主角看到這一幕,心情突然變得豁然開朗。那是會讓人胸口揪緊,酸酸甜甜的幸福滋味,跟橘子的味道很像,雖然很酸……卻會深深滲入心中。」
  「橘子不是很甜嗎?」
  「不……很酸。」
  遠子學姐又小聲地補充一句「大概吧」,然後紅著臉再吃了一片橘子。
  我也喃喃回應:「是啊……的確很酸。」
  遠子學姐一面吃著酸澀的橘子,一面說:「嗯……我曾經說過要調查更科同學吧!更科同學在國小五年級的時候,因為父母離婚而轉學。更科同學這個姓,其實是媽媽那邊的舊姓。」
  我停下吃橘子的動作,仔細傾聽,遠子學姐繼續悲傷地說出:「更科同學以前的姓是……」



  我會開始喜歡她,是因為看見她哭泣。
  傍晚時分,我看見一位少女站在種了桂花樹的庭院裏跟母親爭吵。母親後來不理少女,自己走進屋內,被獨自丟下的少女縮緊身體,抱著膝蓋蹲在院子裏,肩膀還隱隱顫抖。
  她壓抑哭聲的脆弱身影,跟我平時見到她的模樣差太多了。我一時又震驚又心痛,在桂花的甜香中感到暈眩。
  我的第二次戀情,或許也是從我看見你哭泣的瞬間開始的吧!
  你覺得這是你的恥辱,因此憎恨我、唾駡我,但是我反而被你吸引。
  這樣的我,根本就沒有資格再喜歡別人。
  可是我想見你。
  非常想見你。
  好想見你,想到快要控制不住。
  不管我多麼努力告誡自己,我的腳還是會自動走到你身邊。我想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你,想要實現你的心願,讓自己染上黑暗,想要墜落到無盡的深淵。
  我希望至少能夠感覺你的存在。
  就算只是聽聽你的聲音也好。
  好想見你。
  好想見你。
  但是,現在的我卻不能見你。



  回到學校後,已是午休時間。
  我一踏進吵鬧教室的後門,背後就傳來尖銳的語氣。
  「出公差啊?還真悠閒呢!」
  我轉頭一看,發現環抱雙手的琴吹同學正瞪著我。
  「哇!」
  「你那是什麼反應啊!」
  「沒有啦,因為你突然出聲所以我嚇一跳。早啊,琴吹同學。」
  「現在該說午安吧!」
  她頂了我一句之後,就小聲地說:「芥川來了喔!雖然是第三堂課才進教室。」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我假裝毫不知情地說著。
  「他現在被老師叫到教職員室去了,不過他今天看來心情很穩定,還很有精神地跟大家打招呼呢!」
  雖然琴吹同學的口氣有點不耐煩,但是想必她也很擔心芥川吧!
  本來望向旁邊的琴吹同學,突然不安地轉頭看著我。
  「……更科今天也來了。她剛才還到班上來,因為芥川不在,她就回去了。她說芥川忘了東西,所以幫忙送過來,就把什麼東西放在他的抽屜裏……」
  此時芥川回來了。
  他從另一個門進入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女同學跟他說話時,他也靜靜地笑著回答一兩句。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開始做下一堂課的準備,正要從抽屜拿出課本和筆記本的時候……
  芥川的表情突然僵住。
  他睜大眼睛,看著伸向抽屜的手。他看見了什麼?我忍不住朝他走去。
  當我走到他身邊,看見讓他驚愕的東西時,我也仿佛被澆了一盆冷水,一股寒意貫穿全身。
  那是國小五年級的國語課本。
  芥川用顫抖的手把封面佈滿割痕的課本翻到背面。最下方用簽字筆寫了芥川綾女的名字,而旁邊又貼了一張貼紙,上面寫著另一個名字。

  「鹿又笑」。

  芥川愕然地注視著課本。
  那本一定是他送給鹿又,芥川姐姐用過的舊課本吧!也是在那件事後,送到他家的芥川之介《橘子》被切剩的部分……
  琴吹同學說,更科同學是幫芥川送東西來的。
  芥川送給「鹿又同學」的課本,如今竟被「更科同學」拿來放在他的抽屜裏!
  他一動也不動,持續俯視那本被割破的課本,好像已經忘記自己還在教室。
  我立刻快步走出教室。
  聽到琴吹同學發出「啊」的叫聲時,我已經在走廊上了。
  我不是芥川的朋友。
  我也很明白,不要太在意他的事比較好。我已經跨過好幾道界線,絕對不能繼續往前!
  但是,芥川被傷害得那麼深,他是那樣痛苦。
  已經夠了吧!
  也該放過他了吧!
  我來到三班的教室,但是更科同學不在裏面。
  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昂,因此沒有回教室,而是跑下樓梯,經過中庭,跑到關著兔子的飼育小屋。更科同學也不在這裏。
  我下一個找尋的地方是圖書館。因為午休快結束了,櫃檯前排滿了要借書的學生,一位擔任圖書委員的女孩正忙個不停。
  我朝著人潮的反方向前進,跑到圖書館最裏側。
  當我到達日本文學作品區時,總算在芥川以前割書的書櫃前看到了更科同學。
  她低著頭,好像正在打簡訊。地上掉了兩張割破的書頁,還有一本精裝本的芥川之介作品集。她也不撿起書本,只是專心地繼續打簡訊。
  更科同學神情狂亂地盯著手機螢幕,一邊喘息一邊撥打按鈕的模樣,簡直像被什麼鬼怪符了身,我看得不禁害怕地冒出冷汗。
  宣告午休時間結束的鐘聲響起,周遭傳來學生急著離開的聲音,眾人的腳步漸漸遠去。
  但是更科同學好像什麼都沒聽見 ,還是繼續打簡訊。
  不覺之間,四周都靜了下來。
  我以發抖的語調問道:「你在發簡訊給芥川嗎?」
  更科同學吃驚地抬起頭來。
  「你又想叫芥川來幫你頂罪嗎?」
  更科同學顯得有些迷惘,緊接著就露出完全不適合這個場合的可愛笑容。
  「因為一詩總是站在我這邊啊!只要我有困難,他就會立刻飛奔到我身邊。他是我專屬的騎士喔!我跟一詩之間可是有紅線聯繫的唷!」
  她輕柔的口吻,幸福的微笑,讓我戰慄得起雞皮疙瘩。她到底在說什麼啊?
  「……偷走生物社的兔子、用雕刻刀刺傷五十嵐學長的,就是你吧?」
  更科同學不悅地皺起眉頭。
  「是啊,因為我最討厭兔子了。而且五十嵐學長太煩了,竟然對一詩動粗……我絕不原諒他,所以就刺傷他了。用這個。」
  她把手機放進裙子口袋,然後掏出一樣細長的東西。我發現那是一把刀口呈V字形的雕刻刀,驚訝得為之屏息。
  「『唰』地一下……」
  更科同學的嘴角微微揚起,斜斜地揮了一下雕刻刀。
  「五十嵐學長嚇壞了,倒下之前他還滿臉不敢置信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快哭了,真是太爽快了。」
  我害怕得渾身打顫。更科同學為什麼可以用如此開心的表情,說出那麼可怕的事呢?當時她不是也害怕地哭喊嗎?難道那都是演出來的?還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站在我眼前的她,看起來就像一個非常不安定,猜不透會做出什麼事的危險生物。
  圖書館變得鴉雀無聲,其他人應該都離開了吧!
  「你……跟五十嵐學長……有在交往吧?」
  我斷斷續續問著,更科同學的表情頓時轉為激怒。
  「這只是對方的一廂情願!笑得跟笨蛋一樣!吵吵鬧鬧的!要去看哪部電影、要去哪間餐廳吃飯、要叫什麼餐點,他都擅自幫我決定好了,一定是早就預謀要做什麼下流事吧!每當他假裝不經意地搭我的肩膀,我就想要像切高麗菜那樣把他切得粉碎!光是跟那個男人呼吸相同的空氣我都想吐!」
  她接連口出惡言,激烈地批評她討厭的那個人。我被她閃閃發亮的眼神,還有她用力握緊的雕刻刀嚇得僵直不動。
  「討厭!討厭!我最討厭他了!我根本不想再看到那個傢伙!他竟然還欺負一詩!對一詩做了那麼過分的事!結果他竟然叫我繼續跟他交往,我嚇都嚇死了!什麼叫做『繼續』啊!我從來沒有跟他交往過!他連這個都不懂嗎?笨蛋!早點死死算了!」
  憎恨、悲傷、痛苦、憤怒——更科同學的臉上交織著各種情感,她的身體也不停顫抖。
  此時,後面傳來芥川的聲音。
  「夠了!不要再批評五十嵐學長了!不要這樣污辱學長!」
  「你果然來了,一詩。」
  更科同學就像等到男朋友一樣開心微笑,而站在她面前的芥川,則痛苦地扭曲著面孔,他硬擠出聲音說:「……五十嵐學長很了不起。他又開朗、又會照顧人,深受社團成員們的愛戴。當我獲選為一年級裏的唯一正式選手其他學長都不怎麼愉快的時候,只有五十嵐學長打從心底為我感到高興,還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好好加油。」
  芥川的聲音緊繃。
  「……他真的是個很好的。所以,學長叫我把更科介紹給他時,我才會接受。如果是學長,一定沒問題。更科跟學長在一起的時候,不也是一直很開心嗎?」
  笑容從更科同學的臉上斂去。
  芥川像是忍耐著極大的痛苦,繼續說:「我……我以為你們處得很好,還感到安心,可是你卻騙我學長對你使用暴力,還說學長在跟蹤、騷擾你……竟然這樣騙我……」
  「先騙人的不是一詩你嗎!」更科同學流露出受傷的眼神大叫著。「當一詩說希望我去看你們比賽的時候,我有多高興啊!我去看了好幾次比賽,一詩每次都會走到我身邊跟我聊天——雖然一詩的身邊總是跟著五十嵐學長,但是我關心的只有一詩,所以從來沒注意過他。
  可以跟一詩變得這麼親近,讓我覺得好開心。當一詩約我去遊樂園玩的時候,我開心得簡直要飛上天!雖然五十嵐學長也去了,但是我只要假日也能跟一詩在一起,就已經覺得是最大的幸福了。
  所以一詩每次約我出去,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歡喜雀躍地提早到達集合地點。可是,後來一詩卻動不動就說突然有急事,或是得了感冒,經常放我鴿子。結果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就變成五十嵐學長的女朋友了!」
  芥川無法回答。他抿著嘴唇,皺緊眉毛,靜靜聆聽更科同學訴苦。
  我的胸口像是有火在燒。芥川並非存心欺瞞,他只是受到最尊敬的學長請托,才設法把學長跟女同學拉在一起啊!
  就像大宮支持好朋友野島和杉子一樣……
  但是正如同杉子喜歡的是大宮,更科同學傾心的對象也不是五十嵐學長,而是芥川。
  「我知道一詩跟五十嵐學長的關係很好,所以為了不讓一詩討厭,我一直努力地忍耐著。但是,你知道我跟學長去吃飯看電影有多痛苦嗎?漸漸地,我只要聽見學長的笑聲就會起雞皮疙瘩,後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才跟一詩說了那種話。學長確實沒有對我暴力相向,但是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更科同學雙手握住雕刻刀,然後指著自己的胸口,一邊退後,一邊露出哀傷欲絕的表情說:「我好不容易甩掉五十嵐學長,一詩也答應當我的男朋友,我們終於可以得到幸福了,為什麼一詩突然說要分手?是因為我刺傷了學長嗎?那是『鹿又逼我做的』,是鹿又威脅我,如果我不做她就要搶走一詩。我不想被一詩討厭,可是,可是,我好討厭學長,而且鹿又——那個時候的鹿又——胸口噴出的血濺到我身上的瞬間,鹿又還笑著說這是復仇——她笑著說如果你也受傷就好了,所以——所以這不是我的錯!」
  更科同學把刀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芥川臉色發青地說:「把雕刻刀給我。」
  「不要!」更科同學淒厲地大喊,「回答我!為什麼要跟我分手?我的生日都快到了!但是為什麼?為什麼?」
  芥川往更科同學慢慢走近,痛苦地開口:「我們從一開始就說好了。因為你無法跟五十嵐學長繼續交往下去,所以我才答應假扮你的男朋友。看你害怕成那樣,我才答應扮演你的男朋友一年。而約定的這一年,已經在上個月結束了。」
  更科同學瘋狂的神情霎時轉變成帶淚的笑臉。
  「嗯,一開始的確是這樣。但是為了不讓這段關係在一年之後宣告結束,我在這段時間一直努力地搏取一詩的歡心啊!我烤了餅乾,也織了圍巾,又留長了頭髮,我是那樣拼命地努力過來的啊!」
  我回想起散亂在芥川房間、長滿黴菌的小蛋糕和餅乾,就覺得胸口像是被開了一個洞。因為我試著想像,更科同學那樣的努力對芥川來說會是多麼沉重的負擔……
  「這一年間,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一直是相處融洽的情侶,對吧?在這一年裏,一詩應該開始喜歡我了吧?」
  芥川沒有回答,而是把臉皺得更緊,把嘴唇咬得更用力。
  這樣的反應,讓更科同學原本哀傷的表情再度轉為狂亂。她朦朧的淚眼閃現出憎恨的光輝。
  「我知道了。一定是又有人說了我的壞話吧?就像那個女人!」
  下一瞬間,更科同學的視線捕獲了我。
  「!」
  她高舉雕刻刀。
  「井上同學,是你對一詩說我的壞話嗎?是你慫恿他跟我分手嗎?」
  「不,我沒有……」
  「別這樣!更科!這跟井上沒有關係!」
  「回答我!快回答啊,一詩!『鹿又是不是又說了我的壞話』?」
  我耳中聽著她轟轟作響的尖叫,眼跳看著雕刻刀尖的鋒芒。眼看那把刀就要往我揮下來了。

  「快住手!『小西同學』!」

  一道凜然的聲音,喝止了更科同學的動作。
  寂靜的圖書館裏響起喀嗒喀嗒的腳步聲。
  甩著貓尾巴般長長辮子的遠子學姐,從我身邊經過,然後在更科同學面前站定。
  「為什麼你會在這裏?」
  我震驚地發問,遠子學姐的目光還是鎖在更科同學身上,頭也不回地說:「千愛告訴我更科同學來到圖書館了。」
  此時竹田同學從我身後探出頭來。
  「我今天在圖書館值班的時候,因為看到更科同學的模樣很奇怪,所以我把遠子學姐找來了。」
  這麼說來,平常應該有兩位圖書委員一起值班,而今天確實只剩一人,所以櫃檯前的隊伍才會排得那麼長。
  遠子學姐問道:「更科同學,你就是國小五年級時跟芥川同班的小西繭裏吧?」
  「你為什麼知道?」
  更科同學沉著臉問,遠子學姐右手叉腰,斷言說出:「因為我是『文學少女』啊!」
  更科同學呆住了。
  難怪她有這種反應。在這種緊張的場合,突然有個人跑來胡說八道,任誰都會覺得好像受到愚弄,茫然得不知該做何反應吧!
  芥川也露出困惑的表情望著遠子學姐。
  唉,為什麼這個人每次都這麼亂來呢?
  更科同學把高舉的手收到胸前。
  遠子學姐毫不畏懼地開始說明:「最近在圖書館發生多起書本被割破的事件,由衷深愛書本的我看不過去,所以開始搜索犯人。雖然芥川說是他估的,但是他割破的書只有一本——就是有島武郎作品集的其中一頁。當然,這對我來說也已經是不能原諒的罪行了……可是他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因為他想要包庇真正割書的犯人。割破其他書本的人就是你吧,更科同學?」
  更科同學還是一臉驚愕的神情。大概是因為話題跳躍得太快,所以她跟不上吧!相反地,遠子學姐的話匣子才正要打開。
  「就算你不回答,我從掉在你腳邊的芥川之介作品集,還有你手上拿的雕刻刀就看得一清二楚。
  被割破的書,全都是國小五年級的國語課教過的文章。
  我曾經聽說,芥川國小五年級時,班上有個受欺負的女同學在教室裏揮舞雕刻刀,引發一陣大騷動。而被割破的書本留下的痕跡又不太像美工刀切割過的跡象,那是兩條平行的凹痕,只有用雕刻刀才會留下這種痕跡吧?
  我也實際試過用雕刻刀切紙了,雖然有些費力,但是只要熟練了,就能整齊地切開紙張,而下麵的紙張也會留下兩條凹痕。也就是說,書本是用雕刻刀割破的。
  如果把這些都解釋成偶然,也說不通吧?
  所以我開始『想像』,芥川想要包庇的就是跟國小那起事件相關的人,也是現在跟芥川走得很近的人。
  芥川會想要包庇的除了五十嵐學長之外,就只剩下你了吧,更科同學?
  五十嵐學長被銳利物品割傷喉嚨,被救護車送往醫院之後,留在現場的也只有你一個人。」
  我懷著鬱悶難耐的心情聽著遠子學姐說的話。
  沒錯,「芥川用雕刻刀攻擊五十嵐學長」那天,他看起來擺明就是想要包庇某人。
  那一天芥川因為手機簡訊而出去,匆忙得連戲服都來不及換下,怎麼可能有那種閒工夫準備雕刻刀,或是跟學長起口角?而且五十嵐學長也知道是更科同學刺傷自己,所以後來震驚得閉口不談這件事吧!
  犯人就是更科同學,這件事我和遠子學姐早就心裏有數。
  但是芥川跟更科同學明明沒在交往,為什麼要這麼包庇她?
  然後,更科同學為什麼會有那種舉動?我對這點渾然不知,遠子學姐應該也很難判斷吧?因此,遠子學姐才會帶我去那間國小,調查可能是所有事情起因的那樁事件
  臉色發青的更科同學凝視著遠子學姐。
  「不好我事先調查過你的名字。你叫更科繭裏,被欺負的那個女孩叫做鹿又笑。然後,那位欺負鹿又的同學,我已經請芥川的姐姐找過以前你們班上的通訊錄。那個孩子就叫小西『繭裏』,跟你恰巧同名呢,更科同學。」
  這年事,我在醫院中庭吃橘子的時候已經聽遠子學姐說過了。
  當我看見那張遠足合照時,本來猜測更科同學或許就是鹿又同學。因為現在的更科同學和照片上的鹿又同學,不管是髮型還是氣質都很像。
  但更科同學並不是站在芥川身邊的鹿又同學,而是站在另一角,眼神冷漠的短髮少女——小西同學。
  「說什麼我欺負鹿又,那都是鹿又的漫天大謊!」
  更科同學表情猙獰地叫喊:「鹿又是自己割破課本和筆記本的,其實她只是假裝被欺負來搏取一詩的同情啊!我看到鹿又自己割破課本,才會把她叫出來,罵她是個騙子,而鹿又當時也心虛得不敢說話。但是,她後來竟然還是繼續欺騙一詩,像個公主一樣接受一詩的保護!
  我也很喜歡一詩啊!跟鹿又比起來,我從更早以前就一直看著一詩了!可是……我就連想跟一詩說話都沒辦法,因為鹿又跟一詩越來越親密,每天都會一起去圖書館……」
  更科同學的語調越來越高亢,握著雕刻刀的手也持續顫抖著。
  「就連我一直都很想要的兔子吊飾,她都叫一詩買給她了!在遠足的時候,她還故意拿來向我炫耀,說『這是芥川送我的』!所以我就把自己用零用錢買的兔子丟到遊樂園的垃圾桶裏。那時,我對鹿又的憎恨簡直是升到最高點。但是,最不可原諒的,就是鹿又竟然騙一詩說她被我欺負!」
  「不是的!你誤會了,更科!」芥川叫道。「是我主動懷疑你的,跟老師打小報告的也是我!」
  但是,芥川的解釋反而讓更科同學更加激動。
  「你想包庇鹿又嗎?一定是她跟一詩說我的壞話吧!因為那傢伙知道我喜歡一詩,她卻擺出一副自己才是一詩喜歡物件的模樣、自信滿滿地說『芥川是站在我這邊的』——她一定是在背地裏嘲笑我吧!就是這樣我才會欺負鹿又!我也跟大家說了鹿又的壞話,說她喜歡一個滿口謊話的男生!後來鹿又那傢伙變得越來越奇怪,我在美勞課的時候小聲對她說『我要把事情真相告訴芥川』,她竟然拿起雕刻刀要刺我。」
  更科同學得意地笑著。我覺得更科同學自己才越來越奇怪,不由得渾身戰慄。更科同學眼睛充血,高聲尖笑,又繼續說:「所以啊!我也抓起自己的雕刻刀,對鹿又揮過去!我割傷了鹿又的右手,然後繼續刺她,把雕刻刀插進她的胸口。即使到了今天,鹿又的胸前一定還留磁卡那道傷痕吧!」
  在六年前那個事件裏受傷的,不是小西同學嗎?難道事情剛好相反,其實是小西同學——不,其實是這位更科同學刺傷了鹿又同學?啊,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芥川說過『鹿又的傷還沒有痊癒』,他還會聽見鹿又在夢裏對他說『我的傷痕永遠都不會消失』……
  我在腦中描繪那樁發生在小學教室裏的血腥悲劇,因而感到被深沉黑暗給吞噬的陰鬱心情。
  遠子學姐同樣僵立不動,好像也說不出話了。
  更科同學繼續說著。
  她的父母感情本來就很差,事件發生後,更是互相推卸女兒教育失敗的責任,後來就離婚了。所以在鹿又同學轉學後,她也不得不轉學了。
  鹿又同學搬家前曾去她家跟她道歉,還把國語課本和兔子吊飾交給她,對她說:「請幫我還給芥川。」
  「竟然專程跑來跟刺傷自己的人道歉,鹿又這傢伙還真不愧是個優等生呢!還是該說她太遲鈍了?」
  更科同學的眼中浮現寒冰般冷冽的恨意。
  「我把兔子吊飾的頭切下來,也把《橘子》從課本裏割下。因為我以前在圖書館聽鹿又說過『課本裏面我最喜歡的就是《橘子》,因為作者是芥川』,當時我氣得火冒三丈。後來我就用鹿又的名義,把割下來的《橘子》和兔子一起送到一詩家。剩下的課本……我捨不得丟掉,就一直留著了。」
  她只有最後一句話流露出淡淡的哀傷。
  把割下的《橘子》和切斷的兔子送去給芥川的,並不是鹿又同學。但就算物件不同,對芥川而言還是同樣傷痛。
  不,如果是鹿又同學以拒絕的態度送還這些東西,或許還沒那麼令人難過。
  芥川眉頭緊蹙,咬緊牙關,看著更科同學。
  更科同學的表情再度恢復平靜。她像是在哀求,看著芥川說:「我最討厭像鹿又那樣假裝軟弱的優等生了……可是,如果一詩喜歡的是鹿又那種女生,那我寧願變成鹿又。
  鹿又一直都在阻撓我和一詩。國小的時候,她就不斷糾纏一詩,還對我炫耀她跟一詩的交情。直到現在,她還是會不懷好意地對我說『芥川是站在我這邊的』、『這就是你刺傷我的懲罰』……不對的人明明是鹿又!可是為什麼我怎樣都沒辦法把鹿又趕出腦海?刺傷鹿又時的觸感,至今還殘留在我手上……所以我要成為鹿又,如果我是鹿又,就沒有必要害怕鹿又了。
  如果我像鹿又那樣割破書本,一詩就會飛奔到我身邊吧?我好高興啊,我每次割書,一詩真的都會來找我。我割開兔子的喉嚨時,一詩臉色發青地說:『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然後從我手中把兔子搶走。一詩真的很擔心我吧?我也對五十嵐學長說了:『我很討厭你,不要再接近我了。』所以今後一定沒問題的。已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撓我和一詩了。但是這樣還是不行嗎?還是要跟我分手嗎?我下個禮拜的生日非得一個人過嗎?」
  芥川難過地保持沉默。這位女孩因為他受到傷害,他如今怎麼狠得下心棄她於不顧?這樣迷惘的心情也清晰傳達給我,讓我覺得好難受。遠子學姐同樣以悲傷的表情看著芥川。
  更科同學的眼中滲出絕望之情。
  「難道人有其他喜歡的人?就是擁有這只兔子的人嗎?」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伸進口袋,掏出粉紅色兔子吊飾拿到芥川面前。
  遠子學姐訝異地倒吸一口氣,我也睜大眼睛。
  那個,該不會是……
  「你以前拒絕跟我一起演出話劇,為什麼現在答應參加文藝社的話劇?為什麼?是因為琴吹同學嗎?是因為琴吹同學長得很漂亮,也很受男生歡迎吧?」
  她的語氣越來越激烈,眼神也出現一絲狂亂。
  那是琴吹同學的兔子吊飾!原來是更科同學偷走的!
  「你說啊!你喜歡琴吹同學嗎?你在跟琴吹同學交往嗎?這只兔子是一詩送給琴吹同學的嗎?」
  更科同學把兔子放在書櫃上,舉起雕刻刀狠狠地刺下去。
  兔子的腹部被戳出一個洞,然後她橫向拉動雕刻刀,把兔子切成兩截。

  「既然如此,我也要把琴吹七瀨大卸八塊!」

  更科同學惡狠狠地咆哮,她手中的雕刻刀還插在兔子身上。
  「只要是一詩喜歡的女生,每一個!每一個!我都要把她們割開!」
  芥川的肩膀不住顫抖。他低垂的臉猛然抬起,放聲大吼:「你夠了吧!不要再這樣了!」
  更科同學露出驚嚇的表情。
  芥川皺緊眉毛,痛苦地喘息著說:「我對你並沒有戀愛的感覺。我以後不會再包庇你了,你再叫我出來,我也不會理你了。」
  然後他呼吸急促,痛苦萬分地說出:「以後不要再接近我了,我會很困擾的。」
  更科同學驚訝的表情漸漸變成悲傷。雕刻刀的刀尖從兔子身上落下,圖書館中充滿了難堪的沉默。
  「你終於……回答我了。」她悄聲說著,仿佛為此感到安心。
  看到她嘴邊浮現寂寞的微笑,讓我頓時大驚失色。
  我以前也看過這種微笑。
  那是在某個夏日,刮著風的頂樓上,甩著馬尾轉過頭來的美羽靜靜地笑著。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墜樓的美羽。
  尖叫的我。
  一道熾熱而銳利的刺激貫穿我的腦袋。
  「不要啊!更科同學!」
  我往前沖去,而更科同學面帶微笑,在我的眼前握緊雕刻刀,往自己的脖子刺去。
  「!」
  時間靜止了。
  芥川睜大眼睛一動也不動。遠子學姐雙手掩口呆立原地。竹田同學冷冷地凝視著這幅光景。
  從白皙脖子噴出的鮮血,染紅了更科同學的身體。
  接著她倒在地上。
  「不要動她!」遠子學姐制止了正要衝過去的我。竹田同學迅速從口袋掏出手機,打電話叫救護車。遠子學姐說著「我先去找老師」,就沖出圖書館了。
  「更科同學……更科同學……」
  我試著呼喚更科同學,她稍微睜開眼睛,顫抖著被血沾濕的喉嚨,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早點……告訴我,就好了……因為我很笨……我什麼都看不出來……」
  對不起……
  更科同學好像喃喃說出了這句話。
  愕然佇立的芥川,此時才顯露出受到衝擊的表情。他跪在血泊中,雙手抱頭大喊:「一直——一直都是這樣!我一直在做錯事!我明明發過誓絕對不再犯錯,絕對不再像這樣傷害別人了!既然更科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我就得負起全部責任,我一直是這樣想的——可是,我錯了——是我把更科逼到這種地步的——我又做錯了!我就跟國小的時候一樣,還是那麼愚蠢!快救她——快救更科啊——快救她——快救她——快救救她啊!」
  看著心神俱裂地叫喊的芥川,我仿佛看見美羽從頂樓墜落時的自己。
  「不會……不會有事的……」
  我感到天旋地轉,喉嚨發熱,嘴裏乾渴,呼吸也變得困難。現在絕對不能發作啊!
  「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芥川!」
  我抱住了芥川比我寬闊的肩膀,像是只記得「不會有事的」這句話似的不停重複,事實上我一點都不覺得不會有事,我跟他一樣渾身顫抖,只能在心中拼命祈禱更科同學平安無事,祈禱這段惡夢般的時間早點過去。
  我們伏在血流滿地的更科同學身旁一起顫抖,竹田同學則是以飄忽的目光觀望著這一切。



  母親,請幫助我。我到底該怎麼做?
  你的兒子又傷害了別人,又把別人的人生搞得一塌糊塗了。為什麼我總是這麼愚蠢?
  更科全身占滿鮮血,倒在圖書館的地上。
  她對我露出清澈的微笑,說著「你終於回答我了」,然後割了自己的喉嚨。如果我早點把自己的心情告訴她,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不,應該要更早,早在五十嵐學長叫我帶她來看比賽的時候,我就該拒絕了。
  當時我也很煩惱。我真的有辦法幫別人牽紅線嗎?而且更科就是那個小西啊!
  國小的時候,我就害她蒙上無辜的罪過,把她逼得幾近發狂。
  我還聽說因為那次事件,害她的父母吵架離婚。所以,這等於是我親手破壞了小西的家庭。
  升上高中再度見到她時,我嚇得幾乎停止呼吸。她沒有提過往事,我也同樣保持沉默。但是,光是跟她坐在同一間教室,我就覺得像是在接受懲罰一樣痛苦。
  所以,我應該拒絕學長的要求。但是學長再三拜託,讓我感受到學長的真心,而且我也一向尊敬學長的人品,所以答應約她來看比賽,還把她介紹給學長。在那之後,當她跑來向我傾訴被學長跟蹤時,我答應假扮她的男朋友,也是錯誤的決定。是我害五十嵐學長退出社團,也是我害她變得越來越奇怪。
  結果,我還是被過去的罪孽緊緊束縛,無論如何都逃不開,非得持續地償還不可。我覺得不管是小西還是鹿又,都不肯原諒我以前犯下的過錯。
  我一直努力當個不會再犯錯的聰明人,努力彌補過去的罪過。但是,已經不行了。我的行動、我選擇的道路,不管是哪一步,全都錯了。
  我對鹿又、對小西、對桃木老師、對五十嵐學長,還有對更科,到底該如何賠罪才好?
  我就像在看不見盡頭的黑暗迷宮裏四處亂撞。耳鳴不已,頭痛欲裂,身體如燒灼般火熱,已經快要站不住了。
  母親,如果你不能幫助我,就請你懲罰我吧!請你幫我決定吧!就算你的決定是「死」,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遵從!
  求求你,母親,請回答我。母親!母親!


第六章
  愚者的迷宮

三天前,更科同學被救護車載到最近的醫院接受治療。
  據說傷口只要再深一點就沒救了,所幸救護得早,傷口也比想像中來得淺,所以沒有生命危險,只要一個禮拜就能出院。告訴我們這些事的是麻貴學姐。
  那天,遠子學姐一起跟著去了醫院。我們在諮詢室裏接受老師詢問後,就一直坐在沙發上等待醫院通知。
  當時麻貴學姐突然現身,告訴我們「遠子跟我聯絡過了,她說更科同學沒有大礙」。
  「真是的,不久前才發生學生被刺傷的事件呢!我們學校為什麼會接二連三地出這種紕漏啊?為了壓下消息不讓太多學生知道,可要花上不少工夫呢!算了,我祖父他們應該有辦法吧!你們可以回家了,我想你們應該沒心情再上課或參加社團活動了吧?我叫司機送你們回去好了。尤其是旁邊那位,如果不送你回家,讓你在回家途中跳下陸橋可就麻煩了。」
  她還看著芥川如此說笑,但我們實在笑不出來。
  這時的芥川已經身心俱疲,憔悴不堪了。在圖書館陷入一陣混亂後,芥川一直像尊石雕一樣沉默不語,不管老師怎麼問話都不回答。我想芥川一定是不停地在心中責備自己吧!看他面色淒苦、呼吸困難的模樣,我也不禁擔心得胸口都揪緊了。如果更科同學有個三長兩短,他或許真的會精神崩潰。
  那天晚上,遠子學姐打電話給我。她說更科同學可以說點話,情緒也大致穩定下來了。
  就算聽到這些事,我的心情還是沒有好轉。

  經過這三天,文化祭已經迫在一周之後了。
  話劇排演一直呈現何止狀態。竹田同學和遠子學姐在這段期間好像都忙著準備班級活動,昨天我看到遠子學姐的時候,她正甩著兩條毛躁不齊的辮子在走廊上奔跑。
  琴吹同學問過我,我跟芥川在三天前的午休時間離開教室後就沒有回來,而是直接早退的理由,我只回答身體不舒服,並沒有詳細說出事情經過。
  「既然如此,那我去問芥川。」
  琴吹同學不悅地丟下這句話。但是當芥川到校時,她看見芥川疲憊的模樣,好像頗為驚訝,後來也沒真的去問那天的事。
  芥川可能因為自我譴責,故意不讓自己有一刻的心安,所以沒有請假也沒有遲到,一樣認真地天天坐在教室裏聽課。
  自從美羽自頂樓墜落後,我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裏。芥川雖然照樣出席,但他看起來就像把自己鎖在心中的房間。
  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也都會回答,不過他總像在思考什麼事,一直露出鬱鬱寡歡的表情。

  午休時間,遠子學姐跑來我們教室。
  「我想話劇該重新開始排演了,你覺得呢?」她很擔心似的小聲問著芥川。
  「……我知道了。放學後在小會館集合吧?」芥川淡淡地回答。

  久違的排演,在奇妙的氣氛中展開了。
  每個人似乎都很在意芥川,因此顯得心不在焉,臺詞也讀得平淡無味。
  芥川板著臉孔念起大宮的臺詞。我不由得感到他的聲音比以前生硬,也聽不出任何抑揚頓挫。但是,他就像努力背負著自己的義務,還是繼續念臺詞。
  念到大宮和杉子書信往來最高潮那幕,芥川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這是杉子寫信給出國留學的大宮,說「請接受我」,表達自己的傾慕。而原本總是回答「請不要愛我,去愛野島吧」的大宮,也終於吐露真心,接受杉子感情的最精彩情節。

  「我在考慮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還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不管重來幾次都一樣。就像跳針的唱片,只要講到這句臺詞,芥川的聲音就會停止。
  隔天也是,再隔天也是。我只能心痛地看著芥川皺緊眉頭、眯細眼睛,努力地試著擠出聲音。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文化祭前一天。

  我走進小會館,看見琴吹同學站在舞臺上,獨自練習念臺詞。
  「大宮先生,請不要生氣,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寫這封信的。」
  她望著觀眾席如泣如訴的模樣,跟以往的琴吹同學截然不同,看起來非常脆弱無助。
  「苦苦等候著您的回音,卻音訊杳然,所以我開始擔心。就算您生氣了,也請您憐憫我,給我個回音吧!」
  這時琴吹同學發現我了,她嚇了一跳,臉也紅了起來。
  「討、討厭,來了幹嘛不出聲啊!」
  「抱歉,因為看你很認真,不好意思打斷。大家都還沒來嗎?」
  琴吹同學轉開視線,僵硬地回答:「好像都在忙班上的事吧……明天就要正式上場了,芥川真的沒問題嗎?」
  她的表情很快地黯淡下來,慢慢將視線轉回我身上。
  我也沉著臉回答:「他曾說過會站上舞臺啦……」
  我很清楚他為什麼念不出臺詞。大宮的情況,就像他和五十嵐學長、更科同學的三角關係,就算只是演戲,叫芥川背叛好朋友野島,而接受野島愛慕的杉子,他還是會感到畏懼。因為芥川背叛五十嵐學長,接受了更科同學的請求,結果不只傷害了五十嵐學長,甚至把更科同學逼到絕境
  這樣的選擇正確嗎?沒有錯嗎?因為芥川心中充滿這些疑問,所以才不安地念不出臺詞。
  芥川真有辦法在這種狀態下站上舞臺嗎?如果正式演出的時候,他也這樣呆呆地晾在臺上,那不是徒增傷心。
  「……」
  琴吹同學也一定很擔心吧?她又轉開視線,低下頭去。
  我也默默地把書包放在觀眾席上。
  「……喂!」
  琴吹同學依然看著旁邊,對我說:「在其他人到齊之前先練習一下吧!井上可以幫我念大宮的臺詞嗎?我想體驗一下最後一幕的感覺。」
  我點點頭,也走上舞臺。
  「好的,就從書信往來那幕開始吧!」
  「……嗯!啊,劇本給你。」
  「不用了,臺詞我大概都記住了。」
  「……是喔!」
  我們站在舞臺的兩端。
  琴吹同學開始用脆弱的表情望著我。
  「大宮先生,請不要生氣。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寫這封信的。」
  這是演技嗎?琴吹同學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低頭往上窺視的目光,還有交握在胸前的手,完全是個努力向愛慕之人表達心意的純情少女,讓我產生一股異樣的情緒。
  不知為何,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難道我對琴吹同學動了心?
  不可能吧?一股不安又帶著甜蜜的感覺從我的心底湧出。
  「苦苦等候著您的回音,卻音訊杳然,所以我開始擔心。就算您生氣了,也請您憐憫我,給我回音吧!」
琴吹同學不只是聲音顫抖,就連她交握的手指、嘴唇、睫毛都輕微抖個不停。
  「我是您的,是專屬於您的。」
  琴吹同學以癡迷的表情凝視著我。
  「我的一生、名譽、幸福、驕傲,都是屬於您的,都是您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熱烈,眼眶也濕潤了。
  「只有成為您的妻子之後,我才能成為真正的我。」
  不知為何,此時的我想起和琴吹同學在醫院裏的對話。

  ——井上……一點都不記得了……我、我啊……在國中的時候……

  當時琴吹同學也像這般,眼中帶淚地訴說著吧?
  琴吹同學突然低下頭。
  臺詞也停止了。
  奇怪?正當我感到疑惑時,一滴晶瑩剔透的水滴從琴吹同學的臉頰滑落。
  她、她該不會真的哭了吧!
  「你怎麼了?琴吹同學?」我慌張地向她跑去。
  「是不是太入戲了?還是在擔心芥川……」
  「不是的。」
  琴吹同學搖頭,哽咽地說:「我並不是在擔心芥川。我很自私,芥川這麼痛苦,大家都在為他擔心……我卻只在意其他事……」
  她雙手掩面,肩膀顫抖。
  我滿心困惑,小心翼翼地問著:「你在意的是什麼事?」
  琴吹同學像個孩子般啜泣著,好一陣子才放下雙手,用微弱的聲音說:「井、井上最近……又是遲到,又是早退,午休時間還突然跑出學校……還會跟遠子學姐和竹田竊竊私語……一定是在說芥川的事,又不想讓旁人知道吧……我是這樣猜測的……從大家的態度,我就看出來了。我……我並非一直都像這樣……我給你的印象好像很乾脆,其實並非如此……雖、雖然……竹田好像已經看出來了……可是,我卻被井上討厭……井上也不會認真跟我說話……」
  我感到整顆心緊緊揪起。
  琴吹同學一定是覺得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所以很不安吧?就算她外表故作堅強,內心一定受到傷害了。
  「對不起,我都沒有顧慮到琴吹同學的心情。可是,我並不討厭琴吹同學啊!」
  「笨……笨蛋……」
  琴吹同學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看她哭著連聲唾駡,我真的搞不懂她是在逞強還是在示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傷心還是生氣
  「雖然我還是不太懂……但很對不起。
  「既然不懂就不要道歉。我最討厭井上這樣,不管是對誰都那麼溫柔、那麼討好,讓我看得都忍不住焦慮起來……也感到難過。井上在國中的時候……明明不是這種人……那時的井上還會笑得很開心……」
  我震驚地問道:「琴吹同學,你在國中的時候就認識我了嗎?你上次在醫院裏也這麼說過吧?」
  琴吹同學欲言又止地望著我。她仿佛天真孩童般毫無防備的表情,緊緊抓住了我的心,令我幾乎停止心跳。
  小會館裏一片沉靜。
  「我……」她用細微的聲音說著,臉頰也泛紅了。「我在國中的時候看過井上。」
  「不好意思,請問是在哪里看到的?」
  琴吹同學輕輕咬住嘴唇,垂下眼簾。
  「井上一定不記得了吧!可是,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所以在那之後,我也去找過井上,一次又一次,整個冬天裏的每一天都……」
  我不懂。居然還是每天?到底在哪里啊?為什麼我一點都想不起來在哪里看過琴吹同學?
  「那個時候的井上總是一副開心的模樣。經常掛著笑容,看起來好像很幸福。井上的身邊也總是有一個女孩。」
  我感覺像是被人迎面揍了一拳。琴吹同學抬起頭來。
  「井上隨時隨地都跟那個女孩在一起,只看著那個女孩,笑得很開心。但是,升上高中再次見面時,井上卻變得很不快樂,也沒有認真對待過哪個人,只有表面裝得笑嘻嘻的,表現出一副很愉快的樣子。所以,我好不甘心……因為,好不容易重逢,井上卻已經不是從前的井上了。」
  怎麼辦?我的呼吸變得很不順暢。
  這些話仿佛變為一層層枷鎖,鎖住我的喉頭。我的脈搏加速,指尖開始痙攣,腦袋昏沉沉的。
  「那個」又來了。
  怎麼辦?該怎麼辦?
  琴吹同學皺著臉,好像又要哭出來的樣子。
  「五十嵐學長在校舍後面血流如注倒下,更科在旁邊大喊『都是那個女人害的!』的時候,我驚覺好像看到了自己,因為我也在心中偷偷地憎恨著那個改變井上的女孩。都是因為那個女孩——都是因為井上美羽,井上才會變得無法開懷大笑!是吧,是這樣對吧?那個女孩——總是跟井上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就是作家井上美羽對吧!」
  鎖在我喉頭上的枷鎖束得更緊了!它緊緊束起,伴隨著鐵圈深陷皮膚般的痛楚,我的腦袋變成一片空白,整個世界都轉為無聲。
  為什麼,為什麼現在還要跟我提起美羽!
  琴吹同學似乎終於發現我的身體起了異狀。
  「井、井上?」
  我呼吸困難,站都站不穩了,眼前一片朦朧,不禁跪在舞臺上。
  「對不起,我遲到了。」
  「心葉學長,七瀨學姐你們好啊!」
  芥川和竹田同學一起走進小會館。
  「嘿,我在路上碰到芥川學長,所以就一起過來了。咦?心葉學長,你怎麼滿頭大汗?臉色也好差喔!」
  我按著胸口,大口地深呼吸,勉強回答:「……因為室內有點熱。我已經沒事了。」
  雖然我感覺脈搏還是跳得一樣快,但是周遭的聲音又重新傳入我的耳中,好像也有辦法站起來了。不過,我的頭依然像被揍過一樣陣陣作痛,好像只要一不小心就會再度發作。
  琴吹同學似乎對她吐露情感一事感到很後悔。她咬緊嘴唇,一直不看向我這邊。
  「不好意思,我被班上咖喱喔的準備拖住太久了。」
  遠子學姐此時也甩著長長的辮子出現了。
  全員到齊,最後一次排演正式開始。

  「好美的聲音。」
  「這一定是她的聲音沒錯!」
  「這麼說來你還真幸運。」

  野島和大宮演著對手戲。
  而琴吹同學剛剛說的那些話,還在我的腦中徘徊不去。

  ——因為我也在心中偷偷地憎恨著那個改變井上的女孩。

  ——是吧,是這樣對吧?那個女孩——總是跟井上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就是作家井上美羽對吧!
  不知怎地,琴吹同學好像誤以為美羽就是井上美羽。但是,琴吹同學確實知道我和美羽的事。
  她認識過去那個只要有美羽在身邊就會很開心、像個傻瓜一樣覺得自己幸福無比、總是以戀慕的眼神望著美羽的我。
  我只要回想起國中往事,就一定會有美羽。
  早上的教室、午休時候的走廊、夕陽照耀的上學跳上、回家途中繞道而去的便利商店、章魚燒店、飄落著銀杏葉片的公園、老舊的圖書館、硬被帶去的小飾品專賣店……每個地方都充滿了美羽的身影。綁著馬尾的美羽總是帶著惡作劇般的微笑望著我。

  ——心葉,你對我來說是特別的,所以我只告訴你我的夢想。

  ——我想要成為作家,想要讓很多人看我寫的書。如果可以讓那些人都感到幸福就好了。

  ——我正在寫小說喔,就快寫完了。我會讓心葉第一個讀喔!

  ——嘻嘻,心葉,你臉紅了耶!怎麼了?你在想什麼?坦白說出來吧,我絕對不會生氣的。好嘛,告訴我嘛!心葉,把你心裏想的事情全部告訴我嘛!把你的心事全部告訴我吧!

  然而,那一天,美羽突然用銳利如刺的目光看著我。
  她無視於我,回避我,最後還微笑著說「心葉一定不會懂的」,就在我面前從頂樓跳下去。
  當時美羽的姿態,跟更科同學在圖書館裏自殘之前露出的笑容重疊在一起,充斥於我的腦海。

  ——你終於……回答我了。

  噴出的鮮血。
  愕然睜大眼睛的芥川。

  ——如果,早點……告訴我,就好了……因為我很笨……我什麼都看不出來……

  ——對不起……

  我胸口緊縮,喉嚨發熱。
  我想揮開那些景象,卻怎麼都揮之不去。美羽的臉、更科同學的臉、芥川的臉一一浮現。大家都露出哀傷、絕望的表情。
  我們一定是某些地方做錯了吧?
  芥川並不想傷害更科同學,他只是想償還過去的罪過。更科同學也只是一直愛慕著芥川罷了。
  但是,到底是哪里做錯了?
  我是不是也在無意間傷害了美羽?我一定是在某個時候,做錯了某些事吧?
  所以美羽才會討厭我,因而從頂樓跳下去吧?

  ——當一詩說希望我去看你們比賽的時候,我是那麼地高興啊!
  ——一詩每次約我出去,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歡喜雀躍地提早到達集合地點。

  芥川一直想著非得變得更睿智不可、非得更誠實不可。他介於尊敬的學長和曾經傷害過的女孩之間,經過深重的糾葛,才選擇了這種行動。
  當他明白這種行動才是導致更大的不幸時所體會到的痛苦絕望,也貫穿了我的胸口。
  舞臺上,芥川和琴吹同學正在演出最高潮的書信往來那一幕。我站在舞臺角落,心痛地看著他們。
  「大宮先生,請將我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把我當成獨立的女性來看待。」
  「請不要以所謂友情的石頭敲碎我這個願望。」
  芥川顯得很難受。他面孔扭曲、咬緊牙關、額頭滲出汗水。
  如果回應了、如果接受了,就會演變成最糟糕的事態。
  因為經過苦思而獲得的答案,也不見得就是正確的解答。

  ——一直——一直都是這樣!我一直在做錯事!我明明發過誓絕對不再犯錯,絕對不再像這樣傷害別人了!

  ——我又做錯了!我就跟國小的時候一樣,還是那麼愚蠢!快救她!快救更科啊!

  大宮內心的糾葛,跟芥川的痛苦重疊,也跟我自己的痛苦重疊了。
  為何會傷害別人?
  為何關係會遭到破壞?

  ——為什麼一詩突然說要分手?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我是那樣拼命地努力過來的啊!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我在考慮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還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臺詞中斷了。
  芥川的臉頰上滴落汗水。他乾燥的嘴唇只是不停顫抖,一句話都不出來。他僵立在舞臺上,一動也不動。
  已經這麼痛苦了,為什麼他還要繼續演?
  他仿佛非得把自己折磨到底不可。
  這樣的決定如果又錯了,那該怎麼辦?
  說不定又會傷害什麼!
  說不定又會破壞什麼!
  我的喉嚨緊縮,全身冒出冷汗,身體像要從中裂開似的疼痛不已,我再也忍無可忍,因此握緊雙拳大叫:「夠了,別再這樣了!已經夠了不是嗎!為什麼非得這麼痛苦啊!」
  芥川、琴吹同學,還有站在舞臺另一角的遠子學姐和竹田同學,每個人都驚訝地看著我。
  小會館裏充滿了寂靜和緊張的氣氛。我繼續顫抖地喊著:「只不過是小小的文化祭,我從一開始就沒什麼興趣。已經夠了,我明天不會上臺演出的。」
  我的腦袋如同火燒般疼痛,喉嚨像是有熾熱的物體快要嘔出。我跳下舞臺,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書包,就往門口走去。
  「等一下,心葉學長,你怎麼啦?你明天真的不來嗎?」
  竹田同學跑過來拉住我。
  我輕輕揮開她的手,低頭說了一句:「對不起。
  然後像逃命一樣離開了小會館。

  回到家後,我躲在被裏,顫抖著喉嚨,持續著短促的呼吸。指尖還在痙攣,像壞掉笛子般的咻咻聲從喉嚨深處冒出。仿佛有人拿著沉重的鐵塊,從左右夾住我的頭,腦袋持續隱隱作痛。
  為什麼我會這麼脆弱、這麼沒用、這麼愚蠢呢?
  每次碰上什麼事,我的身體就會失去正常機能,然後說出小孩子似的臺詞,逃離現場。
  芥川他們會怎麼想?還有遠子學姐……
  好痛苦,快要無法呼吸了。真差勁,我太差勁了。我真是個差勁的大笨蛋。
  我到底要到何時才能痊癒?難道一輩子都得持續這種狀況?
  美羽!
  美羽!
  美羽!
  為什麼我到現在還無法忘記你?
  在我緊閉的眼中,野島、大宮、杉子的臺詞逐一浮現。這些血一般的鮮紅文字,紛紛落於被鎖在永無止盡黑暗之中的我頭上。

  「真正陷入熱戀的人,是絕不能接受失戀的。」

  「那樣實在太寂寞了,寂寞得幾乎令人無法承受。」

  「就連夢見那個女孩都會覺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失戀是絕對無法承受的。」

  「神啊,我會盡可能小心謹慎地做好每件事,請務必幫我實現這個願望。」

  「求求你,請將杉子賜給我吧!請不要將杉子從我身邊奪走!」

  「我會祈禱你得到幸福的。」

  「我實在不想在野島先生身邊待一個小時以上。」

  「我無法橫刀奪取好朋友戀慕的女性。」

  「我寧死都不想當野島先生的妻子。」

  太多的文字。
  太多的話語。
  悲傷的話語。
  苦澀的話語。
  讓人心痛欲裂的話語。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如果沒有喜歡過你。
  如果不曾跟你相遇。
  如果真是如此,我就不需要承受這種仿佛被獨自留在黑暗之中的悲傷、恐懼和寂寞了。
  我不想再跟任何人牽扯太深了。
  不想再有這種思慕。
  妹妹舞花叫著「吃晚餐囉」,跑進房裏來。
  「哥哥身體不舒服嗎?」
  我對哭喪著臉的妹妹說「幫我跟媽媽說,我已經吃過了,現在不餓」,然後把被拉到頭頂,躲在床上不出來。
  我一定又讓媽媽他們擔心了吧?
  我對自己的幼稚覺得丟臉到想要歎息,雖然討厭,卻又只能無可奈何地逕自頭痛、呼吸困難,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大概在床上躺了四個小時。
  當呼吸總算變得順暢時,房裏已是一片漆黑,外面也下起雨了。
  聽得見外面冷冽的雨聲。
  躺在床上看著窗戶,我發現被雨淋濕的地方正閃閃發光。
  我想關上窗簾,就蹣跚地起身,緩緩走到窗邊。低頭看向窗外,可以看見鄰居的窗戶玄關照出的燈光,淡淡地散佈在建築物和道路上。
  在這片景色中,綻放著一朵大大的紅花。
  有個人站在路邊,仰望我家的方向。
  那位撐著紅色雨傘、身穿我們學校制服的女生……
  「……琴吹同學?」
  我嚇了一跳,趕緊沖出房間。為了不讓家人察覺,我躡手躡腳地下樓,打開玄關大門走出去。
  琴吹同學看到我出現,肩膀強烈地震動了一下,抓著傘柄的雙手握得更緊,戰戰兢兢地垂下目光。
  「……對不起。
  那細微到難以聽聞的聲音,幾乎溶化在雨聲中。
  「井上會生氣地跑出去,都是因為我吧……因為我說了那個女孩的事……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是琴吹同學害的。」我僵硬地說著。因為我已精疲力竭,身體一點都使不出力了,實在沒有心力去選擇溫和的用詞。
  「可是……」
  琴吹同學縮緊身體。
  「真的……跟琴吹同學沒有關係。所以請你回去好嗎?」
  琴吹同學仰天起臉來。她的眼神非常悲傷,就像受到傷害,讓我的胸口也跟著痛了起來。
  對不起……
  琴吹同學嚅囁著說出這句話,就快步離去。從她制服的肩膀和背後都因雨水淋濕而變色的情況來看,我知道她已經在雨中站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的胸口好難受,呼吸快要不順暢了……所以我禁止自己再繼續想,走回家中。
  我輕輕關上玄關大門,正要走上樓時,媽媽從客廳走了出來。
  「心葉……你的身體還好吧?」她擔心地問。
  「不用擔心,媽媽。」
  「我有留下你的晚餐,還是要洗澡?水還是熱的。」
  我原本想回答不想吃飯,但是琴吹同學悲傷的眼神又在腦海浮現,令我胸口疼痛難耐,因此我頓了一下,說:「謝謝。我洗過澡就去吃。」

  我像是喉嚨堵塞地吃著遲來的晚餐,總覺得食不知味。即使如此,我還是全部吃完,在流理台洗過餐具之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即使關上電燈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我持續聽著外頭冷冷的雨聲。
  我已經不想再傷害別人,也不想再受到傷害了,然而我還是傷害了琴吹同學……那些傷害也同樣回到我自己身上。
  或許人類這種生物就是要傷害別人才有辦法活下去吧?人類就是這麼愚蠢的生物吧?
  我對琴吹同學說了很過分的話……
  今後我要用何種面貌對待芥川、竹田同學,還有遠子學姐呢?
  文化祭的話劇,又該怎麼辦才好?
  對了……遠子學姐沒有打電話來呢……一想到這裏,我的意識就像泥土融入了黑暗中。


  更科已經出院了。
  母親,我一次都沒有去探望過她。
  到底去探望才正確,還是不去探望才正確;該去道歉才好,還是默不吭聲才好,我已經無法判斷了。
  我深深地傷害了她,不只是身體,就連心靈也是……從六年前的那一天開始,我便一直一直在傷害她。但是,我真的想要當一個誠實的人。
  母親,我已經無法瞭解誠實這個辭彙的意義了。誠實到底是什麼?怎樣才叫誠實?對某人誠實,同時卻會對另一個人不誠實,不是也有這樣的情況嗎?
  我不懂。到底什麼才正確?到底該做什麼?到底該選擇誰?
  今天,我又收到她的來信了,我沒有辦法讀那封信。
  為何我曾那麼傲慢地想過,這樣的我或許也能給她幫助呢?
  母親,我真是個愚蠢的人。

  補述
  文化祭的話劇可能要中止了。我一定也傷害了井上吧!

     第七章 「文學少女」的心願

    醒來之後,我的頭沉重得像鉛塊一樣。
  我轉頭看看枕邊的鬧鐘。
  不起床不行……
  可是,我不想去學校,也不想演出話劇。
  我就像國中的時候一樣,雖然啜泣著想要躲在家裏,但是一想到媽媽他們擔憂的模樣,還是無可奈何地爬出被。
  「早安,心葉。要不要吃早餐?」
  「……嗯!」
  培根煎蛋、塗上蘋果果醬的吐司、玉米湯和果菜汗,吃起來就跟昨天的晚餐一樣毫無味道。
  「我要出門了。
  我背起書包,走出玄關。
  乾脆隨便找個地方去吧,像是看電影之類……或是去網咖……
  我一邊思考,一邊走往上學道路時。

  「早安,心葉。」

  剛下過雨、寒冷晴朗的天空灑下透亮的光芒。
  遠子學姐拿著羅伯特?白朗寧的詩集,站在殘留著雨水味道的街道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望著我。
  「我來接你了,一起去上學吧!」
  此時的遠子學姐,就跟她把剛升上高中的我硬拉進文藝社後,為了不讓我翹掉社團活動,每天到教室來接我的時候是同樣的表情。
  那是開始又明亮的溫柔表情。

  ——社團時間到囉,心葉。

  遠子學姐闔起詩集,輕快地走到我面前。像貓尾巴一樣的長辮子也跟著大幅跳動。

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遠子學姐俏皮地歪頭仰望我,讓我感覺喉嚨熱了起來,胸口好像壓著什麼東西。
  「……真是多事。」
  我一邊壓抑著熱氣湧上喉嚨的感覺,顫抖著聲音說:「你總是這麼多事。我再也不想管了,我也不想演出話劇。對芥川來說,這樣也比較好吧!」
  我像個拗起性子的小孩,遠子學姐則像母親一般,臉色溫和地問我:「心葉不想演出話劇,是因為不忍心看見芥川那麼痛苦嗎?還是,心葉不想看見的是自己的痛苦?」
  「都有。」
  遠子學姐的眉梢稍微垂下。
  「是嗎……可是,如果持續這種狀況,心葉和芥川會一直痛苦下去喔!」
  「無所謂……這樣就好了。決比做些多餘的事而失敗,承受更大的痛苦來得好一點。」
  遠子學姐的表情變得更落寞。
  那是我最無法應付,又擔心又悲傷的表情。
  「昨天心葉回家後,芥川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是看起來也很難受。芥川現在不是正需要別人幫助嗎?」
  「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連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好了。」
  遠子學姐用清澈得像流水般的聲音,對低頭顫抖的我說:「我啊……看到升上二年級的心葉跟芥川在教室聊天時,覺得很高興喔!我心想,啊,心葉也交到朋友了,我真的很為你感到開心喔!因為心葉在一年級的時候,跟誰都不親近,總是跟別人保持距離,好像只是在應酬。
  如果心葉能交到朋友就好了,我一直是這麼想的。我擔心的是,明年我就要畢業了,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裏。這麼一來,文藝社豈不是只剩下心葉一個人?」
  遠子學姐之所以想要增加社員,並不是因為擔心文藝社的存亡,而是擔心被獨自拋下的我嗎?
  她硬把芥川拉來演話劇,也是因為自己總有一天要退社,所以不想丟下我獨自一人……
  遠子學姐聲音中包含的溫柔,讓我幾乎忍不住感動落淚,我只得不斷眨眼拼命忍住。
  「你真的太愛多管閒事了。你總是這樣把我耍得團團轉,任性地做你想做的事……我根本就不想要什麼朋友,也不想跟任何人建立交情。永遠維持的關係只會出現在天真的童話裏,如果輕易相信這種東西又遭到背叛,只會讓人受到傷害。
  如果這種關係總有一天會毀壞,還不如不要開始。芥川也一樣……我只想跟他像從前一樣,保持那種舒服的相處方式。就是因為遠子學姐做了多餘的事,又叫芥川參與話劇演出,又四處調查芥川的事,才害我知道那麼多不想知道的事……」
  啊,我這樣根本就像推卸責任給芥川的桃木老師。再繼續說下去,就會把遠子學姐傷害得更深。我實在受不了自己像個孩子一樣無法抑制的脾氣。再也受不了了。
  「……我明明什麼都不想知道……明明就不想接近任何人……如果不曾相遇就好了……」
  美羽也是,芥川也是,如果不曾相遇就好了。
  遠子學姐垂下眉毛,哀傷地看著我。
  不能再多說了。
  我住嘴之後,遠子學姐問我:「那麼,心葉也覺得沒有遇見過我比較好嗎?」
  我抬起頭來,發現遠子學姐澄澈漆黑的眼睛全神貫注地望著我。
  「……」
  我心中一痛,眼眶發熱,喉嚨顫抖。
  「太狡猾了。」
  沒錯。太狡猾了。
  這種問題太卑鄙,太狡猾了。
  遠子學姐至今在我面前展露過的各種笑容、溫柔、言語一一浮現,我的心底深處似乎有個熾熱的東西冒出來。
  漫長的冬天結束後——在春天的校園裏,純白的木蓮樹下,我和遠子學姐相遇了。

  ——我是二年八班的天野遠子。如你所見是個「文學少女」。

  ——來吧,心葉,今天的題目是「西瓜」、「新幹線」和「瓦斯桶」。限時五十分鐘,要寫個甜蜜蜜的故事喔!好,開始!

  ——嗚,這個故事太辣了啦,心葉!

  ——我才不是妖怪,我只是個普通的「文學少女」啦!

  那個隨性所致、樂觀天真,還會啪嗒啪嗒吃起紙張,毫無常識的學姐——動不動就使喚別人,還逼迫我幫她寫點心——我明明就不想再寫什麼小說,卻每天逼我寫三題故事,然後一邊嚷嚷著好酸好苦,還是一點都不剩地吃光。
  明明那麼任性妄為,卻不時流露出擔心我的表情,還會對我說些溫暖又柔和的話語。
  就像芥川只有無法對母親說謊,我也只有無法對遠子學姐說謊。
  因為,遠子學姐一直看著脆弱又可悲的我。
  我的膽小、愚昧,遠子學姐全看在眼裏。
  所以我無法對遠子學姐說謊。
  但是,她卻問我「沒有遇見過她比較好嗎」這麼狡猾的問題。
  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狡猾!太狡猾了!
  遠子學姐真是狡猾!
  「嗚……這種問題太狡猾了。根本是明知故問……太狡猾了……」
  我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哽咽地反復說著「太狡猾了、太狡猾了」。遠子學姐走過來,伸出白皙的雙手貼在我的臉上,帶來一陣柔軟的觸感。
  我放鬆下來,低頭不停垂淚。遠子學姐則是以溫和清澈的聲音,輕輕念起話劇的臺詞。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獲得勝利。你的誠實、對事情的認真,在你身上到處可見。寂寞時,我將追隨你左右,請堅強地走在自信的道路上,你的路途還很遙遠,現在,你只是還沒找到你的伯樂罷了。但是,現在你還是必須負起自己的使命。」
  我斷斷續續地說:「這些……又不是杉子真正說過的話,只不過是野島的妄想吧!」
  「是啊,可是我並不是心葉的妄想。」
  遠子學姐的手離開我的臉頰,抓起我的手,按在她的心臟上。
  「我就真實地站在這裏。」
  那知性的眼眸筆直凝視著我。
  遠子學姐的心臟,在制服上衣和衫衣中持續跳動著。一陣陣律動從我的掌心傳來。
  遠子學姐的胸口又平又薄,但是很溫暖,我在遠子學姐胸前的肌膚強烈感受到她的存在。
  撲通……撲通……
  淚水止不住了。
  喉嚨、胸口仿佛快要迸裂,就像漏水的水頭,滾燙的淚水不停流出。
  我從掌心感覺遠子學姐的心跳時,也發覺到一件事。
  經過美羽的事之後,我原本抱定主意,再也不要跟人牽連太深,但我其實已經跟遠子學姐建立了深刻的關係。
  我也發覺,只要像這樣在遠子學姐面前哭泣,吐露真心,感覺遠子學姐手上的溫暖,我就能夠再次站起來。
  沒有遇見遠子學姐比較好這個想法,是絕不存在的。
  「好了,不要再哭了。我借你手帕吧!」
  遠子學姐放開我的手,掏出一條水藍色的手帕。我接過手帕按在臉上說:「……這條手帕是我借給遠子學姐的。」
  「咦!」
  「……大概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是、是嗎?我不太記得了……」
  遠子學姐扭扭捏捏,很不好意思地說。
  「把臉擦乾淨後,一起上學吧?」
  「好。」

  我先在校內的洗手台把臉洗乾淨,才走進教室。
  教室已經在昨天改裝成泡沫紅茶店了,裏面擺著椅子,還有併起課桌做成的大桌子。同學們提供的漫畫也都排上書架,展示用的動畫人物圖片也掛上牆壁了。
  「芥川來了嗎?」
  我問著同學,然後得到「他正在弓箭社晨練」的回答。
  我去了射箭場,看見換上箭裝的芥川獨自對著箭靶練習。
  他持弓拉弦,伸直腰杆,用嚴肅僵硬的表情凝視靶心,射出箭矢。
  箭從靶旁掠過,插在豎於靶後的榻榻米。芥川看著那支箭,皺起眉頭。
  「芥川。」我一叫他,他就驚訝地轉頭。
  「井上……」
  「昨天真是對不起。我也一直在煩惱某件事,所乙太過焦慮,才會想要逃走。但是,我已經不再逃避了。所以你也願意跟我一起演出話劇嗎?我們一起站上舞臺,面對自己害怕的事物吧!」
  芥川的表情越來越驚訝,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也抬起臉來,筆直地回望著他。
  無畏地、堂堂正正地,面帶微笑地望著他。
  芥川眼中浮現的驚訝神色,也逐漸變成積極的決心。
  「好的。」他點點頭,露出一絲微笑。
  這一瞬間我仿佛感到,我們之間的爽朗氣氛,與早晨清新的空氣一起流進體內。

  換回制服的芥川回到教室後,似乎變得比較開朗了。
  他不是還有問題沒解決嗎?
  這時,跟琴吹同學交情一向不錯的小森朝我走來。
  「啊,井上同學,大事不妙了!七瀨剛剛暈倒,被送到保健室去了!說是得了感冒!現在發燒得好嚴重耶!」
  「什麼!琴吹同學?」

  我跟芥川一起沖進保健室,看見琴吹同學滿臉通紅地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喘息。
  「對……對不起,井上。我……」她哭喪著臉看著我。
  「……我會上臺演出的。」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那種拼命逞強的模樣,讓我的心都痛起來了。
  「別硬撐了,你還是聯絡家人,早點回去休息比較好吧!」
  「可是,這樣就會給大家添麻煩。」
  「這又不是琴吹同學的錯。琴吹同學會感冒,都是我害的。」
  沒錯,琴吹同學會感冒都是因為長時間站在雨中,所以我覺得自己應該負責。
  「沒問題的。話劇的事就交給我們吧!」
  我以百分之百的真誠笑臉這麼說著,琴吹同學的眼眶又濕潤了。
  「……嗯!」

  「咦!小七瀨發燒暈倒了?」在班級的咖喱屋裏女僕打扮,擔任女服務生的遠子學姐眼睛圓睜地大喊。
  「遠子學姐,你可以代替琴吹同學飾演杉子吧?如果是遠子學姐,一定早就把全部的臺詞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吧?」
  「那野島的角色怎麼辦?」
  「就讓我來演吧!」
  我立刻回答後,遠子學姐先是訝異地看著我,然後立刻笑著點點頭。
  「我知道了。」
  芥川也問道:「井上若是去演野島,那早川要叫誰演?」
  「反正早川的臺詞很少,我們視情況用即興演出帶過就好了。」
  「是啊,就這麼辦吧!距離演出沒多少時間了,得儘快跟千愛說一聲才行。」
  此時抱著素描本的麻貴學姐出現了。
  「哈囉!遠子,我來欣賞你穿女僕裝的模樣了。真不愧是貨真價實的美少女,不管穿什麼都很合適。」
  「啊,你來這裏幹嘛啦!我不是跟你說我下午才開始值班嗎?」
  「那種三流謊言怎麼可能騙過我呢?來吧,別再掙扎了,讓我畫你的素描吧!」
  遠子學姐脫下圍裙,硬塞給麻貴學姐。
  「我們發生了緊急狀況,現在非走不可。」
  「啊,遠子同學!輪班的時間還沒到啊……」
  跟遠子學姐同班的其他女服務生慌忙地想要阻止她。遠子學姐卻指著麻貴學姐說:「讓這個人來代班,儘管使喚她吧!」
  「呃,咦!遠子同學!」
  我們在校園裏的攤位找到穿著短袖外套,正在賣章魚燒的竹田同學,談過變更表演方式,換好戲服沖進體育館時,已經是演出前五分鐘了。
  我和竹田同學站在舞臺一角,一邊喘息一邊調整呼吸。
  站在舞臺另一端的遠子學姐和芥川,應該也準備好了吧!
  「總算趕上了。」
  「呃,是啊!」
  「心葉學長今天沒有丟下話劇真是太好了。因為,是心葉學長叫我『活下去』的。」
  我悄悄望向竹田同學,她臉上並沒有笑容。她的表情,還有細微的聲音,同樣顯得平靜淡然。
  「我跟竹田同學一樣,我一直戴著面具,避免跟任何人產生太深的關聯。但是,我總覺得如果可以成功演完這出話劇,就有辦法跨越自己的障礙。不只是我,芥川也……」
  「那麼,就讓我見識見識吧!這麼一來,或許我也能擁有希望。」
  舞臺就像黑夜一般黑暗,完全看不見對面的情況。
  現在芥川在想什麼?
  我想跟他一起跨越障礙。
  我在心中深深期盼。
  期盼願望可以成真。
  開幕鈴聲響起,我們同時走向昏暗的舞臺。
  在月光般的聚光燈下,我由右而左、芥川由左而右,緩緩走到緊密蓋住的布幕前。
  「這是我和好朋友大宮,以及我所愛女性的故事。」我的聲音經由別在衣領上的麥克風,靜靜地流洩到體育館中。
  然後,芥川低沉穩重的聲音也……
  「這是我和好朋友野島,以及他所愛的女性的故事。」
  布幕慢慢升起,舞臺中央亮起第三個聚光燈,照亮了遠子學姐纖細的背影。
  她的烏黑長髮披散到腰間,後腦綁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身穿豔麗櫻花色的振袖與胭脂色的褲裙。
  「我第一次見到杉子,是在帝國劇院二樓的正面走廊。」
  我們不是職業演員,演得不好也情有可原。我只是在腦中想像野島這個人物,試著把他的心情和自己的心情重疊,努力把臺詞念得響亮清晰。
  芥川現在的聲音也很平穩。
  遠子學姐搖曳著長髮轉過身來,爆滿的觀眾席上揚起一陣驚歎。
  那是因為解開髮辮的遠子學姐太美麗了,她怎麼看都像個無懈可擊的美少女,全身還散發出古早淳樸時代的文學少女氣質,仿佛一朵報春的堇花。
  「仲田先生在做什麼?」
  「哥哥正在練習插花。」
  遠子學姐飾演野島時,情緒總是很亢奮,換成飾演杉子卻能抑制得恰到好處。她念起臺詞的聲音,還有對野島低頭行禮的婉約動作,實在顯得清純而楚楚動人。
  野島以愛慕的心情目送杉子優雅離去。
  啊,她就像大自然裏綻放得最美的一朵花。
  既溫柔又嬌貴,仿佛夢一般的存在。
  「何等高貴的女孩啊!我會成為有資格當她丈夫的男人。神啊!在那之前請別讓她嫁給別人!」
  這種虔誠祈禱的心情,我也曾經體會過。
  只要看著喜歡的人,就會感到幸福喜悅。一旦愛上那個人,就會毫不厭倦地幻想各種美妙的情節,愚蠢的單方面愛慕對方。
  我對美羽的情感,逐漸重疊上野島對杉子的情感。
  看在旁人眼中,或許只覺得這是愚昧的妄想,是一廂情願的過分幻想吧?
  或許我從來不曾理解美羽的心思。
  但是,喜歡她的這種心情,是絕對假不了的。
  我握著球拍,和杉子隔著乒乓球桌對打。
  野島愛慕對象的嘴唇浮現愉快的微笑,每當她揮動球拍,那長長的袖子就像蝴蝶翅膀一樣翩翩飛舞。
  如果此時此刻能永遠停留就好了,野島一定也這麼想吧?

  「世上怎會有如此純潔、如此窩心、如此可愛的女孩呢?神讓她出現在我面前,如果最後卻不讓我得到她就太殘酷了。」

  「這種喜悅究竟來自何處?難道是憑空而來?若是憑空而來,應該不會如此深刻。」

  「我無法不去愛她,無法想像失去她、拒絕她。神啊!請憐憫我吧!賜給我們兩人幸福吧!」

  雖然野島如此深愛杉子,杉子愛的卻是他的好朋友大宮。
  大宮不斷意識到杉子對自己的好感,所以他故意對杉子表現得很冷漠。很諷刺地,這種態度卻使杉子的心越來越靠向大宮。

  「我來代替野島上場吧!」

  大宮走到球桌前,面對杉子。芥川演起對杉子毫不留情發動攻勢的大宮,表情十分刻板嚴肅,清楚而沉痛地表達出大宮內心的糾葛。
  芥川能夠展現這種演技,想必也是深受自身的糾葛所苦吧!
  自從六年前的事件後,芥川立誓變得更誠實、更睿智。
  升上高中以後,當五十嵐學長要求他幫忙介紹更科同學,還有更科同學想跟五十嵐學長分手而找他商量的時候,他必定經過一番天人交戰。
  在他清楚感受到更科同學的愛慕時,一定也著實品嘗了無法接受對方心意的苦楚,還有對五十嵐學長的強烈罪惡感,因而受盡煎熬。
  他用平靜的表情隱藏這種痛苦整整一年,不曾對誰吐露半點怨言,只會寫信給一直躺在醫院裏的母親,藉以紓解心情。
  他這種笨拙,這種不容轉圜的誠實,我實在不願予以否定。
  無論他的做法再愚蠢、再不正確,我也不願否定。
  因為芥川是想盡辦法,才選擇了這條道路。
  劇情漸漸邁向高潮。
  大宮為了斬斷自己對杉子的情絲,毅然決定留學海外。
  「我會祈禱你得到幸福的。」
  他帶著沉靜的微笑,對前來送行的野島這麼說。
  站在一旁的杉子,則是以泫然欲泣的眼神望著大宮。

  心情逐漸重疊了……
  野島、大宮,以及杉子……
  當我看著這個故事,仿佛可以從劇中人物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翻著書頁時,自己好像也跟著他們一起開心、歡笑、悲傷、苦惱、呐喊、流淚。

  野島對杉子求婚,而杉子拒絕了。
  野島把大宮從國外寄來的貝多芬面具戴在臉上,癱坐在舞臺中央。我以野島的心情低聲啜泣。
  真正陷入熱戀的人,是絕不能接受失戀的。
  所有希望在一瞬間被擊得粉碎,整個世界籠罩著黑暗,心臟像被切成碎片一般痛苦難耐,不知該怎麼活下去。
  神啊!為什麼要把唯一重要的事物從我身上奪走?
  美羽,我至今仍然無法忘記你。每當想起你,我就無法呼吸、心痛欲裂。為何你要拒絕我,離我而去呢?
  臺上轉為黑暗,大宮神情淒苦地站在舞臺右方。柔和的燈光照在他頭上。
  「最敬愛的朋友,我是來向你請罪的。你只要看了某同人雜誌刊登的小說就會明白。那是我的自白,請你懲罰我們吧!」
  一盞聚光燈從蹲踞舞臺中央的我的頭頂打落。我焦急翻著手制道具雜誌,低頭閱讀。
  杉子出現在舞臺左側,以思慕的神情遙望著站在右側的大宮。
  接著,在柔和的燈光下,大宮和杉子交互讀出刊登在同人雜誌上的信件內容。

  「大宮先生們,請不要生氣。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寫這封信的。」

  遠子學姐清澈悲切的語氣,述說著杉子對大宮的思慕。
  相反地,大宮卻堅定地拒絕,杉子,還要求她試著接受好友野島。

  「你還沒真正瞭解野島的優點。我希望你能看到野島的心靈深處。」

  「大宮先生,請將我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把我當成一個獨立的女性來看待。忘了野島先生吧!我就是我!」

  「你一直把我理想化了。假如你和我在一起,那也絕非你的幸福。」

  「我覺得您在說謊,真的在說謊!」

  你來我往的臺詞充滿緊張感。
  遠子學姐的聲音包含無比的熱情,她被聚光燈照亮的臉頰泛起紅暈,眼神熱切地濕潤了。
  相較之下,芥川的表情卻變得越來越陰沉僵硬。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信才好,我迷惘了。我很想和野島談談,可是沒有勇氣。這對野島太殘忍了。」
  每說一句臺詞,芥川的眉頭就痛苦地糾結在一起。他握緊的拳頭不停顫抖。
  芥川的心痛、苦楚,也刺進了我的胸口。
  他規範自己非得誠實不可,因此對決斷感到畏懼。
  過去發生的事,將芥川的心層層捆綁,牢牢束縛。
  請你千萬不能認輸!斬斷那道束縛吧!
  你沒有錯!
  你是誠實的!
  所以,請你繼續向前邁進吧!

  「我在考慮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還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臺詞中斷了。
  芥川表情扭曲,愕然地睜大眼睛,仿佛受到巨大衝擊似地望著觀眾席。
  觀眾席從前面數來第三排的正中央,坐的是喉嚨上紮著繃帶的更科繭裏。
  我也驚愕地吸了一口氣。
  更科同學神情悲切地仰望芥川。
  芥川微微張開的嘴唇顫抖著,全身僵硬。然後他緊閉雙眼,雙手抱頭,呼吸也變得急促。
  那個模樣簡直就跟我發作起來的我一模一樣。
  整間體育館靜得出奇。
  芥川原本就一直說不出大宮的這句臺詞,更雪上加霜的是更科同學還出現在他面前。在這種情況下,他更不可能說得出來了。
  即使我想要衝過去,在舞臺上也無計可施。正當我心急如焚時,一道清澈的聲音傳來。

  「大宮先生,請聽我說一個故事好嗎?」

  是杉子……
  不,遠子學姐走到舞臺正中央。
  你又想要幹嘛啊!遠子學姐!
  因為這是無從預料的行動,燈光延遲片刻才追上遠子學姐。
  「這個故事包含了您至今藉以決斷事情的重要『真實』。請您不要捂上耳朵,務必仔細聆聽。」
  炫目的光輝中,遠子學姐搖曳著烏黑的長髮,眼神閃閃發亮地開始訴說:「主角是一位禮儀端正,允文允武的優秀少年。
  另外還有兩個角色,都是少年的同學。其中一位跟少年類似,是個認真乖巧的長髮少女,另一位則是不善交際,眼神冷漠的短髮少女。
  兩位少女都同樣愛慕著這位少年。」
  芥川猛然抬頭,驚訝地看著遠子學姐。
  更科同學也睜大眼睛,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觀眾或許以為這也是演出的一部分吧?雖然有人露出訝異的表情,不過大部分的觀眾還是被遠子學姐的聲音和動作吸引,認真地觀賞舞臺表演。
  站在舞臺角落的我,也緊張地看著遠子學姐。
  這位「文學少女」打算怎麼解讀芥川那段充滿辛酸悲歎的故事?
  遠子學姐能夠引出芥川的臺詞嗎?
  「第二學期開始後,少年和長髮少女換到鄰近的座位,兩人因此成為朋友。長髮少女和父母感情不睦,時常為此感到苦惱。少年會認真傾聽她的煩惱,還為了鼓勵她,把自己姐姐的舊書送給她。
  而短髮少女總是站在遠處,不甘心地看著這兩人。所以少年誤會了,以為短髮少女討厭自己。
  其實短髮少女也很喜歡這位少年,只是當她看見長髮少女和少年在一起,就像一對郎才女貌的優等生情侶時,無法坦率面對自己的心情。」
  觀眾都豎耳傾聽著似乎跟劇本主線毫無關聯的故事。
  體育館中就像夜晚的森林一樣沉靜,只有遠子學姐清澈的聲音緩緩流動。
  「短髮少女很想要一樣東西,那就是兔子娃娃。據說把這兔子娃娃當成戀愛護身符帶在身邊,就可以跟喜歡的物件兩情相悅。短髮少女或許是在販賣兔子娃娃的商店前,央求母親買下吧?就這樣,她終於得到了兔子娃娃。
  如此一來,少年或許會注意到自己吧?短髮少女忍不住感到喜悅。但是,長髮少女也有一模一樣的兔子娃娃。
  而且,那是少年送給她的禮物。
  短髮少女又傷心又生氣,因此懷著憤恨的把長髮少女推下池塘。」
  很明顯地,故事主角就是芥川,而長髮少女是鹿又同學,短髮少女則是更科同學。
  故事說到一半,更科同學的雙手在膝上緊緊握起,難受地低著頭。
  遠子學姐繼續說:「但是,少年心中掛念的並不是跟他交往密切的長髮少女,而是那位短髮少女。」
  「!」
  更科同學驚訝地抬起頭。
  我也為之愕然。
  少年喜歡短髮少女?這不就等於芥川在國小時喜歡的是更科同學嗎?
  芥川訝異地望著遠子學姐,我也無法判斷那到底是肯定還是否定的表情。
  遠子學姐微笑著說:「您不相信嗎?大宮先生?您想取笑我的故事只不過是『文學少女』的妄想嗎?我所說的故事,並非毫無根據。
  重點就是那只兔子娃娃。
  少年向其他朋友說過,那只兔子娃娃是生日禮物,因為他不好意思自己走進女孩聚集的商店,才找長髮少女一起去選購。
  光是聽到這裏,或許您會認為少年是要將兔子娃娃送給長髮少女當生日禮物吧?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遠子學姐凜然望向觀眾席,斷言說道。體育館裏越來越安靜,所有觀眾都吞著口水等待遠子學姐繼續說下去。
  更科同學則是僵硬得像石塊一樣。
  「我先在此透露一點提示吧!長髮少女的名字叫做『笑』,她父親說過,會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她出生時『山巒笑了』。
  大宮先生,如果您對俳句有些許心得,應該明白『山巒笑』是指怎樣的景象吧?沒錯,『山巒笑』就是形容草木新生,山巒開始變得青綠的春天景象。也就是說,長髮少女是在春天出生的。長髮少女和少年變得親近是在暑假過後,少年把兔子娃娃送給她則是在秋季結束時,離她的生日還很久。
  但是,少年為何對朋友說『那只兔子娃娃是生日禮物』呢?
  少年說謊了嗎?
  不是的,您應該會想到,那只兔子娃娃原本是要送給其他人當生日禮物吧?少年因為不好意思自己去那間店,才請長髮少女跟他一起去選購『某人』的生日禮物。
  事實上,短髮少女的生日就在秋天,而她一直很想要那只兔子娃娃。」
  凝視著舞臺的更科同學受到強烈震撼。
  這點芥川也是一樣。
  身著振袖和褲裙的遠子學姐以輕快的口吻侃侃而談。
  原本沉重苦澀的故事,因此染上了溫柔淡雅的色彩。
  「您知道嗎,大宮先生?即使您對待我始終冷淡,我卻因此更加仰慕您。每當我受您忽視,感到悲傷時,對您卻也越來越傾心。
  這位少年或許也跟我一樣吧?或許他也在不知不覺間,對那位只能遠觀而無法接近的少女動了心吧?
  因此,當他偶然看見少女顯露出少有的溫柔和脆弱,一定也忍不住愛上她了吧?這就是我的想像。」
  我回憶起,在某個黃昏的通學路上,芥川對我說過的話。

  ——如果見到女生出人意料的一面,我就會忍不住在意起她。譬如平常看來盛氣淩人的女生,卻在無意間見到她躲起來哭泣的模樣。

  芥川或許是曾經看過更科同學這種模樣,因而受到她的吸引吧!
  面露驚色看著遠子學姐的芥川,輕輕垂下視線,露出悲切的神色。或許是因為想起了更科同學吧!
  遠子學姐的口氣也滲入了淡淡的哀傷。
  「兔子娃娃是要送給短髮少女的生日禮物,但是,因為短髮少女已經有相同的東西了,少年當然沒辦法再送出這樣東西給她吧?後來,變得毫無用武之地的兔子娃娃就被轉送給長髮少女。說不定,是長髮少女自己要求說『那乾脆送給我吧『。不,說不定長髮少女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短髮少女擁有一隻兔子娃娃了……
  因為,對長髮少女來說,短髮少女就是情敵。
  所以,她或許也對短髮少女炫耀過成為自己囊中物的兔子娃娃,聲稱那是少年贈送的吧!雖然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只是我的『想像』——但是女人不管年紀多小也還是女人,會做出這種事情也很合理。」
  遠子學姐垂下眉梢,表情悲傷地繼續說:「長髮少女後來轉學了,臨走前她去見了短髮少女,請對方幫忙送還少年贈送的舊書和兔子娃娃,還向短髮少女道歉。
  為何長髮少女不直接把東西還給少年?為何要特地交給短髮少女?從這一點也可以推測出,長髮少女早就知道少年喜歡的是誰,因此把兔子娃娃據為己有這件事讓她感到相當愧疚吧!」
  不知何時,更科同學望著遠子學姐的表情已經轉為哀傷。
  六年前,還是小學生的更科同學切斷了兔子娃娃的頭、割下《橘子》,送給芥川。
  但是這不能怪她,因為她也同樣受盡痛苦與折磨。
  遠子學姐的袖子輕輕飄動,她再次轉向芥川。
  「大宮先生,或許您會覺得疑惑,不知剛才那個故事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不過,他們的故事中卻隱藏著能讓您以自己的力量開創嶄新未來的重要『真實』。
  大宮先生,您害怕接受我。
  您也害怕未來可能變得天翻地覆。
  您更打從心底畏懼,自己的決定會不會破壞一切,讓整個世界陷入失控吧!
  沒錯,就像那位少年雖然想要誠實,最後卻傷害了兩位少女,您也畏懼著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愚昧,而挑了『錯誤的』選項吧!
  可是,大宮先生!他們雖然彼此傷害而分離,但是沒有人說他們的未來就非得過得淒慘痛苦啊!說不定他們還能開創出一片光明的未來呢!」
  芥川的臉上顯現出衝擊。
  這位「文學少女」筆直地看著他,以強而有力的語調說:「闔上書本,故事就會因此終結嗎?不是的!這種閱讀方式太膚淺了。所有的故事,都會在我們的想像之中無限延伸,而那些角色們也會繼續活下去。
  我們可以把結束的故事想像得充滿光明和希望,也可以把它想像得黑暗而絕望。所以,身為『文學少女』的我,也可以為他們想像出一個嶄新美好的未來!
  轉學之後的長髮少女,在新的環境裏跨越悲傷,和父母獲得和解,她一定可以藉這脫胎換骨的心情重新振作!
  而短髮少女雖然又遭遇了難過的事,失去重要的人,也傷害了自己。但是,那一定只是因為未來的成功而提前受到考驗。將來她必定會體驗到種種想像不到的幸福!她將會愉快地度過每一天,努力變得樂觀積極,得到眾人的愛,也可以發自心底愛那些人吧!」
  仿佛從雲層縫隙投下的一線光芒,遠子學姐以堅決而溫柔的聲音凜然喊出:「大宮先生!我們同樣被各式各樣的事情束縛著。被家人、朋友、情人,被憤怒、喜悅、哀傷所束縛!
  您或許會想,這些對人來說都是必須的,若是切斷了這些事物就無法繼續生存。但是,人就是切斷了母親和自己的聯繫,才能誕生在這個世上。如果不試著斬斷過去,就無法邁向未來。
  有時必須破壞原有的一切、受盡傷害,才有辦法瞭解某些事、見到某些風景、體會到某些心情。
  我之前說的故事,除了敍述人們的愚昧和悲哀,也是一個『重生的故事』,更是『開拓的故事』!這個故事真正要述說的,是要鼓勵人們開拓美好的未來啊!而且,我們之間的這個故事也是!」
  遠子學姐雙頰泛紅,眼中像是有無數星辰閃爍。
  她的聲音充滿了澄淨的希望。
  遠子學姐敍述的未來風貌,芥川一直用驚訝的表情聆聽。而坐在觀眾席上的更科同學,已經全身顫抖地開始啜泣了。
  「您知道在白樺派某位知名文人的小說中,寫過一位了不起的真理先生嗎?窮究著真與美的他曾經這麼說過:『如果不去親自體驗,就無法理解真正的人生!當無法忍耐的時候,就盡情地哭吧!光是忍耐,並不能讓我們獲得重生的力量。人生就是因為有無法忍耐的事,所以人們才能獲得重生!』
  把真理先生呈現在世人面前的這位文人,也寫不少故事來歌頌人類擁有的堅強和善良。他相信人類、深愛人類,不斷以毫無贅飾的率真詞語描寫著重生的故事!
  當然他有時也會不相信他人,甚至不相信自己,有時也會感到痛苦挫折而駐足不前。不管是誰,只要是人就會碰到煩惱痛苦,不可能有人毫無煩惱,也不可能有人不曾傷心難過。在這個世上,不會有人不曾遭受過任何失敗!
  因為,只要是人,大家都是愚者!
  我和您,還有所有故事中的人物,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們,每個人都有各自愚昧的部分。
  如果人不愚昧,就不會有藝術和文學了!沒錯,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愚者!
     學校和社會都是由愚者聚集而成。您應該要有這種理解啊!」
  芥川眼中的陰影漸漸消失,仿佛漫漫長夜退去,從惡夢中緩緩醒來。
  他原本僵硬的表情變得柔和,浮現出所有苦痛被洗刷一空的清爽神情。
  遠子學姐至此已經用上全身力量在說話了。
  聚光燈的光線,在昏暗的舞臺上把遠子學姐的身影照得鮮明耀眼。
  她烏黑亮麗的長髮、汗水沾濕的額頭、臉頰和頸項,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樣閃閃發光。櫻花色的嘴唇沒有片刻停止,源源不絕地吐出強韌的字句。
  「請不要再憂心不能變得更明智了!也不要再用層層枷鎖束縛自己了!
  請試著想像未來有多麼光輝燦爛、多麼值得稱慶吧!有時或許會因過度的想像而招致失敗,或是會有悲慘或令人羞恥的想像,因為錯誤的想像而傷害別人當然是錯的。但是即使犯錯,即使跌倒,只要再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就好了!
  當您覺得痛苦難耐,只要想著那是因為未來的成功而提前受到磨難就好,也別因此頹靡喪志。既然我們都是愚昧的,那我們就永遠當個心系崇高理想的愚者,當個無畏失敗勇於前進的愚者吧!
  就算愚昧也好,您只要依照您的方式、您的聲音、您的言語、您的想法、您的真實來行動就好!請讓您自己的心來決定您的道路吧!」
  我的腦海浮現出染上溫暖暮色的天空。
  晴朗的、柔和的橙色天空……
  色彩鮮豔的橘子,一顆,兩顆,被拋上半空。
  遠子學姐白皙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拋起橘子。
  三顆,四顆,五顆。
  一邊帶著充滿朝氣的笑容、溫柔的眼神、搖曳的長辮子,以及清澈的笑聲……
  累積在我心中的鬱悶,全都溶化在那酸甜的香氣裏。
  芥川抿緊嘴唇,眼中浮現出堅決的光芒。
  「我還是把信寄出了。野島啊,請原諒我!」
  這句話說得雖然低沉,卻十分清晰。
  這是芥川對過去的訣別。
  我明白,更科同學也明白。
  更科同學已經不再顫抖。她的臉上雖然淚痕未幹,但她依然仰起臉龐,祈禱般地望著舞臺。
  芥川挺拔站著,朝遠子學姐伸出右手,以燃燒著熱情的眼神叫喊:「我所愛的天使啊!隨著武子一同到巴黎來吧!把你從嬰兒時代開始的所有照片都給我吧!我即使失去全世界,也不願意失去你。但是,如果能和你一起獲得全世界,我會開心得高呼萬歲!」
  遠子學姐牽動嘴唇,迷人的微笑在她臉上擴散開來。
  她一頭烏黑長髮像羽翼般展開,朝芥川奔去。
  聚光燈追著遠子學姐。
  然後,照著芥川的燈光,跟照著遠子學姐的燈光兩兩重疊,合而為一。遠子學姐帶著喜不自勝的表情敞開雙手,熱情地飛奔到芥川的懷裏擁有他。
  「謝謝您,謝謝!大宮先生!謝謝!」
  其實杉子在這時應該帶著微笑慢慢走向大宮,而大宮也要走向杉子,然後杉子把手放在大宮的掌心,兩人相視微笑才對。
  但是,遠子學姐真的太高興了。
  芥川被猛然抱住時還有點吃驚,但是很快就恢復成開朗的表情,他也輕輕地摟住遠子學姐。
  就整體演出來說,這是無可挑剔的精彩場景,角色的演技也完美無缺。但是老實說,當我看著這一幕時真的有點嫉妒。
  遠子學姐也未免太亢奮了吧!
  我會感覺心亂如麻,既懊惱又悲傷,或許是因為太投入野島這個角色了吧?
  舞臺轉為陰暗,幸福的情侶消失在黑暗中。
  我坐在舞臺中央,愕然低頭望著那本同人雜誌,聚光燈打出我孤單的身影。
  大宮以友情換取了最愛的女性,然而野島卻同時失去了好友和最愛的女性。這是多麼難以承受的痛苦和絕望啊!
  但是,就像遠子學姐所說的,如果不試著斬斷過去,就無法邁向未來。
  有時必須破壞原有的一切、受盡傷害,才有辦法瞭解某些事、見到某些風景、體會到某些心情。
  現在的我也想要相信這句話。
  我想要相信,在黑暗的盡頭一定可以開創嶄新的世界。
  我也想要相信,有些交情就算失之交臂、互相仇視、彼此傷害、背道而馳,仍然可以再度握手言和。
  所以,我不再害怕下決定了。
  我撕裂同人雜誌,站起身來,把大宮贈送的面具摔在舞臺上。
  石膏面具發出碎裂聲,白色的碎片四處飛散。
  我對著觀眾席大叫,就像要盡數擺脫過去的束縛與枷鎖。
  「我會獨自承受一切,孤獨寂寞將為我帶來新生。也許有一天,我會在山上和你們握手,但是在那之前,先讓我們分道揚鑣吧!」
  我兩腿發軟,再次跪倒在舞臺上。
  慢慢轉暗的燈光中,我頹喪抱頭,低聲囁嚅說:「我終於耐得住寂寞了。今後我更必須獨自忍受。神啊!請説明我!」
  是的,將來我恐怕還是必須躲在床上獨自哭泣吧!
  恐怕還是會感到後悔和絕望吧!
  也一定會有「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痛苦」的想法吧!
  然而,哭泣過後,還是要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真正的故事才會因此展開。
  跪在黑暗中的我,聽見了幾乎撼動體育館的熱烈鼓掌和歡呼。

終章   朋友

      演出結束後,更科同學來到演員休息室。她的眼睛還紅通通的,但是整個人卻顯得煥然一新。
  「我讓你添了很多麻煩,真是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找你了……我一直很怕獨處,因為我的父母總是在吵架,我從小到大的生日都是自己度過,所以我才會希望有個人可以陪我過生日。但是,我現在已經可以承受了。看過你們的話劇之後,我是這麼想的。」
  「我才想跟你道歉。」
  芥川對更科同學深深鞠躬。
  更科同學和芥川……果然還是顯得很落寞。
  「不好意思,我有東西要給你們兩人看。」
  遠子學姐開朗地說著,然後拿出一本國中校刊。
  「我本來想在演出前就讓芥川看的,可是小七瀨突然暈倒,我一時手忙腳亂,所以沒時間拿給你。請看夾著書簽的地方。」
  芥川訝異地接過校刊,翻開夾著淡紫色書簽那一頁。
  我們也圍在旁邊一起看。
  然後,手寫的標題和名字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裏。

  ——「采橘記」 二年一班 鹿又笑

  「這篇難道是鹿又同學的作文?」
  遠子學姐笑而不答。
  芥川和更科同學都迫不及待地讀下去。

  「上星期日,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去附近的果園采橘子。」

  由這句話開始的作文,描寫著一家大小和樂融融的采橘光景。而且還提到了另一件事。

  「我跟父母一起吃著橘子的時候,就想起芥川之介的短篇小說《橘子》。以前我曾經跟朋友一起讀這篇故事,當我剛轉學,覺得很寂寞時,常常讀這篇故事來鼓勵自己。這是我最喜歡、最珍惜的故事。」

  讀著這篇作文的芥川和更科同學,臉上都浮現出混雜著悲傷的笑容。
  遠子學姐溫柔地說:「我在舞臺上述說的未來,其實也摻雜了一些『真實』喔!」
  跟父母感情不睦,不得不割破課本來舒解心中鬱悶的鹿又同學,在新環境裏跟父母改善了關係,過著平靜安穩的生活。
  鹿又同學已經脫離不幸,也不再憎恨別人了。過去的事,都被她當成溫馨的回憶收藏在心裏。
  芥川和更科同學知道這些事之後,心情一定會變得開朗安詳吧!
  沒錯,就像看見飛舞在黃昏天空的橘子……
  他們兩人都流露出釋然的表情。
  更科同學喃喃說道:「我一直很討厭芥川之介的《橘子》。但是,我會試著再讀讀看。因為我感覺現在的我,一定可以用全新的心情去讀……」
  更科同學正要離去,就被芥川叫住。
  「『小西』,那個兔子吊飾的確是打算送你當生日禮物,所以才請鹿又幫我挑的。那些劍術也是『真實』的。當我經過你家,看到你獨自在院子裏哭泣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
  芥川說的並不是『更科』,而是『小西』。
  我在醫院問芥川是不是喜歡更科同學的時候,芥川確實流露哀傷的目光說「我是喜歡過她」。
  那是毫無隱瞞的真實。不只是因為罪惡感,而是因為對方是自己小時候喜歡過的女孩,所以芥川才無法丟下更科同學不管吧!
  更科同學眼眶濕潤地微笑著。
  「謝謝你。再見了,一詩。」
  更科同學前腳剛走,麻貴學姐就踏進教室。
  「大家辛苦啦!你們的話劇真是太棒了!遠子!看在你們演出如此感人的份上,叫我穿著女僕裝在咖喱屋當女侍的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女侍!你真的做了嗎?還穿著女僕裝?」
  我忍不住大叫,麻貴學姐則是豪氣幹雲地回答:「我哪次拒絕過遠子的請求啦?對了對了,遠子,你寄宿家庭的浪蕩子也來參觀咖喱屋了喔!」
  「你是說流人嗎?」
  「是啊,身邊還跟著一大群女孩。那位少爺可真是一點都沒變。我要去幫他點餐時,他竟然說『我看到全世界最恐怖的東西了』,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來,所以我就踢了他坐的椅子腳,讓他跌了個四腳朝天。」
  她說完之後就嫣然一笑。
  我一想到這位學姐穿著女僕打扮,說出「歡迎光臨」的模樣,就對流人的發言感到深切的認同。不過這種想法如果說出口,就不定也會當場被她踹翻吧!
  「謝謝你,麻貴。不管是話劇還是其他的事……有麻貴在真是太好了。」
  平常視麻貴學姐如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的遠子學姐,很難得地坦率道謝。
  看來那本校刊很可能也是麻貴學姐藉由某種管道獲得,再交給遠子學姐的吧!
  但是,這次的「報酬」會是什麼呢?
  麻貴學姐眼睛閃閃發光,似乎很滿足。
  「我的愛終於傳達到你心裏了嗎?那我如果現在拜託你,你願意脫嗎?」
  「我才不脫!」
  遠子學姐紅著臉大叫,麻貴學姐就笑嘻嘻地說:「真可惜。算了,也好啦!反正我也拿到『報酬』了。」
  遠子學姐啞口無言。
  麻貴學姐向我貼近,輕聲地說:「等一下音樂廳要舉行管弦樂社的演奏會,心葉一定要來喔!有很精彩的東西要讓你看看。」
  「啊!你在胡說些什麼啦!」
  麻貴學姐朝著焦急揮舞和服袖子的遠子學姐拋去一個充滿愛意的秋波,然後就走了。
  「唔?精彩的東西,會是什麼呢?」在後面聽見我們對話的竹田同學歪著頭問。
  「無、無所謂啦,千愛,不要在意這種事了!心葉也是,絕對不可以去看管弦樂社的演奏會喔!」

  後來,我匆忙換下戲服,跟必須回自己班級的竹田同學和芥川道別,就跑向舉行演奏會的音樂廳。
  同樣換回制服,拖著兩條紛亂辮子的遠子學姐也追在我身後。
  「你真的要去嗎,心葉?真的那麼想去嗎?古典樂聽了會想睡覺啦!與其去聽那種東西,還不如跟我一起去吃蜜豆甜點吧?」
  「遠子學姐,你沒辦法吃那種東西吧?」
  「那就回社團活動室,幫尊敬的學姐寫一篇蜜豆甜點口味的愛情故事也好啊!」
  「我不想連文化祭期間都要幫學姐寫點心。」
  「為什麼那麼想去看管弦樂社的演奏會呢?」
  「遠子學姐才奇怪吧,為什麼要這麼緊張地跟在我後面呢?」
  「因為……因為……」
  遠子學姐一邊跑一邊雙手握拳,臉和手肘左右擺動,一副很不情願的模樣。我們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到達位在中庭的音樂廳。
  「不行啦,不可以進去啦!」
  遠子學姐抓著我的制服袖子,拼命地想要制止我,而我還是買了票,走進音樂廳。
  一走進大廳,就看到頭上釘著一面巨大的看板。
  那是用遠子學姐的照片放大製成的。
  穿著無袖上衣和迷你裙,打扮成啦啦隊員的遠子學姐,兩手拿著彩球,笑容滿面地跳躍,除了雙馬尾髮型之外,不知是麻貴學姐的個人興趣,還是遠子學姐自己的要求,她還戴了一副大大的眼鏡。
  被輕薄上衣包住的胸部,還是平坦如昔,迷你裙下尚可窺見白嫩的肌膚。這角度把她的肚臍拍得若隱若現。而翻飛的裙擺,也停留在內褲若隱若現的位置。那雙白皙的腿還彎曲著浮在半空中。
  看板旁邊附上一行「聖條學園管弦樂社,為您的未來加油」的文字。
  原來如此,這就是這次的「報酬」啊!
  我想起來了,以前曾經看到遠子學姐甩著不整齊的辮子在走廊上飛奔,大概是因為剛拍完照吧!
  看到我若有所悟地仰望上方,遠子學姐脖子紅到耳根辯解:「不、不是啦……那個不是我啦!應該是別人吧!拜託你,別再看了……不要看啦,心葉!」
  我不禁噗哧一笑。
  「真是太好了,還有人的胸部跟遠子學姐一樣平呢!」
  結果我的頭上立刻挨了一拳。
  「太過分了!真是個不體貼的學弟,虧我還把手帕借給你!」
  「那本來就是我的手帕吧!好啦,演奏會快開始了,繼續站在這裏會更引人注目喔!」
  遠子學姐也發現大廳裏的人開始竊竊私語著「你看,她就是看板上的……」,趕緊低頭貼在我的背後。
  「快、快點入座吧,心葉!」
  這樣只會更惹人注意……
  遠子學姐雙手揪住我的衣服,把臉埋進去,我有些困窘地感覺背後傳來的溫度,無可奈何地走著。
  「嗚,我絕對,絕對不要再拜託麻貴了啦!」
  遠子學姐入座後還是念個不停。
  「對了,你那位在獵熊的男朋友最近還好吧?」
  我心血來潮隨口一問,遠子學姐霎時紅透了臉,愕然地看著我。
  「你……你……你在說什麼?」
  「北海道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也該準備白色圍巾了吧!」
  「呃……」
  「舉行婚禮時請記得寄張喜帖給我,要附上來回機票喔!」
  遠子學姐依然滿臉通紅,氣勢軟弱地瞪著我。
  「心、心葉真是壞透了!」
  布幕終於拉起,聖條學園引以為豪的管弦樂社正式展開了演奏會。
  身穿燕尾服,揮著指揮棒的麻貴學姐,看起來生氣蓬勃,似乎指揮得很愉快。

  令人感動的演奏會結束後,我們走出會場,看見校園覆蓋著柔和的夕陽餘暉。
  「閉幕典禮即將舉行,請所有學生到體育館集合。」
  橙色的天空飄送著執行委員的廣播聲。
  我和遠子學姐各自分別。我回到教室後,發現芥川獨自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景色。

  「芥川。」
  「井上……」
  芥川轉頭看我。我走到他的身旁。
  「你不去參加閉幕典禮嗎?」
  「文化祭要結束了,總覺得有點寂寞,所以想待在這裏。」
  「沒想到芥川也會說這種話。」
  敞開的窗戶吹進一陣清風。
  教室裏也染上了夕陽的色調。
  「但是,我也跟你一樣,總覺得胸口仿佛開了一個洞……我並不討厭這種感覺啦……雖然從一大早就手忙腳亂,但是很愉快。」
  芥川露出微笑。
  「是啊!」
  這種互相體諒的氣氛讓我覺得很舒適,真想一直沉浸其中。
  「我啊……自從上了高中,從來沒有像這樣積極參與過學校的活動。我一直覺得這些事很麻煩,只要應付過去就好了。可是……跟你一起參加演出真是太好了。」
  「我的想法也跟井上一樣。不管是文化祭或班際球賽,我都是當做學校生活的義務來做。像這樣跟同伴們一起努力的愉快經驗的確從來不曾有過。多虧有天野學姐和井上,我才能體驗這種感覺。」
  「幫你引出臺詞的是遠子學姐啊!我什麼都沒做。」
  「不,如果井上沒有對我說『一起面對吧』,我可能在上臺之前就先逃走了。」
  「是嗎?我倒是覺得你一定不會逃避……不過,如果真的幫上你的忙,我會很高興的。」
  芥川神清氣爽地笑了。那是只有跨越痛苦的人才能由衷流露出的笑容。他親手斬斷過去的枷鎖,開始朝未來邁進了。
  而且我也……
  「芥川,我想跟你做朋友。」
  芥川的眼睛睜大了些,似乎有點驚訝。
  「我一直在逃避跟別人有過多牽扯。因為我以前有過傷心事,所以不想再跟人牽扯太深以致受傷。說起來我跟你還挺像的。可是,我現在真的想跟你建立更深的交情。我們可以交朋友嗎,芥川?」
  他輕輕垂下視線,流露出猶豫的表情。
  「可是,我還有話沒告訴井上。或許我有一天會傷害井上。」
  他的自白讓我感到訝異。
  芥川的心裏到底還藏著什麼秘密?是母親的事嗎?還是……
  雖然腦海中的疑問陸續浮現,我還是笑著說:「沒關係啦!如果你不想說,就保留這個秘密好了。」
  芥川抬起頭來。
  那張富有男子氣概的端整臉龐,再度蒙上驚訝。
  我伸出右手。
  「我們當朋友吧!就算哪天會吵架絕交,現在我還是想跟你當朋友。」
  芥川一直驚訝地望著我。
  我也認真地接受他的目光。
  就算挫折、就算受傷,也一定可以獲得重生。因為我們之間已經產生羈絆了。
  我如此深信著……
  芥川溫和地眯細眼睛。
  然後他也伸出手,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也緊握他溫暖的右手。
  不需要再出言確認。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很久沒寄信給你了。
  請原諒我在這兩個月裏收到好幾封你的來信,卻一次都沒回信。
  你在信裏再三要求跟我見面,我也非常清楚你心中的焦慮,但我卻有不能跟你見面的理由。
  坦白說,我害怕見你。
  跟你相遇是在去年冬天,一年級的第三學期。
  我去探望母親,因而認識了住在同一間醫院的你。
  當時你在走廊上獨自練習走路。
  不管跌倒多少次,你還是繼續站起,搖搖晃晃地踏出腳步,然後再度跌倒,又再度邁步。你似乎為了不受控制的身體感到焦躁,經常不甘心地自言自語,偶爾也會哭泣。
  我在無意間看見你哭泣的模樣,忍不住感到在意,從此我幾乎每天都會躲在走廊轉角,看著你練習走路的身影,卻一直無法開口跟你說話。
  但是,某次你在走廊上如常跌倒時,你趴在地上很生氣地說:「你幹嘛老是鬼鬼祟祟地躲在那裏偷看,我又不是展示品!」
  你可知道我當時有多驚訝?
  你可知道,當我發現你瞪著我的眼跳帶著盛怒和憎恨時,胸口感覺像是被利刃貫穿?還有我在那時就已被你完全擄獲的事實?
  我向你道歉,你只是回以冷言冷語,對我保持距離。
  後來我每次去見你,跟你說話的時候,你也總是面露不悅地離開。
  如果我想幫助你,你就會火冒三丈地說自己什麼都做得來,不需要我的同情,叫我不要多管閒事。
  雖然知道你會生氣,我還是說出實情。
  打從一開始,我就在你的身上看見被我傷害過的少女的影子。
  那位少女是我的國小同學,叫做小西繭裏。關於她的事,我以前也曾向你提起。
  每次我受你責怪,就覺得像是被她責駡。我也因此感到欣慰。
  因為我一直認為自己理當受罰。
  後來事情變得更複雜了,我在高中跟小西重逢,並開始交往。
  但是小西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小西了,我怎樣都無法把現在的小西當成普通的異性去喜歡。另外,我背叛喜歡小西的學長一事,或許也是我不容許自己喜歡小西的理由之一吧!
  小西對不肯卸下心防的我從沒說過一句怨言,也不曾追問,仿佛只要跟我在一起,什麼都好,她總是依戀地看著我、依賴我、信任我。
  但我真是太卑鄙了,竟然覺得這樣的小西讓我產生很大的心理負擔。我因此又體會到更深一層的罪惡感。
  所以,會令我想起以前的小西的你對我流露出厭惡神情時,我雖然會難過得胸口隱隱作痛,卻又感覺好像得到懲罰,而覺得寬慰。
  就這樣,我越來越受到你的吸引。
  雖然你一開始把我當毛毛蟲一樣討厭,但是當你知道我是聖條學園的高一生之後,好像開始期待我的到來。然後,你經常會問我在學校發生的事。這都是為了從我這裏探聽出,跟強烈痛楚一起棲息在你心中的那人的事。
  你以憤恨的眼神對我說,他把你傷得很深,他奪走了你的未來。
  我升上二年級,跟他成為同班同學後,我跟你的關係變得比從前更加密切,同時也發生了令我難以忍受的變化。
  很不幸地,你在醫院看見了他。
  暑假開始之前,我到你的病房探望你,你臉色鐵青地說出他來到醫院的事。
  你說他好像是來探望班上同學,還執意地追問,跟他在一起的女學生是誰?他來探望的好像也是女生,跟他很親近嗎?他們是怎樣的關係?
  從那時開始,你的情況越來越變本加厲。
  有時會恍惚地眺望窗外,有時會突然發怒,有時焦躁不已,有時又哭又叫,還會動手打我。
  某天我去見你,發現你的床上有撕碎的信紙。
  那是你說想要寫信,叫我去你常去的店幫忙買來的。
  我想,你大概是想用你喜歡的的信紙寫信給他吧!
  你恐怕也是因為心中的重重糾葛,所以又把信撕碎了吧!
  撕碎了信紙的你,表情充滿抑制不了的焦慮和憎恨,用力咬過的嘴唇滲出鮮血,臉頰上還留有淚痕。
  然後,你要求我協助對他的復仇行動。
  那並非懇求,而是近似脅迫,你應該也有自覺吧!
  你為了逼我答應,幾乎不擇手段。你恐嚇過我如果不聽從就要割腕,也試圖誘惑過我,聽到我不願遵從就罵我是膽小鬼,或是拿東西砸我。
  後來我不再去醫院看你,你就每天寄信給我。
  我很清楚,你光是寫這些信就要耗費多少勞力和毅力,所以用文書處理機打滿整張信紙的文字、還有信封上歪歪扭扭的手寫字跡,都逼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我應該看也不看就收起來,然而最令人絕望的人,我已不再把你當成小西的替身,而是喜歡上真正的你了。
  我開始擔心,你是不是真的會結束自己的生命。
  光是這麼想像就讓我痛苦萬分。事實上我也覺得你很有可能做出那種事,因此更加痛苦煎熬。
  我總是想像你會不會傷心難過、會不會獨自哭泣、是不是想向我求助,所以最後還是會忍不住拆信。
  不知不覺間,我甚至開始想,如果我實現了你的願望,是不是可以當成我對昔日過錯的彌補?
  如果我可以什麼都不想,只聽你的命令行事,只為你而活,那該有多輕鬆啊!
  其實,我曾有一次把你寄來的信放進他的鞋櫃。我想,這麼一來或許就可以斷絕後患了。
  但是,我屹立不搖的理性一直告訴自己,絕不能這樣做,所以我最近還是把信撕碎丟掉了。
  我必須當個誠實的人。
  從過去的那件事以來,我一直秉持這個原則過活,我應該也這麼對你說過,不管碰上任何狀況,我都必須當個誠實的人,絕對不能再次傷害他人。
  但是,你卻那樣要求我。
  要求我背叛我的同學。
  我不能答應這個請求,這是不誠實的。但是,你寄來的信件內容越來越焦躁憤恨,正好在這段期間,小西也因為我的態度而變得異常,讓我更加不知所措。
  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再怎麼想救小西,都是白費力氣。小西的行動已經超乎常軌,到達瘋狂的地步了。
  我沒有把寫給你的信寄給你,而是寄給母親,藉此艱辛地支撐下去。
  但是我已經受不了了,我無法拯救陷入瘋狂的小西,而且我面臨了這種狀況,竟然還在思念你,我覺得自己真是差勁透頂,因此絕望得像是墜入無邊的黑暗。
  這樣的我,是沒有資格去見你的。我去探望母親時,也無法去你的病房。
  這兩個月之間,我也過得很痛苦。絕對不是丟下你不管。雖然這聽起來很像推託之詞,但是只有這點請你務必明察。這兩個月對我而言,是絕對必要的時間。
  現在我已經把小西的事解決好,終於從過去解脫了,所以才能夠寫信給你。
  我不會對他設下陷阱,也不會傷害他。
  因為我跟他已經是朋友了。就像我珍惜你,我也非常重視他。
  或許總有一天,我跟你之間的事會傷害到他。但是,我還是想要盡可能地誠實對待我的朋友,所以我不願做出那種設計人的卑鄙行為。
  我在此明確地向你宣示。
  這麼簡單的回答,我在這兩個月裏卻都說不出口,只是用美工刀割碎你的信,或是割傷自己,重複著愚蠢的行為,也持續把我對你的回復寄給母親。
  現在的我大概還是愚昧如昔吧!
  但是,有個人這麼告訴我:
  所有人都是愚昧的。
  既然如此,至少我還能當個堅持心中理想的愚者吧!
  所以我終於能夠接受自己的愚昧,我也將秉持這個信念,朝你跟他踏出步伐。


  文化祭之後過了一星期。
  我們的話劇似乎大受好評,設置在中庭的妖怪信箱,不,是戀愛諮詢信箱裏塞滿了「話劇非常精彩,讓我深受感動」、「讓人好想去看武者小路實篤的書」之類的迴響信函,遠子學姐的心情愉快得不得了。
  她把從信箱裏拿回來的紙條撕碎,送進口中,然後眉開眼笑地說:「真好吃,辛苦耕耘的收穫,就像剛摘取的甜美桃子或葡萄的味道!心裏肚裏都感覺到一派清爽喔!」
  另外,信箱裏也混雜著「希望能看見護士服的cosplay」、「下次請演出野島和大宮先生的熱愛故事」之類的信件,遠子學姐也同樣仔細品嘗,結果就皺成一張苦瓜臉說:「嗚,好奇怪的味道。好像包著栗餡的日式點心擠上美奶滋,或是烤烏賊淋上煉乳一樣的味道。」

  「芥川後來怎麼了?」
  放學後我去社團活動室,把腳踩在椅子上、正在讀契訶夫《櫻桃園》的遠子學姐如此問道。
  「他很有精神啊!他還說五十嵐學長昨天到弓箭社跟他道歉。啊,聽說下周弓箭社有比賽,我答應要去幫他加油。後來聊到電影,我發現我們的喜好還挺接近的,所以也說好有機會要一起去看了。」
  我一邊把五十張一疊的稿紙和鉛筆盒放在桌上,一邊熱烈說著。
  「這樣啊!」
  遠子學姐的眼神變得柔和,唇邊綻放出堇花般的欣喜笑容。
  我感到有些難為情。
  這時,琴吹同學也來了。
  「嗯……非常抱歉,我在文化祭的時候讓大家操心了。這個……為了表示歉意,我又烤了一些餅乾,請用吧!」
  她對遠子學姐道歉時,偷偷往我這裏瞟了一眼,然後就臉紅了。
  「哇!謝謝你喔,小七瀨。那我跟心葉就收下囉!小七瀨也要一起吃嗎?」
  「呃,嗯,我今天要去圖書館值班,現在就得走了。」
  「是嗎,那真是太可惜了。」
  「希望下次有機會喔,琴吹同學。」我笑著這麼說,結果琴吹同學睜大眼睛,臉變得更紅,說著「那我告辭了」,就迅速離開。
  琴吹同學這樣的感覺挺可愛的。
  遠子學姐抱著那袋包得漂漂亮亮的餅乾,帶著戲謔的目光短淺,由下斜睨著我問道:「嘿,心葉,你跟小七瀨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是秘密。」
  「啊!你們果然有事!」
  她提高聲調,不滿地漲起臉頰。
  看來我該找個時間,跟琴吹同學好好談一談吧……我想問她國中時到底是在哪里認識我的。
  「好嘛,心葉,你就告訴學姐嘛!」
  「這種私人問題恕不回答。」
  「啊,心葉真下流。」
  「什麼啊,你想到哪里去啦?」
  遠子學姐吵著「瞞著我太過分了」,拗了好一陣子,突然神情寂寥地低頭看著那包餅乾說:「我……對小七瀨,對其他人都說謊了。」
  突如其來的這句話,讓我有些難過。
  遠子學姐解開緞帶,攤開包裝。花瓣形狀的烘焙紙上盛滿了星星和雞心形狀的餅乾,狹窄的活動室中飄散著吵糖和奶油的香氣。
  雖然美味,對遠子學姐來說卻毫無味道的餅乾……
  她以纖細的指頭拈起一片星形餅乾,放進嘴裏細細咀嚼,笑著說:「這一定像是特拉佛斯《隨風而來的瑪麗阿姨》的味道吧!又甜美又鬆脆,上面的杏仁也好香!」
  她一邊不停讚美,還陸續把餅乾送進嘴裏,有節奏地嚼碎,笑容滿面地吞下去。
  「這片就像韋伯斯特《長腿叔叔》的味道!檸檬的芳香在舌上散開了!這片的味道就像法蘭西絲霍森柏納的《秘密花園》呢!玫瑰色的果醬又甜又酸,讓人覺得好羅曼蒂克啊!這片加入紅茶葉的餅乾應該像《愛麗絲夢遊仙境》吧?用淡淡的苦澀提味,真是太好吃了!」
  試著想像餅乾味道的遠子學姐顯得非常樂觀積極。
  每個人都有無法向人傾吐的秘密。
  遠子學姐把自己「異于常人」的陰暗念頭藏在心中,一邊想像著餅乾香甜的滋味,幸福地笑著。
  這位「文學少女」也和我們一樣,會開懷大笑、會耍脾氣、會傷心流淚、會在嘗試倒立時跌倒、會穿上啦啦隊服跳躍、會鼓勵別人、會陷入憂鬱,也會再次重新站起。
  我坐在鐵管椅上,翻開放在桌面的五十張稿紙的封面。
  然後,開始寫起遠子學姐能夠品嘗出甜美味道的「點心」。
  對了,今天的題目是「朋友」、「朋友」和「朋友」。


  等這封寄到你那裏之後,我就會去探望你了。
  然後,這次我要把無法寫在信上的心情,還有我跟仍然佔據你心房的井上心葉已經成為朋友的事,用自己的話語明確地傳達給你。

   芥川一詩


   朝倉美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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